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的深秋,天气已经变得很冷,深绿色的田野渐渐变成淡黄色,最后变成浅白色。萎靡干枯的树叶一片片落下来,刮过几次大风后,树上的叶子就掉光了,人们也穿上了手织的厚毛衣准备秋收。
深秋的田野,漫山遍野都是翠绿色的玉米杆和墨绿色的洋芋蔓。刚开始,农村大部分土地都用来种植小麦,因为小麦是主食。后来,大家发现小麦的产量远远赶不上五谷杂粮,尤其是玉米和洋芋,所以人们就开始大量种植玉米和洋芋。六七月份,洋芋开花的时候,田野上就出现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洋芋花有紫色、白色、粉色和蓝色。
父辈很多人都经历过挨饿年代,他们小时候经常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衣服上面到处都是破洞,喜欢干净体面的人家会在衣服上面打几个补丁来遮丑。
大家穿的很多衣服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穿过的或是亲戚朋友送的,他们对挨饿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每个人都很珍惜眼前的生活,也很爱惜每一粒粮食,他们一直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创造着属于全人类的幸福。土地给予他们的踏实感和满足感独一无二,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他们只有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着,闻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意义,才能得到内心的平静和愉悦。
这是一群最最可爱的人们,他们很多人都不识字,写不出优美的诗歌和文字,但他们谱写在大地上的华丽篇章,会成为永恒的史诗,是世界上的任何文字和诗歌都无法代替的。
大地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而他们又是天下人的衣食父母。虽然他们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劳苦大众,但他们理应受到天下人最崇高的敬意。
以前家里所有的粮食都集中在一起统一管理,这个管理者一般都是这个家的家庭主妇。在我们家,粮倌自然是祖母,她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粮食和面粉都会锁到一口木箱子里面,这个木箱子是她当年的嫁妆。箱子放在上房的炕角上,每次都按人数多少定量取出一点面粉来做饭,说是做饭,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熬点稀粥喝。只有清粥才能让每个人都多喝几碗,稍微填充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直到满满一大锅清粥都喝完了,大家才打着饱嗝四散而去。然而过不了多久就又饿了,与其说是吃饱了倒不如说是喝胀了更为恰当一点。最艰难的时候,清粥舀到碗里可以清楚地照见房梁。有些人整天都恍恍惚惚、无精打采,严重的时候会被饿晕。
那时,家里的饭倌最难当,每次饭做多了吃不完,大家会说浪费粮食;做少了饭倌自己没饭吃,还要忍受其他人的唠叨甚至责备。做饭既要节约粮食,又要让每个人都能吃饱,在那种艰苦条件下,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年大多数时间里,家里都只有一袋子白面粉的储备,放在木箱子里面也不会占据太大空间,箱子里面偶尔会放一点豆子和玉米之类的杂粮。
有时候,父亲他们几个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办法偷点粮食吃。趁祖母午休或者外出忘拿钥匙的空当,他们把钥匙拿上打开那口木箱子,每人偷偷地抓几把豆子或者玉米直接就生吃了。
有一次,母亲和二婶她们偷了一点豆子放在锅里面炒熟吃了,祖母回来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豆香味,把她们好一顿骂,从此以后,祖母的钥匙看得更紧了。
我们分家两三年以后,把那条大黑狗也牵上来拴在了后院,在后院的墙艮下挖了一个窑给它当窝。后院的艮子上面那块地是我们家的,那一年那块地里面种了玉米。收割玉米的时候,我们把掰下来的玉米棒直接从艮子上扔下来,正好扔在了狗窝前面的空地上,结果狗吃了玉米棒就嘴吐白沫,没过多长时间就中毒死了,大概是玉米之前打了农药还有残余的毒素。
忠心耿耿的大黑狗我们家已经养了十几年,就这样离我们而去,我们全家人都为它感到悲伤,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没养过狗。
除了那条死了的狗,家里还养着一头毛驴,那头驴子是田里的主要劳动力,基本上所有的土地都要靠它来耕种。一头驴子是一个普通打工人两三年的工钱,它算是家里最值钱的资产。
一天凌晨,大概四点刚过,和往常一样,祖父他们赶着那头驴子去种冬麦,天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大门口的那个路灯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门口出来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子,巷子外面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下面就是悬崖,我们的老庄子就坐落在深沟上面的悬崖边上。可能是驴子的眼睛被路灯迷惑了,让它误以为前面还有路,结果它刚走出巷子,就一脚踏空掉下悬崖摔死了。可怜可悲可叹啊!
