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宇被救上虎头山寨,来到龙虎大厅,好像从冰窖里来到阳光下,霎时间感到温暖如春,精神也好多了。在明亮的松明火光下,对虎头山寨的头领们说。
“我也是虎山县的山里人。那一年我逃出去,投奔高闯王,当了一个小兵。不久前的三伏天,义军在黑水峪打败了。高闯王被官兵捉走,一去就没有回来。有个叫李自成的,领着弟兄们突围出来。一个月前,义军被围困在七盘关,和官家的军队打起来。那仗打得好惨哪。十几万官军,把义军的两万多人马,堵在大山里厮杀。敌众我寡,弟兄们抵不过,就拼着一死迎战。一连好几天,弟兄们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山谷里流的血,都快把尸体漂起来了。那时候,官军越杀越凶,义军越战越勇。弟兄们的刀都砍得没刃了,临死还抱着官军的身体,咬着他们的指头。我的这双眼睛,都杀得血红,见到官军就砍,就杀。正杀得带劲儿的时候,冷不防里,腰里挨了一刀。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啥也不知道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山坳里空荡荡的。月亮在头顶上冷冷地看着我,弟兄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从一个兄弟尸体上,解下这把刀,从死人堆里逃出来。我要找义军部队,可是找来找去,哪儿也找不到失散的弟兄。我白天不敢赶路,只有太阳落山了,才能出来问路攒行。有人告诉我,李闯王领着义军向南边去了。我就一路寻过来。摸来摸去,摸到咱虎山县境。我想回去看看,可是山转水迷,总也找不到我扛活的那个村子。天冷得出奇,刀伤总是不好,讨饭都没人打发。听人说,虎头山寨聚了许多英雄好汉,就来寻找。又饿又累,我倒下了。谁知道我命不该绝,偏巧遇上山寨里的救命菩萨,把我救到山寨,又给我做饭,又给我疗伤。我真是三生有幸啊!这恩,这情,我这一辈子报答不了,来生变牛变马,也要给各位英雄拉车曳磨。”
严景信似乎在听一段神奇的战斗故事。刘春宇把话收住后,严景信才接上去说:“唉,你所在的那支队伍,才真正称得上义军呢。高闯王咋就偏偏遭难了呢!你说,那个李自成咋样儿?能领得起千军万马,给穷人挣得个平平安安的天下吗?”
刘春宇看着严景信,无不骄傲地说:“那可不一定。高闯王没了,李自成就成闯王了,不到俩月时间,义军的队伍就又有十几万人马。若是取县攻府,李闯王一声令下,大部队就浩浩荡荡,铺天盖地攻过去。光士兵扛的旌旗,就像云彩一样,能把天空遮住。说实话吧,当义军的,大都是些穷苦人。穷苦人要翻身,非走这条路不可。一听说和官军打仗,一个个像老虎下山一样,真可是称得上一个‘勇’字。行军打仗势如破竹,冲到官军阵营里,喝一声,震得官军瑟瑟发抖。义军的战士手起刀落,像切西瓜破葫芦一样,官军的脑袋就纷纷滚落到地上。那阵容,那威势,像潮水扑过来一样,简直能遮住天,盖住地。我时常想,要是这样打下去,出不了十年八年,义军一定能打到北京城。我一定要找到义军的队伍。离开闯王的队伍,我没法活下去。”
严景信听刘春宇说的这些话,心中产生出一种向往。他来到虎头山寨,已经三年多了,就这样老把着山门不出战,什么时候才能出得了头,报得了仇,翻得个身,争得个自由呢?还不如率领全山寨的兄弟姐妹,去投奔李闯王呢。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如果成为李闯王义军中的一股力量,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就能把这人吃人的世界彻底翻个个儿。一刀一枪打出的崭新天地,人们和睦相处,平等对待,谁也不压迫谁,谁也不欺负谁,有活儿大家干,有饭大家吃。
