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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半夜过去了,索秀云还在不停地“翻烙饼”。秦天几乎可以断定,自撒完尿,索秀云同他一样再难入睡;他同样可以判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索秀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定与身旁这个男人有关。连他这样一个对女色冷淡到近乎视而不见的男人,此刻也禁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何况是对自己颇有几分好感的少妇,何况他们之间的距离同眠到与“共枕”已相差无几,若是真的一点儿心思也不动才是咄咄怪事呢。因此,他担心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做出难以收场的荒唐事来。于是拼命压抑着那股久已没有体验过的冲动,努力把思绪转移到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以减轻眼前这种陌生而新奇的诱惑带来的心理压力。
秦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趟看似随心而至的祁连山之行,让他做出可能影响甚至改变他后半生的重大决定。第一次上山,当强玉龙告诉他,他的岳父是邑州市矿管局局长的时候,他很震惊。岂止是震惊,简直难以置信。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将眼前这对邋里邋遢的年轻牧民夫妇,与一个市矿管局局长联系到一起。
看秦天满脸困惑,强玉龙对妻子说:“你告诉秦老板怎么回事。”
妻子不满地搡了丈夫一把,“你看你,说这些干什么。”
“这有什么?不说清楚,秦老板还以为我吹牛逼呢,我尕龙是吹牛逼的人吗?”又转头对秦天说,“我老婆的亲爸爸,确实是邑州市矿管局长呼斯楞;阿甲是她的养父,也是我的继父。”
“哦?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强玉龙的话令秦天更加错愕了。
此时强玉龙已经半醉,趁着酒劲儿,把索秀云的身世,以及被爸爸妈妈接回市里上学,后来又遭姥姥嫌弃重回草原,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听得秦天一阵唏嘘。只是隐去了陪女儿上学那段经历。秦天听着强玉龙讲述发生在妻子身上的种种不堪遭遇,同时回想自己这半生的窘境,看着早已啜泣不止的索秀云,同情之情油然而生。就想,原以为自己被一个“杂种”的帽子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没想到眼前这个柔弱的年轻女子,承受了可能比他还要不堪的心理折磨,由此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秦天反复咀嚼这句话,又一次如此深刻地体验了命运的荒诞与无常。原来远隔千里且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两个有着相似命运的人,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一起,并且在他经历了九死一生后的这个晚上,夫妻一般睡在一盘炕上。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一种必然的内在联系?难道真的有一种超自然力量在左右这一切吗?
说实话,秦天早就感觉出索秀云对自己态度的变化。索秀云如今跟他说话口无遮拦,做事随心所欲,甚至当着他的面放肆地撒尿,与当初那个羞涩拘谨的索秀云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知道,只有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才会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如此思来想去,秦天就感觉那家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是不是应该冒一次险,与索秀云做一回露水夫妻,让这个器官得到一次酣畅淋漓的释放?说实话,这么多年真是委屈它了,从来没有过一次他认为的那种彻底的酣畅淋漓的大释放……
酣畅淋漓,是的,酣畅淋漓。秦天曾一心想报复吴毓秀的时候,酣畅淋漓就是他追求的一个极致目标。他要通过报复吴毓秀,让自己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某一天得到酣畅淋漓的发泄,让自己一直流血不止的伤口在酣畅淋漓的满足中愈合,让自己幽闭恐惧的孤独心灵在酣畅淋漓的快感中得到巨大的心理补偿。
