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湾子一战,用了不到一夜工夫,就活捉了吴克宏,救出了赵淑芹,缴获了许多战利品。虎头山寨热闹起来了,满山寨的兄弟姐妹,又说又笑,欢欣鼓舞。
吴克宏被带上虎头山寨,并没有被立即杀掉。周矩辉按照严景信的指令,押着绳捆索绑的吴克宏,到山寨周边的各个村庄,进行游斗。严景信要借这个机会,晓谕四方的山民,来虎头山寨落草的兄弟姐妹,并不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草寇,而是专门打击土豪劣绅贪官污吏的侠义之士。单等严景信和赵淑芹婚姻成就,让吴克宏死个遗臭万年。
赵淑芹从吴家大院解救出来,跟着严景信回到山寨。留守山寨的兄弟姐妹,都兴高采烈地迎接她。
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中,赵淑芹心头渐渐产生出疑团。这么一些善良、和气、耿直、光明磊落的穷苦人,怎么会被官府诬蔑为土匪强盗,千方百计前来围剿呢?天下的老百姓,怎么一提起虎头山寨,就吓得胆颤心惊,恨得咬牙切齿,万般诅咒呢?
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官的说你是强盗,你就是强盗,不是强盗也被逼做了强盗。明明把手伸进别人的腰包,偏偏被称作菩萨。明明自己的财物被别人占去,反被诬认为是地痞。明明夜入民宅偷人家的妻女,偏偏说人家妻女不正经。如果结邦拉伙,把本属于自己的财物夺回来,反被说成是强盗打劫。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把浑浑沌沌的宇宙分作天和地,万事万物均有玉帝做主。一切事情光明堂皇,合情合理,经过人类心灵的主宰,巧舌的拨弄,就不知不觉发生微妙的变化。更有甚者,还要信口雌黄,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将头颅安到腰眼儿里让人看,只允许别人鼓掌称颂,不允许别人诚意纠误。
没过一天,赵淑芹就爱上了虎头山寨,爱上了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亲亲热热地和他们打招呼,拉家常。
白剑萍和那些女孩子,甜甜蜜蜜地左一个严大嫂,右一个赵大姐,喊得赵淑芹两腮飞红云,心中乱敲鼓。
“我和恁严大哥,还没拜天地呢,恁就这样胡乱称呼,我听着,心里头实在别扭。”
“严大嫂子,你明明是严大哥日思夜想忘不掉的人,还没钻过严大哥的胳肢窝吧。要是晚上严大哥把你搂起来,你心里头的那股甜哪,喝两罐子蜂蜜也比不上。到那时,躺在鸳鸯被中,你就不感到别扭了。”
白剑萍打趣的话还没说完,赵淑芹消瘦的瓜子脸上,便燃起一团烈火,脸颊随即发起高烧来。
夜袭吴家湾子,活捉了吴员外,救出了赵淑芹,严景信和赵淑芹破镜重圆,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忙着为严景信收拾洞房。
严景信的洞房,是虎头山寨里靠山壁阳坡上的一个山洞,真可谓名副其实的洞房。这个山洞,是周矩辉被救上山寨之后,专门给严景信开凿的。
严景信清清楚楚地记得,周矩辉被衙役民壮押着去刑场的时候,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乔装打扮,风卷残云般扑上去,和县衙里的衙役民壮,枪对枪,刀对刀,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硬是把囚车里押着的周矩辉抢回山寨来了。
严景信在虎头山寨,摆下简单的酒席,和陈得冰一同,接待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打铁汉子。
