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一位忍辱负重的老人,艰难地爬上南边的山顶,累得脸色苍白,仍然微笑着,光芒洒向大地,给人间增添些许温暖。向阳的山坡渐渐地暖和起来。
吴海云凭着记忆,顺着山坡向北走。不一会儿,全身就暖洋洋的,似乎已到初春。
走着走着,后边有人追上来了。吴海云回头一看,认得是虎头山寨的那个白面头领。
严景信不愿意娶吴海云做压寨夫人,放她下山走人。陈得冰看吴海云貌如天仙,身怀绝技,心里搁舍不下。吴海云还没有走出多远,陈得冰就骑上一匹黑马,握着那杆丈二长矛,快马加鞭,一连绕过三座山头,赶到吴海云前边,兜转马头,拦住吴海云的去路。
“是你?”吴海云一惊,站住了。
“吴姑娘。我奉严大哥的命令,来为你送行。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说个子丑寅卯,就这么便便当当,说走就走啊!”陈得冰骑在马上,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往吴海云身上瞟。
“严大哥?男子汉大丈夫,咋就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让你来追我?”吴海云不相信陈得冰的话。
“我知道你不相信。实话告诉你吧,第一眼看到你,我打心眼儿里就很喜欢你。既然严大哥一心想着他的娘子,不愿留你做夫人,你就跟我回去,做俺的老婆,我保证一辈子都不亏待你。渴了给你端茶,饥了给你做饭。要是困了倦了,就陪你上床睡觉。”陈得冰说着,打马围着吴海云,好像赶集买牲口一样,前后左右审视一圈。
吴海云受到如此的侮辱,脸忽地红了,气得嘴唇乌紫,心跳特别厉害,骂了一声:“恁这些强盗!”
陈得冰骑在马上,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说:“你骂我是强盗,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你要知道,我可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只要你顺从我,我将来做官了,就让你名正言顺地做俺的太太。要是不顺从的话——”
吴海云瞪着陈得冰,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你会把我杀了吗?”
“我不会杀你。不过,你看看这些大山,哪一座不挡你的路?能让你顺顺当当地回去吗?”
吴海云气极了,对着重重叠叠的大山,望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脸,盯着陈得冰说:“这么多年来,本姑娘就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没一个人可怜我。堂堂的贾知县,我还看不上呢,能看得上为非作歹的强盗!来吧,你若胜了我,我这一辈子,别说做你的夫人了,就是给你做小,端屎端尿伺候你,我也心甘情愿。如若胜不了,你就是把我当祖奶奶供起来,一天到晚敬着我,我也不往眼角里夹你。”
吴海云猛然纵身一跃,像猿猴一样闪向路边,一连绕过几块突出地面的山石,来到一片峭岩嶙峋的地方,登上一块褐色的大石头,朝陈得冰喊话。
“你这白脸娃娃,本姑娘还不知道,恁爹妈给你取的啥名字。要是不小心丢了命,没名没姓的,阎王爷咋填写生死簿?总不能让你无处投胎,做游魂野鬼吧。”
“我堂堂七尺男子汉,翻三山,过五岳,走遍天下的高山大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陈得冰,是虎头山寨里第二头领,对上边只服侍一人,在下边有百人服侍。若不老老实实顺从,就先吃我一枪。”
陈得冰高声呼喊着,追上吴海云,举枪就刺。
吴海云猫腰向下一蹲,将整个身子没入岩石背后。
陈得冰一枪戳不着吴海云,急忙抽回枪,策马而追。黑马前蹄高抬,后腿紧蹬,一跃而起,跳过大石。陈得冰四下里寻找,却寻不见吴海云的影子。
吴海云以大石作屏障,向怪石林立的大山深处跑去。
