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答干爹干妈的救命之恩,吴海云在大深山里住下来了,她要用自己的勤劳和勇敢,给两位老人多猎些可吃的东西,暖一暖老人的心,谢一谢老人的情,再回吴湾子寻找母亲薛玉娟。
每天早晨起来,吴海云都要到山上寻猎物。
天寒地冻,那些山鸡、野兔、大雁,在黎明的时候,冻得僵了,行动不方便。有时候,只一个早晨,吴海云就能捕捉到好几只山鸡。
吴海云把鸡翎拔下来,插到花冠上,甩一甩,俨然成了战场厮杀得胜凯旋的巾帼英雄。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来得特别快。人们常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可是,该冷的季节还没到,大地就被冰封起来了。整个伏牛山腹地,遭到过早寒流的侵袭,干冷干冷的,没有一点儿生机。
一到后半夜,气温就急遽下降,整个山洞里,到处冷飕飕的。篝火留给山洞的一点儿暖意,也不知到什么地方休息去了。
吴海云蜷缩在地铺上,紧紧地依着老妇人,寒风仍不示弱,直冲后背而来。吴海云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脏里屯积的,也好像一团冰。
天,黑苍苍的。几颗大星星,带着许多小星星,还在天幕上悠悠移动。吴海云睡不着,就索性不睡觉,把那件挂开几道口子的嫁衣整了整,掂起长枪,就往山上走。
这支枪,是吴海云侥幸穿透老虎胸膛的那支枪,也是吴海云来到山洞里,给老两口带来的唯一的一件武器,又是老两口自打逃进深山老林,唯一的一件铁器。枪杆在和老虎搏斗中折断了,吴海云重新安上枪杆。这支枪,吴海云既把它当作打猎的猎枪,又把它当作杀鸡剥皮的剥刀,剜菜切菜的工具。
吴海云,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那种风风火火的性子,没有把她造就成弱不禁风的闺中小姐,反而养成了倔强任性的脾气,成了风风火火的假小子。只要她认定的正确的路子,就一条道路走到底,哪怕一头撞到山崖上,把脑袋撞破碰烂了,胆不怯,心不颤,也要拼着性命往前走。
山雀噪过几声之后,东边山坡的树林梢上,太阳就露出半个脸庞,伴着漫天的朝霞,洒下温暖的光芒,尽力地安抚被冷风摧残了一夜的千山万壑。
慢慢地,太阳爬上山顶,又像一个羸弱负重的老者,喘着粗气走,睁着眼睛瞧,履行它一天的职责。看一看普天下的人类在刀光剑影中的血腥屠杀,看一看所有的动物在你争我夺中的恃强凌弱,看一看众多的植物在你遮我长中的激烈竞争。冷飕飕的朔风,是太阳看不惯大地万物你死我活的争斗,对万物的惩罚。它想用凛冽的寒风,把世间所有的罪孽吹走,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光秃秃的世界。
一连六七年的天旱少雨,连绵起伏的大山,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凉世界。地表的绿衣缺少雨水的滋养,基本消失了。座座大山,暴露出凸凹不平的灰褐色筋骨,绕山而转的涧水,似乎也要干涸。
山野里,到处都有恶狼追踪山羊所留下的蹄印,豹子啃吃小鹿所留下的痕迹。山鸡被野猫子咬伤,发出凄厉的叫声;野兔被狐狸叼住,做出拼命的挣扎。黎明时的大山,听不到莺歌,只听到雀噪;看不到燕舞,只看到狐窜。呈现在吴海云面前的,是满目的苍凉与萧条。天寒鸿雁悲,唱出的全是尔虞我诈;风吹树梢摇,演出的全是弱肉强食。
一座座大山,像一个个暮年垂死的老人,静静地躺在灰蒙蒙的天宇之下。高的岩石,低的涧流,直的云杉,曲的河柳,枯的断蓬碎草烂树叶,鲜的燕麦荠菜野苜蓿,都毫不掩饰地袒露出来,各自显示本来面目。或纷繁复杂,或多姿多彩。
凭着那支长枪,吴海云满山窝里转悠,为着寂居山洞的救命恩人,能够过一个比较安稳的严冬,追野兔,抓山鸡,套貉子,捉狐狸。
为什么野猫要吃山鸡,恶狼要咬小羊,大黑熊专餐活物,山老鸹只叼腐肉。吴海云不了解动物之间的事理,只追求一个理想的目标。平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不欺负别人,别人也不欺负自己。
转眼之间,吴海云在深山密林中生活了二十多天,伤早已痊愈,身体也恢复了的元气。干爹干妈过冬的食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吴海云就决计离开,回吴家湾子看望母亲,然后,只身外出,哪里有她理想的天地,就投奔到哪里去。
说实话,吴海云根本就不想离开虎头山寨。那一天,吴海云本来想平心静气地劝劝父亲,让父亲明白事理,悬崖勒马,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可是,看守的阻拦,惹恼了性子,头脑一膨涨,把好端端的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只得将错就错,一赌气放走了父亲。虎头山寨无法存身,不得不逃离山寨。
