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处决犯人,贾知县亲自监斩。城东关偏南蓝桥附近的刑场上,日中时分,一老一少父子俩的头颅,随着刽子手的刀起刀落,头和身子就分开了。鲜血从颈项里喷涌而出,染红了大地。
贾知县透了一口气,回到衙中,立刻让陈师爷修书,说虎山县查处通匪罪犯二人,搏得全县平安无事,万民喝彩。
陈师爷连忙找来一个办事利索的衙役,让他怀揣书信,快马加鞭,报送知府衙门。
贾知县心中高兴,正和大太太鞠唯芹共进午餐,准备吃饱喝足了,去屠场里观看杀猪宰羊取乐。不料想外边咚咚咚地堂鼓敲响,衙役们的呼喊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过来。
“有贼!有贼!抓贼啊!”
衙前堂鼓响,银钱往上长。平时,贾知县最爱听堂鼓响了。在他看来,凡是来告状打官司的,有礼便有理,无礼便无理。要不,怎么会三年穷知府,千两雪花银呢。要是三天没人击鼓告状,贾知县就觉得不过瘾,整天里失魂落魄,坐卧不安。
贾知县听得堂鼓响,又听得衙役们高喊有贼,急忙忙推开碗筷,换上官服,一路小跑去升堂。他最得意的是,惊堂木在公案上一拍,令牌向堂前地面上一掼,洋洋得意地欣赏衙役打犯人的屁股,拶犯人的指头。
衙役们早已各执梃杖,狐假虎威,在正堂两边站定,为贾知县助威壮胆。
在衙役的赫赫声威中,贾知县往大堂上一坐,如一团肉球堆在椅子上。圆圆滚滚的脑袋不住地摇晃,后边的帽翅,随着身子的晃动,不停地上下翻飞。
贾知县看看大堂前的空地,纵身往起一跳,双脚踩在椅子上,高高地喊了一声:“升堂!”
那声音从贾知县嘴里喊出来,像沼泽里觅食的野鸭发现水蛇一样,拖着长腔,惊恐地在大堂上回荡。
两个衙役把吴海云从大堂一边拉过来。
吴海云双臂反绑,被衙役狠狠地摔在大堂前的地面上。
贾知县蹲在大堂椅子上,眼球直向梁头上翻滚,扯起公鸭嗓子吼起来:“堂前下跪的盗贼,为啥私闯县衙做贼偷盗?从实招来,免你皮肉之苦。”
吴海云抬起头,看到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不偏不倚地悬在那团肉球头顶。旁边还有一块,是用黑墨书写的四个隶体大字“爱民如子”。那字体好像抽掉筋骨一样,身子横卧着,立不起来。
“明镜高悬”下的那团肉球,吴海云一见就要呕吐。
吴海云避开贾知县的目光,一句话也不回答。
贾知县没有听到堂下喊“大老爷”,心中好不舒服,怒声怒气地说:“你这奸滑刁民,胆敢偷到虎山县衙。不是土匪,就是强盗。快快从实招来!”
吴海云昂首挺胸,愤怒的目光盯着贾知县,牙紧咬,口紧闭,一句话也不说。
陈师爷见吴海云不低头,连忙为贾知县帮腔,厉声怒吼。“你这贼人,知县大老爷在堂上问你话呢。你咋不回答!”
旁边一个衙役走上来,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呈了上去。
“禀告知县大老爷,这是从贼人身上搜出来的,请知县大老爷裁决。贼人这个样子,一看就不是个良民。”
衙役呈上的那把短刀,在公案上直放寒光。贾知县大吃一惊,眼光从短刀上移开,往堂前一看,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堂下这个挺直身子坐着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么眼熟。
贾知县眨巴眨巴眼睛,身子努力向前倾,看了好久才看出来。面前的这个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吴海云。尽管女扮男装,也掩饰不住她那清秀的面容。
贾知县大喝一声:“吴海云!”
