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知县像一只落水的疯狗一样,奋力爬上岸来,伺机报复。借助老屠户在京城里的活动能力,四处走门路,拉关系,驱动河南布政司使洪承畴的兵力,血洗虎山县,夺回了失守的县城。
回到县城,贾知县让洪承畴的部下,在县城里肆虐了三天三夜。凡是他认为不顺眼的,不辨男女,不分老幼,不论高低,不管强弱,抓的抓,关的关,杀的杀。把小小的虎山县城杀得十室九空,路断人稀,街市漂橹,遍地流红。
洪承畴的军队进驻虎山县城,如兽性大发的强梁,闯进慈善清净的庙堂,不管是菩萨,还是神仙,都要过一遍刀枪。每入一家,无不欺男霸女。城中的居民,一个个如临危之鸟,落难之羊,逃也无处逃,躲又无处躲。许多良家女子,被逼得上吊的上吊,投河的投河,带着洗不清的屈辱,越过奈何桥,走进枉死城。
贾知县返回虎山县,发现三个太太都失踪了。有人说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抓住杀了,有人说是上吊投河寻短见了,也有人说各自逃命投奔亲友去了,更有人说逃进大山里被野虫子吃了。一时间,街市上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请大老爷放心,莫发愁。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只要大老爷健在,就是做奴才的福气。就凭着大老爷的威望,再营造一座更为壮观的虎山县衙,也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大老爷哼哼鼻子,唾沫星子溅起来,就比三伏天的暴雨还厉害。全县境的老百姓,进贡上香,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命令。你要是想娶老婆,城里乡下的俊俏姑娘,哪一个敢不宽衣解带,伺候大老爷呢。”陈师爷来到贾知县面前,挤眉弄眼,出谋献策。
贾知县如同一只饿昏头的老馋狗,听着陈师爷的话,似乎看到可供饱餐的鸟雀了,满脸的肥肉扭曲得偏相了,嘿嘿地笑了几声。
没过几天,虎山县衙,“虎山县正堂”几个镏金大字,重新出现在阴森森的门楣匾额上。陈师爷亲笔书写的“民之父母”四个大字,又赫然挂在“明镜高悬”的正堂一侧。另一侧又多出四个字,仍是陈师爷的大手笔,“恩泽四方”。
入夜了,凌冽的北风,沿着屋脊刮过来,发出刺耳的怪叫,给人世间增添了许多寒冷。冰凉的雨水,从乌云间落下来,直敲打屋顶的瓦棱,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给人世间增添了许多阴森。整个虎山县城,裹进了冷飕飕的寒风中,压在了黑森森的乌云下。
虎山县衙正堂里,几十只蜡烛的光芒,照得“民之父母”、“恩泽四方”的大幅匾额上的文墨,如病入膏肓的垂暮老人,昏昏沉沉,死气无力,大有奄奄一息的征兆。神魂不定的贾知县,将县衙正堂上的匾额当作救命的绳索,紧紧抓住不放。他想在虎山县重振虎威,锁住全县百姓的喉咙,挽回丢失殆尽的面子。常言说,被猎狗狠咬一口的恶狼,穷凶极恶回过口来,就会更加丧心病狂。此时此刻的贾金业,似乎是被阎王老子点化成的一个恶鬼,要张开黑洞洞的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恨不得把整个虎山县城乡的居民,一下子吞进嘴里,连骨头带肉,嚼个粉碎。
阴森森的天空,黑漆漆的夜晚,冷飕飕的寒风,冰凉凉的雨点,侵袭着虎山县城的河流与山脉,村庄与原野。
凄风冷雨之中,贾知县耀武扬威地坐在大堂上,正在审讯周矩辉。
一根蟒蛇一样的绳索,捆住周矩辉的双臂,但捆不住他坚强不屈的意志,宁死不屈的豪气。大堂之上,周矩辉昂首而立,怒目圆睁,不卑不亢,大意凛然。
大堂上执杖助威的衙役,一个个生得头大脖子粗,那凶悍的模样,简直是阴曹地俯中的牛头马面。他们罗列大堂两旁,狐假虎威,水火棍戮着地面,嚎天呼地。一个个狰狞的面目,赛过阎罗殿里的凶煞恶神。
“堂前下跪之人,通上名,报上姓来!”贾知县将惊堂木一拍,两眼瞅着房梁,厉声吼叫。
“恁二大爷周矩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以打铁为生,被官府逼上虎头山寨,顶天立地,堂堂一条铁打的汉子。你眼珠子朝天,没有看到恁二大爷吗!”周矩辉的眼珠朝贾知县脸上一抡,怒声怒气地说。
