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府督促虎山县正堂,尽快严办虎头山寨的匪首,以消除他的心腹之患。
贾同知更是放心不下,要求去虎山县亲自监斩,以发泄他的心头之恨。
马知府的书信刚离府城,贾同知迫不及待,跟脚就出发了。
吴克宏派去的那个衙役,刚刚进得府城,就听说马知府革了杨通判的职,顾不上去求贾同知,马不停蹄地返回虎山县城。
晚霞像鲜血一样,铺展到西边山顶的时候,贾同知一队人马,耀武扬威来到虎山县城。
衙役们鸣锣开道,兵壮们前呼后拥。掌牌的,扛旗的,抬轿的,威威武武。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直向虎山县衙开去。
贾同知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虎山县城。旧主人回衙,忙坏新主人。吴知县慌忙戴冠整衣出衙,下阶跪迎,口里喊着“恕罪恕罪”,心里骂着“该死该死”。
贾同知走出轿子,两只鼻孔朝天,一撮胡须坠地,直接坐到大堂上。吴知县看看贾同知,摇摇头,叹叹气,从旁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大堂一侧,敛声屏气,不住向贾同知脸上瞟。
贾同知把大堂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冷笑一声说:“我早就听说吴知县有能耐,果然是个聪明人。刚上任没几天,就出手不凡,把县衙重新修整得像宫殿一般。”
吴知县欠起身,谦恭地点点头说:“哪里哪里,同知大人过奖了。若不是同知大人先前创下基业,我一个毛头后生,浑身的解数使出来,也难有同知大人的一半能耐。下官能在县衙里安居,全仗同知大人赐给我的福分哪。”
贾同知眼睛往吴知县身上一斜,加重语气说:“吴知县,我是奉知府马大人的指令,来做监斩官的。严景信和吴海云,可不是一般的响马,他们是虎头山上的匪首,妄图颠覆皇权,野心大着呢。马知府要你速审速斩,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放虎归山。我想,你吴知县新官上任,不能不抖抖威风,显显才能。虎头山寨强盗作乱一案,恐怕早就审理清楚了。”
“同知大人,案子早已审明。现有卷宗在案,敬请同知大人审阅。”
吴知县又欠欠身子,非常谦卑地说着,顺手指指放在公案上的卷宗。
贾同知斜眼看看公案上的卷宗,煞有介事地拿起来。但他哪里认得几个字?只把卷宗倒拿着,睁圆两只眼睛,装模作样地审视一番,然后放在公案上,哈哈一笑说:“吴知县,你真不愧是个喝过墨水的人,做起事来一点儿也不马虎。这样吧,先说说,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匪首?”
贾金业的那番做作,吴知县看在眼里,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但他还是强压住心头的反感情绪,皱皱眉头说:“既然马知府催着行刑,监斩官都派来了,下官也没有其它话可说,只有遵从同知大人的命令。请同知大人定个日子,拉到刑场上处决就是了。”
贾同知拍了一下手说:“好,好。痛快,痛快!只要你肯听马知府的话,好好地干,飞黄腾达,有的是机会。无论办啥事儿,赶早不赶晚。明天中午,咱就把那两个匪首,拉到蓝桥刑场,开刀问斩,以免后患。”
听了贾同知的话,吴知县心头一紧,立即沉下脸来。他又看看坐在大堂上耀武扬威的贾同知,心有顾虑地说:“同知大人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下官哪敢不遵。不过,还有一件事儿,下官才疏学浅,不知道如何处理,敬请同知大人替我出个主意,想个办法。”
贾同知一愣神,心想,秀才断案,丝丝连连,一点儿麻利劲儿都没有。便阴沉着脸说:“还有啥事儿?说出来,我听听。”
吴知县看着贾同知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严景信聚众造反,犯下滔天大罪,实属该杀。可是这几天以来,提审过堂,我左看右看,他也不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哪!”
