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气温渐渐回升了。太阳一出来,就把红红的脸庞呈现在天上,用火热的心肠温暖着大地。灿烂的阳光,照得虎头山寨暖和和的。
深夜扑来的寒气,在山涧里结成一层薄薄的盔壳,把汩汩涌动的春雨禁锢得严严的。太阳升起不久,那层硬而脆的盔壳,就好像被投放到高温炉里一样,马上就溃裂了,熔化了,变成稀里哗啦溃不成军的一股残流,顺着沟壑流不多远,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虎头山寨,在暖暖的阳光下,袒露出博大的胸怀,展现多姿的面貌。灰褐色的岩石,高高地耸立着,不屈不挠地与天地比寿,漫山遍野的燕麦,野菠菜,野苜蓿,张开眼睛。青青的,瘦瘦的,镶嵌在陡立的岩缝间,努力为大山装点微微的生机。松柏张着翅膀,斜斜地从山壁上探出身子,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鹰隼。
吴海云在一块岩石上坐着,痴痴地向周矩辉住处的方向看。太阳光从空中照下来,落在后背,透进心胸。她感到舒爽极了。
坐了一会儿,吴海云慢慢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拢一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朝四周看了看,迈动脚步,向前走去。
吴海云刚刚走到周矩辉的住房前,周矩辉就从里边迎出来了。
“周大哥。”吴海云红着脸,甜甜地喊了一声。
“啊,是海云妹妹。春节一过,天就暖和了。出来走走。”周矩辉看了看吴海云。
“是啊,立春已过,就是春天了,吹过来的风都是温暖的。一天一天暖和了,兄弟姐妹的日子,也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吴海云信口拈来,随随便便地说。
“是啊,人算赶不上天算。开春了,万物都要生长。兄弟姐妹们在山寨里生活,也会好起来的。”周矩辉迎合着说。
“那天得救的刘大将军,伤好些了吗?”吴海云很关心地问。
“好多了,刚才还给我说,过两天就要找队伍去呢。正好,他在屋里。你想看看他,就进去吧。”
周矩辉说罢,转身朝屋里喊了一声:“刘大将军,海云妹妹看你来了。”
屋里边传出刘春宇的应答声。
吴海云定睛朝门口看了看,略一迟疑,就走进去了。
刘春宇来到虎头山寨,只三四天时间,伤势一天天好转,身体已恢复元气。他弯腰踢腿,展肢运气,轻松而利索。他正要出去练刀,忽然听到周矩辉喊出“海云”两个字,心头猛然一惊,隔着窗子往外看。
面前站着的那位姑娘,高高的身材,俊俊的脸蛋,出落得像百花丛中的一朵月季。从她的身姿、面容上,刘春雨似乎看到了三姨太薛玉娟的影子。
看着看着,刘春宇怔住了。那天晚上,他被救上虎头山寨,就有这样一位女孩子,在龙虎厅里坐着。那一晚,刘春宇看着那女孩子有点儿面熟。那女孩子只顾忙来忙去,没在刘春宇面前长时间停留。
“这姑娘难道真是……”
刘春宇的心里,好像酒醉一般。
吴海云进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刘春宇,说:“刘将军,你的伤好了吧!”
刘春宇迎上去,说:“好多了。虎头山寨这么多人,把我像亲人一样看待,心情好,伤也就好得快了。姑娘,你快坐。”
吴海云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来,目光往刘春宇脸上一扫,也感到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刘将军,你的武艺可真好,大家都看得入迷了。那时你还带着伤呢,以后伤好了,舞起刀来,更加了不得。我真想让你留在山寨,拜你为师,跟着你多学几招几式。”
“姑娘,要不是山寨里的好汉救我,我还不知道活成活不成呢。我是闯王队伍里的一个小卒子,本来就不是将军。好汉们抬举我,非得这样叫,我也没办法。身上的伤还没有好,我心里急啊,恨不得马上找队伍去。”
“刘将军。你甭急,伤得那么重,等养好了再去也不迟。那天晚上,你说你也是虎山县里人,既然回到家乡了,就没想着看看亲人吗?”