吴海云双手反剪,仍然腰板挺得直直的,头昂得高高的。面对贾知县的凛凛威风,她一概不理不睬。
贾知县又喜又怒,向前躬起身子说:“我当谁呢,原来是你!吴海云,当初你又哭又闹,不肯上轿,半道里被响马抢去山寨。我派兵讨要,你还不肯下山。今天为啥不请自来?我就知道你把守不住,现在又想我了不是?我早就说过,恁这些女人哪,水性杨花,是条贱虫。今天我不打你的板子,只要你今晚和我拜堂圆房,共享花烛之夜。我贾某宽宏大量,以慈悲为怀。你还是我的心肝宝贝。”
吴海云怒不可遏,朝前吐了一口唾沫,气恨恨地说:“你这不要脸的老狗,一肚子狼心狗肺坏下水!家里有三房姨太太,还淫心不死。看你这样心急火燎,难煎难熬,咋不拉住你那老娘拜堂成亲。”
贾知县听到吴海云的话,倒抽一口凉气,全身都不自在。
“你这小贱人,恁爹是何等人物!一个乡下佬儿,官不官,爵不爵,级不级,品不品的,都娶了四房姨太太。我一个堂堂的七品县官,托皇上的宏福,只娶了三房姨太太,你看着就不顺眼了!依我看,咱俩是不打不成亲。来啊,先打她二十大板!”
贾知县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抽出一支令牌,就要往堂前掼去。
陈师爷急忙上前,打手势拦住,附在贾知县的耳边说:“知县大老爷,你是堂堂的七品县官,她是乡下一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不值得和她计较。大老爷不必动怒,你先问问她,只身闯入县衙,还带着凶器,究竟想要干啥。一个姑娘家,就是真要回心转意,想和大老爷马上成亲,能一进门就说,‘大老爷,咱成亲吧。’这话说着多噎人啊。你问问她,要是她来县衙偷东西,大老爷再发令打她也不迟。这姑娘被咱抓住,县衙里森严壁垒,横竖也跑不到哪儿去。”
贾知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一拍大腿,说:“好,好。你下去问问她,无论如何,也要撬开她的嘴,让她开口说话。”
陈师爷慢腾腾地来到吴海云跟前,斯斯文文地说:“吴家姑娘,大天白日,你女扮男装,私闯县衙,总不会无因无由吧。大堂之上,你这样闭口不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把实情说出来,咱大家替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知县大老爷一向对你情有独钟,他还能亏待你吗?你要是答应和他完婚,领兵去剿灭虎头山寨的强盗,他马上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恁爹还在县衙里待着。只要你答应了,我可以担保,马上放俺爹出来,给恁田产庄园,让恁爹这后半辈子,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你也会有享不尽的清福。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心里明镜似的,总不能让事儿僵到这儿吧。要是真把知县大老爷惹恼了,别说打你二十大板,只要他哼哼鼻子动动嘴,一个通匪的罪名,你就活不成了。不管是谁,只要问起来,你去过虎头山寨,今日闯衙,腰里还带着凶器,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说到天边,也逃脱不了罪名。你这么年轻,不憨又不傻。就你现在的处境,一句话说得大老爷顺心适意了,就可以青云直上;一句话说得大老爷不高兴了,就难免下地狱。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吧。”
吴海云听着,想着,想着,听着,等到陈师爷说完了,抬起头看着陈师爷,怀疑地问:“我不知道今儿个是咋了。剥花生剥出个老鼠屎,砍不尖,镟不圆的,他还算个仁儿?我说了,你敢担保?”
