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大节,贾知县的兴致更浓。
年里年外,贾知县不停地往县衙前的屠场里跑,欣赏够膀奓腰圆满脸胡须的屠夫的宰艺之后,就在四街里游逛。
白天,贾知县常常受到四街里豪绅的邀请,赴宴狂饮,吆五喝六,直喝得肚子里咣咣当当全是酒精,才腆着肚皮回到县衙。晚上,点上红红的蜡烛,和后衙西厢房里居住的丫环们打闹嬉戏。
那些丫环们,对贾知县敬重是假,畏惧是真。每逢贾知县兴致来潮,只得忍气吞声去逢迎,将笑脸盖住痛苦的愁容。直到贾知县打闹得腻歪了,才敢诚惶诚恐地送到门口,然后,蒙上被子饮泣。只有阎瑞香无是无非,在贾知县面前忸怩作态,献媚挑逗。贾知县看着阎瑞香,如吃腻的腥鱼,也不太热情了。
红楼朱户,食租衣税,年节嫌短;茅屋柴扉,饭糗如草,春荒苦长。一入腊月门,贾知县就饫甘餍肥,整整欢乐了两个月。二月初二晚上,他正在后衙丫环房里寻欢作乐,忽然间听到外边吵闹,忙派丫环阎瑞香出去探信。
阎瑞香一只脚还没有迈出门槛,陈师爷就惊惶失措地跑来了。一进门,还没有跪下,平身子就趴在地上,失魂落魄地说:“大老爷不好了,闯王的队伍打过来了!满大街都是兵,明火执仗,快打进县衙了,打也打不退,阻也阻不了,挡也挡不住!”
贾知县惊得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愣了好长一会儿,才心神不定地说:“高迎祥已被处死,哪儿又冒出个闯王!”
陈师爷带着哭腔说:“谁知道啊。反正是闯王的队伍。满街筒子都是兵,掂刀的掂刀,拿枪的拿枪,来势汹汹,见人就杀。知县大人赶快逃命吧。再晚一会儿,想走也来不及了。”
贾知县正在慌乱之际,就听到外面的喊杀声震天,衙门内眷的哭嚎声震地。
一乘小轿抬过来,贾知县顾不得多想,脱掉官服,换上皂袍,化作一个街坊平民,坐上轿子,从前衙西边的小角门逃出去了。
贾知县乘坐小轿,惧如惊弓之鸟,慌如带伤之兔,日夜兼程,不几日便来到京城。
京城的街市,比虎山县热闹繁华。勾栏瓦舍,茶楼酒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贾知县有心躲灾,无意观景,拐弯抹角,走街穿巷,像一条贪吃野食被人打瘸的老狗,夹着尾巴,到家见到父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头到尾,将县衙被攻陷的事诉了个酣畅淋漓。
屠户贾国青老态龙钟,听着儿子的苦诉,气得捶胸顿足,急得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兵临城下,丢下县里的百姓不管,把皇上封给的大印留给强盗,这样的罪责谁能担当得了!这件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了,皇上降罪下来,不但儿子的性命难保,就连贾家偌大一个家产,也要抄没充公。
贾屠户没有办法,第二天一大早,就乘轿去拜见左副都御史杨鹤。在御史府邸宽大明亮的客厅里,贾屠户将事情的原委诉说一遍后,左副都御史杨鹤也感到万分惊愕,将贾屠户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
“就你那个扶不上墙的败家儿子,肚子里装不下半瓶墨水,压根儿就不是当官的料儿。就连京城里掏大粪的,说话办事儿,都比他有能耐。本来就不是那尊神,偏偏要占那座庙。这下可好,不但县城丢了,连皇上封的大印也丢了。皇上追查下来,这样的责任,是你担得了,还是我担得了!”