“在虎山县,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扛长活的,老母亲很早就得病去世了,身边哪还有亲人哪。我是想,既然回来了,就再到故地看看。可是回到虎山县,山也变了,水也改了,还没有找到扛长活儿的地方呢。”
“刘将军,你在哪儿扛过长活儿,还记得吗?说出来,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也许能帮你找一找。是不是吴家湾子?”
刘春宇一惊,认真地审视着吴海云,说:“姑娘,无根无由的,咋问起吴家湾子来?”
“我是吴家湾子出来的。咋了,刘将军?”
“没啥,没啥。既然你是吴家湾子出来的,我就想问问,吴家湾子有个很有名的员外,叫吴克宏,现在还有这个人吗?”
“你问的那个吴克宏,他是俺爹,现在还活着。刘将军,你咋问起他来?”
刘春宇认真地审视着吴海云,皱皱眉头说:“哦,他是恁爹,你真是海云?”
吴海云看着刘春宇,点了点头。
“海云,几年不见,你咋就在虎头山寨?恁妈呢?她现在……”
“刘将军,原来你就是刘大叔!你不声不响地走了,叫我好想你。”
吴海云说着说着,就站起身,刚刚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间站住了。
刘春宇走过来,看着吴海云,说:“你确实是海云!找到了,实实在在,我找到了!”
“刘大叔,吴家大院败了,都怪俺爹不争气。俺妈也在山寨里。”
“三太太,她也在山寨里?”
“嗯,那天晚上,你一来,我就跟她说了。我一说,她就知道是你来了。可不知道咋了,她不愿见你。这两天,昏沉沉的,好像有病了。”
“她病了?她向你说过啥吗?”
“没有。她只说你从小就在俺家扛活。我知道,那时候你教我武艺。我幸亏跟着你学过武艺,不然的话,早就被贾知县毁了。”
刘春宇的心湖,被一阵强烈的风吹起一层波浪,再也无法平静下去。他下决心,一定要去看看薛玉娟。吴海云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进耳朵里。
太阳暖洋洋地顺着南山坡爬行,似乎很累。
刘春宇站在山顶上,远远望着吴家母女所住的屋子,想等薛玉娟出来活动,多看她几眼。可是,薛玉娟一直没有出现。
太阳还不曾落下山弯,弯弯的月亮就像一只渔船一样,划到西边的天空中了。它要趁太阳落山的一瞬间,给大山洒过来一层银辉。
刘春宇整整衣袍,向薛玉娟的屋门前走去。
吴海云草草吃了些晚饭,就找白剑萍聊天去了。薛玉娟盘腿坐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等待女儿归来。
刘春宇步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过来,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松树下,悄悄停下来。微弱的月光下,他看到,十年前他关心体贴过的三姨太薛玉娟,瘦弱的身体,单薄得一风就要刮倒。过去那双泪滢滢清俊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远处的大山。满头的青丝嵌入根根银线,好如严霜落到头顶,就和头发凝固到一起的样子。
太阳撒向空中的余晖,完全消失了。月亮躬着弯弯的脊背,也快要躲进西边的山谷里去了。虎头山寨四周,连一丝风也吹不过来,树梢不动,鸟雀不噪,寂静得有点儿沉闷。
刘春宇的心咚咚咚地狂跳不止,不自觉地轻轻地喊出声音。“三姨太。”
薛玉娟早已看到刘春宇向这边走来。多少年的相思相念,催促她,逼迫她,煎熬她。她恨不得马上站起身迎上去,像十多年前那样,把脸俯在他宽宽厚厚的肩膀上,向他苦诉这几年的苦难遭遇。但是,她毕竟没有勇气站起来,只木然地坐在那里,要等刘春宇走近了,才把脸扭过来。
刘春宇的身材,仍和十年前一样健壮。他迈动的步伐,和十年前一样稳健。薛玉娟觉得,刘春宇那高大魁梧的身躯,仍然能把一座大山挡住;他那板正壮实的腰脊,仍然能担起两座大山。
薛玉娟看着看着,心头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刘春宇回来了,就站在自己面前,张开双臂,就能够抱住他。此时此刻,薛玉娟的心律,和刘春宇的一样狂;薛玉娟的心速,和刘春宇的一样快;薛玉娟的心绪,和刘春宇的一样骚动,欲泄不能,欲压不忍。
刘春雨情不自禁说出的话,声音和十年前的一样轻,一样有情有意有韵味。
薛玉娟仍然坐着,眼睛看着刘春宇,身子仍然一动也没有动,动情地说:“是我,别叫我三姨太,我是海云她妈。”
刘春宇赶前两步,来到薛玉娟面前,低声说:“玉娟,是我,十年前的春宇啊。”
薛玉娟把眼光落在刘春宇脸上,说:“我知道是你。你回来了,就是想见见我。我给海云说过了,不让你来见我,你到底还是来了。”
“因为啥?你害怕?”
