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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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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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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八章 摸夜路活捉吴员外 迎朝霞情救赵淑芹

天渐渐暗下来了,一点儿风也没有。虎头山寨的各个山峰,静悄悄地躺在夜幕中,有的像像狮子沉睡,有的像老虎打盹,有的像剑刺长空,有的像拳落大地。

从虎头山寨一漫东北,到吴家湾子,有五十多里山路。严景信带领一百多个精壮的兄弟姐妹,太阳还没有下山就出发了。没走多远,远远近近的大山,全被笼罩在黑魆魆的夜幕中。他们乘月色,披清露,屏声静气,飞快地向吴家湾子进发。

一路上,严景信走着想着。赵淑芹不知道现在什么样子了,确实像吴海云说的那样,被吴克宏关在磨房里,天天受不尽的折磨吗?赵淑芹见到自己,还能认出他吗?还能像以前那样亲亲热热吗?

严景信默默祷告,但愿去到吴家湾子,就能把赵淑芹解救出来。

悄无声息中,兄弟姐妹们越走越快,不知不觉来到村头。这时候,村中的狗汪汪叫起来。兄弟姐妹们不敢贸然进村,埋伏在村外一个小山凹里,观察动静。

周矩辉领着白剑萍,装扮成一对夫妇,向村子里摸去。

来到村口,周矩辉上前敲响一家人家的破门板。一位老太太打开房门,吃惊地说:“天都后半夜了,恁俩是哪村儿的,干啥来了?”

白剑萍走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说:“老大娘,打扰你了。俺俩是北山的,家里的羊丢了,出来寻找。找了整整一天,不但没有找到,也错过回家的时候了,天黑路生,又迷了方向,走得又累又饿,只好来打扰恁,讨口水喝,顺便问问路。”

老太太看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放下心来,说:“真亏了恁俩啊,这大山里的道儿,坎坎坷坷不好走,曲曲弯弯肯迷路。别说恁这些外乡人了,就是俺这方圆一片儿的,黑更半夜还迷路呢。快进来吧,歇歇脚,我给恁烧点儿水,赶天明了再去找。”

周矩辉说了一声“谢谢”,领着白剑萍,走进老太太家的屋内。

老太太点上一盏麻油灯,将黑暗的屋子照出一些昏昏黄黄的光亮。

“恁俩先坐着,这屋里没有外人。孩子他妈病了,起不来床。一个小孙孙跟着我睡觉,一醒来就哭着闹人。”老太太说着,下意识地朝隔扇门口看了一眼。

随着几声痛苦的呻吟,隔扇里边传出一个女人细弱的声音:“妈,谁呀?”

老太太说:“北山里找羊的,错过时辰,又迷路了。”

白剑萍说:“大娘,恁家的男人呢?”

“唉,别提了!好几年前,俺孩儿就得了一场病,病还没好,就逼着去城里,给知县大老爷盖那啥忘听楼,活生生累死了。俺孩儿本来不愿去,吴员外非让他去,说不去就把地收回去,不让俺种了。听说那是个很苦的差使,去的人十之八九都回不来。儿子走了,剩下俺这老的老,小的小。黄鼠狼专咬病鸡子,连老天爷也不看顾穷苦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儿媳妇偏偏又得病了。没法啊,苦苦地熬着吧。”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泪,就要去抱柴禾烧水。

白剑萍连忙拦住老太太,说:“大娘,你不用忙。恁家这位大嫂哼得厉害,想是病得不轻啊。我过去看看。大娘你不用怕,俺俩家里也很穷。要是没有现成的茶水,就不用烧了。俺俩在这儿歇歇脚,马上就走,摸着黑也要赶回去。”

老太太看着他们,说:“好人啊,恁俩可不要见笑。这几年老天不争气,干瞪眼不下雨,好几年了,闹得十家有九家都揭不开锅。这么大一个庄子,除了村东头那个员外家,其他的,没一家不在苦水里熬着撑着。”