“好一个草寇刁民,见了本官,为啥不下跪求饶!”贾知县这才把目光移到周矩辉身上,色厉内荏,说出的话,强硬中带着几分惶怯。
“我周矩辉自打出世以来,上跪苍天,下跪大地,再跪父母,从来不向牛鬼蛇神下跪。”周矩辉昂首挺胸,说得理直气壮。
贾知县恼羞成怒,气得满脸横肉乱颤,鼻子都偏到一边去了,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地响,不成腔调地吼叫。“好你个聚众造反的刁民,看是你的嘴厉害,还是我的刑具厉害。来呀,将他拉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贾知县抽出令牌,使劲儿朝堂前掼去。啪地一声响,令牌在地上跳了一下,躺在那里不动了。
两旁的衙役齐吼一声,走出来两个人,把周矩辉架到正堂阶下,手执挺杖,口中呼号,一五一十,狠狠地打起来。
梃杖在衙役的手中,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每打一下,周矩辉的身上就起一道血印,衣服也飞起来了。四十大板打过,硬硬的打铁汉子,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块好地方。衣服被打得四处开花,有的布片打飞了,留下的和着血肉,紧紧粘在皮肤上,还不住向外面渗着血。
周矩辉被衙役拖向正堂,摔到地上。他挺身坐起来,紧咬牙关,仍然头颅高昂,胸脯前挺,不躬不屈,好像一棵劈不折、锯不断的苍松,一棵砍不倒、烧不死的芭蕉,直直地挺立在县衙正堂上。
贾知县看着周矩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出,整个身子凉了半截。他倒抽一口凉气,向后挺挺身,后背靠在椅背上,声音放得缓和一些。
“周矩辉,你这个打铁的莽汉,早年犯罪,押往刑场的路上,被山匪劫走,便宜你这条性命了。谁知道你在虎头山寨,和强盗沆瀣一气,图谋造反,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又当了山寨强盗的头领,更是罪上加罪,早已恶贯满盈。如今,你落在老爷我的手里,是死是活,都由我一句话。要是你还知趣,我还是劝劝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像你这样勇猛的汉子,只要改过自新,不再和虎头山寨的强盗相互勾结,犯上作乱,知县老爷我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放你一条生路。要是肯为老爷我尽心效力,要房子,我给你盖个金銮殿;要土地,我划给你千顷良田;要想当官,我保你当县里的捕快;要是想娶美人吗,那也好办,这虎山县地面的姑娘,任你挑,任你选,给你个三妻四妾,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贾某人虽然不是宰相,肚子里却能撑下船,喉咙里也能跑下车,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咋样儿?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只要你脱离虎头山寨,归顺于我,听候我的指令安排,我保证过往不咎,还要让你升官发财。”
贾知县的话,周矩辉越听越刺耳,越听越腻歪,好像吃到一只苍蝇。他盯着贾知县身上的那件腥红官袍,冷冷一笑,吐了一口血沫子。
“知县大老爷,你可真是个有能耐的人哪!谁不知道,恁爹那一辈儿,是个操刀屠户,杀猪宰羊,使惯了屠刀。抡到你这一辈儿,改做杀人生意了。你还老虎戴佛珠,假充善人。看看你,把虎山县方圆一百多里地面,治理得多么好啊!饿殍遍地,狼烟四起,老百姓没有办法,恨不得捧起地下的土来充饥。再不上山相聚起事,打劫不义之财,他们还有活路吗!老百姓是死是活,你不管不问,只会瞒上欺下,盘剥百姓,搞得民不聊生,聚众造反。你没有心思救民水火,没有能力清平天下。穷途末路,无力回天了,又大言不惭,给我这个一钱不值的打铁汉封官许愿。这可真难为你了。别的不说,你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枉在世上披了这张人皮,枉吃了半辈子皇粮。让我这个打铁的和你同流合污,一同去欺骗皇上,压榨百姓,你这美梦,做到我头上来了。你没有想想,我是谁,你又是谁。我和你,水火不相容,善恶不共天。收回你那一套鬼把戏吧!”
