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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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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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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七章 意绵绵追忆思娘子 情切切合议救夫人

大山,披着茫茫苍苍的暮霭,连绵起伏,一起延伸到看不见的天际处。雾蒙蒙尘埃似的云,漫天弥漫着。一丝风也没有。天上地下,闷沉沉的。一座座山头,如势均力敌的武士,荷枪执戟在黑暗中对峙。漫山遍野的树木、怪石,黑森森的,如一群怪兽,张牙舞爪地伸展四肢,向黑暗中摸索行走的夜归人扑去。那些赶夜路的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伸长的触角抓住,卷进魔鬼的肚子里。

严景信,虎头山寨的寨主,生得魁梧英俊,又精通许多武艺。自打严景信上山以来,山寨里的喽啰都敬畏他,推他坐了第一把交椅。他要求山寨里的所有人,相互之间兄弟姐妹相称。陈得冰、周矩辉、白剑萍三位头领,确确实实把他看作亲哥哥,能干大事的领头雁。

对待山寨里的喽啰,严景信像对待亲姊热妹一样,和他们一起生活,和他们一同操练,和他们共同经历风风雨雨。他深深知道逃进深山当强盗的苦衷,不单官家是他们的死对头,就连寻常百姓提起来,也都咬牙切齿。有人经过虎头山下,当地人就会告诫他们,虎头山的路竖起来了,走不得。

和三位头领一起,严景信领着二三百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虎头山寨安了家。如果不下山打富劫财,他们的性命恐怕早就不存在了。

严景信深知压在肩上的担子很重,遇事总须思虑两三,考虑成熟之后,再找其他三位头领商议,直到万无一失,才拍板定案。每一次聚议,严景信总是最早出现在龙虎厅里,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在山坡上,还要看一看周围散落着的兄弟姐妹安身立命的房舍和寮棚。

陈得冰下山,把吴克宏的女儿吴海云抢来,引起严景信一段十分辛酸的回忆。

三年前,一个秋风开始吹落树叶的上午,严景信遵循母命,去离家十里地的赵家墺看望姨母。

吃过早饭,严景信就出发了。他一连翻过十多座山头,离赵家墺不远了。忽然一阵阴风吹来,吹得他浑身上下冷飕飕的。山道的转弯处,传过来一个女子惨绝人寰的呼救声。有女子遭难,血气方刚的严景信,顾不得多想,凭着一股青春的火气,快步朝山弯跑去。他要解救这个处在危难中的女子。

山弯里,一个柔弱的姑娘,被四个狗一样的家丁围着,嬉皮笑脸地打哈哈。姑娘情急之中,左躲右闪,前冲后突,挣扎着,呼喊着,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地痞的重重包围,躲不过流氓的前拉后扯。

一个锦衣绣裤的花花公子,摇晃着尖尖的脑袋,在一旁得意地哈哈大笑。那花花公子左指右点,像馋嘴的狐狸,望着河边凫上来的游鱼,舌头一伸一缩,巴不得一口叼住,咬得紧紧的,一点儿也不松口。

处在困厄中的姑娘,看到有人来了,喊声更加急切、凄惨。

“救人哪!救人哪!大哥,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姑娘呼喊着,奋力挣扎着,要向严景信跟前奔跑。

家丁们见有人来了,不顾姑娘的苦苦哀求,一齐上前,扯衣服的扯衣服,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像蟒蛇缠住一只可怜的青蛙那样,把姑娘紧紧缠在中间。

严景信怒不可遏,大步流星赶过去,大吼一声,如同响雷一般,震得四周的山壁都要炸飞石子。

“住手!青天白日,调戏柔弱女子,难道就不怕王法!”

严景信的厉声呵斥,没有把家丁们吓倒。他们仍然紧紧缠住姑娘,生拉硬扯向一旁拖去。旁边站着的花花公子,掂着脚尖走过来,乜斜着眼睛,把严景信上上下下打量个够,歪着头,撇着嘴,拿腔撇舌吼起来。

“啥王法不王法,屁法不屁法!哪个坑里挖出来你这根泥鳅?鲤鱼打挺,还翻不起波浪呢。你这小小的泥巴狗子,是打抱不平还是咋的?大爷我不是吹的,这虎山县的山山水水,谁不知道俺老子在县衙里当差,啥主意都是俺老子出的。大爷我今天有兴趣,出来逛逛风景,寻个野食。刚刚遇到这颗野樱桃,你他妈眼里夹沙子,就看不惯,容不下了!你小子一个山里野汉,没家没门的,丈把子长竹竿,也够不着跟大爷我说话。大爷我愿意干啥就干啥,你最好挤住眼,闭住嘴,少看少说少生气!”