吴海云离开家之后,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放父亲走的时候,也没顾上问问母亲的情况。眨一眼的工夫,就过了二十多天,吴海云做梦,都想偎依在母亲身边。
太阳悄无声息地躲进西边的大山背后,整个大地,似乎涂了一层浓重的墨汗,将数不清的崇山峻岭,裹进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吴海云将洞内点上松树明子,坐在老汉老妇人面前,说:“干爹,干妈,我在恁这儿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外面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清楚,还给恁二老添了很多麻烦。我还是先出去看看。要是能找个安身的地方,就把恁俩接出去。恁俩苦了大半辈子,也该过几天安稳生活了。总不能躲躲藏藏,就这样在深山野沟里过一辈子吧。”
“姑娘,别想得太天真了。看看这世界上,今天刮狂风,明天下暴雨,不是恶虎出没,就是豺狼挡道,哪儿有安居的地方啊。我和恁干妈,七老八十的人了,黄土埋到脖子上,还能有啥好日子过呢。就这样熬着吧,能活一天是一天。在山洞里存身,虽说是黄连汁里熬时光,总比人家拿刀架在脖子上,动不动就砍就杀,安稳得多吧。”
老汉看看洞外黑乎乎的苍天和大地,说得很凄然。
“恁干爹说的是实情。就这样苦里难里熬着吧。姑娘,做干妈的也不便问你。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也看出来了。你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一定是个大家的小姐。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看你那身武艺,看你胸中的志向,再看看你那双大脚板,就知道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是虎要归山,是鸟要归林。我早就知道,伤好了,你就会走。你要走,干妈也不拦你。只希望你走千里路,过百座桥,都不要忘了,在这深山老林里,我和恁干爹,无依无靠的老两口子,曾经救活过一个女孩儿的命。你要去干大事儿,少不了东奔西走,南闯北荡。遇机会经过这儿,再回来看看。俺老两口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妇人看着吴海云的脸,说的也很凄然。
吴海云的眼圈红了,心情非常沉重。
“干妈,你说的哪里话啊。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呢。干爹干妈救了我的命,这救命的大恩大德,凭是谁,一生一世也不能忘。凭俺的家庭,我的能力,一定能让二老的晚年,享几天福,过几天安稳的生活。二老愿意的话,现在就跟我走。走出大山,有恁干女儿在,我敢担保,任何人也不敢再欺负恁。”
吴海云投射过来的目光坚定不移。老妇人看着看着,苍老的脸上,霎时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姑娘,干妈也不怕你笑话。事到如今,就直接告诉你吧,俺老两口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先前,我一连生了五个儿女。那时候年景不好,儿女们生下来不久,不是饿死,就是病死。有一年发洪水,把个穷家也冲毁了。田地淹没了,粮食也被冲走,地里的庄稼就别提了,连土都挖丢一层。财主们讨租逼债,逼得俺万般无奈,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俺东讨西借,勉勉强强盖起两间茅屋,才算有个藏头的地方。那时候,俺又生了一个儿子,艰难困苦中,精心恩养,才保住俺孩儿的性命。谁知道那孩子生性爱玩个枪,弄个棒,村里村外结交些朋友。年头岁尾,他们结伴上山,猎取一些飞禽走兽,周济缺吃少穿的穷苦人家。前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俺孩儿去他姨家走亲戚,在山坳里救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感恩不尽,央媒人说合,和俺孩儿定了亲。那女孩儿长得也不错,俺老两口儿也很满意。谁料想迎娶那天,俺孩儿高高兴兴去接媳妇了,俺老两口儿在家等着。可是等来等去,等到天都错过正午了,媳妇也没有接回来,却来了一大帮骑马的强盗。那帮强盗气势汹汹,从马上下来,也不说个子丑寅卯,就如狼似虎般砸东西。老头子上前理论,那帮人不容俺分辩,把俺赶出门外,打得遍体鳞伤。