周矩辉的慷慨陈词,贾知县越听越胆怯,越听越恼怒,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纵身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吼叫。
“姓周的,好你个不知好歹的打铁汉。告诉你,我贾某人坐镇虎山县衙,头顶着天,脚踩着地。崇祯皇帝是万民之主,我就是虎山县的土皇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俺爹传下来的杀猎刀,可不是用来切青菜萝卜的。你犯在我的手里,不但不悔过自新,大堂之上,还要强词夺理,简直是无法无天。刀架在脖子上了,难道就不怕死!”
周矩辉微微一笑,轻蔑地说:“怕死?哼哼,俺这些穷苦老百姓,屠刀下面过营生,哪一天不和死打交道。这样的年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像俺这样的贫苦老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纵然不被抓住杀头,也会被冻死饿死,或者病死。翻过来,倒过去,总是一个死。像你这样的贪官赃官,满肚子长着一个胆,抖出来比天还要大!你整天只知道拍惊堂木威吓老百姓,哪一天真心实意体恤过穷苦人!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难道就不怕皇上降罪下来,押你上断头台吗!难道就不怕老百姓仇恨入心,扒恁老祖宗的坟吗!”
贾知县咆哮起来,声音震得房梁嗡嗡作响。“姓周的,你个死不悔改的强盗,竟敢侮辱皇权。惹恼本官,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周矩辉瞟了贾知县一眼,犀利的言语中带着无情的嘲讽。
“你可喉咙满嗓子,叫唤啥叫唤!胆怯了,害怕了,是吧?像我这样的穷苦人,本来就没有葬身之地。不像你县官大老爷,吃的是民脂民膏,喝的是民汗民血,丢的是民德民望,积的是民愤民怨,活着丧尽天良,死了,还想千古流芳。我要是没有这一副钢筋铁骨,能举起千斤重锤,把烧红的铁锭锤扁吗!哪像你啊,披着一身官服,顶着一顶官帽,升堂理事,装腔作势,鱼肉百姓,肥了自己。整日吃香的,喝辣的,玩鲜的,活人做着死人的梦,事先就把墓穴造好,墓碑刻好,好落个僵尸千年不化,臭名万世不灭。活着,不知残害多少无辜的性命,死了,也想让腐烂的尸首千载长存,熏天的臭气万年不散!”
贾知县气极败坏,从靠背椅上跳起来,吼叫的声音也走调了。
“你这刁民,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开窍。别看你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和我过不去。你要知道,在我的刑具之下,不是皮肉开裂,就是筋骨破碎,从来就没有钢筋铁骨,英雄好汉。你这样不思悔改,一条死路走到底,别怪我手不留情。剥皮桩上皮肉分离,滚钉板上血肉模糊,上刀山,下油锅,棍棒之下,就是丧命了,也纯属咎由自取!要是再执迷不悟,就叫你尝尝臭硬的下场。来啊!”
“有!”堂下的衙役齐齐地喊了一声,像狼嗥,又像狗叫。
贾知县把一支令牌又顺手掼下,说:“红绣鞋伺候!”
“是!”几个衙役站出来,架起周矩辉,绑在一根柱子上。另外两个衙役,从火炉上取出烧红的铁鞋,生生套在周矩辉的脚上。随着一股白烟冒出,周矩辉惨叫一声,当场昏死过去。
衙役们这才停住手,取来一瓢冷水,朝周矩辉身上,劈头盖脸泼下来。
周矩辉打了一个寒噤,猛一抽搐,醒过来了。他紧紧咬着牙,怒目圆睁,一股仇恨的目光,射到贾知县脸上。
贾知县惊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山寨里的贼寇,竟然这样刚强。他稳稳神,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公案,走到周矩辉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真不愧是虎头山寨里一条好汉,铁打的骨头铜做的肉,宁死也不屈服。我贾某人算是开眼了,长见识了。骆驼怜骆驼,猩猩惜猩猩。像你这样的英雄好汉,贾某人佩服极了。你确实是个人才,我才不杀你。年纪轻轻,误入歧途,也在所难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服从于我,我保你脱离苦海,平步青云。我有这份儿心,就看你在没有那份儿意了。”