贾同知不听则罢,一听吴海明说出这样的话,瞬间就恼了,一股无名之火,扑到他的脸上。他恶狠狠地瞪了吴海明一眼,随即一拍公案,厉声说:“啥!你一个朝廷命官,堂堂的虎山县知县,吃的穿的,都是皇上的恩典。坐堂为官,不为皇上效力,竟敢为匪首开脱!”
眼看贾同知发怒,吴知县连忙站起来,一边施礼一边说:“同知大人息怒,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贾同知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吴知县,哼了哼鼻子说:“谅你也没吃熊心豹子胆。实话告诉你吧,我来虎山县衙监斩,奉的是马知府马大人的指令。不但严景信要斩,就连那个女强盗吴海云,也一块斩首,决不姑息!听说吴海云是恁妹妹,都是吴家大院长大的。哥哥斩妹妹的头,有点儿不忍心是不是?”
吴知县把目光锁定在贾同知脸上,心存希冀,重新提起过往的事情来。
“同知大人说得不错,吴海云是俺妹妹。大人你做虎山县知县的时候,曾给她下过聘礼,抬花轿娶过她。难道你就不念一点儿旧情?那时候,俺爹一个山窝窝里的小财主,能巴结上一个朝廷命官,也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贾同知怒不可遏,大声吼着说:“吴知县,难道你疯了,说出这样的话!我从来就不知道有聘礼花轿的事!一个乡下姑娘,谁知道她是哪个坑里的泥鳅,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她!现在,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皇恩,竟敢为虎头山寨的流寇帮腔说话,定你个通匪的罪名,还是轻的。小小年纪,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吴知县听了贾同知怒冲冲的一席话,心头的一线希冀,也不驱自散。他连忙离开座位,跪在大堂上谢罪。
“同知大人息怒。下官任职不久,实在是井底的蛤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大人你宰相肚里能撑船,还望饶了下官这一次。”
贾同知向后靠靠身子,装作非常大度的样子说:“大人不记小人过。起来吧,念你年轻幼稚,不谙事理,我就饶过你这一回。你一个毛头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今后遇事,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不要一头窝进墙角里,拱断牛角也别不过劲儿来。”
吴知县战战兢兢,回到椅子上坐了,说:“同知大人一路上鞍马劳顿,风尘仆仆,想是累得很。大人你还有啥吩咐,就请大人快讲。要是没事儿了,下官马上派人安排馆舍,好让大人静心休养。”
贾同知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说:“别的嘛,也没有啥事。明天中午处决犯人,你我都要到刑场上监斩。”
“好,好,下官听命。”
贾同知站起来,松了一口气说:“一路上,天热得叫劲儿。确确实实,我也累坏了。如今当官真不容易啊,上边大官强压,下边百姓思反。这些天,心悸头晕,总是提不起劲儿。还不知道哪一天晚上,刚把鞋子脱了,眨眼的工夫,钢刀架到脖子上,就再也没有机会穿了。”
吴知县也连忙站起来,松了一口气说:“同知大人身体欠安,应当好好休养才是。我这会儿就去,给你安置一个上好的馆舍,吃住都方便。”
听吴知县说话时不太高兴,贾同知走出公堂时,瞪了吴知县一眼,没有搭腔。
吴知县请贾同知一行人,到衙前街口的实鲜楼吃了晚饭,就派衙役把贾同知安置到十字街口的万花楼上休息。
吴知县回到后衙,杨红莲迎出来,丫环赵寸香赶过来打扇。
杨红莲叫赵寸香去休息,亲自给吴知县搧着风,说:“贾同知这次来,是催你处决犯人的吧?”
吴知县看了夫人一眼,气恨恨地说:“这个贾金业,是吃蝎子屎长大的,骨子里毒的狠。斩囚犯,都是秋后处决,他却等不及,非让明天处决。他是来监斩的。”
杨红莲想了想说:“这个贾同知,怪不得能够升官发财。这事儿,你打算咋办?这里面,可有咱妹妹的一条命啊。”
吴知县到外面看了看,回到杨红莲跟前,压低声音说:“娘子,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前走无门,后退无路,站在原地不走不退,也是死路一条。看起来,严景信并不像贾同知说的那样坏。我想把他和海云妹妹一同放了,你看可以吗?”
