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外祖母一直都面带微笑,瘦弱的身材,慈祥的面容,长长的银发,宽宽的额头,尖尖的下巴,她性格温和,平易近人。她常穿一件白色衬衣,一条黑色涤纶裤子。我两岁到四岁之间,基本上都在外祖母家中度过。
外祖母经常给我煮红糖大米稀饭,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所以很多人都说我是喝外祖母的红糖大米稀饭长大的。姐姐两岁的时候断了奶,而我不到一岁母亲就给我断奶了。
那时,大家都在厨房的土灶台上面做饭,灶台上架一口黑色大生铁锅,锅口有一米大小,满满一锅饭足够一二十人吃。
外祖母做饭的时候,我常常在灶台底下帮忙拉风箱,大概只是在捣乱而已。这种长方形立体风箱在当时随处可见,不足为奇。外祖母下地干活的时候也得带着我,不过是在太阳倾斜下去,酷热渐渐褪去以后。她在麦田里锄草,我哭闹得不行,实在没办法,她只能背着我锄草,要这样熬过一下午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压弯了外祖母她老人家的背。
在我快五岁的时候,舅父一家搬迁到河西走廊一带的祁连山下面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外祖母,两年以后外祖母就病逝了。听母亲说外祖母是得了腹水肿之类的疾病,希望她老人家临终之前没有太多痛苦。
外祖母临走之前,来我家呆了几天,她回河西的时候我纠缠了好久,我哭得很伤心,外祖母为了哄我开心,留给我好多硬币,这是唯一的念想了。
外祖母的音容笑貌虽然已经渐渐远去,但我内心深处的思念却日益强烈。
外祖母去世之前,母亲和姨母去河西看望过她老人家一趟,回来不久,就传来了外祖母病逝的噩耗。我们家距离舅父家有千里之遥,外祖母弥留之际,母亲和姨母已经来不及去见外祖母最后一面,以前的交通不是很方便,坐车要走整整一天才能到。这也成了母亲和姨母的终生遗憾。
外祖父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给大户人家做了长工。八岁开始,他就在村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工,除了管饭,一年下来还给几升白面。一直到他十五岁那年,他的雇主家突遭变故,他这才回家过自己的日子。
这个大户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地主老财,父亲叫王二麻子,儿子叫王连财。家里有三百亩良田,三百头牛羊,四合院里面盖满了砖瓦房,木材全都是上等的红木,当时也算是烜赫一时、远近闻名。
地主和他儿子一样,都是名副其实的守财奴,把钱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政局动荡,匪患猖獗,有钱有粮的大户人家都惶惶不安。
有一天晚上,王二麻子和王连财父子俩决定,把家里的金银财宝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们就选中了后院墙角下的一口枯井。他们决定三更天趁着别人熟睡的时间,偷偷地把金银财宝锁到铁箱子里面埋到井底。
王连财在上面把风,地主王二麻子下到井底去放箱子,埋好后他们蹑手蹑脚地回房睡觉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感觉放在井底下也不安全,于是打算拿出来再找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可当王二麻子下到井底的时候,发现箱子已经不翼而飞。他上来之后,一口咬定是他儿子王连财把箱子转移走了,一直骂他儿子是白眼狼、偷金贼,王连财百口莫辩,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藏箱子的事本来只有他父子二人知道,家里其他人毫不知情,藏箱子的时间也是在深更半夜,箱子突然消失不见,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王二麻子逼迫得实在太紧,王连财就上吊自杀了,以此来证明他的清白。
王连财死后,王二麻子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恍恍惚惚。一个月以后,王连财母亲也因痛失爱子而悬梁自尽,一个好好的大家庭就这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王连财死后一年多,他们的邻居王四狗开始大量购买牛羊和良田。
原来,当天晚上他们父子俩把箱子放在井底的时候,邻居家的王四狗出来撒尿,无意间竟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把箱子取走了。
在王四狗购买了大量牛羊以后,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后来也引起了土匪的关注。