吴海云听着,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新奇,像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一样的人,普天底下到处都是。过去,她逃脱掉贾知县的强娶,父亲的硬逼,想找到一个理想的世界,安身立命。那时候,她只知道有义军存在,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只把他当作一个传闻,听到耳内,记到心中。现在,这个要寻找的理想世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闻了,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了。她想象中的大同世界,人人平等,家家平安,户户富足。她渴望有一天,投奔李闯王的队伍,拿起刀枪,把那些欺压人的贪官污吏、地痞流氓杀个一干二净,给大明的王朝澄清一个明光光的天宇。
白剑萍、蔡顺英、陈得冰、周矩辉、赵淑芹也都兴奋地看着刘春宇,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义军攻城略地的战斗故事。
“刘大将军,你是义军大部队里的士兵,看看俺这些兄弟姐妹,都是被官府逼得无家可归、走投无路了,才来虎头山寨相聚。整年整月躲在深山老林里,杀一些不义之人,劫一些不义之财,官府抓俺,百姓骂俺,受不完的苦,遭不尽的罪。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像李闯王的队伍一样,拉起千军万马,去和官军厮杀,把清平的世界夺回来,赋予天下的老百姓。你看看,像俺这些兄弟姐妹,能不能加入李闯王的队伍呢?”严景信欠欠身子说。
“这也不难,我只要找到大部队,就告诉他们,在咱虎山县,还有很多好汉要入伙儿。哪一天队伍打过来,拿下虎山县城,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就有出头的日子了。”刘春宇看着严景信,很有把握地说。
“刘大将军,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正巴望着这么一天呢。要是现在能走的话,俺现在就整编人马,跟着你去寻找李闯王。”
“现在还不成。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呢。只听人们说,他们已经打到四川了。我正要到四川去找。我要是能找到队伍,立马叫人来山寨联系。”刘春宇想了想说。
“那好吧,既然你急着去找队伍,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也不强留,只想让你在山寨住几天,好好养养身体,教俺些大部队的规矩。兄弟姐妹们相聚虎头山寨,背着土匪强盗的恶名声,过着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等伤养好了,俺就送你下山。说不定哪一天,李闯王的队伍就打过来了。说实话,俺这些兄弟姐妹,都是穷苦人出身,实实在在不愿当强盗,要当为民除害的义军士兵。”
“各位好汉,就凭我这一张嘴,恁就相信,我不是一个伪装而来的奸细?”刘春宇看着严景信,感到山寨里的头领,太轻信他了。
“看你说的。兄弟姐妹既然救了你,留你在山寨里,就不怕你是不是奸细。你尽管在这儿住吧。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好好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欢乐欢乐。伤好了,身体也强壮了,俺再送你下山。那时候,你要真是李闯王队伍里的人,去找部队,就有精力了。你要真是官军的奸细,谅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虎头山寨。”
刘春宇左右看看,感到虎头山寨的龙虎大厅,虽然没有炮火硝烟,每个头领的眼睛里,都有一种警觉威严的光芒。
“周贤弟,今天晚上,让刘大将军暂时和你住在一起。你要好好关照他,不准有任何意外发生。天也不早了,该休息的时候,把刀还给他,各自休息吧。有事儿,明天再说。”严景信拿起桌子上的那把刀,转身吩咐周矩辉。
周矩辉答应一声,接过刀,来到刘春宇跟前,把刘春宇扶起来。
“谢谢寨主。”刘春宇让周矩辉搀扶着,向严景信鞠了一躬,临走的时候,还向龙虎厅里的头领们看了一眼。
吴海云见人们都散去了,这才站起来,走出龙虎厅。心想,这个刘春宇,是不是记忆中的刘大叔啊。现在的吴海云,已经记不准刘大叔的相貌了。但看着这个刘春宇,总感到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吴海云要赶回去,向母亲说一说,这个刘春宇,是不是曾经教过她武艺的长工刘大叔。