杨红莲大吃一惊,伸手捂住吴海明的嘴,看着他的脸说:“你不要命了!你可是大明朝的官员,就是长个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放密谋造反的死囚犯哪。”
吴海明看着杨红莲,一股难言的痛感涌上心头。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唉!我读了十好几年的书,卷卷书中所写的,全都和咱身边发生的事儿不一样。这样一个任人玩弄、到处受气的官儿,不当也罢,以免再步岳父的后尘。”
杨红莲流着泪说:“这不纯粹是你当官不当官的事儿,而是有活命没活命的事儿。你就是真心实意不想在世上活了,可我一个妇道人家,还不想当寡妇呢!俺爹,我靠不住了,你,我想终生相伴的郎君,也让我靠不住吗!”
吴海明没有办法,看看门外阴沉沉的天空,回身坐在一把竹椅上,望着门外直生闷气。他怒上心头,直骂贾同知不是一个好东西,拉出去砍头的,应该是他!
杨红莲走过来,擦擦眼泪,安慰吴海明。
“官人,不要唉声叹气了。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俺爹被罢官了,做女儿的也不能去看看,安慰他几句。你真不愿意当这个受气的官儿,咱可以走出去,到深山老林里当隐士。决不能违逆皇上的旨意,被拉到刑场上砍头啊。你知道大明朝的刑律,对抗皇上的,图谋造反的,不但严加杀伐,还要诛连同党,家灭九族啊。”
吴海明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懊悔地说:“谁叫我一时糊涂,一脚不慎,上了这乘轿子啊!难道我真是读书读成书呆子了?我沿着学而优则仕的路子走,没明没夜地拼命苦读,才挤入官场。谁知道,仕途险恶,官场黑暗,把我逼到这样的地步。就是现在动身走,恐怕也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爹妈他们在后衙住着,我该咋安置他们呢!”
杨红莲泪眼汪汪地看着吴海明,绞尽脑汁,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起死回生的好办法,去拯救走进厄运中的丈夫和她自己。
荷花池旁的望京楼里,灯火通明。从窗口透出的光亮,照在随风拂动的荷叶上,映出一片乱纷纷的画面。丝竹悠悠,管弦扬扬,优伶们嬉戏调笑,高一阵低一阵地从大街里传过来。在吴海明的耳朵里,声声都如屠刀砍骨头剁肉发出的声音。吴海明的心中,被搅和得比一团乱丝还乱。
杨红莲揑起扇柄,给吴海明搧着凉风,说:“官人,事到如今,咱有啥办法!就是生气气死了,也是白搭你这条命。你要是有一点儿不得劲,气坏了身子骨,都是我的罪过。海云是恁妹妹,我这当嫂子的,难道就不疼她吗?你没想想,她犯的可是图谋造反的罪啊!就她那拗脾气,谁能救得了!她去到严景信的牢房里不出来,你拿她不是也没有办法吗!你不是要成全他俩吗?咱趁着贾同知寻欢作乐的机会,去给他俩把喜事办了,也了却咱做哥嫂的一片心了。到明天,他俩双双走上刑场,也不枉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啊。”
“你一个女人家,人情世故,能懂得多少。在公堂上我下不了场,那样说说,只是为了宽慰她啊。她就拿我的话当真了。自古以来,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主持操办的。咱爹妈还健在,哪能显得着咱俩啊。”
“唉呀,你可真是,读书读成书呆子了。咱爹一心二心想把她嫁给贾同知,现在,贾同知不认这个账。要爹妈出来给他俩办喜事,别说爹妈不同意,就是同意了,这边喜事还没办妥,那边就送他俩上刑场,爹妈能受得住?还是咱俩去吧。啥事儿都办妥了,再告诉爹妈也不迟。他们知道了,也不过哭上几天,也就没奈何了。贾同知他就是一只恶狼,也不能把咱爹咱妈一口吞了啊。”
“咱这样做,你不觉得太残忍吗!”