周矩辉在虎头山寨落草,看到严景信和兄弟姐妹同吃同行,终日为兄弟姐妹操劳,连个栖身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抱着那杆长枪,一连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琢磨着怎样给严景信开出个遮风挡雨的场所。
周矩辉选择距龙虎厅南边不远处的一个背风向阳的山坡,用他那杆长枪,松岩缝,撬石块,一连挖秃了五支枪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也纷纷前来帮忙,伐木料,做门窗,齐心协力,为他们的严大哥建造了一个阔阔的窑洞。
这个窑洞,日后就成了严景信的栖身之所。现在,又要做他和赵淑芹的花烛洞房。来窑洞帮忙整理设施的兄弟姐妹更多了。他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主意大家出,办法大家想,群策群力,不到半天工夫,把洞房内布置得焕然一新。
迎着窑洞口的后壁上,贴着用红纸剪成的大红囍字。大红囍字左边的靠墙处,铺着一张椿木大床,是四个木匠出身的弟兄,伐了山脚下一棵大椿树做成的。两床半新不旧的被褥,被姐妹们抱出去。换进来的,是从吴家大院搜出来的两床三表新的簇花锦缎厚被。床头一边,摆着一张木桌。兄弟姐妹们,把桌面擦抹得干干净净。桌面上放着的那盏高脚麻油灯,也是从财主家里抄没来的。大红囍字的右边,摆放着许多兵器,刀枪剑戟,钩矛斧钺,是为头领们训练兄弟姐妹所准备的。要给严景信操办婚事了,这些兵器还不能搬动,仍然摆在窑洞里。
太阳就要落山了,走街串巷游斗吴克宏的弟兄们,押着吴克宏回到山寨。严景信吩咐,把吴克宏羁押在对面山头的一个简陋的茅房里,随便给一些糠菜窝头吃,让他也尝一尝穷苦人过日子的滋味。
严景信派了十来个弟兄轮流看管吴克宏。好让吴克宏隔着壕沟,看一看严景信和赵淑芹结婚喜庆的场面。待到第二天,再到山寨南边的几个村中游斗之后,当众行刑,让吴克宏罪恶的灵魂,随着身首的分离,飘向罪恶的深渊。
太阳刚刚隐没在西边的山凹里,各个山头点燃的松明火把,把整个虎头山寨,照得如同白昼。哪里是岗,哪里是洼,哪里坡陡,哪里坡缓,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兄弟姐妹们聚集到演武场,启动严景信和赵淑芹的结婚仪式。
在一挂鞭炮噼噼啪啪的脆响中,拉开了婚宴的序幕。演武场上,很有次序地摆放着几十个大方桌。桌子上摆着从吴克宏家里抬来的几坛高粱酒,还有兄弟姐妹们猎回来的野兽肉。兄弟姐妹们分桌而坐,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肉。每一声酒令的呼出,无不挥洒着欢乐;每一个划拳的动作,无不饱含着喜庆。
婚宴上,陈得冰心情愉快,神采飞扬,不间断地给严景信斟酒,和弟兄们猜拳,喝得满脸通红,来来往往迈着醉步,穿行在宴席之间。
严景信非常高兴,领着赵淑芹,手捧酒杯,给各位兄弟敬酒,为各位姐妹劝杯,也喝得红光满面,心花怒放,心胸畅快。这是他一生里最畅快的时候。北山口的冷风吹过来,吹走了心头的燥热,吹来了身心的清爽与惬意。
面对严景信和赵淑芹敬送到面前的酒杯,山寨里的各个兄弟姐妹,就故意不渴,举起酒杯,不是要求和严景信碰杯,就是要求赵淑芹先喝为敬。
严景信和赵淑芹来到周矩辉面前,周矩辉马上站起身,咕嘟嘟斟满两大杯,双手举起,左手的递给严景信,右手的塞给赵淑芹。兄弟姐妹们兴高采烈,一个个围上前,吵吵嚷嚷,催严景信和赵淑芹喝出花样来。
紧挨着周矩辉的白剑萍,满脸通红,上前拉住赵淑芹的胳膊说:“严大嫂子,我也听说了,严大哥侠肝义胆,荒山上救了你,出闺之日被抢,又经过几年的苦等苦盼,直到今天,恁两个才得洞房完婚。正值喜庆的日子,大家伙儿喝酒庆贺,恁俩也必须喝个成双成对,四季发财,六六大顺,十全十美。不但要喝,还要双臂交勾,一饮而尽,喝出响声来。”
