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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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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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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三十一章 贾知县携财离县城 严景信怀怒焚衙门

章进在虎山县城,花天酒地地生活了四天。那里的珍馐美味,他吃得醉醺醺的;那里的丝竹管弦,他听得色迷迷的。那些粉面酥胸,诱得他神魂颠倒,玩得他乐不可支。

皇帝身上的一只虱子,衙前的宠臣,后衙的爱妃,都捧若至宝,美其名曰“御虬”。马知府派来的小小经历,贾知县一点儿也不敢怠慢。尽管没有美名,也把他当作祖宗一样看顾。官大衙役粗。稍微照顾不周,章进那三寸不烂之舌,在马知府面前一翻腾,一塘清水也能搅成一池黄汤。贾知县招来的祸患,比削官为奴还要厉害。

贾知县去讨伐虎头山寨的强盗,如血染一般的晚霞都消退了,还不见返回县衙。章经历顾虑重重,也有些幸灾乐祸。嘴里不说心里想,你这知县老儿,合该触了霉头遭了殃。

章进酒足饭饱之后,来到揽翠轩,和全城里最漂亮的官妓盛玛瑙,美滋滋地狎了大半夜,才精疲力竭地去温柔乡中梦游。

第二天天刚放亮,陈师爷就来到万花楼,在厅堂里等着向章经历汇报剿匪的战况。

劳累一夜的星星悄无声息地隐退了,浮在空中的黑云,涂上一层血的颜色,章进却没有起床。山风抹去云彩上的血色,太阳的光芒从窗口的纱帘边透进室内,章进还没有出现。陈师爷心中有些烦燥,却不敢去喊去催,时不时向铺着腥红地毯的楼梯张望。

约莫又等了一个时辰,章进才慢慢腾腾地起来,盥漱之后,又是穿衣,又是束冠,闹腾了不少时候。然后是净手、用餐,外人不得入内。

陈师爷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约莫章经历用过饭了,就慌慌地往楼上赶。刚出现在楼梯口,老鸨急急忙忙迎面拦住。“章老爷刚刚用过早餐,正在养神。养神过后,还要更衣。刚才吩咐过了,任何人不得打扰。陈师爷,你还是先在楼下等一会儿吧。”

听见揽翠轩中嘀嘀嘎嘎的笑,陈师爷只得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来,又回到楼下大厅里等候。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连饭都没有吃,陈师爷肚子里吊着的饭囊,空空的,时不时咕噜咕噜地叫几声。

陈师爷心里直嘀咕,这个章进,不知道耍的什么花招,一大早赶过来,等到这个时候,来来去去的嫖客、姑娘,都斜着眼看他。又等了一个时辰,老鸨才扭着腰身,慢腾腾地来到陈师爷面前,极不高兴地说:“陈师爷,让你久等了。章大人梳洗已毕,让你去揽翠轩见他。”

陈师爷立马从坐椅上站起来,也没瞧老鸨一眼,就匆匆地上楼去了。

揽翠轩的房门还没有打开,陈师爷在房门口站住,轻轻地咳嗽一声。停了片刻,房门才打开一道缝,露出盛玛瑙的半个脸。

“先生,请你稍等,俺这儿还有客人。”

陈师爷的目光从盛玛瑙脸上移开,说:“我是来找章经历的,有重要的事儿向他汇报。”

章进在室内咳嗽两声,说:“既然是找我汇报事情的,那就进来说吧。”

盛玛瑙的半个脸才从门缝边移开,说了声“请进”。

陈师爷从门缝里挤进去,三两步走到章进面前,深深地施过一礼,说:“章大老爷在上。小人奉知县大老爷之命,在这儿已经恭候你两个时辰了。知县老爷请你到县衙去,和章大老爷共商大事。”

