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对君建业和沈秀珠解释说,这一次,君躲的腿不适合再做灭活移植处理了,这段骨头就像癌细胞的培养基一样,不能再留了,手术会把她右腿小腿截肢,确切地说,是把小腿三分之二的胫骨段截除,然后,根据她的CT数据,打印胫骨中段假体植入体内,进行功能重建,代替那些将要切除的骨头,然后缝合,除了又多一些伤疤之外,从外观上看不出来这条腿有什么异样。而且经过康复锻炼,君躲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行走。
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完全听懂,却只能表示同意。现在,不管医生怎么截,他们都会同意的,只要女儿能活着,好好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患者和家属签署知情同意后,秋果所在的医疗团队就采用先进的人体3D打印技术,用数字模拟,定制出和她胫骨尺寸相当的图形,又经历十几次的反复修改,有限元分析,假体打印,虚拟手术以及力学测设等环节的尝试之后,君躲的另一段钛合金假体‘骨头’就制作完成了。
这样喜忧参半,好坏叠加的消息让君躲和家人的心绪跟着跌宕起伏,同时,君躲也充满了疑惑,几年前,在北京看病的时候,夏主任作为陈河的老师,总是亲自来查看她的病情,可是,这次住院,她却从未见过秋果口中的那个教授老师,他怎么不来查房?没有见过病人,他是怎么了解病情的?怎么制定治疗方案的?这些问题在她心里缠绕成团,好几次她都想问问秋果,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她又忍住了。
“秋果,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君躲挪动身体,把袖管拉下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秋果刚刚给她量完血压,她似乎早有预料,无比淡定地说:“躲躲姐是担心手术吗?这一次不会用很长时间,估计前后三个小时就能做好。”
“不是,我很好奇,你总说你的老师,你们的教授,可是,住了两个月了,也没有见过这个教授的面,他从来都不看病人吗?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你能告诉我实情吗?”
“哦,都怪我,忘了给躲躲姐说,我们何教授最近半年里一直在对口帮扶的地市医院坐诊,他回不来,你的病情是我通过远程诊疗系统和他商讨,制定的方案,明天你做手术时他才能赶回来。”
“何教授?墙上照片里好像没有姓何的教授。”君躲又试探秋果。
“哦,因为他在外面挂职一年,这边不知道的患者和家属就会找他看病,大家想了一个办法,暂时把照片和简介撤下来了。明年他回来,就会再贴上去的。”
君躲没有办法再问下去了,她想,反正明天手术,总会见到的。
晚上,值班的护士进来给她量体温时,君躲又忍不住问她,你们科室有没有姓何的教授啊。小护士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姓何的教授,不过、不在医院,在对口帮扶的下级医院挂职坐诊呢。
有问有答,而且和秋果说的一模一样,君躲的疑虑打消了。
这个晚上,她吃了一点镇静助眠的药早早睡了,梦里,她见到了陈河,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梦见陈河,梦里,陈河给她送来一盆明黄鲜艳的葵花,他们坐在公园的草地上看天空的流云,她说:“哥,你看,那些云朵散开了,变成一团水汽不见了。”
这个梦,她留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讲。
第二天手术前,她一直盼望见面的何教授依然没有来看她,直到她进了手术室也没有看见这个神秘的何教授。
不久,她就被麻醉师引导进入全麻状态中去了。她醒来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她又躺在病房里了。一连两天,没有任何人告诉她何教授在哪里。君躲也不能向秋果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她感到难为情了。
后来,她问父母,问金华,问来病房的小护士,他们给出的答案几乎一致:何教授太忙了,手术时间排得满满当当,那天急忙赶来手术,做完手术,又被车接走了。
众口一词,多么合情合理的解释!君躲还能有什么疑问呢?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就渐渐淡忘了这个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何教授。
术后君躲又跟进行了一期化疗,在化疗药物副作用地摧残下,她的头发又掉光了,人也变得瘦弱不堪。三月底,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检查,她竟然能出院了。
以后的一年内,她还要经过数次化疗,还要不断地复诊,如果不发生意外,她会带着假体进入人生的下半场。
现在,她的腿上虽然不是自己的骨头,但是,这个假体却比第一次灭活再植的骨头结实,因此,出院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行走了。
金华利用休息时间,开车送君躲一家人回去。
严寒过后,大地又焕发出勃勃生机,一路上,青草芽一团一簇,铺在半山坡和道路两旁,桃花,杏花虽然没有往年繁盛,但是也争抢着映入眼底,君躲的面前,又一个春天来了!
这时候,君躲的心情要比来银凤住院的时候好很多。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和癌症又一轮地抗争中,她竟然又胜出了,她的生命还能得以继续,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用秋果的话进行一个有力的总结,大致的意思是:当君躲坚定地咬紧牙关的时候,命运也不得不放松她手中的缰绳!
君躲出院之后,秋果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这两个月的时间,她很辛苦,内心十分压抑,为了瞒着君躲,她把能使出来的伎俩都用上了,她不但要串通科室所有工作人员,还要做金华的思想工作,以便取得他的理解和支持,她还要给君伯伯,沈妈妈讲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他们也小心配合自己演戏,是的,所有人都在演戏,只有君躲不知道实情,被一帮家属和亲友共同谋划好的言辞蒙蔽着。
他们给君躲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让她毫无顾忌地治疗,然后病愈出院,继续自己的生活。
只是,谎言的最初缔造者,数月之前才从英国回来的陈河却在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如今,胃癌晚期,已经到处转移的他只能住在肿瘤内科的病房里默默祈祷,但愿君躲的病不再复发,不然,他再也没有机会给她做手术了。
因为,作为医生的他,知道命运给他的时间非常紧迫,也许三五个月,也许六七个月,他注定见不到明年春天的桃花和杏花,见不到明年的故人了。
这就是君躲来医院的那天,秋果为什么忍不住落泪的原因之一。这个病入膏肓,才三十二岁却无药可救的归国教授,就是秋果在肿瘤外科的幕后老师,是君躲一切治疗的指挥者,如今,他身怀绝技,却唯独救不了自己的命。
才做医生不久的秋果,眼见身边的师友一个一个被病魔作弄,却无能为力,她柔软的心肠感到疼痛和悲愤。
她曾经心怀不忍问陈河:为什么要隐身呢?为什么不肯让君躲知道他的情况呢?陈河只说,为了让她好好的活着!
起初,秋果不明白他的意思,见到君躲之后,她慢慢地明白了,懂了。
君躲在北京住院治疗的时候,没有保险,没有钱,陈河用出国作为交换从姚淑娴的手上拿来二十万元给君躲治病,这几年已经花光了,现在,她虽然有正式工作,有医保,但是她工资不高,并无多少积蓄,如果她知道陈河病成这样,她能无动于衷吗?她必定要想法设法凑钱还债,好让陈河治疗,可是陈河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往后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姑息养命,断无希望,钱,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那又何必给君躲增加心理负担呢?而且,君躲一旦见到他,看他比自己还要可怜,她的心就要被双重的痛苦折磨、撕裂,这样一来,几重重压之下,君躲的身体和精神难免被击垮,她怎么能战胜自己的疾病。与其这样,不如让她以为自己就在国外,这样君躲还会努力挣扎,与命运抗争,因为,她总是惦记着要给陈河还钱的,这是她的精神支撑,他最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