贾国青将眼珠子翻了几翻,看着左副都御史杨鹤,额头上直冒汗,张口结舌,话堵在喉咙眼儿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左副都御史杨鹤有个儿子,名叫杨嗣昌,时任大明朝兵部副史。贾屠户千叩头,万作揖,杨鹤才和他一起去向杨嗣昌求救。
杨兵部听贾屠户诉得悲悲切切,动了恻隐之心,说:“这事儿,能压下去就尽量压下去,万万不能向外张扬。我修书一封,你拿上它,赶快去找五省总督洪承畴。俺俩是老关系了。让他发兵,把那股土匪剿灭掉,就没事儿了。如若任其发展,闹到万岁耳朵里,别说恁儿子的命难保,连我都得蹲大牢。”
杨嗣昌立即给洪承畴写了一封信,贾屠户揣在怀里,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金业带着书信,觅了一乘大轿,急急赶往总督府,去见洪大人。
洪承畴,在私人官坻接待贾知县,草草地看看书信,咬咬牙,恶狠狠地说:“好个杨兵部,平日里眼珠子朝天,屁眼子朝地,就这么抬举一个操刀剁肉的屠户。”
贾金业看洪承畴很生气的样子,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
洪承畴斜着眼看看贾知县,怒声怒气地训斥起来。
“堂堂一个知县,连县里的局势都把控不了,还有啥能耐!洪武皇帝南征北战,九死一生,才建起这个大明朝。江山像铁桶一般坚固。我看哪,二百多年的大明朝,就叫恁这些无能之辈弄成这种样子了。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堂堂一个知县老爷,偏偏被一帮乌合之众打得丢盔卸甲,不感到丢人,还有脸跑到京城寻求救援!”
贾金业被训得有口难张,有苦难言,跪在洪大人面前,头不敢抬,双股颤栗,几乎尿急,浸湿裤子。
总督洪承畴,看都不看贾金业一眼,怒不可遏地骂了一顿,骂得累了,就让贾知县回家候着。他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对上,能瞒天过海,不让皇上知晓,对下,又能施威加压,剿灭匪患,震慑百姓。洪承畴苦思冥想,思索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定,为了朱家的江山,总督的权势,指令亲信,率领一支队伍,去虎山县剿灭匪寇。
严景信占领虎山县城,就在原来的虎山县衙,坐上县太爷的宝座。把虎山县衙那块匾额摘下来,砸个粉碎,换上龙虎厅的牌子。正堂上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被保留下来,把一边的“民之父母”的匾额,换成了“为民除害”。陈得冰、夏忠庭、白剑萍,都依次列位协助执政,分管县里的各项事务。
刘春雨本打算帮严景信夺得县城,就离开虎头山寨。可是,李自成的队伍,也不知道究竟往什么地方去了,只得在虎山县城暂时居住下来。听人说李闯王的队伍早已离开四川,又回到陕西一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等义军有了确凿的消息,他就劝严景信率领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一同去投奔闯王。
再说,和薛玉娟的重逢相见,又勾起刘春宇对过去生活的思念和留恋。更使刘春宇难以想到的是,虎头山寨里的吴海云,正是他活生生的一个亲生女儿啊!尽管吴海云不知道这一层关系,只把他当作先前在吴家大院扛过长活的穷人看待,刘春宇仍然对吴海云格外地亲。每每和吴海云在一起,总想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闺女”。好几次,刘春宇的嘴张了几张,也没敢叫出声音。
刘春宇没有马上离去,无形之中,吴海云也绊着他的腿呢。
严景信安营扎寨在虎山县城,发布公告,安抚民心,将官府里仓库打开,分粮分物给城里的饥民。县城内外,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老百姓,得到救济,无不拍手称快,都把攻进县城的兄弟姐妹,当成了李闯王的义军。