白剑萍到里屋去了。里屋传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周矩辉问老太太:“老人家,你说的那个员外,就是吴克宏吧。”

老太太“吁”了一声,下意识地向门口看看,才压低声音说:“恁可千万别这么说。员外就是员外,俺这么大一个村子,谁敢指名道姓喊他的名字?恁是外乡人,不知道。俺这村里人,哪一个要是不小心,冒犯他了,不被整死,也得走一趟鬼门关,脱落一层皮。”

“我不相信,吴员外就那么厉害。”

“唉,恁俩是北山人,不知道吴家湾子的事儿。吴员外不出门便罢,一出门啊,那双眼睛就东瞅瞅,西看看,只要相中了谁家的东西,变着法也得讹过去。就是谁家的小媳妇,长得多少好看些,也逃不出他的手掌。最近,知县大老爷又成了他家姑爷,根子硬得很哪,俺这些穷苦人,谁也惹不起他。”

“听说这个吴员外,先后娶了四房姨太太。是真的吗?”

“哪儿是娶啊。他那四个太太,就有两个是抢来的。”

“哦,抢来的?抢来的姑娘,会跟他一心一意过日子?”

“吴员外手腕大着呢。他家那个四姨太,是那年秋天从赵家墺抢来的。那是个穷人家的姑娘,来到吴家大院,死也不从,打也打不怕,降也降不怕,闹得沸反盈天。吴员外气得歪鼻子斜眼睛,把那姑娘当牛马一样使唤,饭都不让她吃饱,就这么活活地折磨她。多可怜的人啊!我看哪,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非被吴员外折磨死不可。”

白剑萍从里间屋里走出来,说:“老人家,恁家媳妇的病真不轻啊,得抓紧时间好好看看。家里没有男人,全杖她一个病人支撑呢。”

老太太看看白剑萍,唉叹一声说:“看病?说实话,我做梦都想把儿媳妇的病治好。看看这世道,老天爷整天干瞪眼,就是不落一滴泪。再看看俺这个家,全部家当典光卖尽,也值不了仨核桃俩枣,咋看病啊!昨天,我还去求过吴员外,也不知道他着了啥魔道,一见我就心烦。吴员外把眼一瞪,说俺还欠他二十石租子呢。吓得我再也不敢开口了。”

周矩辉说:“你刚才说的那个四姨太,在吴家大院被当作牛马一样使唤,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就不会想个办法逃出来?”

老太太把嘴一撇说:“逃出来?说的轻巧,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逗着玩儿哪。吴员外前后四进院子,高墙深院像铁桶一般。一个家里娘儿们,能逃得出来?再说了,员外家里养着十几个家丁。一有风吹草动,那班家丁如狼似虎扑过来,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是只蚊子,也难飞出去。”

白剑萍说:“这个吴员外,真是太坏了。村里人咋就不告他?”

老太太说:“吴员外把上边的人都买通了,又和知县大老爷结了亲。咱这些小小老百姓,没权没势又没钱,出了吴家湾,两眼一抹黑,找谁告去?穷人屈死不告状,恁难道不知道!谁要是告啊,不但告不倒人家,弄不好,小命也得白白搭进去。”

周矩辉说:“那也不一定吧。我咋听人说,他家小姐出嫁时,走到半路,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抢走了。”

老太太吃惊地说:“真有这事儿?怪不得这些天,吴员外成了缩头乌龟,整天憋在家里,头也不出,脸也不露。唉,早听说南边大山里有强盗,路都竖起来了。不管是推车的,还是挑担的,大白天走路,都提着心,吊着胆。恁说吓人不吓人。”

白剑萍说:“老大娘,人们一提起强盗,不是吓得胆颤心惊,就是恨得咬牙切齿。要是真有强盗来了,你害怕不害怕?”