“凭几个这样欺负一个姑娘,难道就没有天理吗!今天这事儿,既然让我撞见了,我就得管。识抬举的话,快点儿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严景信走到花花公子面前,瞪起双眼,直视花花公子,紧握拳头的那只手,高高地举在花花公子的面前。

花花公子对面前站着的严景信,全然不屑一顾,向家丁一挥手,似乎在下命令。

“都愣着干啥?把野樱桃摘回去,出了事儿,大爷我兜不了,由俺老子兜着。就是把天戳个大窟窿,俺老子也替大爷我补。走!”

家丁们簇拥着姑娘,拉扯着,推搡着朝前走。紧跟在姑娘身后的那个家丁,还恶狠狠地向姑娘身上踢了两脚。

严景信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气得头顶冒火,几个箭步冲上去,双手叉在腰间,叉开两腿,四平八稳地挡到路中间,怒目圆睁,说话的声音如雷贯耳。

“厚颜无耻的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光天化日,明目张胆抢人家姑娘。今天这事儿,我管定了!要是再不放手,别怪我这拳头,砸烂你的稀饭罐子!”

“嗨嗨,哪里冒出来的尖嘴蛤蟆,呱呱呱呱叫人烦。我看你小子不值大爷我一指头。不给你点儿厉害瞧瞧,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来啊,给我打!打死丢到山沟里喂狼!”

花花公子掂着脚跟,晃着身子,来到严景信跟前,乜斜着三角眼,压根儿就没有把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夹进眼角里。

两个家丁冲过来,扎着屙屎的架式,向严景信扬起胳膊,挥动拳头。

严景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势抓住家丁伸过来的手,往前一拉,前边那个家丁栽了个嘴啃泥,两个上翘的啃西瓜皮牙也磕断了,淌出来一片殷红。后边抢上来的那个家丁,见势不妙,愣了愣神,正想向后退缩,严景信就势一掌,把他推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磕在路面上,鼓起一个大血包,两只眼珠翻了翻,昏过去了。

另外两个家丁,看看站在那里发号施令的花花公子,又瞅瞅倒在地上的两个家丁,怒吼一声,不顾头青脸肿就往前冲。

严景信纵身一跃,跳到冲来的家丁面前,挥动铁臂一般的胳膊,举起榔头一般的拳头,摘瓜切菜一般,把两个家丁打得躺到路边,咧着大嘴哭爹叫娘。

花花公子见势不妙,大叫一声“妈呀”,转身就要逃走。

严景信一个箭步拦住花花公子的去路,大喝一声:“哪里走!”

只一声,花花公子就像丧失灵魂似的,如板上钉钉,愣在那里,双腿不住地颤抖。

严景信紧紧盯着花花公子,两只眼睛似乎要喷出火焰,十个指头攥得格嘣嘣直响。

花花公子吓得魂飞天外,腿脚打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不住声地求饶。

“好汉饶命!小的有眼无珠,犯到好汉手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权当我是一个屁,放了我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就你这副狗头驴脸,也不睁眼看看,头顶的湛湛青天,脚下的浩浩大地,是不是你撒野行凶的地方!”

严景信上前一步,掂起花花公子的衣领,把花花公子的脸扒起看了看,愤怒地说着,顺手一推,把花花公子推了个仰面朝天。

花花公子连忙翻身趴在地上,头磕得像捣蒜一样,哆嗦着说:“好汉饶命,要是我再犯到你手里,你就是把我打伤打死,我狗屁也不放一个。俺爹好歹也是县衙里的师爷,看俺爹的脸气,好汉饶了我吧!”

严景信看看伏地求饶的花花公子,又看看吓得直打哆嗦的姑娘,对花花公子吼了一声:“滚!狗仗人势,不是东西!”