陈得冰骑在马上,看到吴海云在乱石丛中奔跑。他取胜心切,不顾一切追过去。谁知大山之中,奇形怪状的石头各式各样,有的张牙舞爪,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弯腰弓背,有的斜立欲倾,哪一块不硌着马脚,就绊着马腿。陈得冰座下的那匹黑马,绕着山石蹦了几蹦,两只前蹄腾空立起,咴咴高声嘶叫,不肯再向前迈步。
陈得冰策马转回来,穿行在一片树林里。
吴海云来到一个比较平缓的山坡上,飞快地向山下奔跑。
眼看到手的鸽子就要飞走,陈得冰急得喉咙里掏下手,冒出烟,赶忙打马前追。他绕过那片怪石,赶到山坡上,四下里看看,又找不见吴海云的身影。他勒住缰,停住马,四处寻找。心想:这个黄毛丫头,真不是一般的人。在山寨里,她从那一攻一守之中,展现出来的一招一式,都让人看着眼热。这一生一世,如果娶她做妻子,她能知冷知热,服服帖帖地跟自己过日子,遇到棘手的事情,能够独当一面,也是他陈得冰的福气。
必须把吴海云打得五体投地,口服心服,陈得冰才肯善罢甘休。如果制服吴海云,双双在山寨里都拥有地位,陈得冰就不愁占不住山头,当不上大王。
陈得冰一边寻思,一边策马穿行在林木之间。越往下走,山坡越平坦,林木越繁茂。许多枝叶青青的松树柏树,棵棵扭动着身子,正和秋末的寒气抗争。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吴海云。
万万不能让吴海云跑掉。她要真是逃回家中,万一回心转意,和贾知县结成夫妻,领兵来攻,心狠手辣的贾知县,一定会血洗虎头山寨。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要血涂岩石,骨碎深涧。陈得冰下定决心,就是杀掉吴海云,也不能让她逃走。
陈得冰正在寻思寻找,忽然间,头顶一阵风响。陈得冰还没有回过神,吴海云就从一棵大楝树上纵身跳下,不偏不倚,落在陈得冰的马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双手将陈得冰死死抱住,猛力向一边一扳,就像扳枯树枝一样,把陈得冰从马背上扳下去了。那匹黑马纵身一跳,蹿出一丈多远。陈得冰的那杆长枪,也从手中飞落。
吴海云已经不是昨天的吴海云。她吃得饱,喝得足,长了精神,有了力气。虽然摔得腰背疼痛,但也不敢松手。她和陈得冰滚作一团,想瞅准机会,抱着陈得冰往山崖上撞。
那匹黑马返身回来,站在那里,前蹄不住地刨着干坼的山地,昂头咴咴嘶鸣。
陈得冰被摔得眼冒金星,极力想从吴海云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奈吴海云的双臂像一把钢钳,紧紧地箍着他的胸腔。肝脾肠胃,好像全被挤碎了。直到这时,陈得冰才感到力不从心,小瞧这个丫头片子了。
吴海云和陈得冰,在山坡上滚了几滚,被一块岩石挡住了。
陈得冰使出全身的力气,纵身一跳,把吴海云带离地面,又平身子重重地砸下去。
吴海云猝不及防,被陈得冰平身子一砸,一个闪失,手就松开了。
陈得冰趁势跳起来,翻转身,朝着吴海云的胸口,挥拳就打。
吴海云就地一跃,飞起一脚,踢在陈得冰的小腹上。
陈得冰一拳没有打中,被吴海云狠命一踢,仰面躺倒,摔得后背心麻疼麻疼。他咧咧嘴,用力将双腿一并,双脚点地,纵身弹跳起来,又向吴海云扑去。
一男一女,在山坡上拳脚相加,打得难解难分。陈得冰仗着身强力壮,要打败吴海云,娶她做老婆。吴海云仗着身轻体健,要逃出深山老林,寻找一片自由的天地。两个人一来一往,一扑一跌,打得惨云暗淡,朔风凄凄。陈得冰求胜心切,一步步向吴海云紧逼。吴海云想尽快逃离,不想恋战,不怯不颤,边打边退,不知不觉退到一个陡坡上边。
吴海云的胳膊被山岩划破了,鲜红的嫁衣被鲜血洇透,湿湿地沾在皮肤上。
看看吴海云没有退路了,陈得冰更加来劲儿,挥起铁拳,劈头盖脸向吴海云打去。
吴海云向陡坡下边一看,猛可里打个寒噤。她想返回身,向山林间冲去,已经晚了。陈得冰的铁拳,来势如疾风闪电,长蛇吐芯般地逼过来。
吴海云奋力还击,躲过陈得冰的铁拳。无奈陈得冰出拳凶猛,躲来躲去,冷不防一个趔趄,身子向后一仰,脚下一滑,站立不稳,顺着山坡滚下去了。
陈得冰近前一看,陡坡只有两丈多高,陡坡的下边,就是一条干涸的山沟。吴海云滚下陡坡,躺在干枯的草丛里,不法动弹。
陈得冰急忙攀着岩缝,滑下陡坡,来到吴海云身边。
吴海云大红的嫁衣划破了,额头上流着血。她紧咬牙关,昏晕过去,却没有呻吟。