吴海云来到住室门口,推开房门进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薛玉娟还没有入睡,就着一段松树明子燃烧的火苗,正在缝补兄弟们蹭破的衣服。火光昏昏黄黄,照着薛玉娟瘦弱的身子,在墙上投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躬身影子。冷风透过墙缝钻进来,形成一股细细的寒流,在屋内盘旋着,徘徊着,丝毫不留情面地撩起薛玉娟一丝丝的苍发。
“妈,天都半夜了,你咋还不睡啊?”吴海云来到薛玉娟身边坐下。
“大年夜的,你到哪儿去了?这时候才回来。我还当你丢了呢,咋能睡得着啊。”薛玉娟抬头看看吴海云,非常疼爱也非常关心地说。
“妈,周大哥和白大姐定婚了,是严大哥保的媒。白大姐姐不好意思,让我陪着,坐了一会儿。”
“哦,咱来到这儿,我看着山寨里的人,个个都不错。哪一天你也能像白姑娘、蔡姑娘那样,有个主儿,我也就放心了。”
“妈,我已经是大人了。该找啥样儿的人,我心里盘算着呢。你这么大年纪了,就少操点儿心吧。”
“掌灯的时候,姓陈的那个头领来找你,你不在家。我看他衣服烂了,就给他找出一件补好的换上走了。趁你还没有回来,给他补一补。快睡吧,在外面疯疯癫癫大半夜,够累了,别冻坏身体。”
吴海云在薛玉娟的身边躺下来,看着母亲劳作的身姿,总也没有睡意。从母亲温暖的体温中,体会到人世间慈母的关爱。
薛玉娟仍在一针一线地缝补,补得特别认真,好像要把人世间所有的裂缝都补好,默默地、无声无息地补好。
“妈,咱虎头山寨的人有奔头了。”
“啥奔头不奔头啊。像这样活着,尽管清苦些,也比在吴家湾子强得多,好歹不受贾知县那份儿窝囊气了。看着你能找个会体贴人的女婿,将来嫁了人,我就是死了,也能放心闭上眼睛了。”
“妈,刚才,弟兄们救了一个人。他说是李闯王队伍里的。俺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能够和李闯王的队伍联系上,就有希望了。和李闯王的队伍合在一起,专杀那些凶狠恶毒的土豪劣绅,消灭那些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等到天下太平了,咱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也就有福享了。”
薛玉娟停住手中的针线,转过脸看吴海云。她吃惊地发现,女儿变了。她那高深莫测的心胸,变得让做母亲的也揣摸不透。
吴海云心情很激动,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总有那么一天,我去投了李闯王的队伍,当一个义军士兵,走南闯北,杀尽天下不义人,消除天下不平事,争个自由清平世界出来。”
“海云,你是不是冻着了,在发高烧啊?尽说些胡话。”薛玉娟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在吴海云的额头上。
“妈,我没有生病,也没有说胡话。等他在虎头山寨养好伤了,我一定跟着他,到李闯王的队伍里去。”吴海云推开母亲的手。
“跟他走,他是谁呀?你心里一有人,就把妈撇到脑后了。”
“妈,我哪是要撇下你啊。我是说,将来有一天,我带着你一块去投李闯王的队伍。真可惜啊,李闯王的队伍往南边去了。我相信,他们会打回来的,一定会打回来的。”吴海云又坐起身,挨着薛玉娟说。
“我这是哪一辈子造的孽啊,该着你这一辈儿,非出个爱打仗的姑娘不可。”薛玉娟审视着吴海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妈,早先在咱家扛活的刘大叔,他叫啥名字?”
“哪个刘大叔?”薛玉娟吃惊地看着吴海云。
“教我练武的刘大叔啊。那一年,不知道因为啥,突然间就走了。”
“他一走就没有音讯。这么长时间了,你咋想起这个人了?”
“刚才俺救的那个人,他说他也是虎山县的,在财主家扛活,去到外面谋生,已经十多年了。难道是咱家的长工?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又不敢问。”
“他没说叫啥名字?”
“说了,叫刘春宇。”
“刘春宇?”
薛玉娟猛听到这个名字,心跳的速度加快了,脸上火辣辣地热,禁不住脱口而出。
“妈,是他吗?”