一伙流氓心虚胆怯,丢下姑娘,心有不甘地走了。姑娘这才回过神,扑身跪倒在地,就要给严景信磕头。

“姑娘,不要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应该做的。趁他们走了,你赶快回家吧。要是他们再勾回来,那时候,吃亏的还是你。快走吧,我还急着赶路呢。”

姑娘一听,眼泪顺着脸颊,涌泉一样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哽哽咽咽地说:“大哥,你侠肝义胆,救苦救难,是个好人。我一个落难女子,有家不敢回。你好人做到底,让我做你的奴仆吧!我这么大了,不会白吃饭,啥活都会干。我会洗衣裳,会做饭,会下地干活。要是大哥不嫌弃,我情愿鞍前马后,服侍大哥一辈子。”

姑娘哭着说着,说着哭着,又要跪下磕头。

严景信听姑娘说得凄楚可怜,心底升腾起一股怜恤之情,上前一步说:“姑娘不要哭,咱俩都一样,都是苦水里泡大的苦命人。穷不帮穷谁照应。姑娘有啥难处,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姑娘泪眼汪汪地看着严景信,凄凄楚楚地说:“大哥,我是赵家墺的。”

“赵家墺?我就是去赵家墺走亲戚的。你说吧,只要能帮你,我一定帮你。”

“早年间,俺家欠下吴家湾子吴员外家的驴打滚账。这几年旱情严重,石头缝里都冒烟,地里长不出庄稼。家里连糠菜都吃不上,还不上吴员外的债,吴员外就买通官府,把俺爹抓进城里,去修望京楼。十冬腊月,天寒地冻。俺爹得了伤寒病,连病带累,死了,连尸首都没运回来。剩下俺孤儿寡母两个人,黄连水里熬着过日子。吴员外来讨债,一见我就生了邪念,三番五次调戏我。今日一大早,吴员外就和吴管家来逼债。为了避开吴员外,我跑出来了。不料,偏偏就碰到这几个流氓。幸亏大哥救了我,要不然,我就没脸在世上活着了。”

姑娘说到这里,头也不抬,哭得更凄惨,更厉害了。

“姑娘,别哭了。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天下没有锯不倒的树。再难解的纥繨,终有解开的时候。走,我送你回去,我倒要看看,你说的那个吴员外,究竟是只老虎,还是只豹子,你就这么怕他。”

严景信拉起姑娘,和她一道,直奔赵家墺。

姑娘名叫赵淑芹,家就在严景信姨母家后边的山嘴处。严景信送赵淑芹回到家,赵家妈妈拉住严景信的手,千感恩万谢忱。严景信看着赵家妈妈,听着赵家妈妈感谢的话,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红云。

经严景信的姨母说合,赵家妈妈把赵淑芹许给严景信,做严家的媳妇,要严家尽快来赵家墺娶亲。

严景信的父母都是严家岗的农民。父亲严春吾,一生里老实巴脚,在磕磕绊绊的苦难日子里熬了大半辈子。母亲支玉珍,一连生了五个儿女,有四个都在襁褓之中,被饥饿和疾病夺去了生命。只有严景信命大,几次重病之后,竟然像石头缝里钻出的春笋,很快长成了翠竹。他平日总爱使枪弄棒,把身体练得越发结实,壮得就如一头大犍牛。

严景信长大了,做父母的,对儿子的婚事早有考虑。可是家里的锅灶,三天两头冒不出炊烟。没有谁家的女儿心甘情愿来严家受这份儿饥馑。严景信十九岁了,长得人高马大,婚事仍然没有着落。做父母的实在焦急。

也是上苍有眼,让月老牵绳,冰人引线,做姨夫的给严景信说了这么好一个媳妇。严春吾两口子喜得合不拢嘴。

穷苦人家的儿女结婚,靠亲戚邻居帮忙,东挪西借闹阔气,场面也不怎么排场。这几年亢旱不雨,天下强贼蜂起。寻常人家灶膛里点不了火,冒不出烟;铁锅里添了水,却下不了面,吃了上顿愁下顿,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物铺张婚事呢。只不过将破旧的茅屋打扫得干净一些儿,贴上巧手媳妇细心剪好的纸花,牵一匹耕田的瘦驴,当然还是好说歹说借来的,将新娘子扶上驴背,一踮一踮地顺着山路走回来,在父母面前磕个头,被本家的姑娘媳妇搀到洞房了事,从不敢有什么奢侈的想法。