“咱都快五十岁的人了。现在,我孤孤单单一个老婆子,啥都不怕了。我只想,海云大了,她应当有自己的生活。”
“怪不得,演武的时候,她施展的一招一式,都那样眼熟。原来,她真是我教出的徒弟。”
“不,你知道,海云那姑娘,不但是你的徒弟,还是你的闺女。”
薛玉娟说到后边,急忙站起来,擦擦涌出眼眶的泪水,回屋里去了。
刘春宇惊呆了,万万没有想到,当时谨谨慎慎的吴家三姨太,现在竟然不顾一切地说出这样的话。刘春宇的心血,一下子涌到脸上,火辣辣地发热发烫。
“玉娟,这些事儿,你告诉海云了?”刘春宇追进屋里。
“不见你回来,我能告诉她吗!那时候,我还想你是个男子汉,敢做敢为,敢担当,懂感情。谁知道你害怕了,撇下俺娘儿俩,头也不回地走了。原来,你也是个蜡做的枪头,里里外外不顶用。你忘记十年前的日日夜夜了。不要认为一走万事休,俺娘儿俩就够不着你了。你走了十年,就把一切都甩得一干二净了!”薛玉娟点上松明子,反转身来说。
“不,不,以前你对我的关照,我一个扛长活儿的,一辈子也忘不了。别说十年了,就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死到九泉之下,肉化成泥,血化成水,骨头化成灰,也忘不了你。”
“别说这些了,你的心,我知道。你一拍屁股走了,撇下俺娘儿俩不管不问。你没想想,打你走后,我过的是啥日子啊!咱的闺女海云,整整找了你三天哪!尽管她不知道,你就是她爹,可她还是想你,念你。我一个苦命女人,在别人脚底下苦苦挣扎着活过来,你知道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风把门吹开了,我就赶紧过去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外边有脚步声传过来,我总想是你回来了,赶紧迎出去看看。整整十年了,你叫我苦等苦盼,连个音信都没给我。”
“玉娟,你不知道,想当初,我要有一点儿办法,能忍心离开你的吗!那时候,我秘密加入白莲教。我再不离开吴家,远走高飞,投奔义军,那个趋炎附势的吴员外,不把我活埋了,也会把刀压在我脖子上,生生地杀了我啊。”
“你要走,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咱一同走了也好。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叫我白天想,夜里哭,把这双眼都快哭瞎了。”
“这些事儿,海云她知道了?”
