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同知故地重游,和虎山县城颇有名气的官妓盛玛瑙在揽翠轩重逢。一阵拥怀亲吻之后,盛玛瑙取来琵琶,为贾同知的再度光临演唱助兴。盛玛瑙纤细嫩白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婉转柔情的曲调从口中流出,贾同知雅兴勃起,不知不觉扭动腰身,像野鸡啄食般跳起舞来。
一阵艳曲狂舞之后,双双宽衣解带,钻入金销帐内,交肱叠股,摩鬓贴肤,甜言蜜语,颠鸾倒凤,绸缪之下,云雨之中,做起了堂而皇之的鸳鸯梦。
正当贾同知和盛玛瑙交媾兴致正浓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袭来一阵飓风。揽翠轩内,被搅得帐抖帘飞。不知道檐头的哪一块蓝瓦被刮掉,在窗外的地面上发出脆响。兴头十足的贾同知,吓了一跳,再也没有抱香拥玉的雅兴了。
像受过伤的寒雁一样打个激灵,贾同知立即翻身坐起来,恨得咬牙切齿直骂娘。盛玛瑙也吓得魂不附体,伸出双臂,把贾同知紧紧拥进怀里。贾同知这才感觉到,盛玛瑙的两只胳膊,不再是温柔的香臂玉肢,而是一根紧紧勒着身子的勾命绳索。
风声鹤唳,一阵飓风刮了很久,才慢慢停下来。
盛玛瑙的手臂,才从贾同知的腰间松开。
颇受惊吓的贾同知,惶恐不安的心绪才慢慢地有所平息。他看着身边拥被而坐的盛玛瑙,想再抱香拥玉,重做兴犹未尽的云雨之事,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东方的山口处,从几大块乌黑云团的缝隙中,透出来一丝乳白。
一种不祥的预兆,袭入贾同知的心头,促使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
盛玛瑙偎上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嗲声嗲气地说:“贾大人,天还早着呢,再歇一会儿吧,等天大亮了,再去处理公务也不迟。春宵一刻值千金,掏钱也难买黎明觉啊。”
过去,盛玛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贾金业总有一种甜甜蜜蜜的感觉。可是这个时候,盛玛瑙传进耳朵里的话,贾同知听起来,不再是顺风顺耳的甜言蜜语,而是比夜里袭来的飓风更可怕。不知道是鬼使的,还是神差的,突然之间,贾同知对盛玛瑙产生出极度厌恶的心理。
“你也不看看天都啥时候了,还这样缠着我。这种事儿,只能在暗夜里偷偷地做。太阳都晒住屁股了,谁还有心做这种事儿!大天白日的,自轻自贱做这种事儿,你不嬚寒碜,我还怕丢人现眼失身份呢。”
贾同知不耐烦地看了盛玛瑙一眼,拉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就顺手把她推到一边去了。
“恁这些当官儿的,个个都是狠心贼,刚刚还在淫乱中,一提起裤子就装好人。以后再来虎山县,别让老娘伺候你。”
盛玛瑙说着,面容涨成紫红色。她平躺床上的时候,顺手拉起薄薄的床单,盖在脸上。从薄薄的床单下面,传出来低低的嘤嘤的哭声。
贾同知向那团薄薄的床单上看了一眼,不管不顾地整衣起床。他临跨出揽翠轩门槛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向那团薄薄的床单瞅上一眼。
走出万花楼,来到大街上,贾同知向大街两头看看,只见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枝叶,被飓风吹落地上。这些不该陨落的青翠,像失去亲人的婴儿,满大街里打滚,连伏在地上哭泣的资格也没有。
风力,慢慢减弱了。朝霞,把天空中那几片浓浓的黑云,染成血一样的颜色。十字街口那棵老桑树,枝枝杈杈,都像带着血渍的利箭,似乎要射中贾同知的前胸后背。
在十字街口的那棵老桑树旁边,贾同知找到一个早餐店,胡乱吃了些饭菜,就急不可耐地向虎山县衙赶去。
贾同知匆匆忙忙走进县衙大门口,就立即指派衙役民壮,去后衙寻找吴知县。
派去的衙役民壮一回来,就双膝跪地,战战兢兢向贾同知禀报:后衙里寻不见吴知县,满衙里的师爷衙役,正在四处寻找。
听罢衙役民壮的禀报,贾同知大吃一惊,斜身子靠在门框上,瞪着眼睛,却看不到满天血红一片的霞光,张着嘴巴,愣了半天,硬是连一句话也没有挤出来。
跑来报告寻找结果的衙役民壮,看着贾同知的神情,只远远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把嘴唇嘣得紧紧的,谁也不敢上前拉一把,贸然说出一句话。
过了好长时间,贾同知才慢慢地缓过神,双眼瞪得圆圆的,指使衙役民壮们,满县衙再去寻找。
本来就不太大的虎山县衙,旮旯缝道都找遍,仍然没有找到吴知县和他的太太杨红莲,连吴知县的随身服侍的丫头赵寸香也没有踪影。
贾同知又气又急,看看天,瞅瞅地,对着面前的衙役民壮,强词夺理,发了一通脾气。
“快到死囚牢里看看,吴海明是不是把死囚犯放走了!”