老太太说:“就现在这世道,怕又有啥办法?况且那些当响马的,也不一定都是坏人。我看恁俩也是穷人,不会把我的话说出去。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黄土埋到脖子上,说不定哪一天,眼一闭,就不再睁开了,还有啥怕头?被财主逼死也是死,被强盗杀了也是死。反正一个死。命没了,就是丢到山沟里,喂虎喂狼喂豹子,也不知道了。”

白剑萍向老太太身边挪了挪,说:“我咋听说,虎头山寨聚集的那帮人,都是穷苦人出身,被土豪劣绅逼得没法活了,才走上这条道儿。他们压根儿就不是强盗,和山里的老百姓一样,心底都是善良的。”

老太太半信半疑地说:“孩子,恁还年轻,话可不能这样说。替强盗说话,传到官府里,不杀头也得坐牢。他们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得为穷苦的老百姓办事。咋就不下山,把吴员外抓起来,刀劈斧剁解解恨。”

白剑萍的目光停在老太太脸上,说:“老大娘,你确实希望虎头山寨的强盗下来?”

老太太听了白剑萍的话,诧异得睁大眼睛,把目光落在白剑萍脸上,惊恐不安地说:“恁俩……恁俩不是北山里来找羊的?”

白剑萍和善地向老太太微笑着。

周矩辉说:“大娘,不瞒你说,俺俩和吴员外有仇,今晚就是来抓吴员外的。你不用怕,俺这些人,走南闯北,专打那些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决不伤害穷苦的老百姓。”

老太太担心地说:“就恁俩?不行。吴员外家那四进深的大宅院,盖的跟别人家不一样。有些家丁就像恶狗一样,恁进得去,出不来,死了也是白死。”

白剑萍说:“不,俺还有很多人,都在村外候着呢,俺俩是来探路的。”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门帘响动,老太太的儿媳妇从里屋走出来,说:“我听着恁俩也不像坏人。要去吴家大院,我给恁带路。我在他家干过活儿,路熟。”

白剑萍上前一步,激动地拉住病妇的手,说:“大嫂,太感谢你了。你这身体,我真担心。”

病妇说:“孩子他爹,被吴员外抓去建什么楼,累死了,连个尸首也没有运回来。俺一家穷到这份儿上,早早晚晚都是死。能给恁带个路,杀了那个王八蛋,我就是死了,也值得。恁打算啥时候动手?”

周矩辉说:“只要你给俺指条路,俺就马上动手。”

病妇来了精神,回头到里屋拿了一件破衣服,披在身上,说:“妈,好好看着宝宝,我去去就回来。”

没等老太太再说什么,病女就对白剑萍说:“走,咱走吧。绕到村后,从院墙后边翻过去,没人知道。”

病妇顺手打开房门,率先一个走出去了。

村外,严景信领着一百多个兄弟姐妹,在一处洼地里静静地待着,注视着村子里的动静。周矩辉、白剑萍回来了,又有老乡带路。严景信喜出望外,立即召集兄弟姐妹进村。

病妇领着山寨里来的兄弟姐妹,绕村而行,来到村子的北边,悄悄地顺着干涸的壕沟,摸到一堵高高的院墙外边。

病妇指着院墙,压低声音说:“这就是吴员外家的后院。那个抢来的四姨太,就关在后院的磨房里。四姨太是个穷人家的女儿,和吴员外势不两立。恁进去后,可以去找她。她会帮恁的忙。吴员外住在前院堂楼上。二院西厢房里,住的全是家丁。恁都小心点儿,这前后四进院子,彻夜都有巡逻的,还喂着好几条大狼狗。”

山寨而来的几个弟兄,在墙外搭成人梯,扒上墙头,看看后院没有动静,就轻手轻脚跳进院里,把小角门打开。兄弟姐妹一个个鱼贯而入,潜伏在一个大大的柴草垛背后。

严景信在两个弟兄的掩护下,悄悄来到磨房窗户前,静心听听。磨房里除了深深的叹息和轻轻的呻吟之外,旁无其它动静。严景信将窗户纸舔破,朝里面轻轻地喊:“淑芹,淑芹,娘子,我是景信,救你来了,快开门吧。”