赵淑芹异常兴奋的脸庞,在灯光火把的映照下,如山外飘来的一朵红云。她低着头,抿着嘴,尽量不把深藏的喜悦表露出来。
“各位兄弟姐妹有胆有识,喝酒的话,想必都是海酒。我一个柔弱女子,从小只知道下地拾柴,进灶做饭,穿针缝衣,摇车纺绵,酒量确实比不上你们。演武场上这么多兄弟姐妹,人人都让我喝酒,别说我不胜酒力,就是和兄弟姐妹一样的酒量,也早喝成醉汉了。恁还是饶了我吧。”
“饶不得,饶不得!这是虎头山寨的规矩。严大哥喝醉了,那才是醉汉。赵大姐可不是男的,只能说是醉夫人。”各位兄弟姐妹喊起来,不依不饶,洞房中的墙壁,震颤着訇訇嗡嗡的回响。
白剑萍拥着赵淑芹,周矩辉拥着严景信,用力向一起撮合,将这对夫妻挤挤挨挨地推着靠在一起。
周矩辉扳起两个人的胳膊,生生地交叠在一处。
满山寨的兄弟姐妹同时欢呼起来。欢呼声如一声声春雷,在每一座山头上滚动。山头上矗立的青松翠柏,看到这样喜庆的场面,在山风的吹拂下,伸展腰身,尽情地唱着醉人的歌曲,跳着醉人的舞蹈。
在兄弟姐妹们得以存身谋生的山寨里,在兄弟姐妹们欢乐喜庆的声浪中,严景信和赵淑芹的婚宴,进行得非常热闹。兄弟姐妹们酒足饭饱,才簇拥着新郎新娘进入洞房。洞房里,兄弟姐妹们围着新郎新娘嬉戏打闹。在人们的欢闹中,新娘子满面娇羞,无处躲藏,新郎官不好意思,欲避无方。兄弟姐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闹了小半夜,还不罢休。
正当兄弟姐妹们嬉戏打闹得乐不可支的时候,马焕平和王艳荣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了。
马焕平喘着气,急切切地说:“严大哥,吴海云和岗哨上的弟兄们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两个看守吴克宏的弟兄,紧跟脚就跑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严大哥,严大哥,不好了,不好了!吴海云要放走吴克宏。”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热闹的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咋回事?”严景信霍地站起来,也吃了一惊。
“严大哥,俺奉命看守吴克宏,不料想吴海云要去见她父亲,看样子是想把他放走。俺抵挡不过,就跑来报告。”仍然是走在前面的那个看守说。
“真的吗!吴海云刚来山寨不久,咋能做出这样的事儿!”严景信的脸色非常严肃。
“千真万确。俺担心斗不过她,就赶来禀报大哥。”跟在后面的那个看守接口说。
“快快集合,决不能叫吴克宏这只老狗逃跑。”严景信把手一挥,说话的声音非常急切,又十分严厉。
吴海云在山寨上留下来之后,和女头领白剑萍同住在一个寮棚里,来来去去,出出进进,都有几个姐妹相陪,在一起说话解闷。
吴海云看到,虎头山寨那么多兄弟姐妹,全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是凶狠无比的土匪强盗,而是心底善良朝气蓬勃的贫家子弟。渐渐地,对虎头山寨就有了好感,在白剑萍的促使下,时常教兄弟姐妹们练些武艺。
白剑萍在姐妹队里,挑了两个长得粗壮的,来陪伴吴海云。这两个相陪作伴的姐妹,一个叫马焕平,一个叫王艳荣,她俩善待吴海云,像亲姊热妹一般,可就是时时处处,限制吴海云的行动,不让吴海云满山寨转悠。
吴海云生来喜欢无拘无束,有两个姐妹终日陪伴,不能由着性子四处游逛,胸中憋闷,心头不乐。有好几次,吴海云想到各个山头走动走动,都被两个姐妹拦住了。
