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异常吝啬地飘落几片零零星星的细碎雪花。这可怜的数得见的几片单薄瘦弱的雪花,仿佛羞于自己的姗姗来迟,好不容易迟迟疑疑扭扭捏捏飘落下来,却羞涩地将脸一扭,倏忽之间逃遁得无影无踪了。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口硕大无朋的铁锅,毫无怜悯之心地倒扣在人们头顶,压抑得人连呼吸都感觉不那么顺畅了。还是去年刚入冬时下了一场小之又小的零星微雪,之后就再没了动静。世道变了,难不成老天爷也变得僚气十足了,还是如他一般年事已高昏聩无能了?他无奈地望了一眼铁青着脸的天空,苦笑了一下。
这两天吴毓秀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有几双或幽怨或乞怜或悲愤的眼睛躲在浓重的云层背后向他窥视。他伸手想去接几片雪花,最终还是失望地抽回了手——他真希望那是哉儿和燮梓孙儿父子俩的魂儿附着在这轻盈的雪花上回来安慰他的。马上要春暖花开了,雨雪依然没能光顾焦渴的鄂尔多斯草原。他不知道这场期盼了许久的雪,究竟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才肯痛痛快快飘落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如此急切地期盼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近来,这句词恰似讨厌的黑老鸹不厌其烦的叫声,纠缠不断地在他耳边绕来绕去,绕得他心烦意乱却挥之不去。有时候他会冷不丁产生这样的向往,就让世界末日赶紧到来吧,将这个充满阴险与罪恶的世界迅速彻底地毁灭吧!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期许是怎样的奇怪心理在作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怎么会无端生出如此恶毒的念头呢?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冷酷,就像头顶变幻莫测的冷漠的天空。
吴毓秀向延伸至远方的柏油路瞭了一会儿,路上依旧空空荡荡,没出现一辆车的影子。身后的司机程晟关切地轻声劝他:“先回吧,董事长。老舅可能还得一会儿,外面还凉。”
吴毓秀又站了片刻,注目凝视了一会儿右边的镜湖,才转身蹒跚着脚步进了院子。
昨晚梦见哉儿和燮梓了,梦中的父子俩仿佛是俩弟兄般在一起玩耍;又梦见高秀花那个疯婆姨在招呼哉儿和燮梓吃饭,分明是几十年前在山村招呼斌儿和哉儿兄弟俩的情景,但转眼又成了庄园里的情景;后来不知怎么又是在老家的窑洞,高秀花在向他撒娇献媚。他正准备同她做那事,怀里的人又成了阚兰英,而阚兰英却扭扭捏捏推却他……一切都是杂乱无章、似是而非的。清醒后回味这些情景,吴毓秀并没觉得有什么荒谬之处。梦本来就难以合乎逻辑,不然怎么能叫梦呢。他经常会做这样颠三倒四的梦。但有一点让他觉得怪异,梦见的都是死人……唯一的遗憾是没梦见他心心念念的生儿。或许这是好事,如果梦见生儿,可能预示着……他害怕继续想下去了。生儿独自一人在祁连山,不会发生意外吧?人常常这样莫名其妙,越是牵挂谁,越是想象谁可能会遭逢什么不祥的境遇。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还不到午夜两点。他想喊醒睡在外间的程晟给自己倒杯水来,外间传来程晟轻轻的鼾声。程晟是当库管员的堂侄吴煜的小舅子。这是个好孩子,对他的照顾体贴入微。说实话,没有谁能比得上程晟的耐心和善解人意了。他不忍心喊醒程晟,还是自己起身走到门口的电热水器前接了一杯热水。
吴毓秀喝了水再无睡意。他真希望那不是程晟,而是秦天——那个从心底钟爱的三儿。