这时候,两个衙役出现在大堂门口,战战兢兢地俯首回答:“昨天晚上,那两个囚犯还没有逃出去,就被俺抓回来了。现在仍然关在死囚牢里。”
听罢衙役的汇报,贾同知悬到喉咙口的心又放回去了。他瞪着俯首在门口的衙役,怒声怒气地高喝一声:“滚!”
那两个衙役吓得屁滚尿流,听得一声“滚”后,从地上爬起来,逃命似地跑了。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贾同知吩咐随身带来的随从,立即做好准备,他要亲自升堂,提审罪犯严景信和吴海云。
贾同知来到正堂大厅,不由得又是一惊。吴海明的官服、皂靴、乌纱帽,都原原本本地放在公案上。
看到眼前的一切,贾同知气血攻心,头脑胀痛,眼睛瞪得像牛铃铛一样,抓起惊堂木,用力砸着公案,竭斯底里地吼叫:“快!分头去找。只要是吴家的人,见一个抓一个,不分男女,不论大小,活的抓人,死的抬尸!”
众衙役听说吴知县失踪了,无不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刚刚来虎山县衙任职的吴海明,竟然辞官逃走了。众衙役在贾同知面前,热脸变成冷屁股,唯唯诺诺地应和着,慢腾腾地满衙里寻找。
衙役们去了好长时间,才陆陆续续前来禀报,不但吴知县和杨太太找不到了,就连吴老太爷和他的三姨太,也不知去向。
找不到吴知县,贾同知气呼呼地坐在公堂上,嘴也歪了,眼也斜了,鼻子也偏到一边去了。公堂门口的那面虎皮蒙面的堂鼓,也咧着嘴嘲笑他。衙门口显现出来的大树桠杈,也在摇头晃脑地讥讽他。贾同知把惊堂木往公案上一拍,怒冲冲地喊了一声:“升堂。”
堂前的衙役,全部换成贾同知带来的随身皂隶。他们手执杀威棒,排列两旁,躬着腰脊,无精打采地站着,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少了先前那股堂威,像一大串瘪了的猪尿脟,吆喝壮威的声音也闷沉沉的。
贾同知吆喝一声:“把罪犯严景信、吴海云带上来!”
随着一声声“带囚犯”的传唤,冲进来四个佩着腰刀的皂隶,把严景信和吴海云从牢房里拖出来,一个人架着一只胳膊,向县衙正堂拖去。
县衙正堂里,严景信和吴海云被重重摔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挪动身子,相互对看一眼,微微一笑,就身靠身坐在那里,牙齿咬得紧紧的,睁圆双眼盯着贾同知。
严景信和吴海云看到,贾同知那副肉球一样圆圆的脑袋,在公案后面晃动着,活像顽童用线提溜着的一个半干不湿的烂柿子。两旁站立的皂隶,一个个弯腰瘸脊,如大风吹得歪歪扭扭的高粱秆。长在脸上的口、鼻、眼睛和眉毛,位置全错乱了,比阎王身边的牛头马面还难看。
“恁这些犯上作乱的强盗,不但聚众造反,图谋不轨,还妖言惑众,扰乱朝政。恁带领山寨里的喽啰。打家劫舍,杀人越货,闹得虎山县地面不得安宁。如此胡闹,无法无天,该当何罪!”