陈师爷心头一颤,脸就红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不识好歹的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心老虎把你吃了!我在虎山县衙,当了十多年师爷,伺候过三任知县老爷。不管事大事小,我只要张开嘴,说出口,唾沫星子掉到地上,县太爷也得掂量掂量有几斤几两。不是跟你吹,我陈师爷向来说话算话。句句话落到地上,哪一句都得砸出一个坑。只要你说实话。”
吴海云低下头说:“我杀了虎头山寨的人,从山寨里逃出来,就是要看看俺爹,听听俺爹的打算。还没有见着俺爹,恁这些王八蛋,就把我抓到大堂上来了。”
“这样说来,你答应和知县大老爷成亲了?”陈师爷听了,不尴不尬的笑容,在脸上闪现一下,马上就消失了。
“都怪我年幼无知,遇事儿想得不周全。现在,啥事儿我都看开了。一个女孩子,嫁给谁,都得做新娘子。”吴海云轻蔑地瞥了陈师爷一眼。
“好,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姑娘回心转意,我敢保证,知县大老爷还会宠你爱你。好吧,我马上去安排,让衙役丫环张罗张罗,迎接四姨太进后衙。”陈师爷高兴得拍了一下胯骨。
一片红晕,顿时罩在吴海云的脸上。她抬起头,满脸害臊地看着陈师爷,说:“慢着,没有见着俺爹,谁要是逼我,我就死给谁看。我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只有见到俺爹以后,不管知县老爷咋安排,本姑娘我都认了。”
贾知县在公堂上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像猫娃舔着那样舒服。这只馋嘴臊心的猫,左捉右捉捉不住的鱼,竟然自己游到嘴边来了。
“好,好!痛快!”贾知县忘乎所以,连忙提高声音,对陈师爷说,“陈师爷,先让四姨太去后衙见我那泰山大人,然后张灯结彩,准备结婚典礼。松绑,松绑!”
陈师爷走上前,低声对贾知县说:“大老爷,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好,不要上了她的当。”
贾知县已被侥幸的心理冲昏头脑,毫无戒心,看了陈师爷一眼,说:“你看看这衙门,里里外外铜墙铁壁,防守森严,可不是虎头山寨的茅屋寮棚。她一个小妮子家,现在在咱手里,有她爹做人质,谅她这只小虱子,也顶不起一床被子。就是张开翅膀,也飞不出县衙。松绑,松绑!先领她去见吴员外,讨来些嫁妆不更好吗!”
两旁站立的衙役,忙不迭地赶过来,七手八脚,给吴海云松了绑。
吴海云站起来,甩甩胳膊揉揉腿,由陈师爷和两个衙役跟着,朝后衙的马房走去。
贾知县当即退堂,指使衙役人等,到后衙操办婚事。
正如牢头所说,穿过回廊向东,走不多远,就看到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桑树。光秃秃的树梢向四周散开,形成一张重重叠叠纵横交错的大网,想把大地上的一切都罩在里边。由此向北一拐,走了四五十步,就到马房了。
吴海云抬头看看马房,一拉溜七间房舍,高高大大,青砖筑墙,蓝瓦固顶,黑漆窗棂,铁皮裹户,比自己家的客厅不知要漂亮多少倍。
走进房内,靠东边二十多个长条石槽,排开来摆成两行。中间一条走道,两边喂着三十多匹高头大马。那些马,一个个吃得毛光光,肚圆圆,肥肥胖胖。三个养马的差役,正忙不迭地给马匹筛草拌料。
差役们向吴海云看了看,也没和她答话,只顾低着头,从料袋里倒出许多大麦糂子,向马槽里的干草上撒,再拿拌草棍从四角抄起,来来往往搅拌均匀。那些马嚼着草料,咯嘣咯嘣的响声,乱成一片。