“她一个姑娘家,让她知道这些事儿,还早着呢。她只知道,你是吴家的长工。要是见不着你,我这一辈子,这些事儿,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放心吧,该让她知道的时候,我一定会让她知道。可是,现在不能,吴克宏还活着。他要逼海云,嫁给贾知县做妾呢。”
“你说啥!做父亲的逼女儿嫁人做妾,吴员外太不是东西了。”
“我说过了,吴克宏不是她爹。她爹没有能力救护她,一抬腿就走了。”
刘春宇语塞了,停了停说:“玉娟,我来到虎头山寨,兄弟姐妹对我都很好。那个严大头领,对我也没有戒心。那天晚上,还没弄清楚我是干啥的,就把刀给我了。兄弟姐妹们这样信任我,我决不能做对不住山寨的事儿。等伤好了,一定领着山寨的兄弟姐妹,攻打吴家湾子,杀了吴克宏那条老狗,给你报仇。”
“你认为杀掉吴克宏,就给我报仇了?杀不了贾知县,我的仇,女儿海云的仇,就报不了。要打,就去端了县城。吴克宏也在那儿,把他和贾知县一同抓起来,让咱的海云任意处置,那就好了。”
“玉娟,你放心。既然找到恁娘儿俩了,我就不急着走,要为你和海云报仇雪恨。只要报得了冤仇,我就带上恁娘儿俩,去追寻闯王的队伍。你不知道,闯王的队伍里,也有好多女兵,她们一同吃,一同住,一同行军,一同打仗,真比亲姊妹还亲呢。”
“我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能有啥好日子过!希望你把海云带走。不管走到哪儿,有你护着她,我就放心了。看看这天下,今天刮狂风,明天下暴雨,乱得像牛毛一样。谁也保不准今天活,明天死。一辈子能再见你这一面,我就心满意足了。希望你带上海云,找到闯王的队伍,好好地生活下去,别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
“玉娟,多谢你了。我这一辈子,遇上你这么一个人,也是我一辈子的造化。虎头山寨地盘这么小,力量这么弱,就这么些兄弟姐妹,又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总还有些流匪习气,比不上大部队的威风显赫,也比不上大部队的军纪严明。山寨里的英雄救了我,又在这儿遇到恁娘儿俩,我心里高兴啊。明天早上,我就去找严大头领,整顿兵马,向闯王的队伍学习,除掉流匪的习气,让山寨里的兄弟姐妹,真正成为一支杀富济贫的义军。山寨里的兵马操练好了,就去攻打虎山县。杀了贾知县,然后就带领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投奔闯王的队伍。只有加入闯王的队伍,咱这些无家可归的穷苦人,才会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刘春宇心中非常激动,上前拉住薛玉娟的手,慷慨陈词,说得坚定不移。
薛玉娟心潮激荡,情不自禁地伏在刘春宇肩上,流出温情的泪水。崇山峻岭之中,能毫无顾忌地伏在刘春宇怀里,薛玉娟感受到,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满足。
像情窦初开的豆蔻少女一样,薛玉娟伏在刘春宇怀里,羞羞涩涩,腼腼腆腆,简直成了一株焕发青春的千年枯藤,在一棵高大乔木的呵护下,渐渐地返青发芽。薛玉娟感到,刘春宇搏搏蹦跳的脉搏中,正涌动着一股洪流般的热血。这股洪流般的热血,无论什么力量,也不能阻挡它的翻滚,遏止它的涌动。
“去吧,去把虎山县打个稀烂,杀了贾知县那条老狗。只要报了仇,由我做主,把海云交给你,领着她寻找闯王的队伍。”
起风了,微微的山风轻摇着门前的树梢,又透过门缝,轻飘飘地溜过来,凉凉的。两个人的体温融汇到一处,刘春宇和薛玉娟都感觉到,飘进来的丝丝山风,也变得柔和起来,不像入冬时节那样凌冽了。
刘春宇请求,在他伤愈离开山寨之前,严格整顿军风军纪,刻苦训练作战能力,使相聚山寨的游兵散勇,真正变成一支让穷苦百姓拥护的义军。然后率领这支义军,攻下虎山县城,拿知县贾金业问罪。
严景信心中高兴,当即召集头领们,聚在龙虎厅里商量。