看着贾同知虎势汹汹的样子,严景信和吴海云都感到好笑。
吴海云本想怒斥贾同知几句,可她还没有开口,严景信就怒不可遏地开腔了。
“贾金业,你个老狗,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百姓谋福利,却倚仗权势,欺压良善,鱼肉百姓,搞得整个虎山县里,民不聊生。有罪的不是穷人,而是你这样的狗官!”
“姓严的,你好大胆。老爷我在大堂上,你在大堂下,是你审判我,还是我审判你!”贾同知气得脸色乌紫,拍着公案咆哮。
严景信看着贾同知,轻蔑地一笑说:“贾金业,你别忘了,在乡民面前,有罪的是你。你应当受到山民的审判!”
听了严景信的一席话,贾同知倒噎一口凉气,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该死的匪首,说!昨天晚上,吴海明为啥到牢房里去?恁几个在一起,都搞些啥名堂?他们一家都到哪儿去了?恁几个在一起,是如何密谋造反的?”
贾同知定定神,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山响。大堂屋檐下的麻雀,吓得扑棱着翅膀,向县衙外的蓝天白云间飞去了。
无论贾同知怎样咆哮,严景信和吴海云,如海浪中屹立的两座礁石,任凭狂风暴雨怎样侵袭,凭凭惊涛骇浪怎样撞击,都摧毁不了他俩坚强的意志。他俩紧紧偎依在一起,用各自的血脉相互鼓励着,不害怕,不屈服,不低头,不求饶,坚如磐石,稳如泰山。
贾同知看严景信和吴海云威武不屈的样子,那颗狂躁暴跳的心,骤然间变得冰凉。过去,他总认为那些草民百姓,针芥一般的人,经不住三句狠话,就吓得魂不附体,磕头求饶。可是,在严景信和吴海云面前,贾同知感到莫名其妙,占据他心灵的信念,也不攻自破。严景信和吴海云,表现出来的英勇、刚毅和坚强,令贾同知瞠目结舌,胆颤心惊。
贾同知咆哮着,眼睛瞪得简直是一对牛铃铛,眼角似乎都裂开了,唾沫星子如飞雨,溅得公案上湿漉漉一片。
严景信和吴海云仍然端坐自如,不屑的目光投在贾同知脸上,是揶揄,是蔑视,是挑战,更是戏谑。
贾同知恼羞成怒,简直要发疯了。他把令牌向公堂下投了一支又一支,扯起喉咙喊了一遍又一遍。
“姓严的,你要知道,这是公堂,我在审问罪犯。你别不识抬举,事到临头,抱着葫芦不开瓢。想你不开口讲话,就能逃脱罪责吗!给我大刑伺候!用梃杖打,打烂他的皮!用烙铁烙,烙焦他的肉!”
贾同知一声令下,就有皂隶走上来,把严景信按倒在地。断筋折骨的梃杖,残酷无情地落在严景信身上。严景信在酷刑中煎熬着,直被打得血肉横飞,鲜血直流,昏死过去,又泼醒过来,再昏死过去,再泼醒过来。非人的折磨,他没有眼泪,没有屈服,绷着唇,咬着牙,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发出。
“严大哥!”吴海云高喊一声,纵身扑到严景信身上,用她稚嫩的身体,把她心爱的人护在身下。
梃杖打在吴海云身上,没几下,吴海云新穿上的衣服,就被打烂了。但她还是紧紧咬着牙,怒目瞪着贾同知。
吴海云是吴知县的妹妹。皂隶们有些胆怯与不忍,蓦然间,挥动梃杖的手停下来了。
吴海云从严景信身上折起身,面对凶狠恶毒的贾同知,咬牙切齿地说:“姓贾的,你个地痞无赖,睁开你那狗眼看看,严大哥和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压根儿就不是土匪强盗,都是被官府逼得无处安身,才走上这条路的。你个恬不知耻的狗东西,衙内有三个姨太太了,还想娶恁姑奶奶做小。看看你那㞞样子,笤帚骨朵戴个帽,都比你高出半个头。你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恁姑奶奶偏偏要做严大哥的老婆。现在,上苍保佑,俺俩已经结成夫妻了。活着,俺俩同走一条路,同住一间房;死了,也要同在一个墓,同享一炉香。我只有一个请求,活着,俺俩同住一间牢房,就是去往刑场的路上,俺俩也同乘一辆囚车。我和严大哥,生生死死,永远都不分开。俺哥哥回来了,饶不了你!”