“唉呀,都到生死存亡的节骨眼儿上了,还婆婆妈妈拿不定主意。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听我一句话,今天晚上,咱就让他俩成亲。今晚咱不去,明天一早,行刑的大刀一闪,咱妹妹成了无主的游魂野鬼,咱俩都要后悔一辈子的。”
吴海明百般思索,没有一点儿好办法,只得点了点头。
杨红莲让赵寸香找出一张红纸,四四方方地剪了一个大红“囍”字。又搬出一匹红绫,截取长长的两段,又拿出一些散碎的银两,两只大红蜡烛,用红绫包了,夹在胳肢弯里,和吴海明一道向牢房走去。
来到小角门,牢头见是吴知县夫妇,也不阻拦,打个招呼,直接领他俩来到严景信的牢房门口,打开牢门,让吴知县和杨红莲进去了。
牢头遵照吴知县的指令,已经给严景信换了一所宽敞些的空房子。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靠东边山墙处,还特地铺了一块铺板。一支如雪似银的蜡烛,正跳荡着昏黄的火苗,把人影映照在墙壁上。
吴海明和杨红莲走进牢房,心头涌起一股无以言表的辛酸感。
严景信和吴海云,正肩并肩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苍天祈祷。
吴海明和杨红莲一见,眼睛都潮湿了。
见吴海明和杨红莲进来,吴海云连忙拉着严景信,红着脸,迎上来了。
“哥嫂万福。在吴家大院里,咱是兄妹;在城外战场上,咱是敌人。现在,俺俩关在牢房里,是囚犯;哥哥你呢,是衙门里的官员。你念及兄妹的情分,能成全俺俩,小妹我就是被押上刑场,体内的热血流干流尽,到了阴曹地府,也感念哥嫂的恩德。”
吴海云说罢,走上前,在吴海明和杨红莲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回头拉住严景信的手,让他也给吴海明和杨红莲行礼。
严景信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并不上前施礼,睁眼看着吴海明。
“海云妹妹,嫂子知道,严景信恨恁哥哥,不拜也罢。妹妹,今天晚上,我和恁哥哥,特地给恁俩操办婚事来了。”
杨红莲说着,将那张大红的“囍”字取出来,贴在铺板上方的墙壁上,转过身来说:“海云,好妹妹,景信,我该叫你妹夫。来吧,在这牢房里,没有爹妈做主,没有亲戚祝贺,只有哥嫂给恁俩主婚了。”
严景信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怒目盯着吴海明。吴海云上前拉他,他看了吴海云一眼,把吴海云伸过来的手推开。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吗!他是来催咱俩上刑场的。”严景信看了吴海云一眼,他要提醒吴海云。
杨红莲的脸阴沉下来,走到严景信面前说:“严大兄弟,实话给你说吧。连恁哥哥也没想到,贾金业那条老狗,会亲自前来监斩,非让恁俩……唉!就是明天。恁哥哥心里不忍哪!看恁俩相亲相爱,棒打不开,再不成全恁俩,俺俩还算个人吗?好兄弟,原谅恁哥哥吧,恁哥哥有心救恁,可是,因为虎头山寨这一仗,俺爹也被马知府革职了,现在,恁哥哥俺俩,走投无路,又无依无靠,泥菩萨过河,还自身难保呢,说啥也不敢马上放恁俩走哇。贾同知亲自来监斩,他的心黑得像锅底,能饶得了咱几个吗!”