有一次,王四狗去赶集,被土匪堵在半路上,土匪逼问他的钱财从何而来,他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慢慢大家都知道了。土匪让他给家里人写信,带若干金银来赎身,他死活不答应,土匪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最后把王四狗残忍地杀害了,尸体被扔到山梁上的一棵大柳树下面。
外祖父脾气暴躁,经常动不动就发脾气,外祖母和母亲她们深受其害。外祖母经常被外祖父打得遍体鳞伤,有一次,外祖母因为做饭晚了点,外祖父回来直接把她的头打破了,土炕上流了一大片血,那一块头发全掉了。
几个子女对外祖父更加畏惧,有一次母亲放学回来,刚放下书包,急匆匆喝了一口水就准备上山去割草,正好在门口的小巷子里碰到了外祖父。看着外祖父笑嘻嘻走过来,母亲就感觉大事不妙。她赶紧起身就跑,不料巷子太窄,母亲还来不及跑过去,就被外祖父一把提起来,举过头顶,狠狠地扔在了地上,被摔得晕晕乎乎的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翻起来一溜烟又跑了。
母亲小时候嘴甜,会哄外祖父开心,她算是挨打最少的一个。姨母就不一样了,她老实又嘴笨,不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所以她挨打最多。最严重的一次,姨母被外祖父打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软乎乎地一动不动,缓了半天才苏醒过来。
外祖父心理或精神上似乎不太正常,总之特别喜欢打骂人。他经常半夜三更把外祖母和母亲她们喊醒去下地干活,这个时候村里其他人还都在睡觉。
有一次,外祖父赶着那头老黄牛去耕地,老黄牛不小心掉到陷坑里,被活埋了。刚下过雨,地下被大水冲开,地面上还没有陷下去,看不分明。
老黄牛是全家人赖以生存的工具,是全家唯一值钱的资产。老黄牛突然死了,外祖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因此,他的精神受到了沉重打击。
从此后,外祖父一蹶不振、脾气暴躁,整天自言自语、絮絮叨叨,随时都会打骂家人。
后来,外祖父实在走不出这个心理阴影,大半夜跑到村东头的一片榆树林里,把自己挂在了一棵榆树上。一直到天大亮,人们下地干活路过那片林子的时候才发现,外祖父去世的时候母亲才十四岁。
母亲兄弟姐妹四人,大舅父是老大,姨母是老二,母亲是老三,二舅父是老四。自从大舅父一家搬走以后,二舅父就一直跟着大舅父生活。
二舅父十七岁的时候也离家出走了,原因是他要打土坯给他自己盖一间房子,结果把土坯撒了一门口,到处都是,弄得门口乱七八糟的,大舅父说了几句,和他发生了口角,二舅父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
这一走,二十几年都杳无音信,直到大舅父去世的时候,都没能见他弟弟最后一面。
离家出走三十年以后,二舅父终于回来了,见过母亲和姨母,也去了大舅母家。但是过了几天,他又匆匆走了,他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办理他的身份证,以前出走的时候没有身份证,外面也不需要身份证。随着信息化、网络化越来越发达,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到了这个时候,二舅父才不得已又回到了户籍所在地,补办了一张身份证。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可能是他一个人生活惯了,不愿再和这些亲戚来往。
大舅父也是因病去世,走的时候才五十出头,听舅表哥他们说,大舅父得了类似于肝硬化之类的疾病。他又非常爱喝酒,所以加速了病情的恶化,最终不治而亡,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光秃秃的坟头前,矗立着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杨,它已经陪伴外祖母度过了整整二十五个春秋。
这棵白杨已经有三十年树龄,还是外祖母一家刚从甘肃东南部的黄土高原迁移到这里的时候栽种的。白杨是一种可以快速生长的落叶乔木,树皮是灰白色,上面有一些黑色的小斑点。
白杨在中国西北地区很普遍,它们的生存能力很强,不管是大路边还是田野上,甚至是戈壁滩,只要有黄土的地方就有白杨的存在,它们耐旱耐寒,生命力很顽强。白杨有六七年的时间就可以长到三十米左右,树身垂直向上,树根深扎黄土。白杨木可以制作农具,可以打家具,可以作椽檩盖房子,可以烧柴,还可以防风固沙。尤其河西走廊这一带戈壁滩上,常年风沙肆虐,白杨的大量栽植,改变了河西走廊的气候环境,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这里的水土流失量。在河西走廊,白杨就是坚韧不拔的战士,是受人们崇敬的英雄。