刚到煤矿上班时,听到吴毓秀安排自己考驾照给他当司机的那一刻,秦天甚至有些诚惶诚恐。他不知道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同时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吴毓秀为什么把自己安排在身边?是为了弥补对他造的这个“杂种”的亏欠?还是另有原因?因为社会经验尚浅,他无法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曾很多次盘算过,制造一起车祸,与吴毓秀同归于尽。可当他想象着可能造成的后果就犹豫了。制造车祸很难把控分寸。假如自己死了,而吴毓秀活下来,不是白死了吗?假如吴毓秀摔死,自己摔成残废,接下来该怎么办?那样不会陷入更深的痛苦吗?假如两人都死了,有什么意义呢?他报复吴毓秀,就是要让他体验那种无数次折磨过自己的生不如死的痛苦,而自己充分享受报复后的酣畅淋漓的快感和心理补偿后的满足。有时候一想到某一天将实现这种强烈愿望,就会让自己在想象中释放一阵快感,一如他在手淫时,一边想象与三姐意淫时获得的快感。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臆想中多少次体验过这种快感了,他不知道真正得到那种大释放的时候,整个身心将会是一种怎样无法言说的快意的体验……如果不能达到这种效果,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他要的效果是明确的,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不是草率的冒险行动。
可惜让父亲插了一杠子,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就在秦天被那个蠢蠢欲动的器官搅扰得内心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做出一种在他看来可以称作是石破天惊的举动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从灵魂深处及时发出警告,一下迫使他冷静下来:你真的敢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吗?就为了一次酣畅淋漓的释放?就为了满足内心的某种渴望?就为了平息那个器官一时焦灼的燥动?两天来经历的种种惊险的奇遇,走马灯一般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而这些影像的焦点都齐齐地聚焦于索秀云身上。两天前索秀云就曾预言似的提醒过他,“‘冬了在川,春了在山’,这是我们这里下雪的规律。假如你真遇到下大雪该怎么办?尤其是你孤零零一个人。”结果她的话真的应验了,他遭遇了那样一场铺天盖地的特大暴雪;如果不是索秀云的羊房子做庇护,那样的大雪天必死无疑;如果索秀云不住在松达坂,他即使勉强下了山,在筋疲力尽的情况下,也未必能活下来;是索秀云恰到好处的撒尿的声音,唤醒了他男人的雄性……从他“死而复生”,到这个器官恢复到迅速勃起的每一步,索秀云似乎都如影随形。从这个角度看,索秀云无疑是他的守护神!
他又想起梦中那个巨大的、温柔无比的阴户,是否是人性回归的暗示?还有关键时刻从天而降的雪豹,难道她真的是玉女仙子的化身,是顿珠拉姆派来拯救自己的?难道,难道……索秀云正是玉女仙子在人间的化身?这一连串巧合,是顿珠拉姆于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吗?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天衣无缝般的巧合啊。
秦天的思绪乱极了,这两天的种种奇遇实在让他难以理解。就在他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的时候,索进仁阿爸那句敲金击石般的唱词,立刻不失时机地在他耳边震响,“太阳啊乃苍天之眼,光辉无限,法力无边。万物皆被你蕴含,灵魂皆被你洞穿……”坐落于分水岭上中堂鄂博的那个幡杆顶端拉智的尖顶,似乎直戳他的心窝。他似乎真的看见,冥冥中有一只犀利的眼睛盯着自己,那只苍天之眼……事实上那一刻,他就已经朦胧地意识到,此时此地可能是他人生的分水岭。假如他走出大山,挣脱心魔的控制获得新生,应该开启一种全新的人生历程。这才过去多久,还不到一天功夫,就要重蹈覆辙了吗?他不是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沉沦和升华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他又想起那个道士说过的话,“生亦即死,死亦即生,向生而死,向死而生,一朝一夕,亦死亦生,日月轮回,天道无穷。”他的新生是否预示着,他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完成了一个人生的轮回?而内心难以压抑的冲动,是不是心魔在不断试探、蛊惑,就是要将他重新打回那个令他不堪回首的轮回之中呢?他第一次就是因为对三姐产生了淫欲,才陷入心魔的控制,养成手淫的恶习,最终导致阳痿。不仅是性欲方面,连整个人生都差点儿毁于一旦。如今,好容易摆脱心魔的控制,难道就为了满足一时的冲动,满足所谓的酣畅淋漓的快感,就让自己再一次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不!尽管索秀云临睡前那一刻的美妙形象反复在眼前闪现,秦天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内心的燥动,让自己的情绪逐渐冷却下来……
2
……虽然已是晚春,但西北大山里的静夜,气温依然低得惊人。索秀云出门时气昏了头,忘了穿羽绒服,冷得浑身直打哆嗦。羊房子里依然有“哼哼唧唧”的呻吟传出来,刺激得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让她觉得更冷了。她想回到羊房子,但此时回去,强玉龙会怎么想?一定以为她回心转意了,接受了他的“换妻游戏”。从羊房子出来这么长时间,他也没有追出来给予自己一点儿安抚,哪怕打开门喊一声,表示一下关切也好。他不但没有安抚她,还在有滋有味地欣赏那几个畜生的下作表演。他是在用赌气的方法逼她就范吗?作为丈夫,如此冷漠的行为足以说明些什么。