夜袭吴家湾子的那天晚上,吴海云左等右等,总不见白剑萍回来睡觉,而是马焕平和王艳荣和她作伴。
“白大姐姐呢,天都半夜了,咋还不回来睡觉?”吴海云感到奇怪,询问马焕平和王艳荣。
马焕平说:“吴小姐,白大姐有事,出去了,今天晚上不回来。她特意交代俺俩,一定要好好陪伴你,怕你孤孤零零一个人,三更半夜担惊受怕。”
山寨里有山寨里的事情。吴海云也没有多想。马焕平和王艳荣,殷勤地劝吴海云休息。王艳荣烫来热水,热情地让吴海云焐脚。吴海云洗过脚之后,上炕睡觉,也不再询问了。
第二天起来,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白剑萍仍然没有回来。山寨里,严景信、周矩辉以及陈得冰,也不见抛头露面。吴海云感到寂寞,更感到周围的氛围太不正常。山寨里,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吴海云这样想着,也没有过问。
直到太阳西斜的时候,白剑萍才回到寮棚,还带着一个人,来见吴海云。
吴海云不看则已,及至抬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那人正是吴家大院里受苦受难受折磨的四姨太,吴海云的四姨娘赵淑芹。
赵淑芹的出现,吴海云早有预料,只是感到实在太突然了。
自打向严景信说出赵淑芹在吴家的遭遇后,吴海云就知道,尽早有一天,严景信会把赵淑芹救回虎头山寨。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在虎头山寨,吴海云想见赵淑芹,又怕见到赵淑芹。及至见面了,吴海云心中忐忑不安,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合适的话。
赵淑芹见到吴海云,先是一惊,又马上镇静下来,说:“海云,你真在这儿!”
吴海云稳定稳定情绪,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在赵淑芹面前站住脚,满脸羞惭地说:“四娘。”
赵淑芹把吴海云认真地审视一阵,才说:“海云,在吴家大院,你是堂堂正正娇滴滴的闺门小姐。我一个被逼得无家无门、卖身抵债的佃户家的女儿,本来和吴家就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再叫我四娘,好吗?”
“不,四娘。你在吴家大院受的罪,我最清楚。我真担心有一天,俺爹会把你折磨死。是我告诉山寨里的严大哥了,他才下山把你接回来的。有啥话,咱坐下来慢慢说。”吴海云说着,顺手把寮棚里的一把椅子掂到赵淑芹面前。
赵淑芹坐了下去,看着吴海云,心情很沉重,说:“我要是早知道他在这儿,就是拼着一死也要逃出来,跑到山寨来找他。可惜啊,就这一拃之地,这么多年了,只听说虎头山寨出了强盗,我都不知道是他。”
“四娘,你来了也好。俺爹做事儿太损了。你离开吴家大院,就脱离苦海了。从今往后,就不再受俺爹的气了。俺妈呢?她咋没和你一同来?离开家好多天了,我好想她。”
“唉,别提了。自打你上轿出门,恁妈可怜你,想念你,整天哭哭啼啼地念叨你,想出一身的病,来也来不成了。”
吴海云听说母亲病了,眼睛里噙满泪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可怜的妈妈,她也早该来了,在家守着俺那个不争气的爹,受了半辈子的窝囊气,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吧,人生在世,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我就是来告诉你,他们把恁爹抓到山寨里来了。你是不是去见见他。”
吴海云心中一咯噔,说:“啥?把俺爹抓来了,抓到山寨来了?”