赵淑芹刚刚把三升谷子磨完,累得腰腿都是酸的。一躺下就听到有人喊她,想是哪个居心不良的家丁想占她的便宜,有些害怕,不答也不理,只静静地躺着。

不料外边喊过几声,说是严景信来了。赵淑芹不敢相信,怒声说:“哪儿来的野种,打着景信的幌子来欺负我!还不快滚,一会儿老爷看见了,小心你的脑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严景信心想,在吴家大院待了三年,赵淑芹的心难道变了。就是她变心了,严景信下定决心,也要除了吴克宏,报一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严景信对着窗户,又低声说:“淑芹,娘子,我真是景信哪!确确实实,我是来救你的。快开门吧,兄弟姐妹们都来了,俺接你出去。”

赵淑芹咬咬牙说:“你要真是景信,就去前院把吴克宏那条老狗杀了,给我做见面礼。我会和你一同离开这儿,远走高飞。快去吧,不要再费口舌了。”

“好吧,你等着。我把吴克宏那条老狗抓来,给恁一家报仇雪恨。”

严景信没有再叫门,返身对后边的弟兄们说:“弟兄们,咱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先去二院西厢房捂那些家丁,再去前院堂楼抓吴克宏。行动要快,见墙逾墙,见狗杀狗。只要不是长工丫环,那些家丁狗腿子,碰着一个杀一个!”

虎头山寨下来的兄弟姐妹,按照严景信的吩咐,立即分头行动。

严景信一纵身,从三院正房一侧紧闭的小角门旁翻过去,轻轻打开小角门。兄弟姐妹蜂拥而进,一个个屏声敛气,摸进前边的三进大院。突然,两只大狼狗汪汪狂叫着,向他们扑过来。两个兄弟立即赶上去,手起刀落,一把刀砍下狗头,一把刀插进狗肚里。

在三进大院东厢房里住着一些扛活的长工。他们听到外边的响动,知道吴家大院遭了强盗,瑟缩成一团,不敢说话,也不敢出门。

西厢房里住的全是使唤丫头和老妈子。她们听到外边的狗叫声,嘈杂的喊杀声,惨叫声,怒骂声,都吓出一身冷汗,抖出一泡尿液。一个个把头埋进被筒里,肌肉簌簌地抖,牙齿嗒嗒地颤,舌头都碰破了,鲜血和着唾沫往肚里咽。

二院东厢房里住着的管家、打手、狗腿子,兴致勃勃地谈了半夜女人,刚刚躺下,就听得外边喧嚷,顿时乱作一团,乘着夜黑,匆匆忙忙打开房门,想尽快逃出吴家大院。可是,满院子都是虎头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无论如何也走不掉,逃不脱。

那些管家、打手、狗腿子,撞上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的,吃不住三拳两脚,便倒下了。身手麻利的,刚刚跑了几步,就被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赶上来抓住,不是被砍断小腿,就是被戳破肚皮。那些胆子小的,蜷缩在被窝里,筛糠一样抖作一团,屁股下边落暴雨,湿透了被褥,浸泡着肢体,仍免不了到阎王老子跟前报户口。

住在二院西厢房的家丁,打了小半夜扑克麻将,赢家输家吵得不可开交。刚躺下还没有入梦,就听到外边狗咬,认为有人来偷东西,谁也不想出去抓贼,只在屋里扯起喉咙喊:“有贼了,快抓贼呀!有贼了,快抓贼呀!”