刘春宇临时担任军中都头,专门负责军队的组建发展与操练,并由周矩辉协助,整编队伍,保卫县城。
四街的百姓,全县的饥民,饿死也是死,入伙儿当了义军,可能还有活头,纷纷前来报名。严景信手下的兄弟姐妹,由虎头山寨的三千多人,转眼之间就扩展到五六千人。
严景信把县衙所属的官地,全部分给老百姓去种。将官仓中的谷黍,按地亩多少,作为种子分发下去。
众百姓分了田地,有了种子,纷纷上山下田,耕种劳作。仲春时节,熏风送暖,阳光灿烂。虎山县城里城外,渐渐繁华热闹起来。行商的,挑担推车,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犁地的,挥鞭起墒,来回耕耘,人欢马叫。
柳树发芽了,每一片嫩叶,都像刚刚睡醒一样,张开娇黄的眼睛。杏花吐蕊了,洁白的花瓣,连成一片,漫山遍野,像无边的雪海。桃树枝头,鼓起的一串串花苞,像一颗颗红宝石镶嵌,一粒粒紫珠罗列,点缀着大自然的美景。
这天,一大早起来,天空中就布满阴云。东北风吹过来,冷飕飕令人心寒。乍暖还寒的季节,洁白的杏花,在寒风中孤零零地颤抖,以柔弱的叶片,和残存的寒风抗争。花瓣瑟瑟地抖动着,一片片吹落枝头,无限依恋地在树枝间盘旋几圈,又被无情的寒风狠狠地摔在地上。桃树的翠嫩枝条,有许多被风刮断,带着满枝头还未开放的花蕾,跌落到山道旁。刚刚在花萼中探出头的花瓣,还没来得及一展艳丽的丰姿,就夭折在母体胚胎中了。
严景信招集众头领到龙虎厅议事,商讨如何发展队伍,壮大势力,进而攻打邻近的县城。等到时机成熟后,就大张旗鼓地组织一支义军,浩浩荡荡南征北战。众头领刚刚到龙虎厅聚齐,就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阵喧闹。
城外打探的兄弟,慌慌张张跑回来报告: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大兵,正风驰电掣般向县城逼近。离县城只有十几里路程了。
严景信听了,心头一时间紧张起来,皱皱眉头说:“别不是贾知县那只疯狗,返回来咬咱们吧。”
刘春宇不以为意,接上去说:“这咋可能呢?县城里的官军被打垮了,贾知县逃得无影无踪。就是皇上知道了,派兵来袭,不得个月而四十不行。哪能来得这么快!我想,很可能是闯王的队伍打过来了。这下可好了,咱就可以到李闯王的大部队里去了。”
严景信让那个兄弟再去打探。那个兄弟答应一声,向外去了。
“不管是谁的队伍来了,咱都麻痹不得。立即做好战斗准备!”
严景信顾不得多想,当机立断,和众头领一起商议迎敌打仗的事情。
不多一会儿,又有兄弟来报:“小的们看得清清楚楚,这支队伍是官家派来的,穿的是白盔白甲,用的是长矛大刀,骑的是高头大马。行军速度也快,离县城也不过六七里的路程了。”
官军来临,情况危急,严景信让这位兄弟再去打探,有情况立即报告。
仓促之间,严景信让各位头领,各领一队人马,严严实实地把守四座城门,不准放官军入城。
众头领听从严景信的命令,各自率领人马,分头去指挥守城。严景信、赵淑芹去北门。夏忠庭、蔡顺英守南门。周矩辉、白剑萍守西门。卢涛和吴海云守东门。陈得冰、刘春宇作为后援,各领一队人马,哪里吃紧,就去哪里支援。
严景信领兵来到北门,登上城楼,往北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城北门外,好像遭了蝗灾,一路行来的官军,披着铠甲,像蝗虫沿途吞食庄稼一样,正成群结队地向虎山县城列队而来。骑马的,耀武扬威,马蹄下旋起呼呼狂风;步行的,扛枪握刀,脚底下淌起阵阵黄尘。
官军不多一时,就迫近城门了。
严景信命令弓箭手,向官军射箭。一百多个弓箭手,齐刷刷地站在城墙上,拉弓搭箭,一杆杆箭簇,带着嗖嗖哨音,向官军队伍中飞射。
走在前边的官军,纷纷拿枪去拨。拨得的,箭落平地,拨不得的,箭头穿入前胸,唉唉哟哟惨叫着,扑扑通通往下倒。
官军被压下去了。后边有一个骑马的将官,打马赶到前阵,对着城楼呼喊:“城里的强盗,恁都听着,俺是洪总督洪大人派来的官军,专门来捉拿犯上作乱的贼寇。恁要是知趣的话,就马上打开城门,交出乱贼匪首,俺保恁性命不死!”