众头领一听说要把山寨的兄弟姐妹。改编成义军,就好像黑暗中的泅渡者,看到遥远的海岸上,披着七彩的阳光,无一不欣喜若狂,又说要攻打虎山县,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虎生双翼,一下子飞进县城,活捉贾金业。
当即,众头领和刘春宇一起,比葫芦画瓢,学着义军的样子,制定整顿计划方案,并按李闯王部队的建制,整编队伍,让胸中只有哥们义气的兄弟姐妹,都变成严守军纪、骁勇善战的义军战士。
满山寨的兄弟姐妹,经过改编,一个个俨然义军中的战士。他们一个个情绪激昂,精神抖擞,由刘春宇全面负责,严景信亲自指挥,吴海云密切配合,日夜不停地操练。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都显示出非凡的功效和威力。山寨里的头领,也都加入队伍的训练当中。单等时机成熟,就去攻打虎山县城。
按照山里人的规矩,正月初五的上午,鞭炮一响,春节就算过完了。无论大人小孩儿,男女老少都要尽其所能,该下田的下田,该上山的上山,像忍辱负重驾驭车马的牲口,把枷锁一样的农具往脖子上一套,一拉就是一年。只有那些王孙公子,纨绔子弟,才有游手好闲、相聚行乐的雅兴。
历朝历代的规矩就是这样。老百姓终年辛勤劳作,衣食却不得温饱。那些贪官污吏,终日花天酒地,不劳而获,享尽人间富贵。朝代改了一代又一代,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到了明朝末年,富贵的越发高官显赫,肥得流油。那些宦官佞臣,终日红袍裹蟒,锦衣玉食,身居红楼深院,出入于朱门衙堂,嬉戏于青楼妓院。贫穷的越发缺衣少食,呼饥号寒。那些村夫野老,常年葛衫穿洞,粗衣粝食,住在草堂陋室,奔命于薄田瘠岭,痛哭于荒郊孤坟。同在一片青天白云之下,同在一样的星没日出的天地之中,命运却迥然不同,简直是一流在天堂宴享,一流在地狱罹刑。
人类自有历史以来,为了消除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不知挥洒了几代人的热血,贡献出多少人的生命。这种现象,好像是上帝赐予的,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的事实,流经多少年,多少代,一直没有改变。要说用许多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唯一成果,那就是旧朝代的覆亡,新朝代的更替,旧主子的下台,新主子的得势,用明晃晃的新漆,把旧主人留下的衣钵涂得闪闪发亮。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改朝换代,就像割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儿,又长出一茬儿,永无止境地割着,长着,长着,割着。
吴海云协助刘春宇,在演武场上操练士兵,无论哪一天,直练到太阳落山了,才回到母亲身边,兴高采烈地向母亲描述整兵训练的情形。
得知要去攻打虎山县城的消息,薛玉娟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喜的是县城攻打下来,惩罚了逼人害命的贾知县,为老百姓除了一害。要是见到吴克宏,薛玉娟就抹下老脸,当面向吴克宏挑明,过去的恩恩怨怨,都是前生前世的孽缘。从此离开吴克宏,纵使不能跟着刘春宇投奔闯王的伍队,也好让女儿知道她的身世,让女儿跟着生身的父亲,走出虎头山寨,找到一条适合她自己需要走的道路。到那时候,薛玉娟就是死在刘春宇怀里,也心满意足了。忧的是万一战争打得残酷,打得不顺利,薛玉娟这份儿苦心,恐怕终生终世也不能昭著天下了。
薛玉娟替刘春宇担心,替吴海云担心,也替全山寨的军士担心。
正月到了最后一个夜晚。这一夜,薛玉娟几乎没有合眼,看着身边躺着的吴海云,心里如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辛,一齐涌上心头。
最近几天的军事训练,吴海云的身体累得骨酥筋软,一躺下就进入梦乡。薛玉娟和衣躺在吴海云身边,久久不能入睡。时不时的,吴海云会翻一个身,说句谁也听不真切的梦话。
攻打虎山县城的日子,就在二月初二日。