村上的老少爷儿们躲避都来不及,哪一个敢出来劝解。那帮强盗,砸了俺家的东西,就放了一把火,烧了俺家房子。东西砸烂了,家也被烧了。俺老两口无可奈何,在村外的山坡上,哭着盼望儿子回来。可是左盼右盼,就是不见俺孩儿回来。老头子气迷心窍,喊着俺孩儿的名字,一直朝前跑。我在后边追也追不上。他疯疯颠颠,不停地跑着,喊着,我紧紧跟在后边,不停地追着,劝着。他一直跑到太阳落,我就追到太阳落。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踉踉跄跄地跑,我踉踉跄跄地追。他一直跑到大天亮,我也一直追到大天亮。他实在累坏了,就在树林里停下来,撕心裂肺地大哭一阵,倒在半山腰,整整昏迷一天。我守着他,心里像一只手揪着一样难受。他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又哭了很长时间,才问我这是哪儿。我看看四周,也不知道。姑娘,俺这些穷苦人家,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眼里,连粪土都不如,谁还能可怜俺。俺老两口儿,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今晚脱了鞋,谁知道明儿早上还穿不穿,不管走到哪儿,还不是山上死,沟里埋。想想天底下这么大地方,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俺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家,也不想再回那个被烧毁的家里了。从那以后,俺老两口儿就在深山野沟里住下来。唉,这山洞里原来住着一窝狼羔子。你干爹一见那些吃人的东西,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像疯了一样,三下五除二,把那窝子狼羔子打死了。打那以后,这个山洞,就成了俺的家。只要有野虫子出现,我就帮助老头子,拼着命和野虫子打,打死了就吃它们的肉。经过一段不平安的日子,那些野虫子,也不再来骚扰俺了。”
听着老妇人凄楚地诉说,老汉止不住心头的痛伤,低头悄悄地落泪。
老妇人说完,老汉又接上去说:“三年了,俺那可怜的儿子,连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不是被人害了,就是叫野虫子吃了。俺老两口儿,算白白生养一辈子,一个后代也没有留下来。七老八十的人了,死了就死了吧,也没有啥挂碍。只要闺女你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俺心里就坦然了,咋也不敢巴望着去享福啊。”
吴海云似乎是在听一则曲曲折折的传奇故事。在短短的人生旅途中,吴海云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这么悲惨的人生命运。
“真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么悲惨的事儿。干爹,干妈,恁俩也真受苦了。”吴海云心情沉重,说得也凄然
“受苦,受苦,天下哪儿还有比这更苦的日子呢!刚来这儿落脚的时候,我身体还很壮实。看到那一窝狼羔子,就好像看到那帮杀人放火的强盗,恨不得一下子冲上去,抓它们,撕它们,吃它们。我也真不知道,那时节从哪儿来了那么大劲儿,竟然把一窝狼羔子都打死了。事后想想,脊梁骨都发凉,真有点儿后怕。刚刚三年的时间,就老成这样了,连走路的力气也不足了。大山里野兽捉不到,只猎些小兽弱兽。有时间一天下来,也吃不到东西。就这样慢慢熬着,熬到死,也熬不出个好日子。”
老汉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吴海云听着听着,不由得咬了咬牙,气恨恨地说:“干爹,那帮强盗都是些啥人,竟然这么歹毒,把恁一家害得这样惨?告诉我,有朝一日,我碰上他们,一定剥了他们的皮,摘了他们的心肝,扔到大街上喂狗。”
“姑娘,你别问了。就是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将来,你就是打听出来,人家家大业大,人多势众,又有当官的撑腰,无论咋着,咱也斗不过人家。除非——”
老妇人说到这里,停住不说了。
“除非啥,干妈?你说啊。”
老妇人看看老汉,压低声音说:“除非普天下的穷人都起来,把这帮强盗全部消灭了,穷人才有可能翻翻身,过几天好日子。”
老汉看了老妇人一眼,说:“事到如今,说那些话,还有啥用处!老成这样儿,眨一眼的工夫,不是死在山梁上,就是死在山沟里。就是有那么一天,咱还能等得到吗?”
吴海云看看老汉,又看看老妇人,说:“天下那些有权有势的,也不一定都是坏人。普天下的好人总比坏人多。干爹,你告诉我,那伙强盗是不是山上下来的响马?”