薛玉娟没有回答,叹了叹气,摇了摇头。
正月初一,大年大节的,山里人都把农活儿搁起来,家家户户都要燃鞭放炮,敬神送祟,祈福攘灾。人们相见,互相抱拳拜年,祝福好运。无论大人小孩儿,都要欢欢喜喜地迎新春,热热闹闹地玩一天。
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慢慢摆脱强盗的习性,有严明纪律的约束,统一号令,确实像一支义军。一大早,兄弟姐妹们就起来了,不分男女,冒着严寒,到演武场上操练。大年初二这一天,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就不闲着,要进行一场演武比赛。
吴海云按照严景信事先的安排,早已把兄弟姐妹分成几组,分别由山上的几个头领负责,看看哪个组队的步伐整齐,士气勇猛,阵势威严,武艺精湛。
严景信、陈得冰和其他头领,天一亮就出现在演武场上。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活法儿。清早操练一毕,兄弟姐妹就分组包饺子。野菜兽肉做馅,杂合面包皮。兄弟姐妹们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引逗得朝霞也身披彩带狂舞,山雀也飞到屋顶树梢上欢唱。
兄弟姐妹们热合合地吃过饺子,重新整装,来到演武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英姿焕发,好像严阵以待的将士,要拿出最得手的武艺,让头领们检阅、评判,让观看者饱眼、敬慕。
吴海云是演武场的总裁判,严景信当了总指挥。吴海云又抽调十多个武艺高强的兄弟做裁判员,给那些参加演练的组队评判高低。
刮了一夜寒风,天亮的时候全息了。太阳爬上山腰,驱退夜来的寒风,把整个虎头山寨照得暖融融的。蔚蓝色的天空中,洁白的云彩慢悠悠地飘动。山林里,鸟雀欢快地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用清脆的歌喉,尽情演唱嘹亮而动听的歌曲。唱得松枝仰面观看,柳梢俯首静听。
演练开始了。咚咚锵锵,八面锣鼓一齐响起,震得远远的山涧中的冰都裂开了缝隙。每个组队的兄弟姐妹,早就铆足劲头,鼓足勇气,要在新年新岁的头一天,显露显露自己的武艺,展露展露自己的才华。
锣鼓不停地响,兄弟姐妹们不停地演练。演武场上,轮班展现出各个组队的雄姿。使刀的,左劈右砍,好如闪电掠空;耍棍的,左挥右舞,好如疾风扫地;舞剑的,让三尺青锋上下翻飞,好如急凤来巢;甩链的,让七尺长链上下滚动,好如蟒蛇出洞;出拳的,猛发猛收,如振翅鹰隼扑地;用腿的,猛跳猛扫,如飞天蛟龙腾空。参赛的兄弟姐妹,各显各的本领,各亮各的绝招。周围观看的人,都惊叹不已,时不时地鼓掌叫好,发出震天撼地的喝彩声。比武的,比得忘我,使展出浑身解数;观赏的,看得入迷,流露出满脸艳羡。
刘春宇获救,在温暖的寮棚里度过一天两夜,很快地,身体的元气就恢复了。周矩辉临出门的时候,还嘱咐刘春宇,在寮棚里好好养伤,不要四处随便走动。听到外边锣鼓喧天,欢呼声一阵盖过一阵,刘春宇浑身上下都有了精神,来了力气。他确实没有想到,新年大节,荒山野岭中的虎头山寨,竟然这样热闹。一颗好奇心,驱使他一骨碌爬起来,竟忘了周矩辉的嘱咐,把刀挎在腰间,情不自禁地来到演武场上看热闹。
刘春宇来到演武场北边,站在人群中观看。身旁的兄弟姐妹不认识刘春宇,认为是前来演练的别的组队的成员,只把目光集中到演武场上,不住地欢呼叫好,对初来乍到的刘春宇并不太在意。
刘春宇站在场外,看着山寨里兄弟姐妹们舞枪弄剑,感到有些震惊。这些兄弟姐妹,一攻一守,一发一收,招招式式,都十分眼熟。好像年少的时候,母亲偷偷教给他的那样。那刀法,那棍术,踢腿出拳,惊人地相似。这些招式,刘春宇没有给它起名字。母亲生前,只传给他一个人,再没有传给第二个。从母亲那里学到的本领,刘春宇也曾传给他唯一的不敢相认的女儿。刘春宇感到有点儿奇怪,难道女儿也在虎头山寨。
刘春宇刚刚想到这里,马上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无论怎么说,她也是生活在员外家的小姐,平常时节,养尊处优,只是性子有点儿野,绣楼里拴不住她的心,前后四进深的大院,也关不住她身,总爱到大街上风风火火。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总也不会像一般人家的姑娘那样,风里雨里长奔波,苦里难里讨生活。什么人会把她逼得走投无路,来山寨落草为寇呢。不可能,不可能。
