第五十九章 梦

开完作战会议，俞希回到旅部。旅部设在一座废弃的农家大院里，一片喧闹之声，机要员在院内来往穿梭，电台的呼叫声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俞希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老生常谈的加强江防备战。这里到江边还有一段距离，俞希对老伙计张三公参谋长说，走，去前沿指挥部看看。旅部设有一前一后两个指挥部，前沿指挥部严格来说是掩蔽部，距离江边不远，就设在林木繁茂的低地，用杂木搭成的掩蔽部深入地下两米，上面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夯土。俞希和张三公参谋长站在掩蔽部里，拿起望远镜从长条形的瞭望孔向外张望，在独立旅正面防区江边的战壕前是一圈一圈的铁丝网。俞希握望远镜的手有些颤抖，他放下望远镜，问张三公参谋长，你看，能守住吗？张三公参谋长中等个头，长了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他也放下望眼镜，用一只手指揉着太阳穴，不紧不慢地说，守是守不住，就看能守多长时间了。俞希转身走到摊在桌子上的地图前，他俯下身子看，用铅笔比划着地图，用红蓝铅笔在独立旅防区标上了两个粗重的箭头，他招招手，对张三公参谋长说，你来看看，我已在地图上标出了部队撤退路线。张三公参谋长笑说，不用看。接着，他背着手在掩蔽部里踱步说，水到绝境是飞瀑，人到绝境是转机啊。张三公参谋长还想说几句，一看俞希不高兴，就把话又咽回到肚子里。俞希扔掉铅笔，叹口气说，刚才军部又打来电话，让我看紧部队，说有些部队已经发生多起士兵逃跑事件了。

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来，雨直泻而下，落到前沿指挥部周围的地里。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江面上涌起一道道水墙，轰鸣声中，水头层层跌落，又片片溅起，上蹿下跳，翻卷着，滚动着，在堤岸上冲撞起蹿天的水柱，撒开一朵朵大树般的水花。河里翻花卷浪，水面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泡沫，江面上卷起了汹涌的波涛，发出“砰，砰”的响声，浪花猛烈地扑打着泥褐色的江岸。稍顷，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来了。雨太大，跟决口的洪水一样倾泻而下。雨越下越大，江面上的水泡就像一颗颗晶莹美丽的珍珠在闪闪发亮，间或从水底涌出一两个急旋着的涡流，浮在江面上的朽树断枝，像箭似地被冲到远方去。俞希喊副官，通知一线官兵撤掉警戒，除流动哨外，其余统统避雨！俞希和张三公参谋长乘坐吉普车从泥泞的土路返回后方指挥部，雨很大，打在汽车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那天晚上，暴雨如注，俞希从小就喜欢听下雨声。上学时遇到雨天，他就喜欢坐在学校亭子里听着“哗哗”的雨声看书。雨从亭子边檐流下，俞希就伸出手去接那些雨线。这些天，俞希连日劳累，回到后方旅指挥部，俞希漱洗一番，脱去衣裤，躺在床上拿本书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晚睡觉前都要躺在被窝里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副官知道俞希有这个习惯，所以俞希一睡着，副官就进来熄灭油灯，放下蚊帐，悄悄退出去，把陈旧的门板扣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门变形关不严实。

那天晚上，俞希睡的很香，他又做了那个他反复做过多次的梦，梦见自己逃跑了。俞希梦见自己骑着一匹快马跑到江边，搭一小木舟贴着江面飞，神奇地飞到了江对面。他梦到自己一路风餐露宿往豁达村走，走到瓦鲁河边时，他把军服上的肩章、领章还有枪支一起扔到了河里。梦做到后来，俞希自己也糊涂了，还真以为自己跑回了豁达村，他也分不清他现在是在旅指挥部还是在豁达村家里。早上，雨停了，天色微熹，天还没亮透，副官有急事汇报。俞希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户抬头望见远远近近的田野山丘在黛青色的背景衬托下勾勒出一道道粗重的弧迹。这个时候从各处田野褶皱里，氤氤氲氲地升起一团团乳白色的薄雾，汇集在江滩的上空，经风一吹，又呈螺旋状向四周翻涌蔓延，顿时，眼前一切都隐进了一片朦迷的雾气里。

副官走到俞希床前，向仍在沉思的俞希说，张三公参谋长领来一个人要见你。俞希还没迷瞪过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还在夜晚的梦里——在梦里瓦鲁河对面的豁达村虚幻、零碎，只有黑白色。俞希感到头像炸裂般疼痛，他愣了一会，忽然一拍头，不能让张参谋长久等。他一跃而起，把床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时天色已是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另一扇小窗户上的一块撕破的窗纸“哗哗”直响，透过小小的窗孔，露出一片发亮的铜色天空。俞希走到那个窗孔前，把窗纸撕了下来。

张三公参谋长领来的人黑瘦，是夜里趁雨从江对面泅水而来，一身好水性，自称浪里白条。俞希在屋子里闷不做声的走来走去，然后说，你是什么人？浪里白条说，我们乔政委说了，你看了他的信，一定会请我喝酒。俞希从张三公参谋长手里接过信，打开一看，看了一会就笑起来，指着信说，哈——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同学乔勇！浪里白条见俞希高兴，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走到门口朝外望望，门外除了看门的副官和警卫没有别人。浪里白条关上门，回身到俞希身边说，乔勇现在是解放军的军分区政委。俞希一点也不奇怪，他了解乔勇，乔勇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不过，俞希有些纳闷，他问浪里白条，我的江边防务日夜有人巡逻还有暗哨，你就没有被我的人发现？浪里白条笑说，我有内应。俞希愣了一下，接着“呵呵”笑说，内应……谁呀？说出来，让我听听。张三公参谋长接过话说，别问了，是我。天没亮，我就冒雨在江边接应他呢。俞希睁大眼睛看着张三公参谋长说，你是共产党？浪里白条插嘴说，张参谋长是老革命了，专做兵运工作。

俞希大吃一惊，啧啧称奇，说张三公参谋长，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一点都没看出来。说着，俞希拿出酒让浪里白条喝，还让副官给他换上一身国民党军的军服，俞希看完乔勇写给他的信，就是劝他起义，参加革命。俞希把信拿到煤油灯上烧，边烧边说，我说我晚咋做了个跑回豁达村的梦，梦一醒，乔勇的信就到了。张参谋长在一旁贴着俞希的耳朵说，你同意起义了？俞希说，我早看出来国民党搞不出啥名堂，只是没有下决心，现在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