秦天刚来上班时,吴毓秀首先安排去考驾照,做他的司机。他当时的想法很矛盾。对于秦天提出要求来上班,一方面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的生儿终于可以回到自己身边,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他就可以对这个名义上的外甥、事实上的亲儿子言传身教刻意栽培了;另一方面,心底里又生出隐隐的不安。以前秦天对他的态度一直很排斥,眼神中甚至显现出越来越明显的仇视。秦天大概十来岁,对他们这种特殊关系就已经十分明了了,所以秦天对他的态度他完全可以理解。可令他费解的是,这次秦天怎么会主动要求来上班呢?他到底想干什么?因此,他安排秦天给自己当司机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弄清秦天来矿上的真实意图。这么多年政治运动的熏染,早已固化了他性格中敏感多疑的特质。
可吴毓秀始终没发现秦天有什么可疑之处,反倒越来越喜欢上这个不能称呼为儿子的儿子了。秦天是个可造之材,他的性格中有许多与他相同的特质,尤其是沉默寡言的背后,偶尔折射出来的那种猎手紧盯猎物般的阴鸷的眼神。同时,又让他觉得好笑,既可笑又荒谬。一个亲亲的生身父亲,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防备、猜忌了两年,这他妈什么毛驴事嘛。所以,为了弥补内疚之情,两年后,他让秦天当了煤矿负责生产的副矿长,尽管理性中依然没有完全放下对他的戒心。直至吴哉父子出事,他出于保护的目的,怀着矛盾纠结的心情,忍痛割爱,狠狠心将秦天“驱逐”出煤矿……
几天前他去了一趟煤矿,在矿上仅仅呆了三天就回来了。
这个煤矿是他拥有的最后一个主要经济实体了。那次因为行贿遭人举报,被羁押审查了半个月。出来后这个家庭就接二连三出事。先是二儿吴哉和唯一的孙子吴燮梓被炸身亡。之后没过几天,疯婆姨高秀花也一命呜呼了。那时他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开始走下坡路了。失去二儿,又不得已“撵”走生儿,顶如砍断了他的左膀右臂。大厦将倾,独力难支啊。剩下斌儿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实在无力回天了。这两年煤价一落再落,煤老板躺着挣钱的好日子看来真的一去不复返了。除了煤价的回落,国家对煤矿的管理越来越规范,对小煤窑的整合力度越来越大,随处可见的违规的掠夺式开采方式,越来越失去了存在空间。正是看到这个趋势的势不可挡,吴毓秀审时度势,从手上的八个控股或参股的煤矿逐步退出,及时止损,只剩了这座煤矿和一些其他非煤企业,让他的同行又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看到谢雪儿把煤矿管理得头头是道,他心里甚感宽慰,证明他的这步“烂棋”虽然荒唐,却并不算太“烂”。他又给谢雪儿嘱咐了一下这段时间需要抓紧办的事,就让程晟开车回了百里外的庄园。
路过县城时,他临时决定去一趟儿子家,看一下孙子孙女。这是一套二手别墅,装修得十分豪华,买了还不到两年,是专门买给谢雪儿和吴斌的,为了方便他们就近管理煤矿。别墅原来的主人是他的朋友,一个坐拥十来个亿的煤老板。这是个狡猾的家伙,平时做事比他还要低调诡秘,不事张扬,很善于走上层路线。去年不知嗅到什么危险信号,清空了所有资产,举家搬迁至澳大利亚做房地产投资去了。
这对龙凤胎是谢雪儿和吴斌所生,刚满一岁,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姐姐莹莹一看见他,就靠在婴儿床边挓挲着两只小手“咿咿呀呀”让他抱抱,没有一点生疏感;弟弟梦梦正在保姆怀里喝奶。看着这两个粉嘟嘟的小生命,吴毓秀心情很复杂,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涌上来的泪水控制住。小莹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小梦梦却是个智障儿。吴毓秀不由自主地伸手抱起了小莹莹,在她粉嫩的小脸上轻轻亲了一口,这让他立刻想起婷婷小的时候,心底瞬间涌动起一股异样的感情。莹莹像极了她的姐姐,哦,按道理更应该称呼为姑姑的婷婷。
婷婷今年十二岁,在北京读六年级,由谢雪儿表姐一家代为照顾。生这对龙凤胎之前,谢雪儿隔三岔五飞北京陪女儿过周末。即使生了莹莹和梦梦,她也会尽可能抽空飞北京,看望那个形同弃子般的女儿。谢雪儿刚生这对双胞胎的时候,吴毓秀立刻想起诸葛亮的那句话,“天不灭曹”。他一时心潮澎湃,仰天长叹,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证明他并非无药可救。可是,当两个孩子慢慢长大,并且两人之间的智力差异越来越明显,他才意识到,尽管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才想出这个移花接木的妙计,期望为这份庞大的产业留下个继承人,为他们吴家留住一股根,却终究还是徒劳。这就是天意,天要灭吴,非人力所能挽回的啊……