县衙里的生活,就是和寻常老百姓家里不一样。吴克宏的家庭,在吴家湾子是屈手一指的富户,哪里敢拿好粮食喂牲口!就是家里的仆人,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些白面包皮的花卷馍馍,平日总是麦麸或者豆渣,掺着野菜度日。
吴海云看在眼里,惊得大张着嘴巴。这些不会说话的牲口,倒比大深山里会说话的人还有福气。
“俺爹呢?他在哪儿?”吴海云四下里瞅瞅,看不到父亲吴克宏的影子,反转身质问陈师爷。
“吴姑娘,不,对不起,四姨太,你不要着急,吴员外在里边蹲着呢。有知县大老爷关照,他没有受一点儿委屈。”跟在后边的陈师爷,忙上前躬身作揖,献媚一笑,随即喊住那个满脸皱纹的花白胡须说,“孙班头,这是吴员外家的小姐,知县大老爷马上要娶的四姨太,今天来会会她爹吴员外。你不必担心,把门打开,让四姨太进去。”
“没有知县大老爷的指令,我不敢随便开套间的门。”孙班头感到为难。
“你咋就一脖子犟筋,横竖不转弯儿呢!我陈师爷说的就不算话!我这是奉知县大老爷的指令而来。你开不开?”陈师爷有些嗔怒。
孙班头没有再说什么,从腰里掏出一把长长的黄铜钥匙,把西边界墙偏北边的小门打开,不热不凉地说:“既然陈师爷能担责任,那就请吧。”
吴海云这才注意到,靠西边一堵界墙,把草库和马厩隔开。她走过小门,看到里边是三间草库,堆放的尽是些铡碎的谷草、麦秸。
走进草库,吴海云一时间没有发现吴克宏。
吴克宏正躺在琐碎的麦秸中暖身子,听得门响,睁眼看到吴海云走进来,吃了一惊。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这是怎么了?自己罹难,无论来到哪里,女儿总会出现在哪里,给他解围。这难道真是父女之间割不断的情分吗?
“海云,我的儿,你咋摸到这儿来了?”吴克宏从碎草堆里站起来,身上粘着的草屑直往下掉。
吴海云正在四处寻找,猛然听到哗地一声,站起来一个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父亲吴克宏。
“爹!”吴海云立即跑上去,拉住吴克宏的手,凄凄楚楚,喊了一声。
这时的吴海云,鼻腔里如呛进许多米醋,一阵酸楚的洪流直涌上来,酸得她难忍难受,不知不觉间,眼泪顺着脸颊,潮水一般地流淌。咽喉好像被什么壅塞了,再也喊不出声音。
长时间不见,父亲黑了,瘦了,浑身都是尘土。头发上粘的草屑,不住地往衣服上散落。下巴上的一撮黄胡须奓蓬着,像一团理不顺的麻瓤子。头发也不曾梳理,像一团肮脏的乱丝,从头上耷拉下来,有几绺还遮住了失神的眼睛。衣服也烂了,露出一团团灰褐色的棉絮。
吴克宏乍可里看到吴海云,心中涌悲,老泪纵横。
女儿吴海云也瘦了,显得腰身更加苗条。清清俊俊的脸,黄黄的,颧骨凸起,两颊里透着微微的血色。
吴克宏猜测,女儿为了找他,在外边餐风宿露,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遭了多少罪。他知道女儿刚强,越是境遇困顿的时候,越是不服输。谢天谢地,女儿终于找到这儿来了。
“海云,你是咋找到这儿的?咱家啥样儿了?你的几个母亲呢?现在都在哪儿?”
吴海云没有回答吴克宏的话,擦了一把眼泪,回转身对站在门口的陈师爷说:“你说你是衙门里的师爷,对吧?现在,我要和俺爹说几句话,恁几个在这儿不方便,还不赶快退下。要是还在这儿碍手碍脚,惹得我心烦了,等今晚婚礼一过,我就跟知县老爷说,叫恁几个吃不了兜着走。”
陈师爷看着吴海云,不愿离开。“四姨太,为了你和员外的安全,俺几个还不能离开。你和员外说过话之后,请马上回内衙完婚。”
吴海云睁大两眼,面带愠色,厉声说:“来到县衙了,还怕虎头山寨的强盗把我抢走?不懂规矩的师爷,是走,还是不走?”