索秀云打开羊圈门,轻手轻脚进入暖棚,暖棚里比外面暖和多了。一些羊已经进入安详的睡梦中,另一些还在不厌其烦地倒嚼。她在领头的大犵羝(绵羊公羊的称谓)面前蹲下来,伸手搂住了羊脖子。平日性情彪悍的大犵羝,此刻温顺地像个小孩,亲昵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这令她百感交集。大犵羝是这个羊群的领袖,除了传宗接代,还要保护羊群。强玉龙呢?为了满足变态的欲望,不但对老婆不尽保护责任,甚至还变着法子利用她,伤害她。他想起强玉龙第一次给她看影碟时说过的话,人有时候连牲口都不如,强玉龙是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他的观点……跟自己同眠共枕十来年的丈夫,竟然冷漠得不如一头不会说话的犵羝,悲伤的眼泪再次无法抑制地洒落下来……
一声夜猫子阴森凄冷的“哭”声,将索秀云的思绪拉回现实。她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泪,扭头看了看依然在“沉睡”的秦天,心中无比凄凉。她果真没有一点儿女性的魅力可言吗?连跟她单独睡在一盘炕上,甚至彼此都能感觉到鼻息的秦天,对她似乎都熟视无睹,更别说经常出入烟花柳巷的强玉龙了。审美都有疲劳的时候,何况整天都在审“丑”。脸上这块可恶的胎记,是她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窗外现出晨曦,有小鸟“啁啾”的叫声开始响起。索秀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知道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和秦天之间的一切,只能存在于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她忽然觉得很好笑,就在前一刻她还在幻想,假如秦天将手慢慢伸过来,试探性地企图摸索她身体的某个敏感部位;或者睡梦中“无意”间将胳膊甩过来,“恰好”搭到她的乳房上或小腹处……她该怎么办?她要不要拒绝?还是趁机投怀送抱?或者假意矜持扭扭捏捏最终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当然,从理智的角度来说,她十分矛盾,既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又渴望这样的幻想一步步成为现实;而秦天会不会坚持或者强迫?还是会知难而退?秦天会不会轻看自己,认为她其实也是个表面正经骨子里却是水性杨花的放荡女人?说实话,她的内心十分渴望秦天能与自己合二为一,而今晚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概此生再难有这么一次了。她刚才对秦天的暗示,不正是为了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吗?难道秦天真的没有感觉到吗?还是感觉到了却不为所动?
索秀云之所以如此矛盾如此纠结,是因为她喜欢秦天的,正是他谦谦君子的绅士风度与强玉龙的流里流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假如秦天此刻真的越界,并且对她展示出强悍粗暴的一面,不是用行动证明他其实也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吗?他的谦谦君子的绅士风度原来只是一种伪装?果真如此,她还会保持对秦天的一贯看法吗?那样一来,秦天在她心里留存的美好形象,会不会在一瞬间坍塌得荡然无存?
而她自己又如何呢?假如真的跟秦天做成这件事,与当初的“换妻游戏”又有多大区别?她曾经十分鄙视强玉龙和马桂花,如今自己心里难以克制的欲火足以说明,她并不比他们纯洁,甚至比他们可能的放荡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她的身体目前还没堕落,但她的灵魂早已堕落得肮脏不堪一塌糊涂了。想到这里,索秀云一时羞愧不已,尽管自己以前一直很自卑,但也十分自爱,总想着能以自己的善良、勤劳、自律赢得别人的尊重与爱怜;可如果真的迈出这一步,等待她的一定不会是尊重与爱怜,而是鄙视、唾弃、不齿。
窗外渐次频繁起来的鸟叫声,似乎一再提醒索秀云,天亮了。天一亮,魔鬼就失去了藏身之地,就该遁形了。黑暗掩盖了多少卑鄙、龌龊、丑陋与罪恶啊。索秀云感到一阵后怕,幸亏秦天一直在酣睡,并没做出什么逾矩之事,自己所有的臆想都是一厢情愿;自己最终也没有突破那根作为“人”的底线。假如真的走到那一步,接下来的后果或许就是,魔鬼进一步蛊惑自己而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会一步步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变成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荡妇……阿爸、阿妈、哥哥、娜娜……她一下紧紧捂住眼睛,仿佛那可怕的不堪入目的一幕幕画面,正在面前徐徐展开……
好在此时,天终于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