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回乡

那天，俞希换了衣服，就和他哥去看他爹的坟。日本人在时，俞希爹草草埋了，等日本人投降后，俞希爹又重新埋葬，葬礼做得很隆重，花了很大一笔钱，请和尚道士作了水陆道场，丧宴虽是素酒素面但也是名师掌勺。那年的阳春三月，俞希哥在小山上一棵枣树下的自家地里挑了一块好地方做墓地，请风水先生挑选黄道吉日，先是搭棚子把老坟遮住，不能见光，再围着老坟放一圈鞭炮，算是动土前，给俞希爹打个招呼，如此这般讲究才能起坟。

起坟那天，俞希哥从道教寺院里请来了道士，道士们穿着黄袍，长发在头上挽了结。还从佛教寺院里叫来了和尚，和尚们穿着灰色的长袍，剃了光头，光头上有九个圣点。这些和尚道士为俞希爹起坟彻夜敲鼓念经，和尚道士一旦停下来，俞希哥便往他们手里塞钱，他们喘口气又念起来，直至天亮。坟起出，又准备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找来人把新墓打好，然后又在墓地四周建了土墙。墙里面有足够的空地可以容纳俞希家族们，以及他们的儿孙一代。尽管这块高地是块好地，适合种小麦，但俞希哥毫不吝惜，因为这么一块墓地，不怕水淹洪涝，一家人在阴间都歇息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尚道士念完经的第二天便是出殡的日子，俞希哥穿了一身麻布做的白色孝服走在灵柩后面，他甚至还让儿子腿上扎了孝带。豁达村的族人们有俞希爹的叔叔，堂弟，婶子，弟媳，侄子等一系列亲戚全都穿着像俞希哥一样的孝服。

那时候，俞希在部队上没回来，俞希哥从乡街上雇了轿子，为上岁数的女眷们准备，因为俞希母亲们是小脚，若步行到很远下葬的地方是不合适的，途中没有路，在田埂上行走小脚女人会跌倒。于是俞希母亲第一次坐到了人们的肩上，她的轿子跟在俞希爹的棺材后面，在她后面的是一些俞希家至亲女眷的轿子。

送葬的队伍，一路上大声哭着来到墓地，雇工们走在队伍的后边，全都穿着白色的孝鞋，举着定制的纸人纸屋纸车马。当俞希哥站在墓地的时候，他爹的墓坑已挖好，旁边还预留出俞希母亲，俞希哥嫂以及俞希夫妇的墓地。俞希爹下葬的时候，俞希哥站在旁边看着，他的悲伤变成了严肃和冷漠，他不能像别人那样哭出声来。在墓地现场，他有许多事情要做，在他看来，墓地的安排已经十分完美，除了他已经做的，再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经过俞希哥的描述，俞希对他爹的葬礼很满意，俞希给他爹磕了三个响头，非常自然地哭喊出来，父亲啊！父亲！然后靠着篆刻着故显考大人的墓碑坐下。这时，田地里旋起一阵风，风旋起地里的一些轻薄叶子，叶子如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飞，一会儿飞到瓦鲁河上空，一会儿又朝瓦鲁河急剧坠落。俞希想他爹，他爹的最大愿望就是让他读书识字，不被人欺负。俞希没有辜负父亲，他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俞希爹一生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每天都在忙碌中积攒土地，他把土地看得比命还值钱，他就像一只护家的鸟，不停地从外面往窝里衔杂草，把窝积攒地日益温暖。

从坟地回来，村里人都看到了俞希，不多一会儿，族人都前后脚来看俞希。从前有点肥胖的族长俞凤昌现在非常消瘦，皮肤上挂满皱折，没有洗脸，也没刮胡子，发黄的手摸着松弛了的老嘴唇簌簌颤抖。他的旧软布鞋从脚后跟掉下来，拖拖拉拉，走起来颇费力气。俞希家前院大槐树下有一张长条石桌，石桌上摆上瓜子零食，沏茶，可呷茶闲聊。每个来俞希家的族人，俞希都早早站起来，伸过手去，于是握手。在俞希的招呼下，族人坐在摆满茶具和炒瓜子花生的长条石桌旁聊天。

聊天的时候，宅院敞开着门，微风从院门吹进来，大槐树微微晃动着树冠，树叶飒飒地响着，不时就飘落一两片泛黄的叶子。大长条石桌旁，靠墙是个火塘，劈柴在火塘里静静燃烧，煨在火塘旁的铜茶壶冒着水汽，发出嗞嗞的声响。石桌中间是泡茶的大壶和带盏的茶碗，族人围桌而坐。俞希给他们送上烟丝，他们都欠身道谢。族人们喝茶嗑瓜子谈些家事和外面的事，脸上荡着舒心的微笑。

俞希送走一波一波的族人后，天色已暗。很快傍晚来临，暮色从紧邻官道大庙后院里的那座七层六角顶式灵塔上升起，向四周笼罩下来。渐渐的灵塔的尖顶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瓦鲁河潮湿的气味。到了夜晚，被太阳嗮了一天的土地给人热烘烘的感觉，豁达村静静地卧在月光下，像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瓦鲁河畔特有的尖顶茅草屋，泥墙的颜色同村子周围的黄土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融入到土地之中。只有祠堂前那棵老槐树在月夜背景衬托下还很清楚，树上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像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

在俞希家吃过晚饭后，俞二头回自家去住。夜深了，俞希哥心事重重地来到俞希屋里坐，俞希哥先是悄无声息地拿出老烟锅，嘬着嘴唇对准烟锅，噗地一声吹出烟灰，再捻一小撮黄亮绵软的烟丝摁进烟锅里，嘬着嘴唇含着烟杆，双手哆嗦着划火柴。俞希哥点着烟，吸一口，鼻子里痒痒的转身打了个喷嚏，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来，俞希哥擤一把鼻涕，咧着嘴说，是这，让你回来是说置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