陈师爷不敢再停,只得唯唯诺诺,上前向吴克宏施了一礼。
“吴员外,小姐已经答应知县大老爷的婚事了。转眼之间,你就是老太爷了,还是好好劝导劝导女儿,商量商量婚事吧。我马上派人来给你送衣服,给四姨太送嫁妆。”
随行的两个衙役,看了吴克宏一眼,就跟着陈师爷离开了。
吴海云拉住吴克宏的手,急切地低声说:“爹,快逃走吧。今天,我专门来救你。俺妈也来了,在城东关客栈里等着。我去把那些喂马的都杀了,咱就走,啊!”
吴克宏本来认为,吴海云这一来,和贾知县结成夫妻,吴家就会时来运转。他可以借助女儿的身价,贾知县的权势,青云直上了。可是,父女俩相见,吴海云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吴克宏吓得大惊失色,急忙拉住吴海云的手,惊恐地说:“你不是答应知县老爷的婚事了?咋又说出这种话?”
“爹,我要是答应他,当时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释放我,我就跟着他回来了,何必要等到今天呢。咱快走吧,回去晚了,俺妈一个人,会着急的。”
吴海云想把手挣脱出来,吴克宏却死死地拉住不放。
“海云,你这样做,不是害我吗!咱那么大一个家园,就因为你一个人,弄得不可收拾。咱吴家本来就人丁不旺,好几代了,都是单传。到了我这一代,只有恁哥哥这根独苗,他又不在家。偏偏你爱依着性子来,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家破人亡了,还没闹够,还不死心哪!”
吴克宏看着吴海云,又气又悔,又悲又怨,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恨不得吴海云立时就和贾知县举行婚礼,他可以从无边的苦海中解脱出来。
吴海云盯着吴克宏,突然之间,好像变成陌生人一样。
吴克宏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把吴海云救父的一颗火热的心,连带着她满腹的期盼与希望,不仅浇灭了,而且浇得冷冰冰,连骨髓都要冻成冰块了。
“爹,咱好端端一个家,眨眼之间,就一败涂地。这一切,难道都怪我吗!爹,你仔细想想,你这一辈子,都做些啥事儿啊!你对那些官老爷,就像贾知县那样肉头肉脑的狗屁官儿,都奴颜婢膝去巴结。不惜拿女儿的终身作赌注,还拿丫环的青春作人情。可是你巴结上了吗?他们一个个盯着你这块肥肉,这个也啃,那个也啃,把你啃得无皮无肉,连骨头都嚼碎咽了,你还执迷不悟啊!爹,你把街坊邻居当人看了吗?你讹他们的土地,占他们的妻女,逼得他们活不下去,死的死了,逃的逃了。那些有血气的,上山落草当强盗,纠集天下的英雄好汉,专门和你作对。爹啊,咋不想想,你也是个要强的人啊。可是你闹来闹去,上扒不了,下对不住,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家业不败才怪呢!你没听人家说,作恶多端必自毙。咱那么大一个家业,全毁在你一个人的手里了。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得起吴家的列祖列宗吗!”
吴海云的声音,本来压得很低,但她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高,竟然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她敬父亲,爱父亲,又可怜父亲,生父亲的气。恨不得把积压满腹的愤怒、怨恨、悲伤,一股脑儿抛向吴克宏,竟然不顾是在县衙的后院,放声大哭起来。
听到里边高音大嗓地悲啼,孙班头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相劝。
吴海云看见孙班头,怒声怒气地喊了一声:“滚!”