严景信看看杨红莲,再看看吴海明,说:“既然这样了,我姓严的早晚也是个死。海云妹妹,咱活着成不了夫妻,那就做一对鬼夫妻吧。”
吴海云搀起严景信,吴海明连忙赶过去,搀住严景信。
“景信哪,别怪哥哥心狠。我身在县衙任职,上有知府压着,下有百姓看着。恁哥哥这样做,实出无奈,身不由己呀。”
严景信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到铺板上坐下来,说:“吴知县,不,哥哥,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我只恨那些祸害人的畜牲。只要哥哥将来不当贪官、昏官,我和海云的魂,不管是飘到九霄云外,还是飘到十八层地狱,都不怪罪你,也不怨恨你。”
杨红莲把两段红绫取出来,一段系在吴海云腰里,一段系在严景信腰里。她看着这对情人,自足地笑了。
“这两段红绫,血红血红的,一模一样。现在,把恁俩拴在一起,恁俩就是夫妻了。明天,恁俩能够得救,这两段红绫,陪着恁俩走南闯北到永远。要是不能得救,它会把恁俩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血管里的血,融在一处,永远永远不分离。”
杨红莲点上一对红蜡烛,把那支白色的蜡烛换下来,回过头说:“海云,好妹妹,景信,好妹夫,恁哥哥俺俩成全恁俩。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母之命,恁哥哥俺俩,就是恁俩婚姻的见证人。现在,恁俩就把这牢房当作洞房,把这大红的“囍”字当作月老,把这对红烛当成双亲,拜上一拜吧。”
吴海云搀着严景信,在红烛前面跪下来。
牢房里寂寂清清,没有司仪唱礼,没有高堂受拜,也没有兄弟姐妹嬉戏打闹,更没有亲朋好友举杯庆贺。严景信和吴海云,把牢房作洞房,用红烛作媒证,对着天,对着地,对着熊熊燃烧的红烛,拜了几拜。
丫环赵寸香来了,手里掂着一个鸟笼、一个厨子提着饭盒,紧跟在她的身后。
赵寸香把鸟笼递给吴海明,说:“老爷,按照你的吩咐,我让人把这只鸟笼带回来了。这是一对翡翠鹦鹉,叫起来可好听了。”
吴海明接过鸟笼,放到吴海云面前,非常诚恳地说:“海云妹妹,小时候,我最爱给你编织蝈蝈笼子,也最爱给你下地抓蝈蝈玩。那时候,你就爱放生,把抓回来的蝈蝈都放了。今天,是恁俩的大喜日子,我特意让丫头去街上买来这只鸟,别让它在笼子里受委屈了,你再放一回生吧。从今往后,我这个当哥哥的,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给你抓蝈蝈买鸟放生了。”
吴海云看着那鸟笼,青竹竿做成的棂子,比小时候哥哥高粱莛子给她编织的鸟笼精制得多。鸟笼里关着的那只翠绿色的鸟,蹦蹦跳跳,十分招人喜爱,不时地对吴海云发出啾啾噍噍的叫声。那声音婉转悠扬,清脆悦耳,在牢房里回荡着,好似有千百万只在共鸣,比过去哥哥给她抓来关进笼子里的蝈蝈,叫得更好听。
吴海云对着鸟笼看了一阵,双手捧起鸟笼,一句话也没有说,慢慢地,把笼口的棂子一根一根抽掉。
小鹦鹉飞出笼子,在吴海云肩膀上站一会儿。吴海明挥臂赶它走,它便绕着牢房飞了一圈,穿过前檐下的窗户,飞出去了。
吴海云回过头来说:“哥哥,嫂子,大黑的天,这只鸟虽然飞出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个安生的地方。保佑它吧,千万不要被野猫子叼去。唉!世界上要是没有鸟笼子,那该多好啊!这些鸟儿,都能自由自在地在蓝天里飞翔。过去的事儿不说了,哥哥,我只希望明天行刑的时候,能让我和严大哥的血流到一起,一同渗到脚下的泥土里,凝固到一块儿,永远永远不分开。”
吴海明被吴海云的一片赤诚,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个不喜欢读书,专爱舞枪弄棒的妹妹,竟然比他这个熟读诗书经传的人还明白事理。