“好哇,恁哥嫂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放纵刁民作乱,又擅离职守,罪不容赦!别打算让他来救恁。吴海云,看你这样,也算个女中豪杰,既然要和匪首成亲,那,我就成全恁俩。”贾同知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惨笑,无可奈何地一挥手,声厉色恁地咆哮起来,“打,继续打,把他俩一起打!看看他俩的心是肉长的,还是水洗的,骨头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
皂隶们看看大堂上的贾同知,又相互对看一眼,无可奈何,才举起梃杖,朝严景信和吴海云的身上打去。
严景信和吴海云在大堂上的坚强不屈,吓得贾同知失魂落魄。贾同知坐在大堂上,怎么也猜不透,想不通,堂堂一个大家闺秀,在地位和财富面前,怎么就不动艳羡之心,偏偏和一个占山为王的匪首做夫妻。难道他堂堂一个朝廷命官,还不如一个占山为王的匪首?
严景信和吴海云在昏迷中醒过来,互相看着对方微笑,笑得非常灿烂,十分凄惨。他俩笑着,无声地笑着。笑黑暗的世界,没能泯灭他俩对黑暗势力的反抗精神;笑残酷的刑法,没能磨灭他俩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更笑贾同知,在他俩面前施尽淫威,也没能熄灭他俩胸中燃烧着的爱的火焰。虎头山寨的英雄义举还在,兄弟姐妹们的正义精神还在。他俩在笑,自豪地笑,痛憷地笑。
贾同知黔驴技穷,满腹的怨恨无处发泄,发疯一般,命令随行而来的皂隶赶到监狱门口的小角门房里,以通匪谋反的罪名,把牢头抓起来,拖到大堂上。不管牢头怎样叩头求饶,皂隶们一点儿也不容情,像毒打严景信和吴海云一样,挥板飞杖一顿暴打,把牢头打得口鼻蹿血,惨死在大堂上。
费尽所有心机,使尽所有手段,也没有让严景信和吴海云屈服。贾同知力尽技穷,没有一点儿把戏可玩了,声嘶力竭地喊:“看是恁俩的心肠硬,还是我的钢刀硬。今天,我就遂恁俩的心愿,关到同一个囚车里,押到刑场上,斩首示众!”
几个佩带腰刀的民壮走过来。架起严景信和吴海云就向外拖。
严景信挣扎着,指着贾同知破口大骂:“贾金业,你身为朝廷命官,无意治国,上骗皇上,专心宰民,下压百姓,连猪狗都不如!你拿着老百姓的生命骗荣誉,踩着老百姓的尸体扒地位,用无数穷苦人的鲜血染红你的官袍!好端端的大明天下,就要葬送到恁这些赃官的手里!虎头山寨被恁踏平了,可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没有死,他们投奔闯王去了。有朝一日,李闯王领兵打过来,一定把你碎尸万段!等着吧,普天下的老百姓饶不了你!”