“是啊,像恁爹这样的人,本应该当即杀掉。恁严大哥给我说了,恁爹再不好,也毕竟是恁父亲。恁哥哥到府城里读书,一去好几年,不知道进京考试了没有。也不捎个信儿回来。恁爹跟前,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要是想见他,就让姐妹们陪着,去跟他说几句话,好好劝劝他,从今往后,不要再作恶了,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不管咋说,天底下最终也容不下作恶的人。”
吴海云咬咬牙,摇摇头,说:“不,四娘,现在,我不能去见他,我恨他。既然被抓到山寨里,就让他受受罪,也尝尝贫穷人家过日子的苦滋味。”
赵淑芹知道,吴海云是一个性情倔强的姑娘,三言两语,也劝不动她。
吴海云赌气地在寮棚里坐着,晚饭也没有吃,也没有去见父亲吴克宏。
一连几天,吴海云总会远远地看到,绳捆索绑的吴克宏,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被周矩辉一行人押着,挨村游斗去了。对着长天,吴海云总是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爹啊爹,这都是报应!平生做了亏心事,半夜就有鬼叫门。无论啥事,人在做,天在看,地在瞅。天不报地报,人不报神报,抢了人家一斗米,到头来得赔人家一囤粮哪!”
天黑了,夜幕慢慢拉开,笼罩着万座山头。满山寨里,兄弟姐妹们点燃的松明火把,把整个山寨的各个山头,照得通明一片。
吴海云知道,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要给严景信和赵淑芹举行婚礼了。
吴海云去到演武场给严景信庆贺,马焕平和王艳荣寸步不离地紧紧跟着她。
坐在宴席上,吴海云心绪不宁,看到人们欢天喜地地说笑谈论,脸上总是浮不出笑容。严景信来劝酒,吴海云的脸上,这才勉强露出一些笑容。
婚宴还没有结束,吴海云就回寮棚休息。马焕平和王艳荣也马上站起来,相伴在吴海云左右,一路走到寮棚里,还紧紧地伴在吴海云身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想起四姨娘赵淑芹的话,吴海云这才想起,要去劝劝父亲。可是,无论吴海云怎么请求,马焕平和王艳荣就是不应允。吴海云无可奈何,只好用恳求的语气说话,马焕平和王艳荣也不肯放行。
吴海云心中一沉,这才感觉到,她来到虎头山寨,并非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时时处处,都有人监视着,管制着。她心中懊恼,开始后悔了。
这时的吴海云,后悔不该盲目地跟着陈得冰回山寨,应该去找一个真正让她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和天下所有的人平平等等地相处,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她不欺负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欺负她,过一生真正的平等自由的生活。
原本想在虎头山寨能找到自己应有的生活,直到今天,吴海云的心里,才感到有些儿憋气,有些儿窝囊。
陈得冰来了,兴致勃勃的情绪中,带着一身酒气。
吴海云看到陈得冰,一股上当受骗的委屈感顿时涌上心头,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冷冷地问:“陈大哥,跟着你来山寨好几天了,你托媒提亲了吗?”
陈得冰喘着气说:“你也看着的,这几天我特别忙,眼时还没顾得上。过几天,我一定让严大哥保媒。咱俩的婚事,办得像他俩的一样热闹。”
“你这样推三挡四,等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儿。你要是没有能力保我在山寨里生活,还不如现在就放我走。离开多是多非的虎山县,我会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就是当一只鸟,也要自由自在地飞。”
“你不愿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一起生活?”陈得冰惊得睁大眼睛,满腹的酒气也消了几分。
吴海云委屈地哭了。“我愿意。可是,自打跟着你返回山寨以来,恁这些兄弟姐妹,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待了吗?处处有人监视我,不管啥事儿都不让我知道。竟然连攻打吴家湾子,抓捕俺爹这么大的事儿,也瞒着我。我不认为俺爹是好人。不管咋说,俺妈是个好人,是个清白善良的人!我想,俺妈该到虎头山寨来,和我一起生活。她毕竟生了我,养了我,我是她的女儿!我要是在吴家湾子,能让俺妈像过去那样孤零零地受罪吗?就是让我跟恁一起去救俺四娘,我能不跟恁一心一意吗?”