厨子把饭菜在铺板上摆好,回身对吴海明说:“知县老爷,酒菜摆好了,让小姐他俩用餐吧。”
吴海明看了看厨子,说:“师傅,今天,在牢房里给俺妹妹妹夫办喜事,没有亲朋好友来庆贺。你就当是俺的亲朋好友,在这儿坐坐,陪陪俺几个,把气氛搞得热闹点儿。他俩是快要上路的人了,总不能让他俩悲悲切切地走吧。”
厨子答应一声,见丫头赵寸香去搀吴海云,也连忙去搀严景信。
由哥哥嫂嫂亲自主持操办,厨子丫环亲临作陪,黑暗的牢房,成了吴海云和严景信天作之合的花烛洞房。在红烛的辉映下,他们举杯劝酒,各人自有一番祝福。
在红烛映照的牢房里,严景信和吴海云端起酒杯,相视一笑,每人喝下一杯交杯酒。
吴海云显得特别高兴,全不像一个将要押赴刑场的死囚犯。她高举酒杯,和严景信肩并肩坐着,自己喝一杯,也劝严景信喝一杯。在牢房里成亲的两个人,直喝得满脸通红。
听听外边,二更鼓已经敲响。吴海明让厨子收拾碗筷。
吴海云上前拦住厨子,恳求说:“厨子大叔,剩下的酒,不用带走了,待会儿我给严大哥净净身子。明天,俺俩就要上刑场了。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他也要有一个清白的身子,不能带着满身的血渍啊。”
厨子看看吴海云,点点头说:“只要小姐愿意,你自便好了。”
“谢谢厨子大叔,能体谅我这一片苦心。”
“好姑娘,老天爷保佑你。”
厨子从吴海云和严景信脸上收回目光,收拾好碗筷,放进饭盒,向牢房外走去。
丫环赵寸香也要离去,吴海明叫住她,说:“寸香,你等一会儿。”
“老爷,还有啥事儿,你尽管吩咐,我听你的。”
吴海明抑制不住内心的难过,背过脸,沉痛地说:“寸香,自打我去府学读书,通判杨大人就让你伺候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可是,可是……”
赵寸香惊讶地看着吴海明,连忙说:“你咋了,老爷?你这是咋了?”
吴海明转过身,泪眼看着赵寸香,心情沉痛地说:“寸香妹妹,感谢你在我身边,陪伴我这么几年。以后,我实在没有能力,继续留你在身边了。我担心的是,你小小年纪,万一离开我,不知道还咋生活啊。”
赵寸香连忙跪在吴海明面前,流着泪说:“知县大老爷,你千万别赶我走。我自小没爹没娘,连家也没有。我投河不成,通判杨老爷救了我,叫我伺候你。我年纪小,不懂事。有哪点儿伺候不到的,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不能赶我走啊。你要是赶我走,我到哪儿去找活路啊!”
吴海明扶起赵寸香,非常难过地说:“寸香姑娘,我不是要赶你走。从府城到县衙,你跟随我这么长时间,风里走,雨里闯,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你知道,我宁可弃官不做,也不愿意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儿啊!”
赵寸香流着泪说:“我知道,老爷,你时常教育我,做人要正直,诚实,光明磊落。你要我一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个好人。你当官了,我替你高兴,想你一定会当个好官,不贪污,不腐化,不叛国,不害民。可我不知道,你今天竟会说这些话。”
吴海明长叹一声,心情更加沉痛。
“我从小就读《论语》《孟子》,立志做个好官,清官,匡扶天下。可是,这大明朝的天下,到这个时候了,你能好得了吗?在公堂上坐着,要是不帮狗吃屎,就得为虎作伥。要不同他们同流合污,一个通匪谋反的罪名,就能治人死地啊。说实在话,这个官儿,我没法再当下去了。要是再当下去,皇帝不杀我,普天下的老百姓也饶不过我。我还是丢下这顶乌纱,走吧!”
听了吴海明的话,杨红莲诧异地睁大双眼,直视吴海明,双唇哆嗦着说:“你,你要丢官走啊?”
