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春节,俞希回豁达村的那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白茫茫一片。那年冬天,天气非常寒冷,东北风夹着飞雪呼呼地刮着,是一个几十年不遇的大冷天,能看到从人嘴里呼出的热气。
在通往豁达村的官道上,俞希全副武装,身着棉军大衣,紧勒大衣的武装带上一边挂着手枪一边挎着黄埔佩剑,还有马靴、手套、马鞭。俞希骑着一匹白马,雪地里的一匹白马,显示出一个书生的优雅风姿。白马奔跑时,弯曲着前腿,看起来犹如伏地俯飞。那匹马一路不停歇,穿过县城飞奔而去,马蹄上沾满雪粒,地上的雪粒先是被马蹄子带起,然后被风吹散,在阳光下有如冰晶的雪花。俞希骑马行数里,朔风凛凛,彤云密布,待策马赶到瓦鲁河桥上,豁达村已在雪花笼罩之下。此时正值隆冬,天气严寒,瓦鲁河结了一层厚冰,人们可以在冰面上来回行走。风儿把河两岸枯黄的芦苇,吹得飒飒作响,一些草介被风吹得在冰面上翻滚远去。
马打着响鼻,鼻孔冒着热气,马蹄下溅起一片雪泥。跑到村口时,俞希心头开始发热,村街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俞希勒住马缰绳翻身下马,牵马进村,俞希对待乡亲父老十分地敬重,从不敢摆架子,遇见族人都拱手打招呼。多年以后,豁达村人对俞希下马进村的事还津津乐道,赞不绝口,夸他和村里人亲。后来,每次有人提起这事,俞希就谦逊地说,我就一学生,多读几年书罢了。所谓“树旗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那都是古戏里的事。
那天,俞希牵着马,路过村街旁的一口水井,这井水喝起来很清凉和甘甜,是一口有些年代的水井。井深约三米到四米,井口是一个正六边形的模样,井口的旁边用石板铺着,井口上有一块柳木作的井盖,每次村民把水取出来后都要把井盖盖上,生怕尘埃弄脏了井水。俞希看到本族的俞二头拱肩缩背袖着手走在前面,肩上横着一副水挑,两个木桶在槐木挂钩上来回甩着,吱扭作响。俞二头踩着雪到井边,水桶放在井旁雪地上,桶底印出两道浅浅的圆沟。俞二头站在井边掀开井盖,脚下一滑,俞希正好从他身后走过,赶紧上前伸手扶了他一把,才没滑倒。俞二头比俞希小十来岁,读过一年私塾读不进去,死活不读了。他爹骂他脑袋是榆木疙瘩,用木棍砰砰地敲他头,他居然不疼,得名俞二头。
俞二头瘦得皮包骨头,两眼灯笼似地,他流着清鼻涕说,哥,你现在发达了,帮我寻个事做吧。俞希笑笑,从兜里摸出两个银元,递给俞二头说,给你的压岁钱。过几年吧,等你再长大些。俞二头冲着俞希感激地点了点头。俞希走到乡医俞先生药铺门口,把马拴在马桩上,从搭在马背上的军用帆布袋里掏出一大盒茶叶和一瓶酒,走进乡医俞先生的药铺。俞希之所以要拜访俞先生,是因为俞先生读过书,有话可聊,感情就深一些。俞先生在临街药铺后面又加盖了几间瓦顶房,把家也安置过来了。家里就老两口,闺女嫁人,儿子媳妇在邻院居住。几年不见,俞先生苍老了不少,头上冒出了些许白发。俞先生把俞希引进屋,俞希拿出茶盒说,我知道先生好茶,这是鲁团长送给我的,我孝敬您。俞先生视茶如命,他一听是团长的茶叶,接到手里说,一定是好茶。说着,迫不及待地打开茶叶盒捏出一小撮闻了闻说,好茶,清香扑鼻。俞先生回头喊老伴,烧壶开水,我要和大侄子品茶。
一会儿水烧开,沏了两碗热茶,俞先生掀开茶盅盖儿说,我先品尝一下。说着,俞先生脑袋两面一摆,噗地吹开水面茶叶,滋地呷了一小口,慢慢地咂磨着,细细地品味着,抬起头说,满口清香,余味无穷,真是好茶。俞先生说,听说你和乔勇分开了,他去了南京,你留在了县里。俞希喝口茶说,我成家了,他无牵无挂,跑远些可以多见世面。俩人聊了一会儿,俞先生说,你回家看到儿子了吧,小家伙白白胖胖的。俞希说,我还没回家,先来你这。俞先生赶紧站起来说,不可不可,你还是先回家,回头有时间咱再聊。说着,俞先生就把俞希送出门,看他牵着马走远,不由地摇头感叹道,这孩子,还是这么董事。
到家后,棉花桃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又下得紧了,雪花像蝴蝶似地扑向窗玻璃,在玻璃上撞了一下,又翩翩地飞向一旁。第二天黎明时,俞希还在和妻儿睡觉,院子里脚踩积雪的吱吱声惊动了熟睡中的孩儿,孩儿身子又结实又硬挺,胳膊腿儿圆滚滚的,本是趴着睡,一条胖乎乎的小胳膊垫在脸下当作枕头,忽然小腿蹬了几下,开始哭闹起来。俞希媳妇赶紧爬起来,把孩儿搂在怀里喂奶,孩子只好不停地吞咽着,俞希媳妇另一只奶子也在朝外涌奶水,那么多,那么稠,奶水真多呀。俞希媳妇扭脸看一眼窗外说,爹又去拾粪了。俞希伸一个懒腰说,爹就这习惯。
一大早,听见孙子哭闹,俞希娘就没心思做家务了,烧火的柴草是不是准备好了,地是不是扫了,连早饭米是不是下锅了,她全不理会,就嚷着要抱孙子。孙子可爱至极,嫩嫩的香喷喷的,俞希娘抱着孙子坐在那儿心里便舒坦起来,眼睛里闪着慈祥的神情。俞希和他媳妇互相看了一眼,窃窃地笑了起来,俞希对他媳妇说,由娘去吧,让她多带孙子,满足她的心愿。那样的话,她什么苦恼都没了。俞希媳妇就去做家务,还不时地听见俞希娘在那里“呵呵”地笑。