陈得冰听吴海云的话中有怨也有气,停了好长时间,才嗫嗫哝哝地说:“攻打吴家湾子,是严大哥亲自布置安排的,你不知道内情,咋就朝我发这么大脾气!”
“我不是要在你面前发脾气。我心里有苦,叫我对谁说,向谁诉!我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那么再一再二地追我拦我,三番五次地救我哄我。我一心一意跟你回山寨来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会被恁这些人,像奸细一样看管着。这样下去,咋还叫我在山寨里住下去。”
“你别朝我使性子好不好?你要去看恁爹,去看就是了,我也不拦你。反正他被抓来山寨,也活不了几天。这个事儿我做主,在恁爹临死之前,你和他见见面,劝他几句。将来,他就是死了,也消不掉恁父女之间的感情。”
“陈大哥,这样做不太合适吧。”马焕平上前阻拦。
“马大姐说得对,没有得到严大哥的允许,你私自决定,让她去见吴克宏,俺都不好向严大哥交差吧。”王艳荣也上前阻拦。
陈得冰转身对马焕平和王艳荣说:“恁俩也真是死固眼子,吴姑娘走到哪儿,恁跟到哪儿,不就成了。吴姑娘去和她爹说几句话,恁俩跟着,好好照看姑娘,快去快回来。”
马焕平有些迟疑,看着陈得冰,说:“陈大哥,没有严大哥允许,你私自这样做,确实不合适。”
“有啥合适不合适的。父女的情份,总是难分的。吴克宏是个要死的人了,让吴姑娘去看看他。这事儿,好歹都由我担着。恁俩也跟着,好好伺候吴姑娘。吴姑娘,我陈得冰在你面前,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总该清楚了吧!你要对得起我。见到恁爹,好好劝劝他。别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悔改。”陈得冰收敛笑容,说的很严肃,也很认真。
吴海云出去了,马焕平和王艳荣顺手抄起门后的长枪,紧紧地跟在后边。
夜风顺着山弯吹过来,冷飕飕的。山林中的乔木,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呜呜地悲鸣,好似谁在半山腰里嚎哭一样。山坡上,直立着的枯草颤抖着,发出尖细的丝丝的颤音。吴海云的心中,感到一阵比一阵寒冷。
满山寨里点燃的松明火把发出的光亮,把天地映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听着兄弟姐妹们欢天喜地的嬉笑打闹声,想到赵淑芹在吴家大院里遭受的苦难,吴海云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四娘啊四娘,你早该有这样一个归宿了。”
从龙虎厅一侧的山道绕过去,吴海云刚刚走到一道山梁旁边,就被在那里看守的两个弟兄横枪拦住了。
“干啥的?黑更半夜到这儿来。”
吴海云走上前去,弯腰鞠了一躬,说:“大兄弟,陈大哥叫我去劝劝俺爹。”
两个看守同时愣住了。横在吴海云面前的长枪,逼得更近了。
一个年轻的看守走上前,朝吴海云看了一眼,大惑不解地问:“劝恁爹?谁是恁爹?”