初一的后半夜,山寨里的军士就在演武场聚齐了。吴海云起来梳洗装束。薛玉娟也随着起来,给女儿整理行装。听到外边的号角吹响,吴海云拿起长枪,佩上长剑,就去演武场集合。
薛玉娟摸着黑,来到演武场给女儿送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们,有扛枪的,有拿刀的,有使钩的,有掂锤的,有佩剑的,还有执着鞭的,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着,听严景信的训令,刘春雨的安排。
“出发!”严景信一声号令,像一声春雷在山顶上炸响。兄弟姐妹们如游龙一般,趁着天幕上的点点星光,向县城的方向急速而去。
吴海云在队列里,身披裘甲,腰束绸带,昂首挺胸,威威武武,诚然一个巾帼英雄的模样。她走得匆匆忙忙,也没顾上回头朝居住的屋门口看一眼。
刘春宇骑着一匹雪青大马,诚然一个指挥官的模样,一会儿赶到前边指挥,一会儿又来到后边督军。
薛玉娟有些后悔,临出发的时候,没来得及和刘春宇再说几句话,嘱咐他好好看顾女儿吴海云。
队伍越走越远,薛玉娟看不到刘春宇的身影了,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回屋里。
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太阳升起来,像喝醉酒的红脸大汉,周身的热血沸腾,立在东山头,给兄弟姐妹们撑腰壮胆。大山里的寒气悄悄隐退了,吹到兄弟姐妹身上的,是暖融融的春风;照在兄弟姐妹身上的,是灿烂烂的阳光。
中午时分,队伍在城外的大山里停下来。兄弟姐妹们以小队为单位分散开,埋伏在大山里。抽出一百多精壮,组成一支先锋队。队员们各自乔装打扮,化装成各式各样的买卖人和庄稼汉,混进城去,摸清城中的交通要道,地理状貌。等到太阳落山,悄悄到万人坑边集合。
先锋队在万人坑边集齐。严景信检点了人数,由吴海云领头,趁着星光洒下的微微光亮,沿着县衙后院墙摸过去。另外一些兄弟姐妹,朝城东门和北门摸过去,消灭在那里守城的民壮。开城门迎接城外的兄弟姐妹。
吴海云发现,李凤鹃的坟墓已经被野狗扒开。吴海云向李凤鹃的坟墓丢去一眼,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抹了一把泪水。
摸到县衙后墙根,兄弟姐妹们搭人梯爬上墙头,看看后衙没有动静,就顺着大树悄无声息地溜进去。吴海云陪着刘春宇在前头作先导,领着兄弟姐妹,向县衙里边摸去。
翻过一堵矮墙,来到县衙的马房。吴海云用舌舔破窗户纸往里瞧。几个养马的差役在里边打牌,吵吵嚷嚷,正赌得不可开交。
原先的那个孙班头不见了,接替者是个肥头大耳的刀疤脸。他正在向差役们发脾气,声音粗重,像停尸场里传出的丧钟:“吵吵吵,搓几圈牌,就让人心里烦,前边的账一律充公,重打鼓另开张。”
刀疤脸吼着,伸出胳膊,毫无来由地把赌桌上的散碎银两捋过去,揣进怀里。
差役们心里不乐意。两个年轻的急红眼了,上前抢夺。刀疤脸哪里肯依,眼瞪得似牛铃铛,拳握得似榔头,胳膊一抡,那两个差役就趴下了。
马房里正在格斗之际,门就被虎头山寨的两个兄弟撞开了。
“不准动!谁动就宰了谁!”刘春宇大喝一声,整个马厩里嗡嗡作响,檩条椽子似乎都在发抖。
那些养马的差役还没有辨清楚你我他来,虎头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就一窝蜂地冲进来,把养马的差役团团围住。
“李闯王的队伍,途中借道。知趣的,赶快让出马匹,保住脑袋。若有不知趣的,马上叫他人头落地,脖颈喷血!”刘春宇把战刀在刀疤脸面前一晃,厉声说。
刘春宇手起刀落,刀疤脸的脑袋就滚下来了。那些养马的差役,吓得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胖脑袋滚下来,一个个脸色大变,浑身筛糠,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兄弟姐妹们一拥而上,解马缰的解马缰,装马鞍的装马鞍,匆匆忙忙将马匹备好鞍辔,牵到院子里,骑了上去。
“走!捉贾金业那条老狗!”