一个月不到,秋风就把树上发黄的叶子吹落许多。严景信去迎亲,几位穷街坊相陪。刚刚来到赵家墺村口,就听到村子里传出来一阵阵惨痛的哀号啼哭声。万分惨痛的哭声,似一把尖刀直钻进严景信的耳朵里,还旋转着直插进脑海里,严景信的大脑,疼得似乎要炸裂开来。

严景信抬头看看,赵淑芹家的门前,围了许多人。有上前劝慰的,有四处奔跑的,有擦眼抹泪的,还有悲声哀叹的。身体瘦弱的赵家妈妈,披散着满头白发,伸起胳膊哭天呛地。几个好心的妇人,急急忙忙上前探问,知道是来接赵淑芹的。其中一个满脸通红,埋怨说:“恁咋才来啊,可怜淑芹那姑娘了。”

那妇人说罢,弯下腰呜呜哭起来。另外几个妇人,也禁不住低头抹泪,哭出声来。

乱石岗上的小树,本来根基就浅,偏偏遇到摧林倒木的飓风。严景信的头轰地一响,感到天地都在旋转。他定定神,深深吸了一口大山里的空气,心头那股怒气,直冲头顶。他拨开人群,向赵家门前赶去。

人们见严景信迎亲来了,惶惶恐恐,忽拉拉四散开来。有几个怕事的,呼儿喊女,慌慌张张向两边躲闪,无不担忧地看着严景信,眼睛里显出几分同情,透出几分可怜,带着几分希望,含有几分迷惘,更拥有几分担忧。

眼前的情景,正如赵淑芹求婚时所担心的,吴克宏抢前来了。几个穿着皂衣长衫的家丁,将赵淑芹五花背绑地捆起来,往一顶彩线攀顶的花轿里塞。

吴克宏骑在一匹油光发亮的黑马背上,肥肥胖胖像头野猪,讪笑着直看赵淑芹。

赵家妈妈来到大街上,拼命呼喊求救。两个家丁,一个抱腰,一个拽腿,把赵家妈妈直往后拖。

赵淑芹哭喊着,挣扎着,撞翻轿子,返身向母亲跟前跑去,泪洒长天,喊得声嘶力竭,哭得死去活来。

旁边看的街坊,都偷偷地背过脸,唉声叹气抹眼泪,谁也不敢上前去劝。

哭声,撕裂着严景信的心,一声声都是寒冬里的风刀霜剑,他的心瓣被割得四分五裂,一片片和着鲜血流淌。

严景信简直离愤怒了,眼前金星乱飞乱散,心速达到极点。他忍无可忍,冲到家丁面前,奋力高喊:“住手!住手!”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几个家丁怔了一下,看看严景信半新不旧的衣服,黑瘦黑瘦的面容,怒火中烧的眼睛,压根儿就没往眼角里夹,仍然嘻嘻地笑着,又去拖赵淑芹,好像身边就没有出现严景信这个人似的。

严景信怒不可遏,抢前一步,照准前边的那个家丁,一个飞脚踢过去,正踢在家丁的屁股上。

那个家丁瘦小如猴的身躯,冷不防遭到严景信狠命的一脚,像皮球一样弹到空中,又重重地落下来,落在横躺着的轿杆上。腰脊椎经不住猛烈的一跌一撞,就折断了。他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呲牙咧嘴,呼爹叫娘。

吴克宏一时也懵了,差一点儿从马背上滑下来。他定了定神,用马鞭指着严景信,哆嗦着嘴唇,命令家丁。“打,打,给我打!”