陈得冰连忙抱起吴海云,绕过崖壁,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吴海云躺在陈得冰怀里,慢慢苏醒过来,感觉好像是少年时代躺在哥哥怀里一样。
那是夏季一个炎热的下午。绿油油的豆子地里,许许多多蝈蝈在唱歌,吱吱吱,吱吱吱,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比戏台上二胡拉出的曲调还好听。
哥哥吴海明去到地里,抓回来好几只青头大将军。用一束细长的高粱莛,扎成一个非常漂亮的笼子,把蝈蝈装在里边,挂在吴海云的床前。
吴海云非常喜欢这几只肥大的青头大将军,跑到南瓜地里,掐来鲜嫩的南瓜花喂它们。那些蝈蝈吃饱了,吱吱吱地叫得更欢。吴海云手捧两腮,支着耳朵听,高兴得咧着嘴直笑。
刚刚过了三天,几个蝈蝈就相继死去,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还软软的。吴海云把它们捧在手里,无论怎样拨弄它们的触须和翅膀,它们再也不会演奏声乐了。
吴海云心里难过,手捧蝈蝈哭了一阵,拿了一把小铲子,把它们埋到后院那块青色捶布石旁边。
吴海明怕妹妹伤心,掂起空空的笼子,又要去地里捉蝈蝈。
“哥哥,哥哥,不要捉了。捉来也要死的。让它们在地里叫吧,叫得欢,我听得见。”
吴海明分明听到吴海云的哭喊声,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加快步伐向豆子地里跑。
吴海云一路小跑追过去,冷不防被翘出地面的树根绊倒,顺着山坡,滚落到山沟的流水里。
水不是很深,却流得很急。吴海云猛然呛了几口水,被冲到一块大青石旁边。
吴海明急忙折转身,下水救起妹妹,双手托着,匆匆忙忙往村里走。
吴海云在哥哥怀里哭着说:“不要把蝈蝈抓进笼子,不要把蝈蝈抓进笼子,抓进去,它们会死的。”
“好妹妹,我记住了,不把蝈蝈抓进笼子。只要你喜欢,就让它们在地里自由自在地唱歌。”吴海明看着吴海云,万分后悔,眼泪止不住滴到妹妹脸上。
伤痛之中,吴海云躺在吴海明怀里,感到无比温暖,无比幸福。她伸出双手,抱住哥哥的脖子,用鲜嫩的小嘴,不停地亲吻哥哥的两腮。
吴海云睁开双眼,眼前的那副面孔,不是哥哥吴海明的,而是强盗陈得冰的。
“姑娘,你醒过来了。刚才的样子,真把我吓坏了。”陈得冰看着吴海云,眼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放开我!放开我!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吴海云挣扎着,使劲儿捶打陈得冰的肩头。
“你伤得很重,我不能放下你。”
陈得冰把吴海云抱得更紧了,好像一松手,吴海云就会张开翅膀飞走一样。
“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回家干啥!你看不上贾知县,就是回到家,贾知县会饶过你吗!”
想起贾知县那副猥缩的模样,想到父亲吴克宏逼她出嫁时无奈的眼神,可怜的目光,吴海云的心里,就悚得发抖。看着陈得冰那双炽烈的眼睛,吴海云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吴海云清清楚楚地记得,半个月前,她爹吴克宏,作为吴家湾子的头面人物,整整忙活了十多天,迎接到山乡体察民情的贾知县。
那一天中午,父亲在前院摆了宴席,招待贾知县和随从。那些前来应酬的各处甲首,一个个像灵堂前抢孝帽的孝子贤孙,屁股一颠一颠的,在前后两进院子中间来来往往,在大厅内外进进出出,喊人端茶,叫人加菜,催人上酒,喳喳呼呼,喊得喉头沙哑了嗓音,急得额头暴起了青筋。
吴海云没有见过贾知县,曾听父亲说过,这个县太爷是从京城来的,根基很深,见过大世面。好奇心的驱使,吴海云总想看看县太爷是个什么样子。可是,父亲事先就吩咐过,女眷不准抛头露面。吴海云这个大家闺秀,尽管平日风风火火,无拘无束,但在这特殊的景况中,不得不收敛性情,憋到楼上不出来。丫环李凤娟身前身后服侍得又紧,母亲又在楼下不停地忙活,从早晨一直到午后,吴海云不能到前院走动,憋得心肺都快炸裂了。
太阳西斜的时候,大管家吴杨章在前厅喊了一声:“送知县大老爷上轿!”