吴海云说:“吴员外,就是在吴家湾子抓来的那个人。”
两个看守明白了,一同“哦”了一声。那个年轻的看守上前一步,把目光凑近吴海云,恍然大悟似地说:“你就是吴克宏的闺女啊。跟你说吧,吴姑娘,吴克宏是山寨的俘虏。严大哥有言在先,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也不准私自和他见面。为了少惹麻烦,还是请吴姑娘回去吧。”
“我知道俺爹有罪。他已经是走向绞刑架的人了,我这个做女儿的,不打算救他,难道见他一面,劝他几句,也不允许吗?”既然来了,吴海云哪里肯回转身子
“不行!”年轻的看守说得很果断。
面对两个看守,没有办法通融,吴海云的心头,不由得烦躁起来。但她还是把升腾起来的火气压在心底,回头看看跟在后边的马焕平和王艳荣,扭过脸,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恳求地对两个看守说:“我也不想来看俺爹,是陈大哥让我来的。有这两位大姐跟着,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我劝劝俺爹就出来。”
那个年轻的看守看看马焕平和王艳荣,又把目光丢在吴海云身上,很不耐烦地说:“你说的陈大哥,就是那个陈得冰啊。平日那个厉害劲儿,想一口吃了俺弟兄们。在咱虎头山寨,老天爷是老大,好像他就是老二一样。总想一手遮住太阳,想说啥就说啥,想做啥就做啥。要是严大哥让她俩陪你来,这事儿许兴还可以商量。要是陈得冰陈大哥啊,一句话打发了,不行!”
“小兄弟,俺爹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割头抹脖子,是他应有的下场。人都要上绞刑架了,做女儿的去见他一面,按国法,论人情,都不算过分吧。”吴海云对那个年轻的看守说罢,又转身对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说,“这位大哥,我和俺爹也是父女一场,他被抓来,死是注定的。我去劝劝他,权当是给他送行的。省得他断气了,我再披麻带孝去哭灵。”
那个年轻的看守赶上来,举起长枪,把枪头对准吴海云,厉声呵斥。“不许动!再往前走,我就不客气了!”
“是啊,吴员外作恶多端,杀他一千次,也解不了穷苦百姓心头的恨。”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看看吴海云,又看看后边跟着的马焕平和王艳荣,想了想,又转头对年轻的看守说,“这事儿也难怪,吴姑娘毕竟是吴员外的闺女啊。再说了,要是不让吴姑娘去见见她爹,陈大哥知道了,又该责怪弟兄们了。”
那个年轻的看守仍然不依不让,瞪了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一眼,不满地说:“说不许就是不许。你怕陈得冰责怪,我可不怕。请两位姐姐,带吴姑娘回去。惹出麻烦,比害眼厉害。”
吴海云见左说不准,右说不准,心中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一时情绪激动,难以控制,伸手按住年轻看守的枪杆,往旁边一推,把枪推到一边去了。
“反了你了!”那个年轻的看守见状,高喊一声,举起枪,冷不防里,朝吴海云面前逼过去。
吴海云无意和两个看守较劲儿,一见枪头直逼自己而来,强压在心头的火气直往上蹿。她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抓住长枪,顺势一拉,那杆长枪就到自己手上了。她把长枪扔得远远的,飞起一脚,朝那个年轻的看守踢过去。
那个年轻的看守哎呀一声,猛地向后一仰,倒在山坡上。
本来是遵陈得冰的指令,来监视吴海云的。吴海云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着实让马焕平和王艳荣吓了一跳,紧急之中,连忙上前劝阻。
“吴姑娘,不要这样,这两位弟兄,也是为你好。”
“吴姑娘,看看你这脾气。这样做,连俺俩也要受处罚。”
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见势不妙,连忙举起长枪,横在吴海云面前,说:“吴姑娘,想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咱虎头山寨,俺这些弟兄们,说到底也只是些小喽啰。有事儿好商量,咋就这样无理!”
吴海云抓住长枪,看着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说:“他这个娃娃,吃了炮仗,还是喝了火药,满肚子的火星子。想你是个老成人,没想到也来逼我!”