油头粉面的盛玛瑙嘻嘻笑着跟过来,伸出俏长的手指,揉着章进的肩膀,嗲声嗲气地说:“章大人,章老爷,你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一面。你不如不走,办完公事就回来,可别叫俺把眼睛望穿啊。俺一个姑娘家,天天在这儿宽衣展被等着你。”

章进似乎没有听到陈师爷的说话声,侧身拉住盛玛瑙的手,把它放在嘴边吻着。

“盛姑娘真是个多情多义的人,一辈子了,我四方奔走,像你这样知趣的姑娘,还是头一回遇到。春宵一刻,终生难忘。本官到县衙办完公事,就回来陪你。”

盛玛瑙扭揑着身子,说:“妾身等着你。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落到地上,能沾四两土。大人说话算话,可别让我空等啊。”

“姑娘有义,我咋会无情呢。说啥也不能让你空等。”

章进又拉拉盛玛瑙的手,这才揉着惺忪的眼睛,连连打了两个呵欠,告别盛玛瑙,慵慵懒懒地迈开步。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来,陈师爷躲闪不及,额头被重重地踢了一下。

章进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面前还跪着一个人,吓得慌了神,连忙高声呼叫:“来人哪,快来人哪!抓刺客!”

楼上传来惊叫声,楼下的老鸨慌了,急急忙忙往楼上赶。

盛玛瑙看到章进那番惊恐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弯下腰,双手捧住肚子。

“章大老爷息怒,我是奉知县大老爷之命,来给你汇报剿匪情况的,不是刺客。我一大早就来了,在楼下整整等了两个时辰。刚一见面,就惊吓大人了。请大人息怒,饶恕在下的莽撞无礼。”陈师爷连忙伏地叩头,诚惶诚恐地说。

章进那番惊吓,还没有平静下来,头上就冒出冷汗,胸腹中似有一百个鼓槌,把心中那面破鼓擂得嗵嗵直响。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把目光落到陈师爷身上,气恨恨地说:“你也真是,早就来了,咋就不进来汇报! 恁些当差的,磨磨蹭蹭,处处误事儿。起来,有啥事儿快说!老爷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你唠嗑。”

老鸨从楼下跑上来,看到章进正和陈师爷说话,惊恐的心情才放松一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闭合大张着的嘴巴,慢慢地退下楼去了。

陈师爷抬起头,忙不迭地说:“章大老爷在上,小人给你报喜来了。知县大老爷昨日进山,没费多大工夫,就把虎头山寨的流贼歼灭了。强盗的头颅,已经运回县衙。知县大老爷派我来迎接章大人,敬请章大人速速回衙验看。”

“真的吗?”章进一听,不由得怔了一下,有点儿不大相信。来报喜的毕竟是虎山县里的师爷,料他贾金业也不敢说谎。

章进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再一次拥抱盛玛瑙,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又轻轻地拍拍盛玛瑙的肩膀,这才回转身,也没往陈师爷身上瞅一眼,就慢腾腾地往楼下走。

贾知县派来伺候的差役在门前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见章进出现在门口,连忙上前打躬行礼,用轿子接住,一路小跑,把章进抬进虎山县衙。

章进从轿中下来,两只眼睛四下一抡,只见衙前的空地上,满满地几十个麻袋,一个个装得鼓鼓囊囊。渗出外边的血渍,早凝成乌紫的一片。

章进不看则已,乍一看见,顿感头晕目眩。他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陈师爷连忙上前扶住,搀着章进走进县衙正堂。

章进在正堂上坐定,贾知县站在对面,满脸堆笑,行过一个大礼,才得意洋洋地表白自己的功劳。

“章大人,卑职奉命讨贼,已经大获全胜。虎山县这个地方,向来不曾有过匪患。那股流贼,不知道是从哪儿流窜来的。区区几个蟊贼,都是些乌合之众,哪能是官府的对手。卑职一声令下,衙役民壮就勇猛冲上前去,没经三拳两脚,没费几刀几枪,就死的死了,伤的伤了。他们的首级,拣那些囫囵的,用麻袋装运回来。敬请章大人验看。那些不囫囵的,不知道又有多少,都留在山洼里喂狼了。”