严景信的一声声咒骂,如三伏天的响雷,在大堂上嗡嗡作响,震得房梁柱子都在发抖。贾同知望着面前的严景信和吴海云,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景信的咒骂,每一句都戳到心窝里,把他的心窝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吴海云挣扎着,冲到贾同知面前,朝着贾同知的脸,一口啐过去。吴海云口中的鲜血,喷了贾同知整整一脸。
贾同知伸手抹了一把,血渍在他脸上涂抹开来。贾同知的整个脸上,成了血红的一片,像正在吮吸鲜血的魔鬼。他恼羞成怒,毅然昂着头,朝公堂外边走。
虎山县里又要杀人了,杀的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虎头山寨的匪首严景信,吴知县的妹妹吴海云。
吴知县走了,将一张张告示贴在路过的牌坊上。许多老百姓看到告示,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赶往县城。他们并非来看杀头的热闹,而是要来看看,是怎样的山寨首领,能让贪官酷吏闻风丧胆。他们不是袖手旁观的看客,而是充满仰慕之情的信徒。
一辆囚车,两根木桩,严景信和吴海云被结结实实地捆绑着,每个人的背上,都插着一块亡命牌。
严景信和吴海云的胳膊交叠在一起,麻绳深深地淤进肉中,洇得红红的。他俩的血,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滚烫滚烫的鲜红的血,融合在一起。他俩并肩站着,昂首挺胸,眼睛直视前方。他俩的目光,要翻过重重大山,越过条条河流,看到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已经和李闯王的大部队联合在一起,正跃马执鞭,和官军厮杀。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已经不再是聚首山林、打家劫舍的强盗,而是匡扶社稷、杀富济贫的义军;已经不再是东闯西荡、匹夫之勇的喽啰,而是胸怀大志、军纪严明的军士。他俩相信,就是这些被逼得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兄弟姐妹,正组建成一支声势浩荡的队伍,势如破竹般向黑暗势力冲杀,快要打到虎山县了。
严景信和吴海云的嘴被堵着,人们远远地站在街旁的屋檐下面,只能看到他俩威武不屈的躯体,听不到他俩令人激奋的声音。囚车碾过,大街上硬硬的青石路面,轱辘辘地呻吟。也好像碾在人们心头,把每个人的心瓣轧出血来。
吴知县不知去向。特殊时期,特殊情况,贾同知只有独自监斩。他滚滚圆圆的身体,打坐在青纱轿中,压得轿子吱吱吱不住地惨叫。轿杆像一根根梃杖,在轿夫的肩膀上深深地压陷下去。四个轿夫,不停地挥起衣衫,往脸上抹汗水。
贾同知通过轿帘上的小窗口,向外边仔细观看。他要看一看,这座虎山县城,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刚刚离开一个多月,县城内的每条大街,大街两旁的每一棵树木,贾同知还是满熟悉的。这一个多月之中,满县城里变得十分闷热。
千树万树,伤痕累累的枝条上,缀满碧绿的树叶。一丝风也没有,县城内外,显得死气沉沉。小小的知了,耐不住闷热的空气,隐身在树叶下边,振动双翅,不住声地哀嚎。蝉鸣声传进贾同知的耳朵里,好像声声哀乐,在给他送葬。
贾同知心满意足的是,这支行刑的队伍,还和从前一样威风。
衙役在前边鸣锣开道,民壮在后边执枪护卫。红的、黄的、绿的、青的,各色的旗帜混杂在一起,简直能把天上的太阳遮住;长的、短的、弯的、直的,各式兵器都露出锋芒,简直要把破屋里的黎民斩尽。这支队伍走在大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里的掌柜,慌里慌张地关门停业,老老少少的走街串巷的小贩,失魂落魄地四处逃遁,几乎把担子都扔了。更可怜的是那些就地摆摊谋生的老太太,爬着滚着向两旁躲闪,眼睁睁地看着地摊上聊以盈利糊口的货物,被马蹄踏过去,被车轮轧过去,变成一片齑粉。有几个躲得迟的,瘦骨嶙峋的腿上,被马蹄踏上去,轻者筋胀肉肿,重者皮绽骨折。
杀人的日子,早晨的太阳,无法正视这悲惨的世界,刚刚在黑黑的云层边缘露一下脸,就远远躲进云层后边,再也不敢张开眼睛看世间的风云变幻了。天边的风,远远地藏进大深山的岩缝里,摒住呼吸,再也不敢吹拂城内城外的树梢了。
虎山县城里,阴暗、沉寂、沉闷得令人窒息。
囚车刚刚来到十字街口,前边的人群骚动起来,向严景信和吴海云跟前拥。
贾同知吓出一身冷汗。他经由过这种场面。那是监斩周矩辉的时候,就有一群人拥上来,刀枪交锋之中,把周矩辉劫走了。
有人要劫法场!贾同知警觉起来,忙掀开轿帘打探。
一个皂隶跑过来说:“禀报大老爷,前边有一男一女两位老者,要为两个匪首送行。他们说,这两个匪首不喝他们两碗酒,来世还会托生成强盗,骚扰官府。”
贾同知沉吟半晌,才阴沉着脸说:“那两个老者有多大年纪?可有兵器在身?”