“呸!老虎戴佛珠,假充善人!”周矩辉狠狠向贾知县脸上吐了一口血沫子。
“好哇!好言好语你不听,拿着性命当儿戏。来人哪,把陈得冰押过来!我要看看虎头山寨的强盗,肚子里有几斤铜,几斤铁。”
贾知县说罢,气势汹汹,来到公案后,坐在大堂上,气得直喘粗气。
陈得冰被押过来了,脸上有几道深深的伤痕。一套不太合身的更夫号衣穿在身上,遮住皮肤上留下来的印记。他战战兢兢地来到大堂上,头也不敢高抬,腰也不敢挺直,双腿打颤,像抽掉筋骨一样,不由自主,就跪下去了。
“草民陈得冰,叩见知县大老爷。”
贾知县躬身看着陈得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假惺惺地说:“陈得冰,来到县衙这几天,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陈得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奴颜婢膝地说:“承蒙大老爷不杀之恩,日子过得还可以。”
“那好吧,只要知道大老爷恩泽四方,对于恁这些草寇响马,大老爷我不计前嫌,就行了。好好劝劝你的兄弟吧。这个人死心眼儿,大脑里横竖只有一根筋。恁俩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说不上是桃园结义吧,也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兄弟。你迷途知返,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上刑场砍头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好好劝劝他,别一头撞到南墙上,不见棺材不掉泪。上山落草当强盗,和皇上作对,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贾知县说罢,眨眨眼睛,向陈得冰呶了呶嘴。
陈得冰抬头看看贾知县,贾知县正满脸怒容地看着他,陈得冰心里憷憷的,好像肚子里钻进几条毛毛虫,在大肠小肠里乱拱乱爬。再抬头看看周矩辉。周矩辉被绑在柱子上,昂首挺胸而立,腰不弯,背不躬,气宇轩昂,好似耸天而立的山峰,直向他陈得冰压下来。而自己呢,好像被贾知县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变成一只窃米偷食的老鼠,连气都不敢喘了。在周矩辉面前,简直是飞在雄鹰脚下的一只仓鼠,胆子一下子缩小了,小得连呼吸说话的勇气也没有。相比之下,陈得冰自惭形秽,连头也没有勇气抬起来了。
“陈得冰,你这没用的东西,是不是要大老爷我再给你点儿勇气啊?嗯!”
贾知县瞪起眼睛,怒冲冲地说着,就要伸手抽令牌。
“你别,你别,大老爷,我劝他就是了。”陈得冰连忙摆着手,双膝跪地,一下一下挪到周矩辉跟前,忐忑不安地说,“周贤弟,咱俩都是虎头山寨的头领。咱上山相聚,还不是为了挣得一口饱饭,不再受苦受穷受人家欺负吗!无论如何,只要达到享福不受穷的目的就行。以前,是我糊涂,不明事理,上了不该上的山,走了不该走的路。现在我想明白了,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贾知县也是个知情知义的县官大老爷,肚量大得像大海。周贤弟,咱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降顺大老爷,跟着知县大老爷干事儿,今后有吃有穿,有官做,有福享,比在山寨里受苦遭罪,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陈得冰说到这里,停了停,壮起胆子,翻起眼皮,看了周矩辉一眼,马上又低下头,不敢仰视。
周矩辉瞪着两只眼睛,没有理睬陈得冰,昂着头说:“这是谁没有关好屁股门,放出这么臭的屁!”