家丁们正喊着,就听到两只大黑狗的惨叫声。接着,传来许许多多杂沓的脚步声,他们这才感到,外边出现的并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一时间失了魂,丧了魄,慌了手脚,连忙拉住被子,把身子裹得更严更紧。

虎头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一窝蜂冲过来,堵在房门口,把门板跺得哐哐咚咚直响。

屋里的家丁更害怕了,大呼小叫,乱作一团。黑暗中,不是穿错别人的鞋子,就是拉错别人的裤子,或者系错别人的腰带,连放在床边的棍棒也摸不到了。

房门突然被踹开,里面的人往外冲,外面的人往里闯,里里外外的人,在屋门口展开了一场激战。

屋里边有一个家丁刚刚出来,从山寨来的兄弟姐妹一拥而上,挥刀就砍。那个被砍的家丁,还没看清眼前的人影,便扑地栽倒,魂魄荡悠悠,找阎王爷报到去了。头颅上那颗圆圆滚滚的脑袋,也被砍成烂瓢。

后边跟出来的一个家丁,感到大事不好,想收回脚藏进屋里,但迈出去的那只脚还没来得及缩回,前胸就被一杆长枪刺透,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救命”,魂魄就随着夜风,飞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家丁,仗着夜里好藏身,躺在屋里直吆喝,再也不敢向外冲。

外边的兄弟姐妹摸不清屋里的情况,严严实实堵在门口叫战,谁也不敢莽莽撞撞向里闯。

里外僵持了一会儿,周矩辉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成一个布团,掏出火镰火石,砰砰几声,撞得火花四溅,燃着薅出布表的棉絮。他掂起燃烧着的衣服,从门口丢进去了。

棉袍丢进屋里,火苗铺开,家丁们的被褥、铺草,霎时间熊熊燃烧起来。整个西厢屋内,烈焰腾腾。彤红的火焰,伸着长长的火舌,把家丁们卷进滚滚浓烟之中。

家丁们被熏得垂泪咳嗽流鼻涕,被烧得焦头烂额臌燎泡。摸到门口逃生的,还没顾上拭泪揉眼擤鼻涕,就被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赶上去,削瓜切菜一般,断了他们的腰杆,破了他们的脑壳。那些笨手笨脚没逃出的,灵魂伴着烈火浓烟,在哭爹叫娘的呼号中,被火舌卷到云眼儿里去了。

自从女儿吴海云在出嫁的路上,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掠走,吴克宏气血攻心,被搅得晕头转向,心绪不安,坐卧不宁。贾知县兴师问罪,吴克宏忍气吞声,出了许多银钱,赔了一个丫头,才得以免去一场灾难。

这几天,吴克宏又气又恼又害怕,整日心神恍惚,头重脚轻,双眉飞银,两耳鸣金。二太太杜艳霞使出全身解数,启唇张嘴,巧舌如簧,说天道地,搂腰抱胸,卖弄风骚,也难让吴克宏开口吐笑。三太太薛玉娟,整日哭天抹泪,不住声地数落吴克宏。吴家的祖上,没有积德行善,得罪了神灵,上天对吴家的惩罚,如今落到吴克宏头上了。

平日里,吴克宏拼命巴结贾知县,结果是狐狸给老虎作揖舔爪,不但没有讨到老虎的青睐爱抚,反而被老虎咬了一口,平白无故挨了五十大板,又委委屈屈赔了一个丫环。的的确确,吴克宏丢了魂似的,越来越怕黑夜。太阳还没有下山,吴克宏就惊恐万状,不住声地喊天黑了,有鬼有鬼,催促丫环们点灯照明

这天夜里,吴克宏昏昏沉沉,似乎在黑黝黝的山墺里走。山路两边的巉岩绝壁,高高耸立着,好像两块厚厚的夹板,把他夹在中间,向他身上压来。时时刻刻,他都有压扁在石崖底下的危险。

突然,一个人拦住吴克宏的去路。那人满脸血迹,遍体伤痕,瞪着眼,张着口,吐着舌头,伸出两只手,张开如铁条一般粗壮的指头,向吴克宏胸前抓过来,怒声怒气地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拦住去路的人,分明是赵淑芹的父亲赵老汉,要戳破他的胸肌,向他索命。