“都六十多岁了。每人捧着一碗酒,没发现有其它东西。”
贾同知这才放心,说:“好,老爷我就开开恩,让他们送行。谅小小的两只虱子,也顶不起一床被子。恁要严加防范,不许其他人靠近。”
一男一女两位老者,互相搀扶着,颤巍巍地迎过来,口里直喊:“我的儿,我的儿啊!”
严景信朝喊声看去,心头猛然一紧,鼻腔一酸,眼泪几乎要掉出来。
这两位老者,正是严景信朝朝暮暮盼望相见的父母双亲。他俩老态毕现,衣服褴褛,消瘦得皮包骨头,好似在病魔中久久挣扎着活过来的人。头发乱纷纷地披散下来,将前额严严地遮住,只现出两张蜡黄的脸,两双失神而惊恐的眼睛。他俩步履踉跄,似乎一阵轻风吹过来,就会把他俩吹倒。
多少天的朝思暮想,日思夜盼,直到现在,父母双亲才出现在面前。严景信多想扑上去,跪在双亲面前,亲亲热热地叫一声“爹妈”。可是,他的胳膊被捆绑着,动不了身,嘴被堵着,喊不出声。
吴海云也看到了,这对老人,曾经救过她的命,是她在深山老林里认下的干爹干妈。
吴海云发过誓言,有朝一日,有了温暖舒适的家,就把他二老接过去享福。可是,吴海云的这一愿望,最终没有实现。他们竟然在去刑场的路上相遇了。
吴海云想挣脱绑缚她的绳索,踏碎束缚她的囚车,冲上前,搀住这对受苦受难的老人,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干爹干妈”。可是,她的胳膊也被捆绑着,嘴也被堵塞着,动也动不了身,喊也喊不出声。
严春吾夫妇来到严景信跟前,把一碗酒放在囚车上,不顾一切地伸直胳膊,要把儿子嘴里的碎布掏出来。但是,他够不着,急得直喊:“儿啊,我和恁妈看你来了。有啥话,就给俺说吧。”
支玉珍哭着说:“景信,我的儿,恁爹俺俩,从天亮起来,赶了二十里山路,终于见到你了。俺沿街乞讨,听村上人说,县城里要杀人。俺这才知道,你被他们抓住了。恁爹俺俩这么大年纪,就匆匆忙忙赶来了。要是听不到你跟爹妈说几句话,妈就是一头栽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老人的哭声,震撼着天地。伤心的泪水,洒向空中,形成泪雨飘洒下来,好像在满城里寻找光明。
走在囚车前面的差役忍不住了。他反身爬上囚车,把严景信和吴海云嘴里的碎布团薅出来,说:“快要砍头的人了,不能不让说几句话。恁心里有话,就说吧。”
严景信低头喊了一声:“爹,妈!”
严春吾趴在车辕上,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支玉珍抱住严景信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去活来。
吴海云低下头,说:“干爹,干妈,恁俩来了,咱一家人又见面了。”
严春吾夫妇抬起头,惊疑地看着吴海云。
吴海云看着严春吾夫妇,脸上露出笑容。
“干爹,干妈,我是海云,我是海云哪!恁俩不认识我了?”
“海云,海云!”