吴海明点点头,说:“虎山县的老百姓,还在饥寒交迫中苦苦熬煎。我看着他们呼饥叫寒,也没有办法给他们温饱。作为一个县官儿,我真不忍心丢下全县的父老乡亲走哇。可事到如今,我实在没有办法。空有济世的愿望,却没有救民的能力。”
杨红莲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那也好。要走,咱俩都走。我也算看透了,从州府到县衙,哪儿都不是清净的地方。你常说,要做一个亭亭玉立的芙蓉,出污泥而不染,可结出的莲蓬,莲心是苦的啊。”
“哥哥,嫂子,听妹妹一句话。恁俩要走,别的地方不要去,就去找李自成李闯王。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都冲出去投奔李闯王的队伍了。”
“妹妹,当着我的面,你咋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无论咋说,我也是大明朝的臣子,不和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也决不做反叛朝廷的事儿。我宁可做隐士,蹲到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不出来,也不去造反。”
“哥哥,我知道恁读书人的心,宁可朝廷负恁,恁也不负朝廷。出去后,你和俺嫂子该咋做,当妹妹的就管不着了。不管恁俩走到哪儿,都要体谅恁妹妹的一片心啊。”
“好妹妹,别说了。恁哥哥心底善良,无论俺俩走到哪儿,他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好妹妹,相信我,也相信恁哥哥。”杨红莲走过来,拉住吴海云的手说。
“嫂子,我相信俺哥哥,也相信你。要分手了,我有一件事儿,想让恁俩出去之后,替我到连宁村,找到宁员外家的两个小姐。你告诉她俩,恁俩是吴海云的哥哥嫂嫂。她俩会给恁俩指条路,甚至会领着恁俩,去投奔李闯王呢。”
“宁员外的两个小姐,姓啥叫啥?为啥要让俺俩去找她们?”杨红莲急不可耐地问吴海云。
“在连宁村,我曾经教过她俩武艺,我是她俩的师傅。要是没有其他意外的话,俺哥哥恁俩,一定会找到她姊妹俩。”
“好妹妹,你的话,我和恁嫂子,记到心里了。要是能找到宁家的两位小姐,我就避居山庄,当一辈子山民,种一辈子田地,再也不出外当官儿了。恁俩要是能活着出去,也到连宁村找俺俩。”
听了吴海云的话,吴海明来到吴海云面前,发誓一般地说。
吴海云看着吴海明,深深地点了点头。
“吴大哥,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这时候,本来不想说话的严景信突然发话了。
吴海明看看严景信,说:“景信兄弟,既然和俺妹妹成亲了,咱就是一家人,你就是我的妹夫。这儿就咱兄妹几个,有啥话,只管说就是了。”
“好哥哥,听你说的这些话,就知道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能逃出虎山县,可逃不出大明朝的天下啊。你能避开贾金业,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儿的贪官都歹毒,你能都避得开吗?大哥,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只有到了李闯王的队伍里,你才有用武之地。就看你去不去了。”
严景信的话,说得非常诚恳。吴海明沉默了,满脑袋里像大海刮起了狂风,掀起了滔天巨浪。
“恁几个都不要再说了,恁哥哥也有难处。恁俩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去干啥,都不要做亏人害人的事。海云妹妹,恁哥哥他护不住恁俩,更救不了恁俩,咋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恁俩到刑场上送死啊!”
“我虽然救不了恁俩。待俺走后,这县城我就不管了。恁能逃出去的话,就逃出去。我已拿定主意,趁着夜深人静,马上就走。我和恁嫂子,走到哪儿,就把处决恁俩的告示贴到哪儿。豪侠之士要是看到了,许兴还会来救恁俩呢。恁俩要是能离开虎山县,投奔不投奔李闯王,我都管不着。天不早了,俺也该准备准备。半个时辰之后,我和恁嫂子出城了,恁俩要逃,就抓紧时间动身吧。”
杨红莲将随身携带的银两拿出来,交给吴海云。
“好妹妹,这些银两,你拿着,能逃出去的话,路上做个盘缠。就是逃不出去,明天早晨,你就托牢头去买些酒菜。吃饱了,也好上路。到阴曹地府去,也要吃得饱饱的,说啥也不做饿死鬼。”
吴海云含泪接过银两,突然跪在杨红莲面前,凄凄楚楚地喊了一声:“嫂子!”