陈得冰吃了一惊,连忙后退一步,畏畏缩缩地说:“周贤弟,你、你还记恨着咱过去的情仇恩怨,我这个当哥的,不该一时冲动,冲撞贤弟啊。”
周矩辉这才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抬起头说:“哦,我当谁呢,原来是陈大哥。你也在这儿没有走啊!陈大哥,愚弟我可没有长那么多花花肠子,一竹竿捅到底,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在我面前,用不着拐弯抹角绕圈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也好让愚弟我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七尺花花肠子。”
陈得冰刚刚碰到周矩辉的眼光,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即耷拉下眼皮,再也不敢去看。听了周矩辉这一番话语之后,不免心里高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颗悬浮着的心,才稍微平稳一些。心想,真不枉和周矩辉在虎头山寨同吃同住二年多,还是能劝得动的。
“周贤弟,人活世上,冬天夏天都得过,大路小路都得走,热水凉水都得喝,稀饭干饭都得吃。眼皮子要活便些。男子汉大丈夫,逢山开条路,遇水搭座桥。一辈子死固眼子,要吃亏的。我刚被捉住的时候,也和贤弟一样,想在大堂上一死了之,为咱山寨的兄弟姐妹争一口气,后世也落个好名声。可是,知县大老爷并不治我的罪,还用温心的话开导我。我心里这才明白,为了后世落个好名声,受一辈子苦,遭一辈子罪,值得吗?你看看,我一随顺知县老爷的意,知县老爷就给了我房子,又给我配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看,就是她。在县衙里享安乐,不再回虎头山寨吃苦遭罪了。”陈得冰鼓起勇气说。
周矩辉顺着陈得冰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堂的一侧,站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穿一身大红袄裤,全然是以新娘子的身份出现的。
不知道是哪个穷苦人家的女儿,跳进火坑,有苦不敢言,有怨不敢诉,有恨不敢说,有仇不敢报,站在墙角落里,像个木头人一样。周矩辉在姑娘清俊的面容上,看到许许多多班斑点点的泪痕。
风风雨雨多少年,周矩辉经历过数不清的艰难困苦,看够了数不清的穷苦人家的悲惨命运。在大堂上,他不忍心再看了,气得心头起火,喉咙里冒烟,感觉到,在县衙正堂的大厅里,隐藏着无数的诡谲、狡诈、毒辣的眼睛,暗布着无数的痛苦、孤独、凄惨的阴魂。
“陈大哥,今天,我总算看透了。你这个没肝没肺的狗东西!为了这点儿可怜的荣华富贵,你竟然认贼作父,帮狗吃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享你的福去吧。我姓周的,生来就是穷命汉,誓死不和贪官们同流合污,不和你这样的败类同天而居!以后,你可要小心点儿。要是再让我碰到你,你可别忘了,我周矩辉是个打铁的,再硬的铁圪塔,我抡起大锤,叫它变成啥形状,它就得变成啥形状。你的脑袋,不比钢铁硬,小心我要它变形!”周矩辉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陈得冰吓得目瞪口呆,看着周矩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矩辉挣扎着抬起脚,想狠狠踹陈得冰几下。可是,那双脚已被铁鞋烧烂了,动弹不得。
陈得冰仓皇后退,一个趔趄,瘫软成一滩稀泥。
贾知县在公堂上坐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喊:“把陈得冰带出去!”
衙役们出列,架起陈得冰,甩到大堂门外。
大堂一侧,忽然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声。周矩辉抬眼一看,两个衙役如狼似虎地拖着那位姑娘,直向大堂外面拖去。
周矩辉义愤填膺,再也忍不住了,在公堂上咆哮起来,声如雷鸣,震得大堂的顶梁柱子都瑟瑟发抖。
“贾金业,你个老狗!依权仗势,草菅人命,侵人田地,凌人妻女,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满身满脸,都溅着穷苦人的血!就是俺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抓不住你,砍不了你,厉鬼也会把你抓去,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押下去,押下去!”贾知县吼叫着,气得嘴也歪了,眼也斜了,五官全错位了。