家丁们像一群凶狠而饥饿的豺狼,同时发现一个可以捕食的猎物一样,一拥而上,一个个摆开屙屎的架式,从四面包抄过来,凶神恶煞般地轮番向严景信跟前扑。

严景信怒火中烧,瞅准冲过来的家丁,一推一个嘴啃泥,一扒一个倒栽葱,猛然一个扫蹚腿,家丁们躲闪不及,像摔砖头瓦块一样,摔倒在地上。

像猛虎下山冲进狼窝,如雄鹰坠云遇到鼠类。严景信打斗起来,着实勇猛,指山山也摇,踏地地也动,恰似一阵龙卷风,扫尽天下不平事。

家丁们凭着人多势众,尽管跌得头青脸肿鼻出血,在吴克宏的淫威震慑下,谁也不敢后退,仍然壮着胆子,狐假虎威,围攻严景信。家丁们你进我退,你攻我防,如旋风立地起,恶浪湖边生,恨不得将严景信撕成碎片,剁成肉泥。

陪严景信而来的街坊,发一声喊,将街旁堆放的树枝,撧来作为棍棒,向家丁们冲过去,一个个如天上降下的飞龙,摇头摆尾闯入魔鬼的领地,一棒一棍,起起落落,直捣阎罗大殿,照准魑魅魍魉,狠命扑打。

那些家丁,像遇着英勇善战的千军万马一样,伤着腿的,腿断倒地;撞着腰的,腰折瘫痪;碰着头的,颅碎脑流。不一会儿工夫,呼啦啦就躺倒一大片。死了的,再无出气的机会;伤了的,失去说话的力气。

吴克宏看在眼里,吓得目瞪口呆,心里头直打冷颤,顾不得家丁们的死活,打起马,一溜烟似地跑了。

赵家妈妈气绝身亡。陪同严景信前来娶亲的乡邻,急忙解开赵淑芹身上的绳索。赵淑芹跑上去,伏在母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好心的邻居,怎么劝也劝不住,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严景信跪在岳母身边,悲愤交加,一连磕了几个头。

好心的街坊围拢来,唏嘘着,哀叹着,数说着。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把严景信拉得紧紧的,流着泪说:“好小子,想你也是梁山泊英雄的后代。赶快把淑芹领走吧。吴员外蛮不讲理,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地痞无赖。他吃了这么大亏,丢了这么大面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不马上离开,等一会儿那老狗折回来,不但饶不了恁,就连俺这些街坊邻居,也跟着吃亏。好汉不吃眼前亏。恁还是赶快走吧,淑芹她妈的后事,俺街坊爷儿们娘儿们,会尽力安排的。”

严景信静心一想,也真是这么个道理,就催赵淑芹上驴。可赵淑芹爬在母亲身上,哭天呛地,任凭严景信怎么劝,怎么拉,也不肯离开母亲一步。

乡亲们围拢过来,说着,劝着,拉着,推着,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赵淑芹托上驴背。严景信拜别送行的街坊,离开赵家墺。陪严景信前来迎亲的街坊,牵着驴,前后拥护着,走上曲曲弯弯的山间小道。

赵淑芹骑在驴背上,一路上哭哭啼啼,时不时回头向后张望。那里,有她惨死在望京楼下的父亲亲手耕种过的土地,有她勤劳穷苦一生的母亲还没有殡葬的尸首。要不是家贫受人欺侮,说什么她也不会离开赵家墺。这里山青水秀,人杰地灵,养出来的姑娘,聪慧颖俐。天赋的心灵,把清泉唱成了优美的乐曲;灵巧的双手,把朝霞织成了缤纷的图画。赵淑芹太爱她的家乡了。

刚刚转过两个山弯,从东北角的山弯处,袭过来一阵阴冷凄凉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们的脸。天变了,寒风卷着山顶上飘下来的枯草败叶,崖壁上的山石,都开裂出一道道岩缝。严景信感到奇冷奇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山的背后,传过来一阵喧哗。嗒嗒嗒嗒,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震动着山梁。看样子,马的四蹄要把山上的石头踏碎,也要把人的心踏碎。

“站住!站住!”

“狂徒,哪里走!”

呼喊声传过来,声音的嘈杂、嚣张,声声都是毒箭,直向严景信头顶飞来,要穿透他身,刺透他的心。

后边的人追过来了,整整一大队人马,约有二三十人,把本来就不宽阔的山道,挤得满满的。他们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甩着响亮的马鞭。马踏过处,荡起的黄尘,浑浑噩噩,拖着长长的尾巴,迷漫在山道上。

吴克宏为了寻衅报复,竟然出动了所有的恶棍和打手。

手无寸铁的穷汉,面对这么多明火执杖的家丁,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严景信一时间心慌意乱,连忙让几个同来的街坊,领着赵淑芹往前赶路,找机会躲进深山,自己留下来断后。

同来的街坊不同意,说:“景信,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淑芹姑娘死了父母,心里已经够苦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还叫赵姑娘咋过啊!”