“好你个吴姑娘,竟敢在我头上施威。今天,非和你拼了不可!”还没等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答话,倒在山坡上的那个年轻看守,就奋力爬起来,吼叫着冲过来了。
吴海云一时性起,头脑发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紧握拳头,迎了上去。
那个年轻的看守,也是初生的鸟雀,哪里是吴海云的对手。拳来脚去,没几下,就被吴海云打得无力招架,一个趔趄,站立不稳,顺着山坡滚下去了。
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见事情闹得大了,情急之中,刚刚举起长枪,就被吴海云顺手夺去。吴海云奋力一推,那个有些老成的看守体力不支,栽倒在一块岩石上,一时昏过去了。
吴海云自知闯了大祸,索性横下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闯进去,见见父亲,劝劝父亲。
“吴姑娘,你这样做,会掉脑袋的!”马焕平见状,呼喊着上前劝阻。
“掉脑袋咋了?本姑娘生来就不怕掉脑袋。你要害怕,就马上去报告,说啥我也不连累你。”
吴海云顺手一枪,马焕平猝不及防,顺枪倒下去了。
王艳荣也上前阻拦相劝,吴海云挥动枪杆,将她打倒在地。
不远处巡夜的兄弟,听到这里有吵闹格斗的声音,纷纷举枪向这里奔跑。
一个巡夜的兄弟举枪朝吴海云刺去,吴海云一把夺过,调转枪头,照准那个巡夜的胸膛,就刺了过去。
枪尖带着血渍抽出来,那个巡夜的兄弟晃了晃身子,一句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就栽倒了。
马焕平和王艳荣从地上爬起来,一看事情闹大了,转回身,吆喝着向演武场跑去。
吴海云血迷心窍,也不考虑事情的严重后果,手执长枪,向前冲去,一连刺死几个巡夜的兄弟,直径来到囚禁吴克宏的茅屋前。
在茅屋门口值班的看守,看看吴海云来势凶猛,大声呼叫着围上来,把吴海云围在中间,奋力厮杀。
两个值班的看守急中生智,慌慌张张丢下吴海云,向灯火通明的山洞前跑去。
吴海云杀得性起,心头似有火苗呼呼上蹿,见有巡夜的和值班的上来,就执枪刺去。三四个在茅屋前值班的看守,眨眼间只剩下一个。那一个值班看守,刚想躲开身子逃走,无奈吴海云的枪尖已经穿进后背。那个值班看守眼前一黑,倒下去了。
看看值班的看守死在自己的枪下,吴海云急忙来到茅屋前,用枪尖将铁链撬开,摸进去,喊了两声:“爹,爹!”
吴克宏听到喊声,又惊又喜,急切地说:“海云,是你吗?”
“是我,爹!”
吴海云来到吴克宏身边,给他解索松绑。
吓得瘫软在地的吴克宏,像见了救星一样,说:“海云,只说你被强盗抓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还能来救我。”
“爹,我本来想劝劝你,要你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看守们拦我,我一怒就杀了他们。没有退路了,快点儿逃走吧。要不然,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吴克宏拉住吴海云的手,颤抖着声音说:“海云,你咋知道我在这儿?要不是你来,我这条命,恐怕就没有了。”
吴海云推开吴克宏的手,说:“别说了,爹,这都是报应,该咱吴家遭殃。山寨里待不得,留不得,还是逃命要紧。快,跟我来。”
吴海云拉着吴克宏,从茅屋里走出来,顺着山岩直东而去。
严景信领着山寨上的兄弟姐妹追来了。火把一个接着一个,把虎头山寨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火光之下,满山寨的兄弟姐妹全部出动,黑压压的,像潮水一般冲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吴海云急了,说:“爹,快走吧。逃出去,千万别做坏事了。修桥补路做好人,给子孙后代,积点儿德吧!”
吴克宏心中害怕,战战兢兢抬不起脚,迈不动步,拉住吴海云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海云,好闺女,快想办法,救救我!”
吴海云咬咬牙,把吴克宏猛力一推。吴克宏身不由己,顺着山坡,乒乒乓乓滚下山去了。
吴海云跑到对面火把照不到的山坡上,回身看看顺坡而立的山石,就势一蹲,顺起长枪,滚了几滚,然后站起身,慌不择路,在怪石林立的山间,奋力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