吴克宏看得清楚,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向后退。可是,身后竟然出现一条淌着黑水的河流。河水泛着波澜,散发出的一阵阵扑鼻臭气,直往吴克宏鼻孔里钻。吴克宏被熏得绞肠破肚,胃中还没有消化掉的食物要吣出来。

前边的路蹋了,成了深不可测的沟壑。后边又有黑河拦路。翻滚着黑色波浪的河流上,只有一座独木桥。吴克宏没有办法,顾不得许多,转身走到独木桥上。尽管窄窄的桥身摇摇晃晃,吴克宏仍然把它当作一条救命索,毫无选择地走上去。

吴克宏上到独木桥上,迈不开步,也不敢迈步,双腿僵直,想发抖,又不敢发抖。只要稍不留神,哪怕微微动一动身子,独木桥就会来个大翻滚,吴克宏就会跌入浑浑噩噩的黑水里。

河岸上,赵家母亲哭着赶来,疯了一般呼喊着:“吴克宏,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吴克宏更加害怕,头发都直竖起来,想尽快逃到黑河对岸。可是,一只金钱豹从身后扑过来,张牙舞爪地撕扯他的衣服。

河岸上的赵家母亲,对着吴克宏大笑一阵,厉声说:“吴克宏,你个屙血不办人事的龟孙,你的末日到了。阎王爷有令,让你下黑河里喝臭水!”

刹那间,那只金钱豹化成了千万只豹子,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向吴克宏扑来。独木桥翻转起来,吴克宏脚下打滑,站立不稳,身子一趔趄,直往黑水河中落去。他想喊救命,喉咙里好像塞着一团麻纕子,无论怎样使劲儿,也喊不出口。

吴克宏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粘粘的虚汗。躺在他身边的二姨太杜艳霞不见了,连一个丫环也喊不应,找不到。

整个吴家大院,人们的叫嚷声和脚步汇成一片,形成一股雷鸣般的声浪。吴克宏猛听到人们的叫嚷声和纷杂的脚步声,顿时吓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

吴克宏霍地坐起来,胸膛间扑扑通通乱跳,想喊丫环来伺候。还没来得及开口,许许多多手执枪棒的人,就朝正房堂屋门前快速冲过来了。

似乎是条件反射,吴克宏机械地从床上弹跳起来。由于起得太猛,刚刚跳起来,体力就失去平衡,丢掉原有的力气,身子一软,一头栽到楼板上。

楼下响起严景信粗犷的声音:“吴克宏,你这条老狗,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把你的贼窝抄了。现在,你成了瓮中之鳖,插翅难逃。快快下来投降吧!若要执迷不悟,负隅顽抗,马上结果你那狗命!”

吴克宏还没有反应过来,楼后边的院子里就火光四起。火光透过窗棂,映射到吴克宏身上。虎头山寨兄弟姐妹的喊杀声,受伤家丁的惨叫声,房屋上火苗蹿跳的呼呼声,房梁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直向吴克宏耳朵里钻。

有人擎着火把跑到院里来了。火光透过窗口映进室内。整个吴家大院,楼里楼外,通明透亮。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吴克宏措手不及。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火光的映射下,脸上的血色消退,像死人一样惨白。

吴克宏六神无主,七魄消散,心头的血变凉了,几乎凝结成冰块。他大脑僵滞,想躲躲不了,想降降不得,在床前楼板上抖做一团。

楼下有人打门,门板被打得咚咚咚山响。打门声传过来,钻进吴克宏的心里,把他的心脏,将要震裂出几道血口子。

门被撞开了,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擎着火把,拥进屋里,冲到楼上。

明晃晃的火把,黑压压的人群,亮闪闪的大刀,红通通的长缨,眼前似有千军万马狂奔而来。吴克宏吓得好像木鸡竹狗一样,失去反应,连原本的抵抗本能也不消自散。

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一拥而上,把吴克宏死猪死狗死猫一样地掀起来,扳起脖子,扭住胳膊,捆了个结结实实。