街坊们催促严景信,让他护着赵淑芹先走,他们几个断后,保护他和赵淑芹回去圆房成婚。

严景信知道,吴克宏是为赵淑芹而来的,抢不回赵淑芹,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他要竭尽所能,保护赵淑芹,不能让一个可怜的姑娘,刚刚爬出苦海,又要落入愁城。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群人马已经追上来,执枪的,举起长枪,拿刀的,挥动钢刀,直向严景信等人冲杀过来。

严景信已经半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肚子里辘辘作响。尽管他学过几招几式,无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和寥寥几个街坊邻居,怎能抵得住腹中饥渴,强梁如云。

家丁们把严景信围在核心,长枪,像雨点一般刺过来,大刀,像闪电一般劈过来。

严景信躲过这一枪,又避过那一刀,奋力抵挡一阵,心力不支,四肢发软,眼前游动着纷乱的星星,只觉得山崖在旋转,林木在移动。

同来的街坊,被家丁们围着厮杀,伤的伤,残的残,剩下两个身强力壮的,渐渐力不从心,只得贴着崖壁,边打边退。

天昏地暗的厮杀中,赵淑芹座下的驴惊了,猛地趵起后腿,纵身一跳,向山下蹿去。猝不及防,赵淑芹被重重甩到山坡上,眼前一黑,昏晕过去。

几个家丁跳下马,将赵淑芹像抓小鸡一样掂起来,拿来绳索捆了,一个翻滚扔到马背上。一个五大三粗黑脸浓眉的家丁,跳上马背,将赵淑芹拦腰抱住,掉转马头,飞也似地往回跑。

远远地,还听到赵淑芹撕心裂肺的哭喊呼救声,严景信的心都碎了。他要去救赵淑芹,可是,四匹马像四条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他,他奋力反抗,却挣不脱,脱不掉,逃不开。

严景信饥肠辘辘,精疲力尽,无力向前,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悬崖边上。家丁们仍然紧紧缠着不放,一个个狰狞的面孔,凶神恶煞般逼着严景信向后退。

严景信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往后退。他看看身后,身后是阴森森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底;看看前边,前边是拿枪执棒的家丁,一个个如狼似虎。

“淑芹,好娘子,咱俩来世再做夫妻吧!”自知身后没有退路了,严景信心一横,高喊一声,纵身往后一跳,耳畔一阵呼呼风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满天的星星,诡秘地看着人世间的腥风血雨。从峭壁上伸展出来的一棵古老的松树,张开粗大的臂膀,像一位慈祥的父亲,把严景信揽入怀抱。夜风贴着崖壁吹过来,将严景信从昏迷中唤醒。

看看天,天幕上镶嵌的,是一颗颗沉默不语的星星;瞅瞅地,崖壁上裸露的,是一块块静立无言的山石。严景信忍受着剧烈的疼痛,顺着树干摸到岩壁上,攀着密密挤挤柔韧的藤蔓,一步一步往山下滑。

滑到山下,严景信辨辨天,辨辨地,辨辨方向,摸索着回家走。

一路上,严景信避开了成群结伴的豺狼,躲过了单独觅食的野猪,直到东方发白,才摸出大山。

严景信回到家里,家中的境遇使他目瞪口呆。平日遮风挡雨、藏身避体的茅屋,变成了一堆灰烬。

好心的邻居告诉严景信,昨天中午,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伙骑马的强盗,凶煞恶神似的,不让村里任何人近前,放火烧了严家的房子。严家父母出来讲理,被几个强盗抢上来,扬起马鞭,打得老两口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老两口逃往大山里,到晚上也不见回来。乡邻们上山寻找,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

有人猜测,严家父母走投无路,投崖自尽了。也有人断言,严家父母逃进深山,被野虫子害了。更有人怀疑,严家父母被吴员外抓去,送往县衙治罪,关进地牢里了。一时间沸沸扬扬,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