严景信挺身而出,对着城门前骑马的将官喊:“不知道来将是谁!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本人严景信,就是虎头山寨的头领。我和俺这些兄弟姐妹,被贪官污吏逼得无以为家,只得上山落草。兄弟姐妹相聚山寨,并非犯上作乱,而是为民行道,专杀贪官,斩污吏,以使天下太平无事。恁是皇上派来的军队,要是有良心的话,应当退避三舍,有啥话,咱再慢慢商量。”
那将官骑在马上,听了严景信的话,哈哈大笑一阵后,把手中的大刀一挥,恶狠狠地下达命令:“冲进城去,斩杀强盗。活捉匪首,参政大人重重有赏。”
后边的官军将士发出一声呐喊,执枪举刀,向城门口蜂拥而来。冲在队伍前头的弓箭手,纷纷向城头放箭。
城墙上的弓箭手,十多个被官军的箭簇射中,倒在城头上。其他的,凭借城垛的掩护,轮番向城下放箭,射得城下的官军,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下去了。
携带的弓箭眼看就要放完,城头上的兄弟姐妹,看着洪水猛兽一般冲过来的官军,心也慌了,阵脚也有些乱了。
攻城的官军看看城墙上的飞矢渐渐稀少,一个个疯了一样,呼叫着冲过来。好多人已经越过干涸的城壕,把云梯竖在城墙脚下,准备攻上城头。
把守西门的周矩辉、白剑萍告急,西门外官军太多,把守西门的兄弟姐妹,已经力不从心。
周矩辉、白剑萍奉命守西门。前来夺城的一个官军看到有女兵守城,坐在马背上哈哈大笑。
“这股草寇,纯是些乌合之众,没有多大能耐,恁都看看,连妇人都登楼守城了。快快奋力攻打!攻破城门,拿下城池,活捉女贼,让恁每人玩上三天。”
官军仗着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在弓箭手的掩护下,直向城门口冲来,把西城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城头上守城的兄弟姐妹,放箭御敌。箭簇放完了,就搬起城头上的石头砸。石头砸完了,他们磨刀擦枪,准备和官军决一死战。
攻城的官军竖起云梯,向城头上攀爬。
守城的兄弟姐妹,手握钢刀,严阵以待。
官军将士的脑袋刚刚在城垛口露出来,守城的兄弟姐妹手起刀落,像削瓜切菜一般,将冒出来的头颅砍下去。搭在城墙上的云梯,也被守城的兄弟姐妹一架架掀倒。爬到云梯中间的官军,像抛石子一样,纷纷落到城壕里了。
城门被攻破。城外的官军,像一群饿极的猛兽,挥着枪,舞着刀,疯狂地呼喊着,向城里冲进来。
陈得冰从城东门回来,和冲进城中的官军迎头相遇。就在大街之上,拉开架式,枪相逼,刀相搏,棍相对,剑相迎,和官军展开激烈的搏斗。
官军仗着兵势强盛,爬上城头。周矩辉、白剑萍指挥守城的兄弟姐妹,和爬上城头的官军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神惧鬼惊。
周矩辉、白剑萍边打边退,从城头上一直退到大街上。
涌进城里的官军,把周矩辉率领的兄弟姐妹团团围住。
周矩辉和白剑萍相帮相助,拼尽全力,刀枪朝着官军挥舞,杀得心头冒火,眼里充血。
那些前来围攻的官军,碰着刀的,接连不断地倒下,不是缺了胳膊,就是破了头颅。
周矩辉和白剑萍一连砍倒十几个官军将士,相互掩护着,向街中心退去。
有兄弟们跑来传话,北门失守,东门被攻破,要周矩辉和白剑萍火速向南门冲杀,集中力量,冲出城外,再上虎头山寨谋事。
作为后援的陈得冰,出阵上前,却抵不过强大的官军兵势,边打边退,杀得心力绞悴,手上的那把钢刀,也砍得缺了口,卷了刃。攻上来的官军刚击倒一片,紧接着又攻上来一群,将陈得冰围在中间厮杀。