抓到吴克宏,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高举火把,把整个吴家大院照得如同白昼。

吴家大院里的帮凶打手狗腿子,死了的躺在血泊里,鼻孔里没有气息,伤了的滚在地面上,哭天呛地,呼爹叫娘;那些侥幸没死没伤的,一个个跪在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面前,病鸡啄食一般磕头求饶,直磕得额头鼓起了血包,渗出来血渍。

吴家大院的女眷们,还有那些大小丫环、使女、老妈子,都被押到院子里。她们惊恐地缩着肩,低着头,拥挤在一起,哭哭啼啼,等候严景信的发落。

吴家的粮仓打开了,粮食扛出来了,农具搬出来了,牲口牵出来了,摆放在二姨太楼上房里的龙凤高脚衣架也抬出来了,就连杜艳霞睡的红漆顶子床也抬出来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在吴家的前院,堆了满满一院子。

严景信走过来,伸手扳起吴克宏的脸,冷笑一声说:“吴克宏,吴员外,吴大财主,吴大官人,你这欺男霸女的野狗!还认得我吗?”

吴克宏怔怔地看着严景信,实在想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相貌巍峨的男子汉,张着嘴,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严景信甩开手,提高声音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我就是你要赶尽杀绝的严家后代严景信。你抢走我的娘子赵淑芹,还放火烧了俺家的房子,逼得俺爹妈下落不明,是死是活,到现在也没有音信。今天,没想到吧,一个财大气粗的吴员外,也会落到穷苦人的手里。”

听了严景信的话,吴克宏这才想起逼娶赵淑芹的那场恶杀。是他派人烧了严家房子。吴克宏确实不曾想到,冤家路窄。三年了,这个曾经被逼得跳涧的小伙子竟然还活着,突然之间又出现在吴家大院。

严景信的炯炯目光,像两把利剑要穿透吴克宏的胸膛。

这时候,吴克宏的确害怕严景信眼里射出来的两道光芒,下意识地避开。一个不祥的恶兆,像旋风一样,在吴克宏心头掠过。今日落到严景信手里,他吴克宏还能活得成吗!

吴克宏突然有了反应,慌忙跪下,带着哭腔说:“好汉饶命。都怪我有眼无珠,冒犯好汉了。赵姑娘来到俺家,好端端的,一根毫毛也不曾损伤。我知错必改,只要好汉能饶我不死,我现在就把赵姑娘还给你,让恁夫妻团聚。”

严景信啪的一下,一巴掌搧在吴克宏脸上,愤怒地说:“你这不是人的狗东西,满肚子狼心狗肺坏下水,还配说人话。”

吴克宏不住地作揖磕头,连连求饶。“好汉,我知道你是个英雄。今日能放我一马,我下辈子就是托生成一头驴,也给你曳磨拉犁;就是变成一条狗,也给你看家护院。”

严景信上前一步,抓住吴克宏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吴克宏掂起来。“现在不是你说漂亮话的时候。走,跟我去见赵家姑娘!”

“她在后院住着。只要你不杀我,我这就带你去。”

此时此刻,吴克宏在严景信面前,完全变成一只灰溜溜的丧家犬了。他被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押着,弯着腰,躬着身,战战兢兢向后院走去。

后院磨房的门打开了,赵淑芹站在门口,看到吴克宏被押过来,恨打心头起,怒从腹间升,咬牙切齿走过去,口中骂着,朝吴克宏身上又撕又搲。此时此刻的赵淑芹,像在石板下压抑千年的一棵苦瓜种子,这时才见天日,才发嫩芽,对欺压她的吴克宏,要报深仇,要雪大恨。

吴克宏的头发被抓散了,脸被搲破了,衣服被撕裂了,脸上划出一条条血道子。

白剑萍赶过来,费了好大力气,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赵淑芹拉开。

赵淑芹的手松开了,嘴里还一个劲儿咒骂。吴克宏被骂得眼不敢睁,头不敢抬。

严景信走上来说:“娘子,我接你来了。兄弟姐妹把吴家抄了,给你报了仇,雪了恨。跟兄弟姐妹去虎头山寨吧。去到山寨,你再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了。”