严景信看着火焚后的断垣残壁,悲愤极了,连一滴泪也没有掉,牙齿咯吱咯吱直响。探望过伴他一起去迎亲而受伤的乡亲之后,就怒冲冲离开村子,往大山深处去,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涯。

在长时间的流浪生涯中,严景信忍气吞声,给人家打过杂,扛过活,也沿街讨过饭,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辗转来到虎头山,和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立起山寨,过起落草当强盗的生活。

夺妻之恨,刻骨铭心。为了报仇,严景信整整憋了三年的气。山寨的力量强大了,有能力报仇雪恨了,恰恰陈得冰把仇人的女儿吴海云抢到山寨,更激起严景信立刻攻打吴家湾子的决心了。

严景信知道,赵淑芹没有死,也没有向吴克宏屈膝,正在吴家大院像奴隶一样受磨难。今日不救,何日救!

这一天,严景信将山寨的头领们召集到龙虎厅,义正辞严地说:

“那些土豪劣绅,勾结官府衙门,逼得兄弟姐妹无路可走,无处安身,才相聚虎头山寨,过着军不军,民不民,匪不匪,盗不盗的生活。现在,衙门里官员恨咱,千方百计派兵剿灭咱;土豪劣绅恨咱,口口声声骂咱是强盗;就连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也不理解咱,骂咱是土匪,时时躲着咱。想一想,咱本来都是善良的乡民,能总背着土匪强盗的恶名声吗?”

严景信的话音刚落,周矩辉就站起来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放射出慑人心魄的光芒。厚厚的嘴唇一动,粗大的嗓门放开,发出雷鸣一般的声音。

“严大哥,你也是有血气的七尺男子汉,咋那么婆婆妈妈忧三虑四的。就咱这些草芥不如的人,连家都没有,当他娘一辈子土匪强盗咋了!他们那些有权的,有钱的,可以仗着皇帝老子的势力,明抢暗夺,胡作非为。咱们这些穷汉,被逼得有家不能归,难道连来山寨藏身避体的资格都没有吗?要是那些赃官们一天不灭绝,咱就当他妈一天土匪;要是那些赃官一年不灭绝,咱就当他妈一年强盗;要是那些赃官一辈子不灭绝,咱就当他妈一辈子响马。让那些欺负穷人的官吏们看看,咱这些穷苦人也是人!他们凭啥不劳而食,骑在咱的头上作威作福,咱却被他们压迫欺凌,吃糠咽菜。各位兄弟姐妹,恁都说说,是不是?”

周矩辉的话音还没有停止,人们就把目光集中到周矩辉身上了。

大家眼中的周矩辉,真不愧一个打铁的壮汉,生得五大三粗,虎头虎脑,满脸的络腮胡子,硬硬地向两旁奓着,似乎要飞离脸颊一般。抡起大铁锤,能将红彤彤冒着血浆的铁锭,锻打成各式各样锋利的器具。

陈得冰站起来,开话了。“周贤弟,今天是专门商量搭救严大嫂子的,别的事先搁下不说,等以后闲了,咱再听严大哥安排。”

周矩辉说:“要我说啊,既然把那丫头片子领来了,严大哥理所当然能占有她。她爹把严大嫂子都抢走了,咱把他的女儿弄来做压寨夫人,这是一报还一报,没啥可说的。”

陈得冰看着周矩辉,十分严肃地说:“周贤弟,看你说的,严大哥能是个冤冤相报的人吗?物以形为美,人以德为尊。咱上山相聚,是因为前面没路可走了,不得不避开官府,蜗居山寨,才得保全性命。严大哥那一副仁慈心肠,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

周矩辉瞪了陈得冰一眼,显得有点儿不耐烦。

“陈大哥,你把吴家丫头抓来,不就是让她做严大哥的压寨夫人吗?现在何苦又说这种话。陈大哥,你也常说,老婆是口中的饭,身上的衣,做熟了就吃,抓到了就穿,不想吃了就放一旁,不想穿了就搁一边。既然陈大哥有那份儿心,严大哥,难道你是铁打的骨头铜铸的肉,咋就一点儿也不动心?吴员外能抢大哥的妻子做妾,咱就不能抓他的女儿做压寨夫人吗!别的不说,得让他吴员外也尝尝女儿被抢的滋味!”