一想到这些,吴毓秀就像五脏六腑一下被掏空了一般,那种空洞的痛感抽得人连气也换不过来了。除了梦梦是个智障儿,还有他越来越像是从柳一鸣的模子里拓出来的长相……
他赶紧抖抖索索从外套口袋里摸索出随身带着的小瓶,倒出一片硝酸甘油含到舌根下,片刻功夫,心绞痛就得到了缓解。
第一次听到那个既带着冷幽默,又令人回味无穷的笑话儿的时候,他只是一笑而过,并没在意。那个笑话说:一个老板死了,老板的司机恍然大悟,说了一句非常感慨的话,“噢,原以为我给老板打工,没想到原来是老板在给我打工啊。”可当笑话真的落到自己头上,他才感到那种无比诡异的报应式的荒诞。因为即使是这样一股“烂根”,也未必是他吴家的骨血呀,尽管目前没拿到确凿的证据。其实当初他设计这个移花接木的剧本的时候,本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吴斌吸了几年毒,有生育能力吗?即使谢雪儿生了莹莹和梦梦,他也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直到梦梦越长越像柳一鸣……可见自己当时鬼迷心窍,还以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真是天大的讽刺,柳一鸣的趁虚而入,与当年自己对阚兰英的趁火打劫又有多大区别呢?尤其憋屈的是,即使拿到确凿的证据,他敢把他们的“丑事”公之于众吗?倘若公开,自己连里带面都丢得一干二净了。因此,他不得不强咽这杯亲手酿的苦酒。可他实在心有不甘,谢雪儿如今还没有真正执掌公司大权,怎么就敢背叛自己呢?是算准了他投鼠忌器,不敢声张吗?他做梦也没想到,老了老了,竟遭受如此羞辱。反过来想想,怪谁呢?咎由自取。千算万算,最终遭暗算的竟是自己这个曾经呼风唤雨、拥有市政协委员头衔的、坐拥几亿资产的亿万富翁……
吴毓秀又回味起刚才的梦境,真的该走了吗?这几个人是在给自己托梦吗?想想哉儿和燮梓孙儿,走了快三年了。就想这人生的无常,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了,说殁就殁了。想着想着就悲从中来,两行老泪不由自主流淌下来。说实话,这个世上要说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应该就是生儿了。他实在亏欠他太多了。他原本是想尽可能补偿他的,可又出了那档子事;至于斌儿……唉,不去想他了,这就是报应啊!如今他已经悔悟,可惜悔悟得太迟了,老天爷最终还是送了梦梦这样一个连阿斗都不及的烂“根”来报复他、羞辱他,而且十有八九还是一根冒牌的根!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做了多少荒唐事,如果老天不报应,自己都觉得不公平……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还可以对生儿做些补偿,要不真的死不瞑目啊。
再过两个月就是阚兰英的两周年忌日了。自从阚兰英过世,他不时会产生一股冲动,应该上坟去祭拜一下的。就冲阚兰英给她生下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也应该给她上一次坟的。两年前阚兰英出殡的时候,他曾想去送她最后一程的,却因瞻前顾后,最终也没能送行。现在想想真后悔。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阚兰英两周年忌日。
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了,说不定哪时就一命呜呼了。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他立刻拨通了五舅的手机,让他无论如何也得在今天赶来,他连一刻也等不及了,真的好像大限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