章进心中惊骇,却也高兴,趁着大腿搓麻绳。

“我说吗,就那么几个蟊贼,能刮得起大风,翻得起大浪!剿灭得及时,铲除得干净。你平定了虎山县的匪患,为皇上立了一大功。我这就赶回府衙,向马知府禀报。马知府得到捷报,一定会重重地奖赏你。”

贾知县眯缝着一双小眼睛,看着章经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章大人,不瞒你说,这次进山剿匪,县衙里兵员也伤损不少。从来没打过败仗的贺捕快,也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了。”

章进漠不关心地说:“常言不是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干啥事儿,都得有成本,还得付出点儿代价。剿灭那么多山匪,能不消耗些人力物力吗?死了几个人,有啥大惊小怪的,好好地安葬他们就是了。”

贾知县瞒天过海,想来就心虚,看看章经历并不着意追究,侥幸得心里开花,巴不得他立刻离开县城。

“章大人来虎山县一趟,鞍马劳顿,着实也不容易。章大人有意让马知府奖赏卑职,我贾某也知情知义,感恩报德。章大人能在马知府面前替我美言,我也不会只陪奉你个笑脸,让你空着两只手回去。”

“看你贾知县说的,你是谁,我是谁!你剿匪有功,大捷而归,我能不在马知府面前为你请功吗!你要把蟊贼的头颅,悬挂在四门城楼上示众。看看那些刁民,哪一个还敢犯上作乱。话又说回来了,我跟着马知府这么多年,吃的是皇家的粮,干的是皇家的事儿,领的是皇家的饷,操心受累,跑腿传话,也是我的职责。这次是遵马知府的指令,来敦促贾大人剿匪平乱,决不是为着金钱来的。”

章进用那鄙夷的目光,向贾知县脸上扫视一下,重新抬起头,从椅子上欠欠屁股,志得意满地说。

“说实在的,过去,卑职我有眼无珠,对章大人的为人,还不大了解。就这几天的情况来看,的的确确,章大人是一个忠于圣上的好官,清正廉洁,善恶分明,大公无私,是满县衙大小官员学习的榜样。章大人这么看得起我,也是我三生有幸。章大人的大恩大德,卑职没齿难忘。我马上按照你的吩咐,在四隅城楼上悬挂流寇的人头。不管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要他们都来观看。如若不来,就按通匪论处。全县城里张贴告示,警示那些刁民,如若再聚众闹事,格杀勿论,决不留情。”

贾知县眯缝着两只小眼睛,看着坐在公堂上的章经历,好似得胜面归的部将一样,一边吹捧章经历的为人,一边表白自己的决心。

不知道是忘了和盛玛瑙的约定,还是急着去府城向马知府邀功,刚刚吃罢午饭,章进就要启程。

贾知县将县衙里的金银,拿出千两有余,用两口红漆箱子装了,并派出十多个民壮,执枪挎刀,护卫章经历,浩浩荡荡,向府城进发。

马知府听罢章进的汇报,把悬在喉咙口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了,看到章进带回来的白花花的两箱银子,腹中那颗心,也绽开了花朵。

剿灭了虎头山寨的强盗,为皇上平定了一方国土。马知府洋洋得意,自以为给皇上立了一大功,立即写下奏章,亲自进京,向皇上伐功矜能。当着许许多多大臣的面,表述他力督虎山县知县贾金业,将流窜而来的贼寇消灭在大山之中的情形。口若悬河,编排得天衣无缝,鼻头上直浸汗珠。马知府一时心血来潮,说着说着,不但夸大了自己的能耐,也夸大了贾知县的功劳。