说不定山寨里另有高手,那人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在当年同出一个师傅门下。刘春宇看着看着,情不由己,心头产生出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周矩辉看到刘春宇,立即赶过来和他打招呼。
“刘大将军,你初来乍到,伤还没好,大冷的天,咋就出来了?快回去,静心养伤吧。”
刘春宇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新年新岁,大天白日,天气这么暖和,我能躺得下吗?来看看热闹,也不枉来咱虎头山寨一趟。再说了,来到山寨,吃饱了饭,有了力气,伤也就好得快了。”
“兄弟姐妹们相聚山寨,也没有啥特殊的能耐。只不过趁着新年,集体在演武场上玩一玩罢了。”
“周贤弟,都说上山落草的,都是强盗。今天一看,就对这些兄弟姐妹,有了新的认识。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是英雄豪杰,并不是什么草寇。”
“刘大哥,别尽夸俺这些兄弟姐妹了。你在闯王的队伍里,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保准样样都学得精湛。你的伤咋样儿了?要是没有大碍的话,欢迎你出场,给兄弟姐妹亮一手,让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不行,不行。在闯王的队伍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咋会有过硬的本领。只不过跟着大部队跑,仗着群策群力,南征北战,杀富济贫罢了。我那三招两式,在各位英雄面前,不值得一提。哪敢不自量力,班门弄斧呢。周贤弟,你可不能强人所难,让我当面出丑啊。”
“啥出丑不出丑的!刘大哥,山寨里的弟兄姐妹,没有把你当外人看,知道你胸怀绝技,咋能这么谦虚。是怕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偷学你的武艺吗?今儿个大年初二,新年新岁,万物伊始,大家心里高兴。不管同意不同意,既然来了,就别推辞,给俺露一手吧。我去向严大哥汇报。”
刘春宇的脸忽然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周贤弟既然说到这儿了,我恭敬不如从命。山寨里的英雄看得起我,我也就不谦虚了。新年大节,和大家伙儿一同欢乐欢乐。”
“好!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就喜欢像你这样的直性子。刘大将军,咱可说好了。你等着,我去给严大哥说。”
周矩辉说罢,高高兴兴地向刘春宇作个揖,找严景信汇报去了。
严景信一听,高兴得眉飞色舞,立即让周矩辉领着,来到刘春宇跟前,邀请他为兄弟姐妹表演才艺。不为别的,只为他是闯王队伍里的士兵,正值山寨里比武演练,好让他表现表现,给兄弟姐妹助助兴,鼓鼓劲儿,也和大家一起,欢乐欢乐,高兴高兴。
刘春宇邂逅虎头山寨,想把身上的伤养好,还需要在山寨里停一段时间。他要用母亲传授给他的武艺,解开心头那个谜。
严景信趁着比武间歇的当口,走进演武场,对周围的兄弟姐妹们说:“各位兄弟姐妹,大多数人还不知道。除夕之夜,李闯王的队伍里,有一个刘大将军,受伤来到咱虎头山寨。他是义军队伍里一员猛将,立过许多战功。现在,咱真诚地邀请他,给兄弟姐妹表演表演义军队伍里的武艺,也好让咱山寨的兄弟姐妹开开眼,跟这位刘大将军学上一招两式。”
演武场四周的兄弟姐妹,都齐声欢呼喝彩。人们都向左右里打探,要见识见识这位义军队伍里的将军。
刘春宇向演武场里看了一眼,神情庄重地走进演武场,向围在四周的兄弟姐妹抱拳施礼,郑重其事地说:“各位兄弟姐妹,我叫刘春雨,本来就不是英雄豪杰。我和大家一样,也是被逼无奈,才去投奔义军,跟着闯王高迎祥打天下。凭着一把大刀,走过不少地方,打过不少胜仗,杀过不少官军。后来,高闯王死了,李闯王又领着义军,继续南征北战。七盘关大战,我受伤掉队了。我要找到李闯王的队伍,继续南征北战,杀贪官,斩污吏。前天晚上,经过这块风水宝地。九死一生的关键时刻,虎头山寨的英雄豪杰救了我,让我留在山寨里养伤。今天是大年初一,三阳开泰,万物复苏。承蒙山寨的各位英雄厚爱,也博得大家心里高兴,我就班门弄斧,给大家献丑了。”