孙班头好心没有得到好报,面子上挂不住,红着脸,急忙退出去了。
“爹,听女儿一句话,咱走吧,离开虎口狼窝。我这一辈子,不能没有爹啊。只要你能跟我走,咱逃出去,我保证一辈子不惹你生气,一辈子都孝敬你。”
“别说了。一个女孩儿家,黄嘴叉子都没褪,嫩生生的,懂个啥!你让我回去,那些佃户,不把我剁成肉酱吃了,也把我割成肉块儿扔给狗。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姑娘。听爹一句话,和贾知县成亲吧。有贾知县这把大伞护着,咱还有啥大灾大难躲不过去。海云,别任性了。你一天不嫁给知县大老爷,知县大老爷就一天不放过恁爹。你能眼睁睁看着恁爹死在马房里吗!”
吴海云绝望了,泪眼看着吴克宏,气得浑身打颤,嘴唇失去血色,哭着恳求说:“爹,你究竟走不走?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的!”
吴克宏看着吴海云,怒冲冲地说:“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听话!爹跟着你去干啥!上山落草当强盗?我就是死在这儿,也比穷百姓造我的反强得多。”
陈师爷领着几个丫头,手托托盘,端来婚服。
孙班头急忙上前拦住,附在陈师爷耳边嘀咕了几句。
陈师爷听后咂了一下舌头,向后挥挥手。
丫环们把端来的婚服又端回去了。
陈师爷回身走到桑树下,向远处一招手。十多个民壮,一个个手执钢刀走过来,按照陈师爷的吩咐,像恶狼一样扑上去,把吴海云按倒在马房里。
吴海云一看情形不好,跳起身,一连打倒两个民壮,想夺路而逃。可是,涌上来的民壮太多了,吴海云寡不敌众,被扑上来的民壮按倒在乱草屑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陈师爷走过来,对吴克宏皮笑肉不笑地说:“吴员外,看起来,你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笨蛋,连自己的亲闺女都管不住,还能指望你干成啥事儿呢。不要执迷不悟了,还是好好劝劝小姐吧。知县大老爷能看上她,也是恁吴家七十二代祖宗积下的阴德。别傻乎乎站着了,谁也不会守着大楼不登梯,放着清福不去享。”
吴克宏木呆呆地看着陈师爷,又看看吴海云,头压得很低很低,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草堆上。
“好吧,衙门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顺从者昌,背逆者亡。是死是活,恁爷儿俩慢慢商量吧。师爷我忙得很,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伴恁。”陈师爷转过身,向孙班头交代了一句,“好好地看着,别让他们跑了。”
没等孙班头回话,陈师爷就转身走出去了。
草库的门,咔嚓一下,又被锁上了。
天很快黑下来了。草库里没有灯盏,黑得一塌糊涂。
马房外有人说话。“班头大叔,这是知县老爷的意思,让我送些饭菜,好让吴家小姐吃了,回心转意。”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声音传进来,非常熟悉。
“唉,这个知县大老爷也真是的。天下的美女穿成串,找哪一个做姨太太,还不是两片子嘴唇一碰,就成的事儿。咋就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儿,偏偏迷到吴家小姐身上。天下哪一颗仙桃不能吃,非要娶吴家这姑娘不行。”这是孙班头的声音。
“谁知道啊。那也是隔着窗棂子相亲,各人找够格的。知县大老爷血迷心窍,非要娶吴家小姐,咱有啥办法。这不,知县大老爷知道我早先伺候过吴家小姐,就叫我来给她送饭,好好歹歹,劝她回心转意,从了知县大老爷。这是个死任务。要是我劝不下她,知县大老爷决不会饶我。班头大叔,你得给我想个办法,咋能劝动吴小姐,别把我吃饭的门路堵死了。”
传进来的,分明是丫环李凤鹃的声音。吴海云听出来了,又惊又喜,差一点儿叫出声来。
“看起来,这姑娘犟得很,捆着躺到那儿半天了,她爹说她,她就是不听,又哭又闹,吵得沸反盈天。咱有啥办法?你快进去吧。劝劝她,看她听不听。”又是孙班头的声音。
草库的门锁打开了。李凤鹃提着饭盒走进来。后边跟着孙班头。
吴海云看到李凤鹃,忍了几忍,才把冲到嗓子眼儿的话咽了回去,背过脸,像陌生人一样,不理不睬。
李凤鹃把饭盒放在地上,走上前施了一礼,说:“小姐在上,丫头凤鹃这边有礼了。”
吴海云连眼也不瞧一下,眼前好像根本就没有人似的。
“小姐,我是凤鹃啊,过去服侍过你,你不认识我了?你看哪,我是凤鹃。”
“我没有掉魂,用不着粗声大嗓地叫唤。就是把你翻过来,刀劈斧剁,拌成饺子馅,吃到肚里变成屎,我也认得你。”
吴海云说得恶狠狠的。
李凤鹃低下头,不敢再说话,打开饭盒,把里边的饭菜端出来,一碗一碗摆在吴海云面前。
一碗红烧鲤鱼,一碗清炖香鸡,一碗银耳蘑菇汤,还有两个馒头。碗盖一揭,散发出一阵扑鼻的香气。
吴克宏挪过来,李凤鹃伸出胳膊拦住说:“知县大老爷吩咐过,等小姐吃过了,再给你送饭。这么大一个人,连亲生闺女都劝不动,还有脸吃饭!”