思宗皇帝看看奏折,听听表述,心中大喜,特地把马知府褒奖一番,又调拨许多银两,让马知府扩建府衙,还特许马知府,为贾金业加官进爵。马知府当即奏报,经吏部正卿特许,将贾金业从虎山县城抽调上来,充任府衙的指挥同知。

马知府借花献佛,拿着别人的屁股当作自己的脸,收到这么多意外之财,心中高兴,脸上开花,走路都不知道先抬哪只脚,先迈哪条腿了。在回府城的路上,看山山跳舞,看水水唱歌。他私下里思忖,天下烽烟四起,到处都不太平,捧着脑袋活在世上,今日生,明日死,白天顾不了夜晚,还修什么府衙,装点什么门面。不如瞒天过海,得过且过,拿出少许赏银,应付应付上司,将其余的大部分银两,私藏进自己的府邸,如有风吹草动,也好带上它往别处谋生。

贾知县的一番苦心,给马知府挣得诸多荣誉。马知府回到府衙,就拿赏银的一小部分,将府衙的门楣装修一番,好让京城里的差官来巡察时,看着顺眼,瞧着顺心。并通知贾金业,选择良辰吉日,到府衙上任。

贾金业要去府衙做官了。消息不胫而走,不几天就传遍全县城的大街小巷,满县境的山川平原。人们恨不得贾金业马上离开,也好过几天舒心自在的太平日子。

得到升迁的贾知县,并不急着去府城任职,仍旧在虎山县里蹲着,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搜索更多的财物,以便到府城享受。

马知府也并不急着催贾金业来府城上任,任他在虎山县城多停留一些时日。马知府有马知府的筹划,贾金业有贾金业的打算。贾金业作为一个小小的知县,却长着一颗贪得无厌的心。离县奔俯,总不能手掂两只拳头。

星转斗移,风来雨去,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说话之间,就到了四月中旬。满县境内,不管是山田,还是平地,所有的麦子都黄梢了。

整整一个冬天,气候干冷干冷,老天爷心狠,看着民间的疾苦,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来。凛冽的西北风吹过来,干旱的土地冻得裂出一道道伤口。老百姓拼着命种下的麦子,出苗时又稀疏得可怜。开春之后,虽然也飘下几丝毛毛细雨,也润不湿大地干渴的嘴巴。零零星星的雨丝,刚刚飘落到地面,就蒸发到空中,变成气体了。长在地里的麦子,保住的几枝主头,像干渴得要死的孤儿,睁着眼,张着嘴,向老天祈求雨水。勉勉强强抽出的一两个小穗,也结不出三五颗麦粒。老百姓饿得心内发慌,肌肉浮肿,眼睛里闪现出希望的同时,又增添出更加多的忧愁。

日月在交替,饥馑在延续。浩渺的苍天,像瞎了眼一样,看不到衣食无着的人们流离失所;辽远的大地,像聋了耳一样,听不到哭天抹泪的人们啼饥号寒。

如果麦收之前去府衙上任,这点儿收成就会留给别人。贾知县打定主意,要在离开虎山县之前,把黎民百姓的捐税全部收回来,变为自己的私有财产。然后才拖家带口,风风光光地到府衙任职。

麦穗还没有灌浆,麦秆还没有进场,贾知县从各里各甲抽调来许多泥瓦工匠,修整扩建粮仓,并向全县民众发出告示,凡在虎山县居住的乡民,不论土地有多少,离城有多远,一律将打下的粮食送到县城的官仓,任何人不得私自储藏,私下买卖。如果发现私自储存粮食者,统统按通匪罪论处;如果发现私自买卖粮食者,统统按谋反罪论处。

各地的里长甲长,接到贾知县的通令,挨门挨户向老百姓摊派。

“天下大旱,朝廷有难。臣民百姓,应当为大明皇朝着想,不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大河有水小河满。朝廷富有了,老百姓才能享福。农民私藏粮食,目的是准备支援犯上作乱的强盗,要是不通匪,私藏粮食干啥!农民私自买卖粮食,是为了煽动天下的老百姓抗粮抗捐,准备将来谋反朝廷,要不,咋能买卖粮食呢!”