严春吾夫妇认出来了。一个多么俊俏的姑娘,在深山老林里,她曾经给两位老人带来过许多欢乐,带来过无限希望。天哪,他俩怎么也没有料到,和严景信一同赴刑场的,竟是这么一位英武善良的姑娘。
“你就是海云,我的干闺女!”支玉珍悲喜交加,情不自禁拉住吴海云的衣袖。
“过去,我是恁的干闺女,现在,我已经是恁的儿媳妇了。爹,妈,原谅恁的儿媳妇吧,绳索缠身,我不能给恁俩下跪磕头啊。”吴海云说着,泪水洒在老人家的脸上。
“景信,海云,恁俩都甭这样说。老天开恩,俺老两口子,能见恁俩这一面,就心满意足了。”严春吾看着严景信和吴海云,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爹,妈,恁的儿子不孝啊。那些吃人的恶魔,把咱家的房子烧了。找了恁好几年,都没有找到恁。我在虎头山寨,和兄弟姐妹一起,想把天底下的恶魔消灭光。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能把他们消灭掉啊。”
“爹,妈,那天,我离开恁的时候,只说我找到一个安身的家,就去接恁。可是半年多了,我也没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家。他们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就去虎头山寨当强盗了!”
“好闺女,你千万别这么说。恁不是强盗,恁是好人,恁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啊!”支玉珍说着,眼泪如雨一般顺着脸颊流下来。
一个民壮走过来,把围观的人们赶到一边,上前说:“话说完了吧。快闪开,不要误了行刑的时辰!”
严春吾回头对那个民壮吐了一口唾沫,爬上囚车,回手捧起那碗酒,送到严景信嘴边,说:“孩子,你俩英勇不屈,给咱严家长脸了。有恁这样争气的孩子,我和恁妈太高兴了。恁俩喝了这碗酒上路,去到阴曹地府,也是鬼中的英雄,专找那些坏蛋算账!”
严景信含泪喝下那碗酒。严春吾把酒碗扔到车下,随手接过支玉珍递上来和一碗酒,送送到吴海云嘴边,说:“孩子,俺这白发人,来送恁这黑发人了。来,把酒喝下去。到了那边,恁就是打鬼的钟魁,不要忘了给咱穷苦人报仇啊!”
吴海云看着严春吾,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到酒中。她朝严春吾点点头,咬咬牙,然后,一扬脖子,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严春吾把酒碗扔到车下,伸出胳膊,用袖口给严景信擦擦脸,又伸出手,给严景信拢拢头发。
支玉珍拉着丈夫的衣服,也爬到囚车上,伸出胳膊,用袖口给吴海云擦擦脸,又伸出手,给吴海云拢拢头发。
严春吾和支玉珍感到,在儿女面前,应该做的事太多了。现在,他俩也只能这样做了。老两口看着严景信和吴海云,都勉勉强强露出笑容。这是自足的笑,也是悲苦的笑。
囚车周围的人,看着这两位年长的白发人,谁也没有吭声。
严春吾转身看着周围的人,提高声音说:“乡亲们,囚车上这两个孩子,是俺严家的儿子媳妇。他俩生在穷人家,本来就不是强盗。他俩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才走上这条路。他俩是好人哪。”
严春吾又转过身,对严景信和吴海云说:“孩子们,在仇人面前,咱就是山顶上的一棵青松,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临死也不给他们下跪。恁俩看看,满城里的人都来了,咱要叫所有的人都看看,恁是虎头山寨救苦救难的好汉,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
严景信点点头说:“爹,你放心,无论走到哪儿,恁儿子都是宁折不弯的人。去到刑场上,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吴海云也点点头说:“爹,我入得严家门,就是严家人。我和恁儿子一样,站着,是一棵不倒的大树,倒下,也是一根直直的木材。谁也不能让我的脊梁弯下去。”
“好,恁俩,都是俺严家的好儿女。恁俩喊吧,让全城的人都听见,咱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恁喊吧,喊吧,恁爹恁妈,正盼着恁这句话呢!”
“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严景信和吴海云一齐喊起来,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喊得好,喊得好!”严景信和吴海云的喊声刚落,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呼唤,似乎全城的人都在喊。
严春吾和支玉珍,看着严景信和吴海云,非常满意地笑了。
民壮喊叫着,把严春吾和支玉珍从囚车上拖了下来。
严景信和吴海云站在囚车上,一路高声呼喊着:“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让那些豺狼虎豹,在猎人面前发抖吧!”