吴克宏碰了一鼻子灰,感到没趣,缩回身子,躺到一边去了。
孙班头嗅到肉香,也急得眼馋,不停地向门外看了又看,说:“这老婆子,咋还不来送饭,想把我饿死啊。”
李凤鹃返过身,把孙班头推到草库外边,压低声音说:“班头大叔,想必你也饿了。这饭,是知县大老爷让我专门给吴小姐做的,没有知县大老爷的命令,我也不敢随便让你吃。你耐心等一会儿吧,等大婶送来饭,你再吃。”
孙班头耐不住舌尖上的馋虫,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丫头,不如你先在这儿替我看着,我回家吃点儿饭,马上就过来。”
“看管吴家父女,这件事儿至关重要,马虎不得。知县老爷交给你了,你不在这儿看着,出了事儿,谁负责?”
“我走了,还有两个伙计在,你怕啥?要不,我把吴员外也捆起来,看他还咋跑。”
孙班头说着,取过来一根拴马的缰绳,李凤鹃上前帮忙,把吴员外双手反剪,捆起来了。李凤鹃帮助孙班头,抬起吴员外,丢在草堆里,用一块擦铡刀的破布,将吴克宏的嘴堵住。
孙班头看看万无一失,交代李凤鹃和手下的两个伙计,看好吴克宏,不准出现任何意外。他不回来,不准离开,就放心地回家了。
剩下那两个喂马的伙计,看看孙班头走了,不满地发起牢骚来,说孙班头是鳖孙兔儿子,只顾自己回家吃饭,一点儿都不顾及伙计们,让他们有一顿没一顿的,在这里守着受洋罪。
李凤鹃听那两个喂马的伙计发牢骚,把两只鸡腿撇下来,笑嘻嘻地来到他们跟前,和和善善地说:“两位大哥,恁俩也别委屈了。孙班头也真是的,只顾自己走,把伙计丢到这儿不管了。给,每人一只鸡腿。这事儿我当家,快拿回去,和家人一同吃吧。恁要是放心的话,让我在这儿替恁看着,恁俩吃罢饭,快点儿回来就是了。”
两个伙计见李凤鹃这么体谅他们,说着感谢的话,各自接过鸡腿,用布包了,揣进衣襟内,把李凤鹃夸奖一番,叮嘱她一定把吴员外看管好,高高兴兴地走了。
李凤鹃看着几个喂马人都走了,马上给吴海云松了绑。
“小姐,你过去对我不错,你的恩,我一直没法报答。今天,县衙里一闹腾,我就知道你来了,哄骗大太太,给你做了这些饭菜。我把它包起来,你带上,趁着天黑,赶快逃走。走得迟了,万一让贾知县发觉,咱俩都得死。”
“你咋想起来救我呢?”