几个衙役应答一声,连忙赶过来,从柱子上放下周矩辉,拖着向大堂门外走。作为虎头山寨土匪强盗的周矩辉,被关进死囚牢。
贾知县立即派人去府衙向马知府汇报,声称亲自领兵,围剿流寇,活捉了匪首周矩辉。单等马知府的批文一到,就将周矩辉押赴刑场,开刀问斩。
周矩辉披枷戴锁,在死囚牢里苦苦地煎熬着。
三天后的傍晚时分,苍老的牢头老段,送来一碗大米饭,一盘红烧鲫鱼,还有一小壶酒,非常痛惜地说:“周郞官,我知道你是一个英雄。你打铁谋生,得罪官府了,不得已上山落草。一生一世没有作过恶,到头来,还是入狱坐牢了。你吃吧,管他天塌地陷的。吃饱了,喝足了,明天好上路。人争一口气,佛求一炉香。活着,顶天立地,是一条好汉。二十年以后,投胎托生,还是一条好汉。”
听段牢头这么一说,周矩辉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心中有些酸楚。这些天来,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陈得冰探了两次监,说了些以屈求伸明哲保身的话。每一次,都被周矩辉骂得狗血喷头,怏怏而去。
好汉一生一世,在外闯荡,见饭吃个饱,有酒喝个够,路见不平事,拔刀助良善,全然不顾今天死,明天活。痛痛快快过一生,也算得个世间英豪。正像段牢头所说的,吃饱了好上路。奔赴断头台,也不做饿死鬼。周矩辉捧起米饭,就着那条鲫鱼,狼吞虎咽,吃了个碗底朝天。
第二天鸡刚啼明,段牢头就送过来一个黑布包,悄悄告诉周矩辉。“周郞官,这是恁家送来的,在我那儿放四五天了。衙门里告示,像你这样的死囚犯,不准家里人来探视。他们来过几回,都没能进来。这里面的几件衣服,还是托人转到我手里的。怕贾知县知道后怪罪,一直没敢给你。今天,是你上路的日子。你穿上它,就好像家人在你身边守护着。你坐上槛车,在大街上多喊几声,让满城里的人,都知道你是个英雄。泰山压顶腰不弯,屠刀刎颈心不颤。”
“多谢了,老伯伯。”周矩辉热泪盈眶,倒地一拜。
“好汉,别这样。我活了五十多年,在衙门里当差,啥样儿的罪犯没见过。像你这样为民打抱不平的英雄,死得多了。看看这世道,明朝不明,白白挂了一个浑号。穿上它吧。我这个管牢狱的,也只能帮你这一回了。”段牢头连忙扶住周知辉。
周知辉打开布包,里面包着的,是他下山攻打县城前换下的那件葛布长衫。长袍下面,是他打铁时护腹护膝用的那套皮裙。
长袍和皮裙摆在面前,顿时勾起周矩辉满腹的哀怨。这一离开,即便登上望乡台,也难见到手足与共的兄弟姐妹了。只可惜没有把大铁锤捎来。要是捎来的话,周矩辉一定会举起铁锤,把黑暗的牢狱砸个稀巴烂。
周矩辉感念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严大哥下山,把他从通往幽冥的路上救下来。后来的夏忠庭,多才多艺,忠实可靠。小精灵卢涛,活泼得让人喜爱。还有那么多的女将,白剑萍、吴海云,就连在苦水里挣扎着活过来的赵淑芹,弱不禁风的闺中小姐蔡顺英,也学会打仗杀敌,成义军的勇士了。这些好兄好弟,好姊好妹,在他面前全部浮现出来。那个从闯王队伍里来的刘春宇,更是让周矩辉可敬可佩。
想到这么多兄弟姐妹,周矩辉眼里的泪水忍不住就涌出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周矩辉有生以来很少流过的眼泪。这泪水,把周矩辉的思绪招引到山寨生活的回忆中去了。
周矩辉换好衣服,段牢头重新给他戴上枷锁,外边的锣声就响了。
一连串的呼喊声传过来,像大山里远远近近的狼嗥,一声连着一声,一声声传进周矩辉的耳中,紧逼着周矩辉的心。
“带囚犯——带囚犯——”
周矩辉被押上囚车,背后插着一支长长的亡命牌。
前边的锣声一响,衙役们一声呼喊,敲锣的民壮就高声喊起来:“贾大老爷有令,今日处决虎头山寨草寇。各路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前,统统回避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拉着囚车,轱辘辘出了县衙大牢,辗得大地都在颤抖。
县城里看热闹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在大门楼底下张望,囚车还没来到跟前,大门就急急忙忙关上了。吓得胆战心惊的人们,躲在门后,手扒门缝,偷偷地向外张望。