丫头赵寸香哭着走过来,拉住杨红莲的手,说:“太太,恁千万不能丢下我啊!我跟着恁好几年了,一直把恁当亲人看。我没家没门,无父无母,离开恁,不是饿死,就是被野虫子吃掉。我是个丫头,命贱不值钱。幸亏吴知县恁俩看顾,才有今天。恁走到哪儿,就带我到哪儿。只要有一口饭,我就不喊饥。无论啥活儿,我都能干,洗衣裳,做饭,打柴。别人受不了的苦,我都能受。千万千万,甭丢下我不管啊!”
杨红莲被哭得心碎了,伸手给赵寸香擦眼泪,说:“寸香姑娘,俺不丢下你。你只要不怕吃苦遭罪受连累,跟着俺走吧。有俺吃的,就不能让你饿着。”
赵寸香爬在地上,给杨红莲磕了个几个头,说:“好太太,从今往后,我就把你当亲妈了。妈妈——”
赵寸香喊着,扑在杨红莲怀里。
杨红莲紧紧抱住赵寸香,流着泪说:“寸香,好姑娘,不要这样,咱们走。”
赵寸香泪眼看着杨红莲,又喊了一声“妈妈”。
“好妹妹,好妹夫,恁俩好自为之吧。我和恁嫂子,带着寸香丫头,走了。”杨红莲说着,向吴海云深情地看了一眼,拉住赵寸香,向牢门外走去。
吴海明从腰间拿出一根长长的麻绳,丢在地上,走过去,俯在严景信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回到后衙。丫头赵寸香把砚磨墨,吴海明一连写了几十张告示。写明六月二十日午时,在蓝桥刑场处决虎头山寨匪首严景信和吴海云,以平定大明的天下。将虎山县衙方方正正的官印,盖得鲜红鲜红。
杨红莲准备一些细软衣物,和银两包在一起。将吴海明穿过的大红官服,迭得整整齐齐,放回大堂公案上。
吴海明要去辞别父母,杨红莲担心夜长梦多,上前阻止。
吴海明无奈,只得草草写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好让父母醒来时发现,想尽一切办法逃走。
此时此刻,从遥远的地方,突然刮起一阵飓风。整个县衙,被搅得天昏地暗。
吴海明和杨红莲,带着丫头赵寸香,顶着飓风,出得县衙,不走城门,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从城墙的拐角处翻了出去。
牢房内,吴海云用酒把严景信的伤口洗了洗,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不顾外边狂风肆虐,就搀着严景信,来到监狱的小角门口,向牢头讨要门上的钥匙。
一见死囚犯出来,牢头吓得浑身直冒虚汗,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
“刚才,知县大老爷还说,他已经把牢门锁好了。恁俩咋就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我的命吗!”
吴海云理直气壮地说:“没你的事儿,俺哥哥临走时交代了,送你一些银两,放俺一条生路。俺来日获救,一定好好报答你。要是不答应,明天一早,俺哥哥知道了,饶不了你!”
牢头听了吴海云的话,看着她威武不可侵犯的样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反正是知县老爷的妹妹,出了事由知县老爷担着。他一个管牢的,大不了挨四十大板,扔出城外喂野狗。牢头看看吴海云,又看看严景信,什么话也不再说,慌忙解下身上的钥匙,交给吴海云。
吴海云把钥匙攥在手里,说:“真对不起,还要委屈你一下。把你捆住一会儿,有人来了,你好开脱。”
不由牢头分说,严景信从腰间掏出那根麻绳,和吴海云一起,把牢头的双臂向后扭过去,捆起来。吴海云掏出手帕,堵住牢头的嘴。
衙前巡逻的衙役,听吴知县说有急事要去找监斩官商量,不敢上前多问,任他们自去了。可是,不到一个时辰,严景信和吴海云竟然也出来了,便疯狂地呼叫起来。
死囚犯逃离监狱,整个虎山县衙炸了锅。值勤巡逻的衙役民壮惊悸之余,纷纷挺枪掂刀,呼喊着围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