前院里一时间忙乱起来。引路的搭着笑脸,送行的陪着小心,作揖的躬着脊背,顺轿的托着轿杆,吵吵嚷嚷,拥了满满一院子。那些甲首们,吃饱了,喝足了,脸上泛着红光,趁着半醉不醉的当儿,争相在贾知县面前,鞠不完的躬,作不完的揖,陪不尽的笑脸,说不完的恭维话。
趁着人们手脚忙乱的时候,吴海云趁母亲不注意,不顾丫环李凤娟的劝阻,就闪出房门,来到最后一进院子里,悄悄从后门出去,拐弯抹角,快速绕到大街里,走进大门口的侧房,手扒门框,向院子里看了一阵。直到客人都走了,也没有辨认出哪一个是贾知县。
掌灯时分,一阵寒风突然刮来。吴海云的双肩冷飕飕的,心里头冷冰冰的。
吴海云正要卸妆就寝,丫环李凤娟慌慌张张地跑到楼上,脸色苍白,喘着气说:“小姐,老爷叫你马上下去,有要紧事儿问你呢。快点儿吧,老爷正在前院客厅等着呢。”
听说父亲喊她,吴海云急忙换好衣服,重整钗钿,梳洗打扮之后,匆匆下楼。
吴海云来到前院客厅里,父亲吴克宏正倒背双手,皱着眉头走来走去。母亲薛玉娟双膝跪在吴克宏面前,头发披散着,从半边肩上耷下来,一声声哭着喊“老爷”。二姨太杜艳霞坐在应门的椅子上,大腿压在二腿上,横眉竖眼瞪着薛玉娟,不住嘴地数落。
见吴海云进来,薛玉娟的哭泣憋住了,杜姨太的数落停止了。吴克宏转过身,瞪了吴海云一眼,回过头恶狠狠地对薛玉娟说:“薛娘子,海云是你生的闺女,出出入入,都在你屋里。你是咋教养她的!你问问她,啥鬼迷住心窍了,惹出这样的祸事!”
薛玉娟看到吴海云,哇的一声又哭起来。“海云哪,你要把妈气死啊!你没想想,一个姑娘家,怎能做那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事儿啊!”
吴海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快步来到母亲面前,跪下去说:“妈,你说的哪里话呀?我究竟犯了啥错,叫你这样伤心。妈,别哭了,我有错,你打也好,骂也行,这么哭天抹泪的,咋不叫女儿难过?”
杜艳霞看着吴海云,眼珠子似乎要鼓出眼眶,拿腔撇舌地说:“唉哟,你真是个不懂事的疯丫头。自己惹出的祸,是不知道啊还是装糊涂?官场上的应酬,吆五喝六晕晕乎乎,那是大老爷们的事。你一个姑娘家,有脸不害臊,有心不知羞,抛头露面想干啥!惹出祸来,全家不安生。恁妈气死了事小,恁爹气死了事大。咱吴家的脸面丢了,你能担得起吗!”
吴海云见杜姨太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好像吃大餐时不小心咽下去一只苍蝇,翻肠倒胃直恶心。她站起来,目光丢在杜艳霞脸上,大惑不解地问:“二娘说这话,真是羞杀女儿了。女儿要是做了不守规矩的事儿,二娘就是把我生吃了,我这个做女儿的,一句冤枉都不喊。我还不知道究竟咋回事儿呢,你就刮大风撒蒺藜,连风带刺,叫我糊里糊涂猜哑谜。还不如直截了当说出来,就是杀头掉脑袋的罪,我也要弄个清是清,白是白。”
吴克宏突然转过身,怒声怒气地说:“你这姑娘,自己惹的祸,是假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知县大老爷打轿回衙,人家回避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偏偏跑出来看热闹。你这一看不打紧,把自己都看进去了!”
吴海云在吴克宏跟前跪下,仰起脸说:“爹,我究竟闯了啥祸,你说清楚点儿。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就是杀头摘心,做女儿的也一人承担,决不连累家里任何人。”
薛玉娟打断吴海云的话,痛心疾首地说:“海云,你个好不懂事的闺女!你知道不知道,知县老爷看到你,血迷心窍,非要娶你做姨太太不可。你想啊,人家一个知县大老爷,又是京城来的,有权有势力,有钱有根子,哼哼鼻子,全县城都乱动弹,毁一个人,就像揑死一只臭虫。要是做了他屋人,哪一天他烦你了,还不像丢一只玩腻的鹌鹑一样,不掐死你,也扔了你。咱小门小户的山里人,就是恶狼嘴边的一块肉,不定啥时候,他一张嘴,就把咱生吞了。”
吴海云听后,大吃一惊,摇着母亲的肩膀说:“妈,你别吓唬我。不可能,这决不可能!人们都说县太爷长得丑,我本想看看他究竟有多丑,可瞅来瞅去,也没看到他啊。”
杜艳霞斜楞着眼睛说:“哟哟哟哟,俺的乖女儿,你眼拙,他眼疾,你没看到他,他可看到你了。你这一眼哪,看出福气来了!将来出嫁当了县姨太,恁爹还不尾巴蹶上天。咱全家,连鸡犬都要升天了!我啊,也该跟着到城里享享福了。”
吴克宏眼睛一瞪,截斥杜艳霞。“你个多嘴鸭子,少叫唤两句好不好!坐在那儿不开口,谁还能当哑巴卖了你!”