或许是它老了应该休息了,去了它该去的地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农村的秋天,晚上睡觉要盖厚被子,不然很容易着凉。农村都是纯土坯夯建起来的房子,房屋本身空间很大,加上房子在大山里面,海拔高,气温低,昼夜温差大,所以房子里面很冷清。上房的后背墙一般都要五六米的高度,前檐也有近三米高。侧屋的后背墙就稍低一点,大概有四五米的样子。
盖房子的那些土坯都是祖父他们弟兄三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父亲十几岁的时候,祖父就和二祖父三祖父他们分家了。祖父留在了老院子,二祖父在我们老院子的旁边重新打地基盖了一院房子,三祖父则搬到了我们村的正中央,距离我们老院子有一里多路。
土坯机一般都放在圆盘石磨上面,泥土用水浇湿但不能太稀,然后在土坯机底部洒一点炕灰或者炉灰,防止土坯粘到底下的石磨上。
这个纯土坯盖起来的大四合院算是祖父的新房。说这是个大四合院是因为四合院里面有很多地方都空着,没有盖满房子。东面一间厨房,西面两间偏房,北面一间上房,东北角的院墙上面搭了一个拱形土窑,土窑右上角和院墙连着的地方有一个小斜坡,从这里可以上到土窑顶上去。
院子比较大,所以房间就显得很稀少,主要还是条件艰苦,没有条件盖那么多间房。我们小时候经常爬到那个土窑顶上面去玩。
曾祖父以前也经常爬到那个土窑上面去晒东西,有一次,曾祖父不小心一脚蹬空从上面摔下来,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享年六十七岁。
曾祖父继承了高祖父的优良传统,他也练过功夫,会耍行云流水的长拳,曾祖父去世前几天还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棍法。曾祖父也有音乐方面的才能,他是一个出色的唢呐手,他姐姐去世以后,他去吹唢呐送了她最后一程。唢呐呜呜啦啦的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倍感凄凉,尤其是那些送殡曲更让人难以抵抗,一些老年人听到唢呐吹的送殡曲会潸然泪下。他们一想到自己也来日无多,不管活着的时候怎样风光无限,临死的时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伤感和留恋。
屋子里面盘的是土炕,也叫火炕,因为炕下面要用燃料烧火,秋天开始就要烧炕。火炉只有冬天才会烧,到冬天最冷的时候,有些人家会象征性地买一点煤炭来取暖御寒,不过那是有钱人的事情,和穷人家没什么关系,大多数人家还是烧木头。
秋天烧土炕的燃料也是个大问题,大家都在抢夺同样的资源。
夏天,那些妇女每天早上四点左右就上山去割草,一来可以给牲口吃,二来晒干了还可以烧火做饭。山上的青草很快就被人割完了,我以前经常跟母亲上山去背草,有时会在草堆里碰到蛇,有时会碰到野鸡窝,有时还能碰到鹌鹑蛋。
到了秋天,大家又开始争先恐后地扫树叶、铲草皮,因为冬天很快就到了,没有过冬的物资,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很悲哀的事情。
起初,大家都在自家地里扫一些草根秸秆之类,后面自家地里的扫完了,有些人就开始打别人家地里的树叶和草根的主意。有些人凌晨四点就起床偷偷地跑到别人家的苜蓿地去扫苜蓿根和草皮。
苜蓿种子是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从西域带过来的,苜蓿在西域是专门喂马的上等草料,传说西域的汗血宝马专吃苜蓿。苜蓿地里的草皮是最厚的,苜蓿只要第一年种上就可以了,以后每年都会自己长出来,而且长得非常茂盛。
有时候偷扫别人家的苜蓿地,被人发现不免会发生一场激烈而又粗俗的骂架,甚至会大打出手。
苜蓿花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远远看去有点像薰衣草或者千屈草的颜色。到了夏天,苜蓿花会招来成群的蝴蝶和蜜蜂,我们经常跑到苜蓿地去捉蝴蝶。
每年秋天,我家的麦场里就堆满了一摞一摞的干草和树叶,那是母亲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一捆一捆背回来的,母亲那渐渐被压弯的肩膀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母亲那结满老茧的双手是我们全家人的依靠。
那些青草的芳香至今还弥漫在我的鼻尖经久不散,不知道散不去的是草香还是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