陈得冰心如火燎,腿脚发软,胳膊无力,渐渐抵挡不过,返身向后遁去。
吴海云和卢涛奉命把守东门。官军冲到城下,吴海云固守城门,和官军展开殊死搏斗。刘春宇看看情势不妙,手舞钢刀,也冲杀过去。
从早晨杀到日中,吴海云早已杀得精疲力尽。攻城的官军就像行雨的蚁阵,砍也砍不完,杀也杀不尽。吴海云有点儿体力不支,照这样再杀下去,即使不做刀下的鬼雄,也要成为官军的俘虏,惨死在官军的刑场上。
刘春宇用身体护住吴海云,一边挥舞大刀,力战冲到面前的官军,一边指挥所率领的兄弟姐妹,边打边向南门撤退。
北门、东门、西门的兄弟姐妹,都向南门靠拢过来。把守南门的夏忠庭和蔡顺英,仍在英勇抵抗。外边的官军攻城的声音,嘈嘈杂杂响成一团。声浪透过城门压过来,震得兄弟姐妹们的耳鼓嗡嗡作响。北门、西门、东门三处,攻进来的官军,合股向南门追过来,好如一圈圈坚硬的桶箍,把虎头山寨下来的兄弟姐妹紧紧地箍在南城一隅。
只有立即冲出城外,才能保住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时间再往后拖,官军里外夹攻,虎头山寨兄弟姐妹的性命,就会全部葬送在虎山县城。情势危急,时不可待,严景信命令守门的兄弟姐妹,立即打开城门。
城门开了,外边的官军要向里冲,不料想守城的兄弟姐妹一齐从里边冲出来,一阵恶杀,把攻城的官军,砍倒一大片。在官军的重重包围中,严景信领着山寨里来的兄弟姐妹,杀出一条血路,向城外的大山里奔去。
山寨里来的兄弟姐妹,刚刚冲出城外,就被官军打散了。他们各自为战,奋力拼杀。冲出包围的,向大山里奔跑,冲不出的,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倒在血泊之中。
刘春宇护着吴海云,一直退到城南五里处的大山里。沿途追上来的官军,一个个死在他的刀下。吴海云,舞动手中的长枪,一枪枪戳进追来的官军胸腹。
吴海云跟着刘春宇,且战且退,来到山中,腹中饥饿,似乎看到,山顶上无数颗金色的种子,在顺着岩石向下抛洒,一直抛到面前。她体力不支,一阵晕眩,连忙扶住一块岩石,浑身上下,散了架一样,冒出了一身冷汗。
追赶的官军被杀退了,刘春宇头上冒着汗,刚刚愈合的伤口,又淌出鲜血。胸前的衣襟,洇透几大片鲜红。
吴海云定定神,喘着气说:“刘大叔,你受伤了。”
刘春宇下意识地捂了一下伤口,说:“不碍事,蹭破一点儿皮。快走吧,官军逼得太紧。别叫他们再追上来了。”
吴海云想挪动身子,可脚下沉重,像灌了铅,注了铁一样。两条腿软绵绵没有力气,像母亲搓的棉花条一样,每迈出一步都非常困难。
刘春宇连忙伸出手,扶住吴海云。
吴海云推开刘春宇的手,坚强地说:“刘大叔,我能走,只是有点儿饿,早上准备的干粮,不知道丢到哪儿了。”
听吴海云这么一说,刘春宇下意识地往背上一摸,裹在背上的一个烧饼还贴在脊背上。他急忙取下来,递给吴海云。“我还有一个烧饼,你吃了吧。”
吴海云接过烧饼,感觉到烧饼上边,还带着刘春宇的体温。她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可是,抬头看看刘春宇,就停下来,把烧饼掰开,递了一半给刘春宇。
“刘大叔,你也吃点儿吧,吃下去,就有劲儿和官军拼杀了。”
两个人一人一半,将那个烧饼,三口两口,就吞下去了。
吴海云努努力站起来,将腰带往紧里束了束。进城后从县衙军备库里拿出来的铠甲,穿在身上,这时也不感觉那么沉重了。
官军又一拨一拨地追杀过来。
刘春宇和吴海云协力作战,和追上来的官军厮杀。
吴海云一边刺死两个追兵,又夺得一把锋利的钢叉,向那个正要冲过来的追兵投去,嗖地一声,钢叉插进追兵的前胸。
那个追兵躲闪不及,双手猛地抱住叉柄,眼皮一翻,就倒在山岩上了。