里长甲长们,东街里走,西街里串,见门就进。面对穷苦人的乞求,他们不但不同情怜恤,反而气势汹汹,强词夺理,逼迫家无存粮的庄户人家,打下麦子,必须完税交租,新账老账,按时付清。每到一户,便吹胡子瞪眼睛,把唾沫星子喷得四处乱溅。以租田谋生的佃户,靠讨要保命的穷汉,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惊在脸上,恼在心里,恨在骨髓。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有怒而不敢言,有苦而不敢诉,只有在背地里落泪,在暗地里诅咒。骂里长甲长昧了良心,黑了心肝,搜肠刮肚地盘剥老百姓,抽干了老百姓的血,刮干了老百姓的肉,还要拿老百姓的骨头,强压硬榨,挤出几两油。

忽然有一天,漫天里嗡嗡作响,铺天盖地,飞来了无数只蝗虫,像随风旋来的乌云一样,把太阳都遮住了。蝗虫成群结队,乱飞乱扑。本来就不景气的庄稼,眨眼之间,被洗劫一空。连山坡上细瘦的蒿草,也只剩根须。眼看到手的庄稼已经绝收,四乡八堡的村民,仰天哭嚎,却哭天无泪,俯首叩头,只叩地有声。

贾知县派衙役民壮,到乡下逼粮催款。老百姓家家户户囤无存粮,灶不冒烟,哪里有粮食可缴。那些衙役民壮,在百姓家里收不到粮食,急火攻心,连眼睛都血红血红的,穷凶极恶地四处抢夺。

虎头山寨的强盗,除了留下来一些兄弟姐妹保护山寨之外,由严景信亲自率领,化整为零,深入山村,帮助百姓抢收侥幸没被蝗虫啃食的庄稼,组织穷苦的老百姓,抗租抗税。和县衙里来的衙役民壮展开一场又一场的争夺战。每一次战斗,县衙里派来征粮的差役,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丢盔撂甲,呼爹叫娘,抱头鼠窜。衙役们屡战屡败,恐惧之感填满心胸,下乡之时,远远躲进山旮旯里,不敢到村中催粮逼税。那些民壮,大都是民间征调而来的壮汉,他们深知庄稼人的艰难辛苦,慢慢也就懈怠起来。

虎头山一带的穷苦百姓,对虎头山寨兄弟姐妹畏而避之的心理消除了。这些占山为王的兄弟姐妹,都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上山落草,聚义求存,和那些扰民害民的强盗不一样。深山中的穷苦百姓,对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有了新的认识,都欢迎他们来村中作客。许多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山民,也纷纷上山落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里山外,城里城外,传唱着一支歌谣,像数来宝一样,大人小孩儿,一张嘴就能吟唱。

“天苍苍,地莽莽,山川田野不长粮。出了贪官与污吏,遭了水旱和匪蝗。黎民要想有活命,逃到山上当强梁。早早开门迎闯王,跟着闯王躲饥荒。”

贾知县听街市上传唱这首歌谣,先是愤怒,勒令抓捕传唱歌谣的人。紧接着就是恐慌,战战兢兢不敢入睡。然后是害怕,脑袋只要粘上枕头,就整夜整夜地做恶梦。

芒种忙,打半场。这一年到了芒种,地里的麦子颗粒无收。可是,佃种的地租得上缴,派给的捐税得筹措,欠下的债务得清还,漏雨的茅屋得修缮。穷苦的老百姓,囤无粒米,灶不冒烟,吃了上顿愁下顿。看着饥饿的儿女无法供养,拉棍要饭却安抚不了饥肠,恨不得将脚下的黄土,撮起来当作饭食。实在没有办法存活了,就铤而走险,不是纠集穷极饿极的左邻右舍,冒着生命危险吃大户,就是横下一条心,相约走投无路的亲朋好友,前往虎头山寨当强盗。