杜艳霞一听,吃火药呛了嗓子眼儿,霍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恶狠狠地说:“好好好,不说了。我本来就知道,在吴家大院,我这个做小的,连下人都不如。我再不懂事理,也知道平时该坐哪把椅子,该上哪张床。我走,我走,恁几个好好商量吧。啥时候送知县姨太太上轿,用得着我,我再来。要是嫌我碍手脚,我保证憋得住气,躲在屋里不出来,免得招惹是非。”
杜艳霞说罢,用手帕捂着半个嘴,另一只手叉在腰间,迈动小脚,晃着屁股,摆动着腰肢,一扭一扭地走了。
吴海云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儿喊:“我不嫁,我不嫁!”
丫环李凤娟站在门口,吓得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
吴克宏看到李凤娟,满腔的怒气,全部迁移到这个丫环身上。
“凤娟,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整天吃饱了玩,玩够了吃,是咋看护小姐的,惹出这么大祸乱!”
丫环李凤娟吓得连忙爬过来,跪在吴克宏面前,浑身筛糠似地乱颤,哭着说:“老爷,饶了小姐吧!她不是看知县大老爷的,她是……”
李凤娟还没有说完,吴克宏就吼起来:“小妮子大胆!祸到临头了,还要狡辩。让你服侍小姐,你干啥去了?尽在外边玩,拉下去,家法伺候!”
两个家丁应了一声,走进客厅,拉起李凤娟就往外拖。
李凤娟挣扎着,哭喊着。“老爷,这本来不是我的错,我冤枉啊!你开开恩,饶了我吧!救救我吧,小姐!救救我吧,小姐!”
吴海云上前拦住家丁,回头央求吴克宏。“爹,一人做事一人当,天大的事儿我一人承担。凤娟丫头没有错,你把我打死都行,说啥也不能打她!”
吴克宏向两个家丁一挥手,厉声说:“拉出去,打!”
家丁把李凤娟拉走了。吴海云听得清清楚楚,从后院那棵老榆树下,传来绳索摔打的声响和李凤娟凄厉的惨叫。
第二天一早,贾知县派师爷陈银理骑马送彩礼来了。
吴海云顾不得女孩儿的羞臊,闯到陈师爷面前,大哭大闹,将定亲的聘金彩礼扔满一地,流着泪说:“啥知县不知县,谁知道他是哪个坑里的泥鳅!苍毛老狗掉河里,鱼不鱼,鳖不鳖,就想欺负山里的姑娘!”
陈师爷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倒有六十岁的样子。瘦瘦的腰身有些驼背,几根稀疏的黄胡须,遮不住嘴里的几颗大黄牙,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他看着吴海云,嘿嘿冷笑两声,一句话也没有说。
吴克宏恐怕陈师爷收不了场,更怕陈师爷嘲笑他家教不严,急得在客厅里直喊:“来人哪,来人!把这死妮子拉出去,锁起来!”