虽说,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但俞希爹还是闲不住手,他没有穿俞希送给他的军大衣,还是穿着带补丁的破袍子,流着清鼻涕,背上粪筐,掂着粪叉子在村里拾牛粪。村里早起的人们议论着俞希爹拾粪,有人招呼说,娃都出息了,咋还拾粪呢?俞希爹拱手,嘴里吐着白气说,伺弄庄稼,地里少不了嘛。俞希爹好几次在拾牛粪的时候,突然屎憋屁股门,他也要憋着往自家地里跑,途中要是遇见一泡稀牛屎他也不肯放过,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把稀牛屎捧到粪筐里。要是实在憋不住了,他就把屎拉到粪筐里。俞希媳妇对俞希爹的吝啬很苦恼,有次俞希媳妇说,咱家还缺那点牛粪?俞希爹说,家业要一点一点积攒,牛粪也要一点一点积攒,这样咱家的庄稼才能比别人家的庄稼长得旺盛。
除夕前,俞希哥从县城回来,告诉俞希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俞希原本瘫痪在床的老丈人,自从闺女嫁给俞希后,居然奇迹般地可以下地走路了,甚至可以坐在杂货铺里招呼生意。俞希哥是一个老实温顺的庄稼人,他做父母吩咐他做的事,父母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要是父母没吩咐他,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要是实在没事做,他就去种地。俞希爹听说俞希丈人病好了,一边吧嗒吧嗒抽旱烟,一边想着,然后咳嗽一声说,是这——俞希就驻扎在县城,让俞希家的回县城帮家里招呼杂货店生意,这样都方便。还有,家里缺人手,让老大回来种地吧。
大年初二一大早,俞希哥套上马车送俞希两口和孩子回县城岳丈家,随车捎带不少回门礼品,有俞希家新磨的米面和新榨的菜籽油。马车走到俞希岳丈家的那条街上时,街上刮着强劲的风,路面被刮得干干净净,行人都穿得很严实,捂着帽子走着。冬日苦短,天已经昏暗了,街边的商店都点上了照明的马灯。
俞希岳丈家是个小四合院,院里栽着枣树。院里瓦房的房框门窗都残破灰旧,失了原色,墙上的青砖凹痕累累,房顶的鱼鳞瓦长满杂草。杂货店是在临街房子的后墙上凿个门改造而成,是一家人的生计。小四合院侧门留有一条通往各家门口的夹道,夹道两旁屋檐下吊着冰溜子,行人家就在夹道里进进出出。
俞希哥在俞希岳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赶着马车回豁达村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周喜凤的弟弟周盛戎回来了。周盛戎脸庞方正,眼珠就像黑色的大理石,眼白就像清激的湖水。他嘴巴丰厚,两唇轮廓分明。俞希知道他岳父母最疼这个儿子,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子,很少叫他干活,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他。由于父母的疼爱,周盛戎有些任性,在父母面前随时都会耍点小脾气。周盛戎突然回家,让一家人惊喜万分,俞希岳母缓过神来,抖动着嘴唇,半晌才喊出一声,儿啊……接着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俞希妻子赶紧把家里的两盏油灯全点亮了,灯芯剔得很大,屋子里十分明亮。周盛戎瘦削直挺的身材,看上去很潇洒、自信,他戴着副眼镜,两手喜欢插在裤袋里,歪头打量着俞希说,这就是姐夫吧?俞希穿着棉袍拱拱手,他知道这个妻弟九中毕业后考入了省立师范,快毕业了。
周盛戎和俞希挨着坐,他紧锁着眉头对俞希说,哥,日本人不但占领了东三省,还先后占领了热河、察哈尔两省及河北省北部大部分土地,进逼北平、天津。俞希老丈人在炕上半躺着,他瘦骨嶙峋,胳膊上青筋凸暴。一阵剧烈咳嗽,咳嗽声从俞希老丈人的喉咙里滚出,咳得他几乎摇晃起来,他好容易止住咳嗽,大声说周盛戎,我问你,学校放假,你跑哪去了?让家人操心。周盛戎被噎住了,他说,爸……我正跟姐夫说国家大事呢。这个时候,俞希丈母娘蹎着小脚从厨房出来,两手在围裙上擦着手说,你爸问你,大过年的咋不早早回家?周盛戎说,同学都没回家,上街游行呢,声讨日本人的侵略暴行。说着,周盛戎又扭脸对俞希说,姐夫,我们上街游行,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口号,纷纷要求参加抗日义勇军,抗击日寇,保卫家园。你们啥时候打日本人呢?
俞希信心满满地说,我们二十五路军正在备战,就等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