吴海云说着,骑上马背,手舞长枪,领着兄弟姐妹向后衙冲去。兄弟姐妹们刚刚拐过望京楼,两只恶狗就狂叫着扑过来。兄弟姐妹手疾眼快,举刀就砍。那两只狗惨叫一声,头颅就裂开了。一群衙役慌慌张张地围上来,兄弟姐妹们舞动长枪,朝衙役的心窝戳去。一见这么多执枪拿棒的人攻进县衙,如山洪暴发一样,来势汹汹。衙役们无力阻挡,纷纷四散逃命。
吴海云冲进后院,只见大太太鞠唯芹,正扳着面孔和二姨太殷俊丽、三姨太朱水仙闹气。鞠唯芹面前,摆放着一只精美的琉璃帆船,在灯光下熠熠发光。
吴海云下马冲进屋子,把长枪一横,说:“不许动!不许喊!谁动谁喊,就杀谁!”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太太们吓得怔住了。鞠唯芹双手哆嗦着问:“恁……恁是……”
吴海云用枪往大太太头上一敲说:“知县太太,真是贵人多忘事,咋就把我忘了?贾知县那只老狗,逼得我家没家,门没门,实在走投无路,才去虎头山寨当强盗。这次来,是专门找他算账的!”
吴海云将枪头一落一耸,把大太太鞠唯芹高高的云髻打散了,耳边的一根凤钗也断了腿,悬吊在头发上。
大太太鞠唯芹见这么多执枪拿棒的人围过来,个个手里都明晃晃的,就双腿抽筋,突然跪下来,颤声哀求。
“那些事儿,都是老爷干的,我时常劝他,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堂堂一个知县大老爷,俺这些做女人的,拿他也没办法!他刚从屠场回来,正在西边偏厢和丫环打牌呢。英雄好汉,俺街道恁都是仁义之师,咋处置他都行。怨有头,债有主,千万别杀俺这些女人。。”
吴海云招呼一声,领着兄弟姐妹向东边的偏厢里去了。
东边偏厢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那些丫环使女,正慌得屁滚尿流,大呼小叫,四下里乱躲乱藏。
吴海云顺手抓住一个,厉声说:“跑啥跑!说,贾知县在哪儿?”
那丫环早吓瘫了,跪在地上,魂不附体,话也说不出来。
吴海云缓和一下语气说:“想你也是穷人家的姑娘,我不杀你。说,贾知县那条老狗,藏在哪儿?”
那丫环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英雄好汉,我是被逼来抵债的,你高抬贵手,千万别杀我。知县大老爷从不把俺当人看,动不动就拿俺出气。刚听到前院有动静,他就慌慌张张出去了。现在在哪儿,俺实在不知道。”
听说贾知县逃走了,吴海云丢下丫环,咬牙切齿地说:“这条老狗,还算你鞋底光,溜得再快,逃得了和尚也逃不了庙!”