家丁们走进来,上前去拖吴海云。吴海云又抓又搲,又踢又打。家丁们哪里顾及吴海云的挣扎踢打,硬是把她拖回楼上,锁起来了。
吴海云的婚事,确实让吴克宏左右为难,一筹莫展。吴克宏清楚地知道,贾知县是个什么样的人。且不说年龄的差别,就他那个五短身材,连打麦场上的石磙竖起来,还比他高出一码。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做妾,纯粹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实实在在辱没了女儿。贾知县派人来求亲,吴克宏如果说出一个“不”字,别说升官发财没靠山了,就是保住一家人的平安日子,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吴克宏做梦都想攀龙附凤,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样,趴在上司的餐桌下面,等着啃一块剩骨头。贾知县能看上吴海云,究竟是福还是祸,吴克宏又惊又喜,又悔又恼,又愁又怕。人生十二节,前面的路都是黑的。是坑是井,谁也保不准走到哪一节。他不得不仰仗做丈夫和做父亲的尊严,催促薛玉娟劝导吴海云。
整整三天三夜,薛玉娟一眼不眨地守在吴海云身边,声泪俱下劝导女儿,嘴唇都磨出泡来了。
“海云哪,山里人都说,面条不算饭,妇女不算人。女人生来就是男人的牛马,叫你拉磨,你就得戴上碍眼,去磨道里转;叫你拉车,你就得套上缰绳,挨车夫的鞭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作为女人,要是能一手遮天,世界上还要男人干啥?早早晚晚,都要出嫁做媳妇。娘家再好,也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你得扛着走。女人天生命就贱,菩萨神仙都救不了。你就是一千个不随心,一万个不如意,知县老爷既然看上你了,这就是你的造化。恁爹把彩礼聘金接过来,你就是知县老爷的人了,再不愿意也得去。好闺女,听妈一句话,别让恁妈再遭罪了。要不然,就恁爹那样子,恁妈还有好日子过吗!还不得像恁四娘一样,锁进磨房里活受罪。”
母亲的话,像一把利剑,刺得吴海云眼中落泪,心中滴血,浑身上下真打冷颤。有几次,吴海云都想逃出去,但看到母亲痛苦欲绝的样子,飞出去的心又收回来了。
定下的婚期就要到了。吴海云苦水里泡日子,刀刃上熬时光,一连几天,水米都未沾牙,不到十天,就瘦了一大圈。
那一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贾知县就到吴家湾子迎亲来了。
吴克宏心中窝囊,还是笑脸相迎,让贾知县到客厅坐下,跟随而来的衙役民壮,安置在三院西厢房里住下,伴娘使女安置到吴海云的正屋楼下住了。
吴海云看着那些喳喳呼呼的伴娘使女,心中就来气,带了丫环李凤娟,躲进闺房,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天黑下来了,近处的树,远处的山,全都笼罩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贾知县来到二院正屋楼上,口头上说是女婿来看丈母,实质上是想出来溜溜,趁机去看吴海云。吴海云在闺房床上歪着。隔着门帘,贾知县没有看到她,她却看到贾知县了。薛玉娟让贾知县坐在一张藤椅上。贾知县点头哈腰现笑脸,薛玉娟的脸绷得紧紧的,有一句没一句,扯些半热不凉半咸不淡的话。
透过门帘的边缘,吴海云看得清清楚楚。昏黄的灯光下,坐在母亲面前的贾知县,高不过四尺半,重不下二百斤。头放在身子上,如鼓囊囊的牛尿脬上摞着一个鼓囊囊的猪尿脬。乱蓬蓬的胡子,盖在一张满是横肉的大圆脸上。圆滚滚的脑袋,嵌在圆滚滚的双肩中。下边就是圆滚滚的肚皮,圆滚滚的屁股,圆滚滚的大腿。穿在身上的官袍,好似染了一层猪血。
看到一个令人不齿的贾知县,吴海云一阵恶心,像耸天而立的高楼大厦突然间坍塌下来,简直要昏厥过去。
贾知县着三不着两地说了一些淡话,看看人不随缘,听听话不投机,起身离去了。吴海云气得浑身打颤,哭都哭不出声音,立马从床上跳下来,掀开门帘,走到母亲面前跪下。
“妈,你养活我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你为我操碎了心,吃够了苦,受尽了罪。我早就听说贾知县长得丑,可没想到竟然这么丑!妈,别怪我不孝顺,一句话说到底,我死也不嫁姓贾的。我走了之后,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我有朝一日能回来,非宰了贾金业那条老狗不可!”
吴海云说罢,给薛玉娟磕了几个头,站起来,走到床前,将挂在床头墙上那把青锋双刃剑拿在手里,转身就走。她走下楼梯,还听得到薛玉娟哭喊她的声音。
楼下住着的伴娘使女,见吴海云从楼上走下来,一齐扭转头看她。吴海云向伴娘使女们瞥了一眼,不管不顾地就往外走。
“四太太,天不早了,快点儿梳洗打扮吧,天不亮就要起程。”一个十二三岁的伴娘起身拦在吴海云面前。
“下三烂的东西,站一边去!问问我这把青锋双刃剑,让不让别人拦我的路!”吴海云说着,就要离开。
伴娘上前跪下,极力恳求。“姑娘息怒。俺这些做下人的,活着不容易。你要走了,知县老爷向俺要人,俺该咋办呢?”
李凤娟从楼上追下来,喊着:“姑娘,姑娘!”
“好好看顾俺妈,拜托了。”吴海云推开伴娘,躬身向李凤娟深深一揖,手握利剑,一溜风似地出门去了。
“快来人哪,吴小姐跑了!快来人哪,吴小姐跑了!”