赵淑芹看到严景信,不由得愣了一下,把目光丢在严景信脸上,认真仔细地辨认一阵,突然伸出双臂,向严景信扑过去,喊了一声:“严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这一声喊,伴随着三年来的痛苦、辛酸、思念和忧伤,一齐涌上心头,昏倒在严景信怀里。

严景信连忙扶住赵淑芹,紧紧地拥抱着,提高声音喊:“淑芹,娘子,我接你来了。从今往后,你得救了,你翻身了,再也不受吴克宏的欺负了。娘子,淑芹!”

赵淑芹睁开眼睛,泪水像冲破河堤的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洒到严景信的手上,渗到严景信的心里。

看着赵淑芹痛苦难过的样子,严景信眼没流泪,心在流泪。

旁边站着的兄弟姐妹,看到赵淑芹的极度悲痛的样子,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背转脸直抹眼泪。

严景信抹抹赵淑芹脸上的泪,说:“淑芹,抬起头看看吧,东方已经发白,天就要亮了。等天亮了,我就带你离开活地狱,上山落草做强人。”

赵淑芹猛然抬起头,从严景信怀抱里挣脱出来,诧异地说:“你说啥!你是强盗!你让我上山当强盗?不,不,我任凭冻死饿死,也不上山当强盗。打家劫舍,杀人越货,那不是良家子弟干的事儿啊!”

严景信看着赵淑芹,想尽量找一些恰当的言语向她解释,宽慰她的心。

“淑芹,你理解错了,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都是被土豪劣绅逼得没法活了,才上山落草,保住性命的。兄弟姐妹相聚在虎头山寨,杀的是贪官污吏,豪强恶霸,劫的是不义之财,贪腐之物,没有伤害过无辜的老百姓啊。我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不是土匪,也不是强盗,是专为穷苦人抱打不平的义士啊。”

白剑萍走上前,拉住赵淑芹的手,推心置腹地说:“赵大姐,俺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和梁山泊聚义的英雄们一样,被豪绅逼得活不下去了,才走上这条道。相信我说的话,俺不是土匪,也不是强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在山寨里,严大哥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受苦受难的良家子弟!赵大姐,咱一同回山寨去,好歹在一处,同打虎,共吃肉,齐心协力,消灭那些害人的豺狼虎豹,为天下的穷苦人争一口气。咱们这些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能甘心情愿永远受恶霸地痞的欺负吗!”

赵淑芹看着白剑萍,略有所悟地点点头,走到严景信面前,羞红着脸说:“好吧,只要你不像吴员外那样做坏事,我情愿跟着你一辈子。前头的路,是坑是井,我都往里跳,决不后悔。”

天亮了,太阳从血一般的朝霞中跳出来,微笑着,将暖融融的光芒,洒向大地。

吴家大院里的一场战斗,惊醒了村里的男女老少。他们害怕引火烧身,谁也不敢出门观望。直到天亮了,才有几个胆大的,悄悄走出来,远远躲在隐避处,向吴家大院窥视。

山民们看到,吴家大院失火了,吴克宏被抓起来了,那些平时狐假虎威、张牙舞爪的家丁狗腿子,死的死了,没有死的,一个个趴在地上,瘫成一滩滩稀泥。

山民们不敢上前,远远地躲着,互相打听着,议论着,传播着这桩令人吃惊的消息。

虎头山寨而来的兄弟姐妹,把搜出来的衣物粮食,捆装好一部分。让一队壮汉牵来牲口,把捆装好的衣物粮食,纷纷抬上马背,顺着来的道路,返回虎头山寨去了。

剩下的衣物粮食,摊放在吴家大院门口。严景信发布告示,要统统分给吴家湾子的穷苦老百姓。

严景信站在高高的吴家门楼前,扯起喉咙吆喝了很长时间,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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