眼看着麦收已过,贾知县提前修整过的粮仓,还没有填满一个角。

贾知县看着日不进斗的粮仓,心情特别沉重,忧愁不堪的脸上,朝天终日蒙着阴云。要是马知府派人来查验收粮情况,贾知县就要坐大萝卜了。

满腹的希望成了泡影,贾知县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是木匠啃锯,没有法子。出门看天,只有仰面长叹;进屋瞅地,不住地顿足跺脚。看看实在没有指望了,就咬咬牙,狠狠心,决定立即去府衙上任,离开这个让他忧心而又恶心的虎山县城。

主意一定,比蝎子尾巴还毒的贾知县,说什么也不肯白白地离开虎山县城。从民间搜刮来的金银财宝,都要打成捆,装成箱,顺理成章地运进府城。运不走的,就是白白地投到河里听响声,也绝不能留给继任的知县。

那些刚进粮仓的麦子,贾知县一股脑儿卖给外来的粮食贩子。狡猾的粮食贩子,像幽灵一样,夜里来夜里去,神出鬼没,满口里说着“亏本收下,落个人情”,斗量衡约,却压称而又压价,然后装车,悄悄地运出城外。贾知县拿粮食交换而来的,是一箱一箱的银两和古董器皿,还有许许多多丝绸布帛。

贾知县勾结各路奸商,将县衙里值钱的东西,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换回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那些卖不出去的,和那些卖不出高价钱的,不是毁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就是熟视无睹,像丢弃几件玩腻歪的玩具一样,搁置脑后,不管不顾。

贾知县离开虎山县城,要带走全城里的金银财宝。这消息不胫而走,像严冬里刮起的东北风那样快,没几天的工夫,就从县衙传到街面,从城里传到城外,从山下传到山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得有鼻子有眼睛。

外出探寻李闯王消息的兄弟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特大喜讯。李自成率领的义军,已经转战到安徽一带,和张献忠重新联合,同心协力,杀贪官,斩污吏,开官仓,赈饥民,队伍迅速发展壮大,如渠水汇入江河,形成了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起义军替天行道,一路上攻城掠地,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各州府的官军闻风丧胆,纷纷抛家弃城,落荒而逃。那些不愿逃离的,逼迫将士守城,往往一和起义军交手,就溃不成军,不是身首分离,一命呜呼,就是丢盔撂甲,抱头鼠窜。不久的将来,李闯王的义军就很有可能打回河南。

严景信听得消息,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着。他来到窑洞门外,望着满天的繁星,感到所有的星星,都在向一起聚集。不久的将来,就会聚合成一片照耀天地的光亮。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就是这无数繁星中的几颗。严景信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李自成一入河南,他就率领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投奔李闯王的队伍。

一个风静天青的夜晚,严景信派出几个亲信作侦探,到虎山县城打探虚实。

侦探们乔装打扮,来到城里,只见街市上萧条冷落。城中的房屋,十室九空。守城的民壮,戒备森严。

三更夜深,粮贩又偷偷地运走几车粮食,贾知县又换回多少银两。五鼓凌晨,贾知县把搜刮来的金银财宝,装在什么颜色的箱子里,搁置在哪间房子里。卯时日出,城中的什么地方,又加派多少岗哨,增派多少守卫。哪条胡同有出口,哪条街道是断路,哪栋房里能藏身,哪栋楼里能出击。贾知县的一举一动,都有哪些规律;县城里的一街一巷,都有哪些变化。侦探来的情况,天天都有人向虎头山寨汇报。

贾知县把搜刮变卖而来的银两,散碎的兑化成整锭的,和着一些元宝、铜钱,让心腹衙役,整整装了十大箱子;把强取硬夺而来的衣物古董,另外装了十大箱子。一切准备停当,贾知县准备携带眷属,以及自己认为信得着的家郞使女,乘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溜出县城。