伴娘的一阵惊呼,吴家大院乱起来了,家丁衙役和民壮,拿着明晃晃的火把,满大院里乱窜。
吴海云刚刚来到后院,跟随贾知县而来的衙役民壮就追上来了。吴海云不敢恋战,挥刀砍伤一个衙役,径直向后院小角门跑去。可是,后院的小角门早被家丁锁住了。她想卸掉门板,还没等她弯下腰,就被蜂拥而来的衙役民壮团团围住。她想拼着命逃出去,却被民壮夺去利剑,生生地扭住胳膊。
吴海云被押回楼上,又是哭,又是闹,又是骂,又是嚎,不管谁来,劝也好,唬也行,说也罢,她拼着一死,就是不梳头,不更衣,不下楼,不上轿。
贾知县在客厅里等来等去,等得额头上冒火星,急得热锅里蚂蚁一样团团转。
三更时分,吴海云哭疲了,闹倦了,困乏无情地侵袭着她的神志。贾知县让伴随而来的民壮冲到楼上,不由分说,大绳套小绳,横一道,竖一道,把吴海云捆了个结结实实,塞进花轿里。
花轿来到虎头山下,被山寨的强盗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虎头山寨住了一宿,吴海云看到,山寨里的强盗,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凶残,反而是些知情知义、可亲可近的人。
贾知县前来叫战,吴海云又亲眼看到,贾知县躲在山下,成了难以滚动的一个肉团软蛋,和接亲时那种凶神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吴海云一见贾知县那副狼狈相,更加深恶痛绝。正值含苞待放的一朵芙蓉,吴海云就是割头换项,也不能给贾知县做小老婆。要不是惦念母亲,她决不再回吴家湾子。
想到这里,吴海云不像刚才那样凶了。目光停留在陈得冰脸上,觉得眼前这个小白脸,原本不是一个凶悍的响马。她轻轻地问了一声:“你累了吗?”
见吴海云说话了,陈得冰觉得两只胳膊拐得酸酸的,两条腿走得沉沉的。他看着吴海云,嘴里却说:“不累,不累。”
“你累了,我也累了,不再和你打了。放开我,我有话跟你说。”
吴海云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像一团柔软的棉花,躺在陈得冰怀里,不再吭声。
陈得冰找到一块比较平缓的山坡,放下吴海云,说:“看起来,你一个大家出身的小姐,也是个有正义感的姑娘。我知道,你看不起俺这些落草为寇的人。可是,经过一天的交往,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我并不一定要娶你,而是同情你的不幸,羡慕你的武功。你不如到山寨住上一段,看看山寨的兄弟姐妹,究竟是怎样一些人。要是感到合适的话,就留下来入伙儿。无论将来咋样儿,我都不会让你吃亏。要是不愿意,你说啥时候走,我就啥时候送你下山,咱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也不挡谁的道儿。”
吴海云坐起身,皱皱眉头说:“说实话,我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上山当强盗,咋还有脸见俺那可怜的妈呢。无论如何,我不嫁给贾知县,也决不嫁给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我就是随你返回山寨,你也不能有非分的想法。要是还打我的主意,我就拼上一死,决不受任何人欺侮。”
“那当然,我可以立地起誓,只要你跟我返回山寨,我一定把你当妹妹看待。要是不跟我返回山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世上道路千万条,哪一条都是人踩出来的。要是找不到该去的地方,消除满腹屈辱,那就逢山山上死,遇沟沟中亡,也不能落个强盗的恶名声。”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姑娘。为啥不从家里走出来,闯出一条自己该走的路,偏偏要听从家人摆布呢?”