吴海云抽出随身携带的那把长剑,瞪着双眼跳过去,吓得另外两个追兵没命地往回逃。
吴海云没有去追赶,转身协助刘春宇。
刘春宇正和一个追兵搏斗,一刀砍断追兵的胳膊。那个追兵忍痛逃跑几步,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刘春宇看那个追兵顺山坡倒下去,刚刚松了一口气,掂着刀,狠狠地骂了一声。待他转过身来,突然冲着吴海云大喝一声:“闪开!”
一个追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悄悄出现在吴海云身后,正举着枪向她后背刺去。
刘春宇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吴海云推到一边。那个追兵刺来的枪,不偏不倚地扎在刘春宇的身上。
刘春宇双手攥住枪杆,猛力向前一推。那个追兵后退两步,瞬间就栽倒了。枪尖从刘春宇身上拔出来,血从伤口里像喷泉一样往外涌。
吴海云一个鹞子翻身,挥动宝剑,照准追兵的脑壳砍下去。那红的白的,一股脑全涌出来,汇成一片,散开在开了瓢的脑壳旁。
追兵被消灭了。吴海云扶起刘春宇,将身上的一大块衣襟撕下来,想把刘春宇身上涌血的伤口堵住。但是,吴海云还没有把刘春宇的伤口包扎住,鲜血就把衣襟染透了。
刘春宇睁开眼睛,吃力地看着吴海云,眼角处浮现出微微的笑容,说:“海云,说不定官军还会追上来。只要你能活着,我就放心了。快走吧,重返虎头山寨。不要管我了。”
吴海云一边给刘春宇包扎伤口,一边喘着气说:“不,刘大叔,咱一起进的城,咱还一起回山寨。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回去。”
刘春宇催她快走。吴海云坚决不允,匆匆忙忙把刘春宇的伤口包扎好,顺手背起刘春宇,一步一步顺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向大山里边走去。
吴海云感到,她的背上,有一股热流不断地涌出来,滋润着她的后背,温暖着她的后背。
刘春宇有气无力地说:“海云,放下我。别等官军追上来了,想走都走不了。你回到山寨,见到恁妈,代我问她一声好。昨天,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千万别让她遇到官军哪。”
“刘大叔,别说了,我打定的主意,决不随意改变。”
吴海云背着刘春宇,步履蹒跚地走了一会儿,站住脚,辨辨方向,认为该朝西北方向走。那里,有兄弟姐妹们借以生存的虎头山寨,有她日夜挂心的可怜的母亲。
一连绕过五座山头,后边没有追兵了,吴海云就顺着山势,一直朝西北方向走。
吴海云吃力地朝前走着,累得出了一身汗,觉得背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了。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远远近近的大山,都披上暗灰色的夜幕。月亮在东边山口处闪了一下,就被灰蒙蒙的云层遮住。就连脚下的山路,也染上一层淡墨。
“海云,海云!”吴海云艰难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好像是母亲的声音,从后边的山崖中传过来。
吴海云认为自己太累,出现幻觉,听错声音了。
自打攻占虎山县城后,吴海云的母亲薛玉娟还在山寨里,专等山寨的兄弟姐妹们在县城里安顿好了,就让吴海云接她回城。
荒山野岭之中,吴海云正在心力憔悴的时候,竟然听到母亲呼唤的声音。真是刘大叔派人将母亲接来了吗?