白剑萍站起来,看了看周矩辉,说:“娶妻子,嫁汉子,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可不能一时冲动,给自己脖子上套枷锁。就咱严大哥这人品,应当找一个能持家理事,也能指挥打仗的姑娘。吴姑娘心底善良,又有一身好武艺。要不是仇人家的姑娘,我也赞成做严大哥的压寨夫人。可她毕竟是吴员外的女儿,和咱兄弟姐妹能不能同心同德,现在还很难说。依我看,严大哥饶了吴家姑娘,也不能白饶,让她留在山寨里,也不能让她白吃干饭,必须把她那身武艺,毫无保留地教给山寨的兄弟姐妹。不如明天就去把严大嫂救出来。要是严大嫂没有背叛严大哥,咱就给严大哥操办婚事。周大哥,你看可以吗?”

说话的白剑萍,生得粗粗壮壮,全不像一个柔弱的女性。白剑萍本是一个猎户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满山里奔跑,追黄鼬,抓狐狸,捉野兔,打豺狼。风风雨雨中,她俨然成了一个野小子。父亲被猛虎伤了,撇下她孤女寡母,没人可怜,没人照顾,没人帮扶。母亲让她裹脚,她偏把裹脚布扔进灶膛里烧了。母亲气得把她打了一顿又一顿,还是不能奏效。白剑萍长大后,那双脚板长得像蒲扇,走起路来叭嗒叭嗒响。央媒人说亲,都因为这双大脚,没人相得中,生生把母亲气死了。母亲死后,本家里有一个贪财的叔叔,把她卖到县城一家妓院里。老鸨逼她接客,白剑萍誓死不从,一怒之下,杀了老鸨,逃出妓院,闯上虎头山寨,严景信收留下来,成了一名英武的女头领。

听白剑萍征求他的意见,周矩辉叹了一口气,有些泄气地说:“我看哪,救也是白救。白大妹妹,你是猎户家里出来的妹妹。你难道不知道,落入虎口的羔羊,还能活着跑出来?吴员外黑心歪尖,破路断桥,挖人祖坟,不是吃斋念佛的好东西!”

白剑萍说:“周大哥,这一切我都知道。先别管吴员外是不是好东西。赵姑娘是严大哥的人,咱一定得把她救出来。听吴家姑娘说的意思,赵大嫂还一直想着严大哥。咱还是快点儿救人为好。”

陈得冰接上去说:“我赞同白大妹妹的意见,万事宜早不宜迟。赶紧去攻打吴家湾子,救出严大嫂,早日和咱严大哥完婚。”

周矩辉说:“就是攻打严家湾子,也得想个万全之策,总不能脑子一热,就不顾一切。冒冒失失地行事,人没救回来,又把官府惹怒了,派大兵来追杀,咱的损失可就大了。”

陈得冰说:“我说周贤弟,你做事咋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还怕官府杀了咱!咱这八百里地伏牛山,藏下龙,卧得虎。他皇帝老儿坐北京,一辈子也出不了几趟紫禁城。咱虎头山寨,天高皇帝远,他皇帝老儿,就是挥动长鞭,也够不着虎头山寨这偏僻的小地方。虎头山寨,就是咱兄弟姐妹的天下。咱兄弟姐妹说啥就是啥,说咋干就咋干。严大哥,只管吩咐吧。要去早点儿去。畏首畏尾怕向前,婆婆妈妈不果断,大事小事都干不成。”

白剑萍说:“好,严大哥,你说该咋办吧。攻打吴家湾子,要是哪位哥儿们姐儿们,不够尽心尽力,我白剑萍腰间的这把剑,就要问他个来因去由。”

严景信直直身子说:“攻打吴家湾子,除掉吴克宏,也不纯粹为我一个人报仇。咱应当像宋朝的宋公明那样,替天行道,专门打土豪,给穷苦的老百姓,分粮分衣分田地。只有那样,老百姓知道咱是为着穷苦人才聚在一起的,才会改变对咱的看法,说咱是打富济贫的义士,不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强盗。”

这一夜,龙虎厅里灯火通明。四位头领,在明亮的火炬照耀下,继续商量攻打吴家湾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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