严景信听得探子来报,急忙召集二百多名精壮的兄弟姐妹,星夜赶到县城,截击贾知县。

傍晚时分,周矩辉领着五十多个山寨的兄弟姐妹,埋伏在去府衙的必经道路上,单等贾知县一到,就一发冲杀过去,劫了他的不义之财。

严景信把其余的一百多个兄弟姐妹,分成四个小队,让夏忠庭、卢涛、吴海云等人领着,分别绕着城墙,去西门、南门、北门外埋伏静候。自己领着三十来个兄弟姐妹,在城门紧闭的城东门外,不动声色地埋伏下来。

天,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大大小小的星星,也不再眨巴眼睛。如小船一般弯弯的月亮,也不在云层中穿越。山也静立,树也静立,就连大白天来往行人出出入入的四大城门,也静静地矗立着。天地间的万物,似乎都走进深沉的梦乡,追寻各不相同的梦境去了。

从前半夜,一直等到后半夜,弯弯的上弦月已经沉入西边的山凹里了,埋伏在城门外的兄弟姐妹,却一直不见城内有任何动静。

城内城外的鸡都叫了,严景信放心不下。感到侦探们探来的消息可能有误。天都快亮了,难道贾知县就这么存得住气。是不是他临时改变主意,早已提前出城了,或者把离城的日子推后了。

严景信让身边的两个弟兄,猫腰顺着城门外的墙根,悄悄向城门口摸过去,看一看城门口的情形。

那两个弟兄来到城门口的背阴处,目不转睛地往城门口观望。泛着油漆气味的城门紧紧地关闭着,连狗叫的声音也没有。城楼上值班巡夜的民壮,也不见踪影。

贾知县调离虎山县,正是县衙里更换知县的时候,那些巡夜的民壮,很可能隐藏在更加隐蔽的地方,注视着城里城外的动静,万一发现意外的情况,说不定会有数不清的利箭,飞蝗一般从城头上射下来。

那两个弟兄埋伏在离城门不远的一片灌木丛里,观察了很长时间,城楼上仍然悄无声息。他俩沉不住气,拿起一块石头向城门口丢过去。哐地一声,石头落在城门外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城楼上仍然没有任何反响。

两个探路的弟兄抬头看看,城头上静悄悄的,仍然看不见守城民壮的影子。

情形不对劲儿,那两个弟兄一跃而起,贴着城墙根,一直摸到城门洞里,用力一推,城门就吱吱呀呀地推开一道缝。

厚厚的城门,原来是虚掩着的。

两个探路的弟兄吓得赶紧躲到一边,屏住呼吸,左右里听听,前后里看看,远远近近仍然没有声音传出,里里外外仍然没有人出现。两个弟兄壮壮胆子,索性打开城门,向身后的兄弟姐妹呼喊:“兄弟姐妹们,城门是开着的!”

严景信一跃而起,带领身边的兄弟姐妹,向城门冲过去了。

这时候,有几个还在守卫城头的民壮,才从睡梦中惊醒,执枪来到垛口,向外一望,个个都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城池的安危,各自寻找藏身避体的地方去了。

街道两旁除了几声狗咬,并不见有人出来。

快到十字街口的时候,对面来了一群人。严景信想,贾知县,你个狡猾的老狗,还是没能逃出山寨兄弟姐妹布下的天罗地网。

严景信一挥手,跟在身后的兄弟姐妹,纷纷闪身,躲到街道两旁的门楼底下。

对面的人过来了,不见有箱笼在里边,也没有贾知县乘坐的轿子。

严景信喊了一声:“来人站住!通上名,报上姓来!”