刘春宇的话音刚落,四周的兄弟姐妹就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片红光,映在刘春宇激动的脸上。他又向周围的兄弟姐妹抱拳施礼,说:“各位兄弟姐妹,我别无他才,跟着母亲学了些刀术。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刀术属于哪宗哪派,只是耍得熟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虎头山寨,是生龙活虎聚集的地方,万望兄弟姐妹多多指教。”
在兄弟姐妹们的掌声中,刘春宇抽出腰间那把亮光闪闪的大刀,在空中舞起来。
那把大刀,在刘春宇的手里,轻得如春燕飘飞,羽剪垂柳,秋鸿唳天,翅振长空。雪刃迎着阳光,绕着他的周身,不住地左劈右砍,前冲后挡,举刀上舞,银光闪闪,运刀下劈,呼呼风生。
舞过一时,刘春宇把刀忽地望空抛起,如一只雄鹰展翅而翔,直冲上九重凌霄。霍地又落下来,如一只猛虎下山扑食,直压向山下的深涧。刘春宇把刀接在手里,突然又飞速转身,拉开架式,左右开弓,纵横捭阖,犹如猿猱在林间攀援,绕着那枒枒杈杈,迅速腾挪跳跃。舞得快时,好如三伏天的雷电,一闪就冲出好远,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蹿得无影无踪。舞得慢时,又如一个纯情的少女游春,扭着柳腰,迈着细步,不紧不慢,把个轻盈俊美的身姿体态,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令人细细地咀嚼品味。
说来也怪,舞着舞着,刘春宇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倒也不再疼痛了。
“各位兄弟姐妹,见笑了,见笑了。”刘春宇收住刀,双腿并立,昂首挺胸,抱拳施礼。
整个演武场上,群情激昂,欢声雷动。满山寨兄弟姐妹的一阵喝彩,像山洪暴发一样,响彻云霄。
离演武场不远的一棵大楝树下,站着一个人。刘春宇的出现,燃起她心头长久不灭的火焰。这个人就是薛玉娟。
除夕之夜,薛玉娟听吴海云提起刘春宇的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可是,她回过头来一想,天下这么大,同名同姓同遭际的人,何止一个两个,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薛玉娟把陈得冰的那件衣服,像重新缝制过一样修补好,吴海云已经睡得十分香甜。薛玉娟看看女儿,在吴海云身边躺下来了。
薛玉娟一大早就起来,将昨晚缝补好的衣服叠好,准备让吴海云给陈得冰送去。早饭,吴海云捧过来的一碗饺子,看着母亲吃下,就拿起母亲补好的衣服,兴冲冲地走了。薛玉娟坐在屋里,又想起吴海云昨夜里的一番话,一整天里,又惊喜,又担心,又兴奋,又忧愁。
大年初二,太阳升起一竿多高的时候,演武场上一阵阵的热闹喧哗,形成一种很强的声浪,直向薛玉娟的耳膜内压过来。
薛玉娟心中那潭平静的水,掀起了一层又一层波浪。自从来到虎头山寨,感受到山寨里的气氛和谐、温馨。她坐不住了,披上一件衣服,朝演武场的方向走去。
在离演武场不远的一棵大楝树下,薛玉娟站住了。她向人们欢呼的地方一看,正看到刘春宇在演武场正中的地方,把一把大刀舞得如风火轮一样。心里咯噔一下,痛苦迷惘半辈子的眼睛,顿时放出令人吃惊的光亮。
“天哪,是他!真的,是他!”薛玉娟暗暗叫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是十多年的相思之苦,让她在无形之中,看岔眼了。
但是,薛玉娟揉揉眼,定睛再看时,最终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岔。