吴海云说罢,折转身来到后衙,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怒气,没处发泄,一把大火。把后衙的帷幕点燃了。
顷刻之间,整个虎山县衙,烈焰腾腾,烧得一片通红。
吴海云像只出笼的猛虎,把那些前来迎战的民壮,一枪一个,搠倒在地。
有一拨民壮冲过来。刘春宇正面相迎,吴海云从西边杀过来,夏忠庭从东边杀过来。三面迎击,杀得民壮们晕头转向,藏身都不知道往哪儿跑。
一时间,偌大一个县衙大院,前前后后,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那些平日张牙舞爪的衙役民壮,遇到义愤填膺的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三分胆量丢了二分半,从后衙退到前衙,从前衙退到街上。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一个个精神抖擞,操刀执剑,从后衙杀到前衙,从前衙杀到街上,逢衙役民壮便砍。虎山县衙里的衙役民壮,死的死,伤的伤,四处奔命,鬼哭狼嚎。
这场战斗,打得非常漂亮,简直出乎刘春宇的意料,更出乎严景信的意料。那些摸到城东门和北门的兄弟姐妹,杀了守城的民壮,打开城门。城外埋伏的兄弟姐妹一拥而进,没费多大工夫,便把虎山县城占领了。
虎头山寨的军士手提铜锣,走街串巷地敲打,敬告全城的老百姓。
“各位父老乡亲,李闯王的义军进攻县城,是消灭贾金业的。义军爱民如子,要百姓们安心休息,不必惊慌,义军决不动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清清脆脆的锣声,震响虎山县城的大街小巷。四街里的百姓,有胆大的,爬上墙头向外偷看。衙门里火光冲天,满衙里走动着手执武器的人。他们又惊又喜又害怕,弄不清究竟是义军还是山匪,也不便出门打探。
那些没逃得掉的衙役民壮,除去死的,都当了俘虏。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各个角落都搜遍了,仍然没有找到贾知县。
严景信让那些帮工的,打杂的,当丫头的,有家的回家。那些被逼而来,苦大仇深,无家可归的,只要愿意入伙儿,都收编进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队伍中。
刘春宇在监牢里找到吴克宏,怒从心头起,挥动大刀,要结果吴克宏的性命。
吴海云跑过来,挡住刘春宇,说:“不能杀他!他是俺爹,好歹绕他一条命,放他回吴家湾子吧。”
刘春宇看看吴海云,又看看吴克宏,咬咬牙,把吴克宏向后一推,说:“看在孩子的面上,饶你不死。你可要记住,出去后再作恶,义军再抓到你,你必死无疑。”
刘春宇在吴克宏面前站着,手执利刃,威武雄壮,全不像过去的长工。吴克宏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好半天也没有回过劲儿来。
天亮了,赵淑芹来到望京楼下,抬眼一望,禁不住伤心的泪水,就涌出眼眶。这座望京楼啊,每一道砖石的缝隙,都有一团死伤工匠的血肉,每一根柱子的坐基,都压着一个穷人的尸骨。这明晃晃、光耀耀的一座望京楼,是用穷百姓的血和肉筑成的。不知道哪一堵墙的下边,就压着她爹的一块骨头。
赵淑芹想想自己的苦难遭遇,越想越悲痛,越哭越伤心。看着这座望京楼,越看越气愤,越看越恼怒。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悲愤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她咬咬牙,把满腔的悲愤,倾注在烈火上,放火烧了望京楼。
赵淑芹来到虎山县衙,满衙里寻找吴克宏,要亲手杀掉这个仇人。可是,寻来寻去,也没有找到吴克宏的影子。
严景信初战告捷,让夏忠庭、周矩辉留守县城,安抚百姓,打开粮仓,分衣分粮。就带领陈得冰、刘春宇和吴海云返回山寨,向留守山寨的兄弟姐妹报喜。
严景信领着一部分骁兵猛将,快马轻骑,一路上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就回到山寨了。
山寨上留守的兄弟姐妹,敲锣打鼓到山门口迎接。战后大捷,兄弟姐妹们相逢,相拥相抱,一个个喜气洋洋。整个山寨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到处旌旗飘舞,歌声袭云。整个山寨,成了欢腾的海洋,翻涌起欢腾的波浪。
薛玉娟来到刘春宇跟前,脸上红红的,说:“胜利了,恁都回来了。”
刘春宇兴高采烈地说:“胜利了,俺都回来了。”
“县城一攻下来,你就走吗?”薛玉娟低着头,声音压得更低。
刘春宇看着薛玉娟,点了点头。
薛玉娟动了感情,说:“是啊,县城打下来了,我又该和吴员外见面了,你也到该走的时候了。”
刘春宇痛惜地说:“我抓到吴克宏,想一刀宰了他。可是,海云那孩子,偏偏放了那狗肏的。”
薛玉娟说:“这也难怪,她不知道你是她父亲。你要走,就带着她走吧,她是恁闺女。你走之前,我就告诉她。”
风,习习地吹过来。山坡上的树梢摇晃着,发出呜呜的哨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云气,在山腰间游动着。突兀的山石,一会儿隐没起来,一会儿又显露出来。
远远望去,整个大山,连连绵绵,雄姿万变,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