“都是吴员外作的孽,让我来这儿受这份儿罪。整天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妻不是妻,妾不是妾,丫环不是丫环的。”
李凤鹃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大块红布,摊开来,一股脑儿将鱼和肉放在上边,和着那两个馒头,扎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包裹,递给吴海云。
“小姐,啥都甭说了。我去看看有人没有。你带上这些吃的,从这儿向北拐,沿着坑塘边一直朝北,翻过院墙,就是万人坑。你穿过万人坑,摸到城墙脚下。那儿有个豁口,你从豁口处翻过去,就到城外了。贾知县就是想抓你,也抓不住了。小姐,要千万记住,一路上小心,不要让巡夜打更的看到。”
李凤鹃到门口看看,又折返回来。
外边静悄悄的,连麻雀也不喧闹。
“小姐,快把汤喝了,饿着赶路没有劲儿。”
吴海云不论分说,几口的工夫,就把那碗银耳蘑菇汤喝下去了。她丢下饭碗,把包袱在腰间缠得紧紧的,又在胸前打一个死结,就去给吴克宏松绑。
李凤鹃上前一步,拦住说:“小姐,快走吧。在这节骨眼儿上,顾不得员外了。要是带他走,恁俩谁都逃不出去。快走,有人来了!”
吴海云来不及多想,看了吴克宏一眼,顺手掂起地上的缰绳,转身朝门口走去。
吴克宏见吴海云要走,心头着急,挣扎着呜呜直叫。
“你这杀千刀的,若不是你把我送到这儿,我能遭这么多罪吗?”
李凤鹃照准吴克宏的腰窝子,狠命地踢了一脚,狠狠地骂了几句。
“小姐,你不要怕,我给你带路。”
李凤鹃转过身,走出草库,快步赶上吴海云,低低说了一声,就赶在吴海云前边引路。吴海云也不说话,跟在李凤鹃后边,悄无声息地走出马房。
李凤鹃领着吴海云,来到马房后边。通过墙外望京楼上照过来的灯光,吴海云看到,前边就是县衙后边的院墙了。
忽然之间,后边人们的吵闹声,如一阵凛冽的寒风卷过来了。
一群民壮衙役,拿着长枪,挎着腰刀,吵吵嚷嚷朝这边追过来。
吴海云一纵身,攀住墙边一棵梧桐树,翻上墙头,将马缰绳丢下一头,对李凤鹃说:“快!抓住缰绳往上爬。”
李凤鹃抓住缰绳,拼命向上爬。她心中慌乱,那双小脚怎么用力也攀不上去。
眼看民壮衙役就要追上来了,吴海云心下一急,说:“抓紧绳子,千万别松手。我拉你!”
吴海云用力把李凤鹃拉上墙头。
“别让她跑了!射箭,快射箭!”分明是贾知县野鸭一样的叫声。
几支利箭嗖嗖呼啸着飞过来。吴海云一闪身,滚落到墙外。
李凤鹃中了一箭,大叫一声,紧随着栽下墙头。箭簇从她后背穿进来,鲜血顺着箭秆向外涌。
民壮衙役在院墙里边喊叫,乱成一团。有人已经爬到墙头上。
李凤鹃把吴海云用力一推,喊了一声:“快跑!”
吴海云被李凤鹃一推,把不住脚,顺坡滚到万人坑里。
李凤鹃忍着巨疼,一跃身,猛地扑过去,双臂紧紧抱住跳过墙来的那个衙役。
吴海云滚到万人坑里,翻身跳起来,想爬上去,救出李凤鹃。但是,吴海云还没有返过身,就听到李凤鹃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吴海云的心扉,被李凤鹃的叫声震得好疼好疼。
衙役和民壮翻过墙头,大呼小叫地向坑中追来。
吴海云顾不得许多,也来不及辨别路径,向后看了一眼,在夜幕的掩护下,直向万人坑深处摸索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