一点儿也不错,就是他。墩墩实实的身材,笔直笔直的腰板,在薛玉娟眼里,能支撑起一座大山,就是泰山压顶,也不弯曲。浓黑浓黑的眉毛,如两把锋利的宝剑,直刺空中,要把漫天的乌云捅个窟窿,斩成零零碎碎的东一片西一片。明亮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能一下把人的心魂摄去。高高的鼻梁,像一座斜立的山坡,宽阔得能跑下马,过下车,也能包容人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那刀法,那身段,那招式,无一不是教吴海云学过的。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十年前的旧景重现,薛玉娟胸中那头沉睡的小鹿被惊醒,正撒开四蹄,在相思的轨道上奔跑,把紧闭的心扉撞开,撞得薛玉娟的心头隐隐作疼。
薛玉娟多么想三步并作两步走,急切切地赶到演武场上,一把拉住刘春宇,哭个够,说个够,诉个够。就是这个奴隶一般的长工,点燃她心头的希望之火,给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也给她种下了人世间最为宝贵的那颗生命的种子。可是,在虎头山寨,面对着那么多兄弟姐妹,她不能,也不敢,也不允许前去相认。薛玉娟的双脚像凝固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
刘春宇挺胸收刀,抱拳致谢的时候,薛玉娟的心头猛然间感到一阵酸楚,泪水清泉一般涌出眼眶。她急忙回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往回走。心里沉闷得像灌了铅,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走到屋门口,薛玉娟的心绪完全乱了,乱得如无头无绪的一团生丝,理不顺,剪不开,梳不通,说不清。她没有进屋,呆呆地坐在门前,望着远远的大山发愣。
薛玉娟太苦了,苦得如黄连树上挂苦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个苦滋味。自从被迫嫁到吴家抵债,名义上是吴克宏的三房姨太太,可吴克宏并不爱她,只把她当作一个发泄性欲的工具。吴克宏在外边寻不来花,问不来柳,需要她了,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狮子,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吴克宏在外头有了栖宿之处,不需要她了,就把她当作一个丫头呼来唤去,让她吃剩饭,穿破衣,干脏活,挨臭骂。大白天,薛玉娟累得腰酸背痛腿打颤,一到夜晚,只有孤灯繁星伴着眠。
刘春宇也太好了,好得就如饥饿时盼来的佳肴,寒冷时抓到的寒衣,亢旱时降下的甘霖,溺水时漂来的舢板。无星无月的夜晚,从头凉到脚的破被筒里,薛玉娟暖不热身子。刘春宇来了,像一个报春的使者,劝她,给她送来热腾腾的饭菜,给她带来温馨馨的言语。刘春宇的温情,暖热了她的身,也暖热了她的心。
在淇县造反时,他的父亲就是王安队伍中的一条好汉。后来,他父亲就成了义军中一个非常出色的将领。他的母亲也是好样的,是队伍里的女英雄,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相拥相抱中,刘春宇偷偷对薛玉娟说。
在他快要出生的时候,王安的义军失败了。他父亲在战斗中牺牲了。母亲被官军捉住,经过几番严刑拷打,最后配给吴老员外做了使唤的老妈子。他一生下来,就是吴家的奴仆。相拥相抱中,刘春宇还偷偷对薛玉娟这样说。
是神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凡是义军的遗孀,都要配给地方上的财主受用,繁衍的后人,都要无条件地一代接着一代做官家的奴仆。他只知道,从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偷偷地教他武艺。说是父亲传给母亲的,母亲也要传给儿子。相拥相抱中,刘春宇仍然偷偷对薛玉娟这样说。
后来,母亲死了,死在一场伤寒病中。母亲临死的时候,紧紧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习武学艺。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就为父亲和母亲报仇。相拥相抱中,刘春宇含着泪,仍然偷偷对薛玉娟这样说。