真的,吴海云没有听错,是薛玉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从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头转出来了。
吴海云惊呆了,转过身高喊一声:“妈,你的确在这儿!”
薛玉娟快步走过来,说:“是恁刘大叔派人接我进城的。还没有走到城边,就见那么多官军围城。俺就躲到这儿来了。你看,他俩就是来接我的,一路上,一直护着我。”
两个壮壮实实的汉子,立即从岩石后边走出来,和吴海云相见。
那个年纪大点儿的汉子说:“吴大姐,俺俩怕薛大妈有危险,径直把轿子抬到这儿隐藏起来。你说巧不巧,刚好就碰到你了。”
吴海云见到亲人,心中十分高兴,急忙向身后喊:“刘大叔,刘大叔,俺妈他们在这儿。”
伏在吴海云背上的刘春宇,没有回应。
薛玉娟连忙扶住刘春宇,问:“恁刘大叔咋了?咋不动弹,也不说话?”
吴海云说:“为了救我,刘大叔受伤了。我背着他逃出来,就遇到你了。”
薛玉娟“啊”了一声,将手伸到刘春宇嘴边探了探,就大哭起来。
吴海云感到事情不妙,连忙转到岩石背后,将刘春宇平放在山坡上,用手一摸,急忙呼喊起来:“刘大叔,刘大叔!你醒醒,你醒醒啊,咱回虎头山寨去!只要回到山寨,我就当你的女儿。刘大叔,你听到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在叫你,刘大叔!”
刘春宇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山坡上,魂魄没有和身体同行,仍然留在城门口,正和官军厮杀。
薛玉娟伏在刘春宇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擦擦眼泪说:“春宇,走,我背你,咱回虎头山寨。”
薛玉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那么大的力气,凭着她似乎有病的身子骨,凭着她那双立地不稳的小脚,竟然不要任何人帮助,往起一站,把个男子汉的尸体背在背上,扶着山道边的岩石、树木,颤颤巍巍地朝前摸。
跟随的两个士兵惊呆了,站在那里,愣了好长时间。
吴海云赶上去,想把刘春宇接过来,自己背着。“妈,你这是……”
薛玉娟一边往前走,一边痛心地说:“孩子,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闯王队伍里的刘大叔,过去在咱家当过长工。”
薛玉娟顿时停下脚步,站住了,转过身,愤怒地吼了一声,似乎把山岩都要震碎。
“你说啥?刘大叔,长工!傻孩子,他不是恁刘大叔,也不是咱家长工,他是恁爹!我一生都丢不下的人啊!”
吴海云说:“妈,别太伤心了,你是气糊涂了!”
薛玉娟泪眼盯着吴海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糊涂,我没有糊涂!他的确是恁爹,是恁亲爹!”