对面来的人停住。人群中,传出夏忠庭惊喜的声音。“严大哥,恁都进来了。”

打城西门进来的兄弟姐妹,都出现在大街上。严景信和迎面而来的夏忠庭,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贾知县已经不在县城里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县城。

南门、北门的兄弟姐妹也都涌进来,一个个都感到意外。一种被捉弄的感觉,霎时间侵入严景信的心头。他怒不可遏,猛地发出一声呐喊,直向县衙冲去。

县衙里的衙役、民壮、捕快,打牌的打牌,睡觉的睡觉。赌博的,因为赌帐不清,争得面红耳赤,斗得剑拔弩张,要动拳脚。也是乐极生悲,冷不防被虎头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连窝端了。他们不战自溃,乖乖地举手投降。那些躺在床上的,一场美梦还没有做完,转眼间便转成恶梦。猛可里被喊杀声惊醒,糊里糊涂地成了俘虏。

严景信率领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冲进县衙正堂。他们借助微微的亮光,看到写有“虎山县正堂”的匾额还高高地悬挂在门楣上。正堂照壁上写有“清正廉洁”的匾额,已经瘫在桌案上,从中间裂成两半。写有“民之父母”的匾额,倒立着悬吊在一侧的墙壁上。大堂上下,好像被兵匪洗劫过一样。县衙内外无人照管,仿佛一座久无烟火香客的古庙。

到后衙去搜寻的几个弟兄折返回来,急切切地对严景信说:“严大哥,后衙里搜不见贾知县,只有几个老掉牙的奴仆。他们说,贾知县前半夜就出城了,现在,恐怕都走了五六十里路了。”

听了这几个弟兄的话,严景信周身的热血直往上涌。他紧皱眉头,咬咬牙说:“又便宜了这条老狗!”

贾知县是前半夜就离开县城的,那时候,严景信已经埋伏到城外的山路上了。

在虎山县当了五年七品县官的贾金业,在离开县城的前几天里,就愁得寝不安,食无味。这许许多多雪花银子,都是从穷苦老百姓身上榨取来的,这许许多多古董衣物,都是从穷苦老百姓家里掠夺来的。带着这些银两和财物离开县城,就是虎头山寨的强盗不来追杀抢截,光县城里的平常百姓,也不会放过他。

按照陈师爷的主意,晚饭过后,贾知县特地让守城的民壮上城头防守,待到二更将近,又特地通知他们放假休息,尽情到烟花酒肆寻找乐子。只有少数几个民壮,还蹲坐在城楼上,抱着长枪睡懒觉。

贾知县带着陈师爷和十几个亲信的衙役民壮,偷偷摸摸地从小角门出来,来到万人坑一侧的城墙背阴处,用绳子把那二十箱银两财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城外。

被几个衙役搀扶着,贾知县爬上城墙,顺势朝城墙下边滚去。早有两个轿夫,把两乘二人小轿翻出来,在干涸的城壕里,一乘抬起贾知县,一乘抬起太太郑芝娟,悄无声息地离开县城了。

新娶的太太郑芝娟,乘着小轿,带着两个贴身丫环,紧紧地跟在贾知县的轿子后边。

抬箱笼的人,全是些从富有家庭而来的民壮。这些富家子弟,在乡里犯了众怒,为了躲避灾祸,不得已投到贾知县门下,当了追随官吏的民壮。他们抬着箱笼,紧紧跟着贾金业,顺着山沟,绕道走进大山深处。

贾知县一行人,官道正路不敢走,专拣静僻的山间邪径,避村舍,躲集镇,急匆匆向府城进发。

周矩辉领着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在山道上候到天明,也没有见到贾知县的影子。

吴海云要亲手杀掉陈得冰,进得县衙,风急火燎地四处寻找。前衙后衙都找遍,也没有找到陈得冰。

严景信在县城里扑了空,没有抓到贾知县,气恼与愤恨,不打一处来,趁着城外渐渐亮起的曙光,一把大火,焚烧了县衙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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