“今天这一仗,我看出来了,你虽说背着强盗的恶名声,却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你同情我,我知道。可是,骑驴的不知道赶脚的苦。我一个女孩儿家,咋能和男子汉比!恁这些人,单身独处,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饥,可以不顾一切,壮起胆子满天下闯荡。俺这些女人呢,处处得小着一份儿心。山上有虎出没,水里有蛟翻腾,白天担心贼拦路,夜里害怕鬼打墙。不管走到哪儿,都没有安全感。”
“姑娘,你想得太多了,顾虑重重走夜路,咋不疑心生暗鬼。到山寨住一段时间,你就知道,虎头山寨好多女人,大都和你一样,被逼无奈才入伙儿的。你和她们一混熟,就不会再拿这种眼光看俺山寨的兄弟姐妹了。天不早了,走吧,我来的时候,也没跟严大哥打招呼,他们也不知道你又回山寨了。”
陈得冰扶起吴海云,反转身回到山腰里。那匹黑马还在树林里溜达,一见陈得冰,马上迎上去,咴咴地叫着,涨圆鼻孔,嗅陈得冰的身子,张大嘴巴,啃陈得冰的袖头。
把吴海云搊上马背,陈得冰返身拾起长枪,亲自牵马步行,一步一步返回虎头山寨。
回到山寨,太阳已经站在西边的那座山顶上了。
严景信一见吴海云不仅没有离去,又跟陈得冰返回来了,还弄得遍体伤痕,神情严肃地埋怨她。“你这姑娘也真是的,既然不愿入伙儿,就该回家好好过日子。咋就一天不到,又回来了?还弄得衣衫不整,浑身是伤。”
吴海云看看严景信,脸一下布满红云,好像弱不禁风的小姐,忽然间受了风寒,腹中那股热浪,都扑到脸上来了。她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只是羞赧地低着头。
陈得冰走过来,郑重其事地说:“严大哥,吴姑娘知道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不会伤害她,非常感激。离开山寨,走走停停,半天也没有走出多远。我赶上问她缘由,她就跟着我回来了。严大哥,吴姑娘是一个有血气的人,死活不嫁贾知县,暂时又不敢回家,能到哪儿安身呢?贾知县在虎山县称霸道,吴姑娘回到家,还不是一条鱼,送到猫嘴边了?”
严景信想想,陈得冰说得也有道理。吴姑娘不愿意做贾知县的四姨太,贾知县权重势大,能绕恕吴家一家人吗!如今强让她回家,不但没救她出狼窝,反而又把她推入虎穴,还得被逼着嫁给贾知县。若留在山寨,可她又是吴克宏的女儿,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很难同心同德。说不定哪天一翻脸,惹出些意料不到的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姑娘,你到底打算咋办?”严景信看着吴海云,眉头紧锁。
吴海云低着头,红着脸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是收是留,是打是杀,你是大哥,就凭你一句话了。”
陈得冰接口说:“严大哥,我领她回来,并没有其他想法。我看她左右为难,怪可怜的,让她在山寨里暂住一时。她有路可走了,就放她下山。要是她不愿意走,只要她和咱兄弟姐妹一心,就让她入伙儿。况且,她有一身好武艺,是咱弟兄姐妹的好帮手啊。”
严景信朝陈得冰看了一眼。此时此刻的陈得冰,脸上滚动着一层异样的热浪。
“陈老弟,你出去一天,就是追她回来的?”
“严大哥,你开玩笑了。我咋能追她回来呢,是她自愿回来的。说是要留在山寨,住上一段时间。不信,你问问她。她一个大活人,要是不愿意回来,我身孤力单一个人,拉得动她吗?吴姑娘,告诉严大哥,你是自愿回来的,是吧?”
吴海云抬起热辣辣的脸,看着严景信,点了点头。
严景信轻轻地“哦”了一声,犹豫一会儿,才对陈得冰说:“陈老弟,吴姑娘既然跟着你回来了,你打算咋安置她?”
陈得冰看着严景信,说:“严大哥,你是一寨之主,兄弟姐妹们,万事都听你的。吴姑娘既然不愿意走了,咋安置她,严大哥你只管做主。你说到哪儿,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就做到哪儿。看这姑娘武艺高强。要是让我说的话,眼下山寨正是需用人的时候,封爵不分男女,拜将不论老幼。咱把她暂时留下来,教兄弟姐妹学上几招,我看也不是坏事。过一段时间,她真要想走,也由她自便。你看呢,严大哥?”
“既然这样,只要吴姑娘不怕吃苦受罪,就在山寨里待几天吧。要是受不了磨难,哪一天想走,就送她下山。丑话得说到前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说不上英雄好汉,倒也正直善良。她暂居虎头山寨,不能做任何丢人现眼的事儿。”
严景信答应了,陈得冰涌上心头的兴奋,如同做梦刚张嘴,就掉进去一团蜂糖,甜得无法提了。
“严大哥同意了,还不快谢谢他。”陈得冰连忙催促吴海云。
吴海云心中很不乐意,在陈得冰的催促下,只得向前一步,朝严景信施了一礼,说:“谢谢严大哥,能让我在山寨里避过风头,将来,无论走到哪儿,我都不会忘大哥的恩德。”
严景信说:“既然愿意在这儿待几天,就别说谢不谢的话了。就你那身武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只要愿意为山寨出力,也算知恩报德了。陈贤弟,领吴姑娘去见白大妹妹,让她二人暂住一处。”
陈得冰答应一声,领着吴海云,去到白剑萍居住的寮棚。
“白大妹妹,吴家小姐是大家闺秀,苦是吃不得的。请你好好看顾她。”
白剑萍答应一声,白了陈得冰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