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吴海云非常惊愕,曾经领着自己玩耍,教自己武艺的长工刘大叔,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吴海云相信,母亲没有撒谎。但是,残酷的现实,摆在吴海云面前,让她没法接受。
薛玉娟把刘春宇放下来,用袖头擦着他脸上的血迹,痛心地说:“春宇啊春宇,你走了十年,我苦苦盼了你十年啊!来到虎头山寨,才俩多月啊,你就……”
刘春宇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薛玉娟又要背起他往前赶路。
吴海云赶过来,拉住薛玉娟的手,说:“妈,你放下他吧。我一定把刘大叔背回山寨。”
“傻孩子,我再说一遍,他不是刘大叔,他是恁爹,你是他的闺女!”薛玉娟的声音提得更高了。
“妈,你说这话,让我这个做女儿的,该咋办啊!”吴海云痛心得要哭出来。
薛玉娟背过脸,含着泪说:“海云,你知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心里有多苦啊!恁爹亲你,喜欢你,教你武艺,可他从来就不敢认你啊!他走后,你跑到大山里整整找了一天。这事儿,你难道都忘了?”
吴海云记起来了。直到现在,吴海云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思念刘春宇。
“妈,别说了,他是俺爹,我认。你累了,让我背他吧。他活着,不敢认女儿。死了,就让女儿背着他,回虎头山寨吧。”
吴海云的泪,更多了。她从母亲背上接过刘春宇,背在背上,朝虎头山寨的方向走去。
薛玉娟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渴, 一只手扶着刘春宇的尸体,伴在吴海云身边走着。一股从来也没有过的神奇的力量,在她身上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两个随行的士兵,想让刘春宇的尸首放进轿子里,抬着走。可是,薛玉娟和吴海云,都没有同意。那两个士兵,只好默默地抬着空轿子,跟在母女俩的后边。
整整走了一夜路,他们冒着凄冷的寒风,走得疲惫不堪。
天上的乌云,将大山笼罩得严严实实。天亮好长时间了,太阳总在乌云后边露不出面庞。
吴海云背着刘春宇的尸首,来到虎头山下。卢涛远远看到他们,急忙迎面跑过来,要接过刘春宇的尸首,吴海云说什么也不让。
这一仗,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死伤惨重。
能逃回来的士兵都到山寨来了。周矩辉、陈得冰却不见回来。蔡顺英身负重伤,躺在龙虎厅一侧的木板上,昏昏迷迷,不停地呻吟。严景信胳膊上吊着绷带,从龙虎厅里走出来,夏忠庭跟在后边。
严景信帮吴海云,把刘春宇的尸体平放在龙虎厅前的青石板上,静静地沉默一会儿,就和夏忠庭一起,整理刘春宇的衣服。
寒风,整整刮了一夜。大山内外,一片阴冷。乌云紧贴着山顶,一团一团地翻涌着,滚动着,落下来冰凉冰凉的雨滴。
士兵们在虎头山寨,找了一块背风向阳的地方,挖了一个墓穴。
给刘春宇下葬的时候,满山寨的兄弟姐妹,都默无声息地排着队,流着泪为刘春宇送行。
薛玉娟望着刘春宇的尸体,哭天哭地,捶胸顿足,撕心裂肺,抛洒出的泪水,比空中落下的冷雨还多。她一边哭,一边抓起墓穴周围的土,一把一把向墓穴里撒去。
“春宇,去吧,等到杀了贾知县那条老狗,我就回来陪你。”
薛玉娟的话从嘴里飞出来,声腔变得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
虎头山寨的头领和士兵,恭恭敬敬地站在刘春宇墓前,不住放出悲声。用他们的悲痛的哭声,祝愿虎头山寨的殇魂一路走好。整个山野,随着溜起的山风,回荡着哀痛的声浪。
天空中,抛洒下稀稀拉拉的雨点。那冰冷的雨点,东一头,西一头,落在刚刚顶芽的树枝上,砸在刚刚显青的山坡上,哗啦哗啦地响,敲击着每个人的心。
送葬的人都离开了。吴海云陪着母亲,还默默地在刘春宇的坟前站着。
雨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落到刘春宇的坟头上,慢慢渗进坟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