周矩辉凭着一股子热血,他想喊一声:“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可是,他四下里瞧瞧,能够在大街两旁站立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肺气在喉管里鼓了几鼓,冲了几冲,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前边的衙役鸣锣开道,民壮们各执长矛大刀,威威武武地押着囚车。贾知县坐着一乘腥红顶碧纱帘子大轿,紧紧跟在后面,亲自去刑场监斩。
囚车刚到十字街口,便停下来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冲开上前阻拦的衙役民壮,领着一个黄髻梳鬏的孩童,捧着一碗水酒,来到周矩辉面前,把那碗酒高高举过头顶,说:“末路之人,喝下这碗酒吧。有这碗酒下肚,去见判官恶鬼,也不害怕。”
周矩辉看那老者,老者的嘴唇在蠕动,花白的胡须瑟瑟地抖。跟在身后的那个孩子,眼神中充满惊恐,吓得身子直往后缩。
“谢谢老伯,可怜你还有这份儿心。”
“俺一家七口,本来过得红红火火的。只几年的工夫,饿死的饿死了,逼死的逼死了,就剩下俺祖孙俩,相依为命,孤苦无助。你要走了,不能连一碗酒都喝不上。有这碗酒挂着你的心,牵着你的魂,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再转人世。当世是一位英雄,来世转生,还是一位英雄。”
老者一只手把那碗酒高高举起来,送到周矩辉嘴边。
周矩辉就着大碗,一饮而尽,喝得满脸通红,精神也来了,粗声大嗓地说:“多谢老伯,我转生来世,一定还当一名好汉。”
老者把酒碗一扔,说:“好,英雄,你喊吧,城里的人还没有死光。你看这大街上,还有人。他们都盼着你多喊几声,高高地喊几声。”
大街上,仍然有人追着囚车跑。
周矩辉借助酒劲儿,亮开嗓子喊起来:“砍头不要紧,留给后人品。杀人不过头点地!虎头山寨的英雄,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老者拉着小孩,退到屋檐下,向周矩辉伸出大拇指。前前后后看热闹的人,静静地看着囚车,并没有喝彩。
囚车行到东门口,又有一位老者,给他送过来一碗酒。周矩辉照旧喝了。他立在囚车上,腰不弯,身不斜,向围观的人们高喊着。随着车轮轧地的辘辘声,囚车载着周矩辉,来到城东门外。
太阳,呆呆地愣在太空中,看着囚车缓缓地向前移动。没有一丝风,四周的空气沉寂得令人窒息,连头顶上那片灰蒙蒙的浮云,也静静地悬吊在半空中,一动也不敢动。
刑场就在蓝桥东南角的一个大坑里。
早已在刑场上等候的刽子手,看到囚车走上蓝桥,立即从地上站起来,一手握着刀,一手叉在腰间。那件皂色短衣,胡乱地缠在身上,活像阎王座前的紫脸鬼魅。
囚车通过蓝桥,转弯下坡。
刽子手看看太阳,把刀抱在怀里,望着慢慢下滑的囚车,脸上浮出一层狰狞的笑。
突然间,从山的后边,转出来一群樵夫,挑着柴担,飞快地赶到囚车前面,将柴担不偏不倚地放在路中央,堵住囚车,不让前行。
走在行刑队伍前面的民壮厉声呵斥:“知县大老爷有令,今日处决犯人,卖柴的,快快闪开了!”
樵夫中间,突然有人打了一声呼哨。那些破衣烂衫的樵夫,转身从柴捆里边,抽出明晃晃的大刀,齐齐发一声喊,朝行刑的队伍冲杀过去。
在前面开路的民壮衙役,来不及抽出腰间的大刀,头上肩上就遭遇利刃,扑倒在路上,死了的,没了气息,伤了的,挣扎呻吟。
行刑队伍的后面,一群叫花子,看到前面的樵夫拦道,挎着破篮子赶上来,甩掉破篮子破碗,抽出藏在腰间的长鞭,直朝行刑的队伍打过去。
那些在后边护卫助威的民壮,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脸上身上就遭到鞭笞。打住眼的,眼瞎,打住鼻子的,鼻子蹋,打住嘴的,嘴巴叉。有几个民壮的长矛大刀,也被那群叫花子夺走了。叫花子们一路上砍砍杀杀,把行刑的队伍冲乱了。
前边的樵夫,后边的乞丐,好似从天而降的奇兵。衙役民壮猝不及防,被打得措手不及,落花流水。看看同伴们的钢刀还没有举起,就倒在血泊中了,慌得六神无主,呼爹叫娘,纷纷向路两旁逃遁。
那些樵夫乞丐,赶到囚车跟前,噼噼啪啪一阵响,将囚车砍得稀巴烂。几个人架起周矩辉,飞也似地向东边大山里撤退。
贾知县眼看着那么多人杀来,马上意识到,有强盗来劫法场了。大叫一声:“不好!”紧跟着刚刚喊了声“顶住”,轿子就向一边倾倒。轿帘划破一道口子,一把锋利的长剑穿进来,差一点儿碰着贾知县的鼻子。
贾知县吓得魂都飞了,像一团肉球一样,就地一滚,滚到路沟里。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在他滚过的地方狠狠地劈下去了。
有几个贴身的衙役民壮,一齐冲过来,一连砍倒几个樵夫乞丐,救起贾知县,向县城里退去。
贾知县被几个衙役民壮护着,没命地往回逃,临近城门的时候还在喊:“快救我!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