老妇人说:“姑娘,当时就听村上人说,那帮强盗,不是山上下来的响马,是吴家湾子吴员外派去的。”
乍听到老妇人这么一说,吴海云惊得几乎弹跳起来。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吴克宏,竟能干出这样的屙血事。
“干妈,你说啥?吴家湾子的吴员外,不对吧!干妈,村里头人多嘴杂,有赶东集的,有赶西集的,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说啥的都有。恁是不是听错了!还是有人造谣诽谤,还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老妇人吃惊地看着吴海云,斩钉截铁地说:“不,绝对不会听错。我还听人们说,吴员外看中了俺那还没过门的儿媳妇,生生地把俺那儿媳妇抢走了,又派人来灭俺一家。俺孩儿到现在都没有音信,可想而知,他早就被吴员外杀害了。”
吴海云后退两步,摇着头说:“不可能,干妈,这不可能。”
老汉直起腰,捶捶后背说:“姑娘,你知道吴员外?还是认识吴员外?”
吴海云突然双膝跪倒在老两口面前,颤抖着声音说:“干爹,干妈,请恁原谅我。我叫吴海云,就是吴员外的女儿哪。”
老妇人顿时惊愕得大叫起来:“你说啥?你是吴员外的女儿?”
吴海云无可辩驳地点点头,睁大惊恐疑虑的双眼,眼巴巴地望着两位老人,直截了当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干爹,干妈,实实在在,我就是吴员外的女儿,是恁二老仇人家的女儿。俺爹对不住恁,今天,我跪在恁二老面前,也让恁二老好好报报仇,解解恨。是打是骂,是杀是剐,都随恁二老的便。荒山野岭,没人知道。就是走上黄泉路,我也替俺爹给恁二老赔罪,给恁一家赔罪。”
出其不意,朝朝暮暮陪伴他们半个多月的姑娘,竟然是仇人吴员外的女儿。蓦然间,老汉恼上心头,紧握拳头,真想像打那窝狼羔子一样,一拳将吴海云打死。可是,老汉看着跪在地上吴海云,紧握的拳头怎么也举不起来。
吴海云跪在老汉面前,抬头看着老汉,脸上露出万分痛苦可怜的样子。
老汉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吴海云,想想这半个多月以来,就是这个干女儿,把他老两口当作亲生父母一样孝敬。看样子,吴海云虽说是吴克宏的女儿,可心底善良,热情大方,并不是坏人。老汉的心又软了,紧握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来。
老妇人连连后退,痛苦地仰天长叹。
“老天爷,你咋这样捉弄人哪!天底下竟有这等事儿。这都是罪过,罪过啊!”
吴海云跪在那里,乞求二老的惩罚。老两口无奈的长叹呼号,好像一杆利箭穿透心胸。爱戴、愧疚,伴着难过,一齐涌上心头。吴海云抑制不住复杂的情感,呜呜地哭起来。
老汉的满腔怒火,升腾得快,消散得也快。眼前的事实太残酷了,让他无法面对。老汉拍了一下大腿,蹲下去,落起泪来。
老妇人万万没有想到,三年前逢灾遭难,逃避到深山野沟里,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偶然的相遇,竟然救了仇人家的女儿,还认她做了干闺女。老妇人也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蹲在地上哭起来。
山洞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松树明子扑扑地响,火花映照着空空的山洞。待圆不圆的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将冷冷清清的白光洒向洞口。缺的那一块,就那么缺着,就是女娲在世,能补得了苍天,也难将月亮缺的这一块补上。
吴海云的脑海里,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翻腾着。过去曾经经历过的一幕,在吴海云的印象中,永远也抹不掉。
那一年的那一天,吴克宏一大早就让吴海云到一个表亲家里去。吴海云生就的野小子脾性,绣楼上拴不住,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冷,宁可在外边疯耍,都不愿在绣楼上待着。吴海云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在表亲的村上,和左邻右舍的姑娘小伙子,一同操练武艺,三天三夜,都不曾回家。
第四天傍晚,吴海云才回到家里。她的生母薛玉娟,连忙迎出来,把她拉到二院,领进屋里,悄声警告吴海云:“孩子,你是个女孩子,平时里疯疯颠颠,妈也不趁意管你。这两天家里有事儿,可不能到院子里惹事生非。恁那员外老爹,看见了可不饶你。”