只要遇到寒风冷雨的夜晚,刘春宇就悄悄进来了。
一看到刘春宇,薛玉娟就消除了孤独,丢掉了寂寞,抛却了恐惧,在和刘春宇的相处之中,薛玉娟看到了希望,尝到了幸福,享受到了人间的乐趣。
不知不觉,薛玉娟怀孕了。她谢天谢地,从未开过怀的她,要做母亲了。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孩子降生了,是个女孩儿。吴克宏很高兴,给孩子取名叫“海云”。
薛玉娟从女儿的脸上,看到的是刘春宇的影子。薛玉娟有点儿后怕,好像做了一桩永远也辩不清的事,犯了一种永远也洗不清的罪。
刘春宇非常喜欢吴海云,常常逗她玩耍。吴海云也乖得可爱,搂着刘春宇的脖子直叫“大叔”。
吴海云七岁了,有一天撒娇,竟然在薛玉娟前面蹦起拳脚。
薛玉娟吓了一跳,小小年纪,怎么学会这一手了。
“跟谁学的?告诉妈妈。”夜里,躺在床上,薛玉娟悄悄地问吴海云。
“刘大叔教我的。他总是吓唬我,不让我告诉别人。”吴海云骄情地说。
吴海云八岁那年,刘春宇突然消失了。吴海云哭着喊着跑出去,整整一天没有进家。
薛玉娟惊恐万状,吓得手足无措,急忙派家丁四处寻找,最后,在一座大山头上,才把吴海云找回来。
吴海云哭着闹着要刘大叔,一连两天,水米未进。
十年了,薛玉娟将要把刘春宇淡忘的时候,鬼使神差,刘春宇又出现在薛玉娟面前。
刘春宇的出现,像一阵情感的狂风,吹起薛玉娟心田里苦苦相思的波澜。可是,女儿大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如果知道真相,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感情上能承受得住吗?
薛玉娟心里,痛苦极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比武演练一结束,吴海云就回来了。青春焕发的面容中,飘着一层红云。衣襟上的带子也解开了,露出里边套着的单衫。
吴海云一进门,就拉住薛玉娟的胳膊说:“妈,今天天气真暖和,兄弟姐妹们在演武场上的表现,真是棒极了。除夕夜里救活过来的那个人,也上场了,把一把大刀使得如飞蛇腾空一般,简直能上天揽月亮,下海擒鲛龙。我看哪,全山寨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妈,外边那么热闹,你咋不出去看看。”
“我看了。”
“你出去看了,啥时候出去的,我咋不知道。你一定也看到被救活的那个人了。他那刀法,和我学过的一模一样。我怀疑,他就是过去在咱家扛活的刘大叔。”
“海云,那个人,是从哪儿来的,他是干啥来的?”
“妈,前天夜里一回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是闯王队伍里的兵,受伤掉队了。妈,他真不愧是大部队里的兵,武艺忒强。我真想让他留下来,做兄弟姐妹们的师傅。可惜啊,伤一好,他就要走了。他真要是咱家那个长工就好了,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薛玉娟没有再说什么,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你咋了?听了我的话,咋就这么不高兴?”
薛玉娟看着吴海云,什么话也说不出,浑浊的老泪像潮水一样,冲破大堤的阻拦,顺着脸颊,滴在吴海云的手上,热热的,直烫吴海云的手。
吴海云扶薛玉娟走进屋里,让母亲坐在床上,说:“妈,大年大节,咱都应该欢欢乐乐地过年才是,你千万不能有病啊。”
薛玉娟怔怔地看着吴海云,不住地念叨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我没有病,我没有病。”
“妈,看你这神情,被俺救过来的刘春宇,一定是过去咱家的长工了。”
薛玉娟点点头,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涌流出来。
风,又溜起来,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把天宇间少有的宁静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