囚车刚到东门口,吴克宏和杜艳霞呼喊着赶过来,拦住囚车,扑到吴海云面前哭喊。
吴克宏哭着说:“海云,我是恁爹。好孩子,你睁开眼看看,恁爹送你来了!”
吴海云看了吴克宏一眼,昂起头说:“你不是俺爹,俺爹为了保护我,在战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可你呢,三番五次逼迫我,我没有这样的爹。”
杜艳霞哭着说:“海云,你不认恁爹,总该认恁二娘吧。虽说我没有生你,却也抱过你,养过你,亲过你啊!”
吴海云低下头,看着杜艳霞,动情地说:“二娘,你要是疼我,就给俺哥嫂捎个话,让他俩一生自尊自爱,做个不贪不占的清官,一心为民的好官,做个老百姓信得过的人,靠得住的人哪!。”
贾同知见又有人拦车送行,心里好不耐烦。他掀开轿帘,怒声怒气地问:“又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拦囚车?”
一个民壮跑过来说:“禀报大老爷,拦囚车的,是吴知县的父母吴老太爷和杜夫人。”
贾同知一听,火冒三丈,立即吼叫起来:“时辰快到了,无论是谁,都不准靠近。把吴老头子拖开,快去刑场!”
民壮跑过去,把吴克宏和杜艳霞拖到大街一边去了。
囚车启动,又朝前走。
吴克宏痛心疾首,哪里肯依。多少年了,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如今恩断义绝,连叫一声“爹”都不肯。
儿子走了,不知去向。女儿也要上刑场,马上就失去性命了。吴克宏万念俱灰,疯疯颠颠地追着囚车奔跑,一路上披头散发,叫着,喊着,喊着,叫着。
吴海云向路边看了一眼,马上回过头去,目视前方,鼻腔里好像倒进一桶醋,视线也模糊了。
情急之下,吴克宏不顾一切地向囚车扑过去。民壮举起大刀,上前阻拦。吴克宏一下扑到刀刃上,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一头栽倒在囚车前边。
囚车一时没有停住,车轮从吴克宏的身上轧过去,肚皮碾破了,一肚子的肠子肝子都暴在外边。吴克宏做梦也没有想到,老了老了,竟丧生在押送女儿的囚车轮子下面。
杜艳霞疯了一般哭着喊着冲过来,捧起吴克宏的五脏六腑往肚里塞。她捧进去,又流出来,怎么塞也塞不进去。她伏在吴克宏的尸体上,哭了一阵。抬头看看囚车,囚车朝城外的大路上去了。吴海云和那个她总认为是强盗的人,也随车走了。她的身边静悄悄的,刚才还在闹哄哄看热闹的人,也不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
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杜艳霞的心,也像头顶的天一样阴沉。她从地上爬起来,向囚车驶去的方向追去,胡乱地喊叫着:“有云的天,天不蓝。有虫的树,长不欢……”
杜艳霞在漫天的乌云下,跑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跌倒了,爬起来,又接着向前奔跑。跑出大东门,又跑了一阵,哭了一阵,笑了一阵,就猛然立住脚,张眼向蓝桥那边看。刑场上,围得人山人海。她又一次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只得匍匐在地,不停地向前爬。爬着爬着,她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急匆匆地向刑场的方向赶。
吴海云站在囚车上,向远处的山顶望去。突然,她的眼前一亮,几乎要叫出声来。
不远处的山坡上,分明有两团火球在滚动。吴海云知道,那是两个身披大红披风的人,像两只鹰隼从天而降,似利箭一般。
吴海云想定睛细看,但一闪眼的工夫,那两团火球就隐入山坡,看不见了。
吴海云忽然记起连宁村宁家姊妹俩,心里面一阵凄楚,又有一丝欣慰。
天边的乌云裹成团,向头顶上压过来。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被乌云拥裹着。远远地,有一道闪光亮过,紧接着,就传来隆隆的雷声。风也吹来了,树梢开始摇动。雨点飘下来,慢慢地稠了,清洗着山顶上的岩石,树枝上的绿叶。
电光,一下一下地闪,在空中忽明忽暗,像飞蛇在山顶上盘旋,像游龙在阴云间鏖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