外祖母躺在这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上,该有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幸亏有这棵白杨陪伴着她,夏天为她遮阳,秋天为她挡风,冬天的白杨叶落下来,铺在坟头上,可以为她盖被子。
外祖母在这里躺了十来年后,舅父也来到了冰冷的地下和她作伴,舅父就埋在外祖母旁边。
后来,这里就有两个光秃秃的土坟头,白杨的任务又加重了,之前只要守护一个坟头,以后就得守护两个坟头了。
和土坟遥相呼应的只有远处若隐若现的祁连山,这一段祁连山是河西走廊南部山地最北的一支山脉,平均海拔5000米左右,山顶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祁连山巍峨雄伟、蔚为壮观,东西连绵七八百公里,南北横跨三四百公里,祁连山和西藏昆仑山、新疆天山合称西北三大神山。
远看祁连山,忽远忽近、灰白相间的雪山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云层一般,分不清是山为云,还是云为山。
外祖母来到河西走廊只生活了两三个年头就病逝了,走的时候还不到六十,放到现在都可以算是年轻人。
我知道外祖母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她至少还有三桩心愿未了。一是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小舅父,他一时赌气离家出走,几年过去依旧音讯全无,外祖母临终之前都没有见到他,自然心有遗憾。二是外祖母一直都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虽然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她一直都对千里之外的故乡念念不忘,那个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家。三是因为早已离世的外祖父葬在了故乡的大山里面,而她自己却葬在了凄凉荒芜的戈壁滩,和外祖父相距千里之遥,不能陪伴在外祖父左右。
俗话说得好“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外祖母活着的时候一直忘不了故乡,死后她更希望自己可以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她希望自己可以葬在家乡,可以葬在外祖父的坟旁边,两个人在地下也有个伴儿,不至于太凄凉,太孤单。
第一次给外祖母上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和父母一起受邀来到舅母家过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世界闻名的河西走廊,也是第一次来到渴慕已久的祁连山下面。
舅父已经去世三年多,而外祖母已经去世快十五年了,家里只有舅母和两个表哥。
第二天,表哥就带我和母亲去给外祖母和舅父上坟,坟地距家大概有五里地。虽然路途不是很遥远,但在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傍晚,徒步走五里雪地路,还是很吃力。雪很厚,淹没了脚踝,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前行着,走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到了坟头。两个馒头大小的坟头上除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什么都没有,白杨也只剩下黑魆魆的树枝树干,叶子全落了。
看到此情此景,一时悲从中来,大家默默地焚香烧纸,掩饰着各自的悲伤。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枯树枝上成群结队的麻雀在欢呼雀跃地叽叽喳喳叫着,冬天的麻雀也不好过,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储备好过冬的粮食。
冬天,整个河西走廊都是一片肃杀之气,万物都归于沉寂,只有麻雀、乌鸦、还有天空偶尔翱翔的老鹰还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河西走廊真可以算是甘肃的天府之国,这里一马平川、广袤无垠,土地全都可以用水库的存水来灌溉,收成比我们老家大山深处的坡地要好很多。
舅母家的几亩水地都在坟地这一带,附近很多村落的人家都是从我们老家搬迁过来的,这里已经能算是舅母和表哥他们的第二故乡了,不过也只是第二故乡而已。
每年春秋两季,舅母都会给坟头拍几锹土,把坟头拍得圆圆鼓鼓。
希望这棵白杨可以一直陪伴着外祖母和舅父,让他们在这空旷的戈壁滩上不会感到太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