吴海云吃了一惊,睁大双眼看着母亲,不解地问:“妈,家里出啥事了?看你神神道道的,说得这么吓人。你知道我的胆子特别大,吓不住我。”
薛玉娟说:“这事儿谁也管不了。你一个姑娘家,好好在妈身边待着,无论外边咋闹腾,都不能出门。”
吴海云按照母亲的嘱咐,待在屋里不出门,跟母亲说话散心。从母亲的言谈举止中,吴海云看得出来,家里一定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说着话,说着话,小丫环捧来晚饭。两碗莲子羹,一碟腊肉,两碟地瓜干,两块麦面包皮的花卷馒头。
吴海云吃了一个花卷馒头,拿筷子扒拉几口地瓜干,吃了一块腊肉,喝了一碗莲子羹,就斜斜地歪在母亲床上,背靠着床头的被子,开始絻一朵红缨络。
天全暗下来了。山洼里溜起的夜风,传来瘆人的怪叫。薛玉娟点上麻油灯。微弱的灯火一蹦一跳,将整个屋子照出一片昏黄。
吴海云看了十分好笑,说:“这灯头还不如灭了好,一蹦一跳地挣扎,跳得叫人心里不好受。”
薛玉娟看看吴海云,笑了笑,没有笑出声音,却笑得很难看,比哭强不了多少。
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嘈嘈杂杂,忽高忽低,时惨时烈,辨不清嚷嚷些什么。
吴海云停住手中编织的缨络,静下心听听,仍听不出个来由去脉,就带着好奇的心理说:“妈,看你提心吊胆的。告诉我,这两天,家里究竟出啥事儿了,说话做事,你都神魂不定,惊惊颤颤的。”
薛玉娟叹了一口气,说:“唉,都是恁那个不争气的爹,给你娶回来一个四娘。”
吴海云不满地说:“四娘,四娘,我已经有三个母亲了,他还要娶。”
这时候,在嘈杂的人声中,有一个女孩子的哭叫声传过来。那声音哭得好痛,哭得好惨。
吴海云非常生气,咬咬牙说:“妈,你听,咱家的管家,真不是好东西,简直是恶棍,又在打丫头。”
“哪儿是打丫头啊,他们在打恁四娘。唉,也真是的,既然入了吴家门,好吧,歹吧,都成吴家人了,还那么认真干啥?还不是白白地找苦吃,找罪受吗!”
吴海云不解地问:“妈,四娘既然娶到咱家了,她还认真啥呀?”
“这都是恁爹造的孽。你这个四娘,本来是个有婆家的人,听说,都要过门了。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恁爹硬是把人家抢回来。就这样折腾下去,一天要脱几层皮,要不了多久,恁四娘不被折磨死才怪呢。恁爹做下这么多亏心事儿,阎王爷能叫他好死吗?我看哪,恁爹到死的时候,能落个囫囵尸首,就不错了。”
“俺爹也真是,夺人家的妻子,就不怕将来遭报应。”
吴海云站起来,说着说着,就往外走。
“你到哪儿去?”
薛玉娟急忙喊住吴海云。
“我去看看四娘。”
“不行,你不能去,回来!”
薛玉娟上前,没有拉住吴海云。
吴海云走出房门,直径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四五个家丁围在磨房门口,两个丫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屋里边传出赵淑芹惨绝人寰的哭叫声。
家丁们看见吴海云,连忙上前打躬,抢着说:“小姐,你回来了。”
吴海云向家丁点点头,直接朝磨房里边走。
家丁们连忙赶过来阻拦。
“小姐,老爷吩咐过,四姨娘歇息的地方,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请小姐高抬贵手,饶过俺这些做下人的。这儿不关你的事儿,小姐你好自为之,回去休息吧。”那个年轻气盛的家丁,快步堵住吴海云的去路。
吴海云停住步,瞪了家丁一眼。“我一个堂堂的吴家小姐,难道就不该去见四娘一面。吴家大院,谁定的规矩?去去去,甭像拦路狗一样,叫人恶心。”
“小姐说得对,俺这些做下人的,充其量也就是看家护院的狗。可是,老爷吩咐过的,做下人的不能不照办。还是请小姐给点儿面子,小的们无论如何,也感小姐的恩。”一个年纪较大的家丁,远远地站在后边说。
吴海云哪管这些,握着拳,瞪着眼,对家丁厉言正色说:“我说恁几个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没事儿找事儿?这么不知趣,阻三挡四的。”
吴海云怒上心头,上前几步,扬起胳膊,把那个年轻气盛的家丁推到一边,紧走两步,跨过门槛,来到屋里,打眼一看,大吃一惊。
磨房的西间,散乱地铺着一层麦秸。麦秸上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磨道里,大红的嫁衣,被抽打得四处开花,从道道缝隙中间,渗着殷红。那女子躬着身,捧着头,哭得很伤心,也很心惨痛。
吴海云上前一礼,说:“四娘在上,女儿海云,给你施礼了。”
那女子头也不抬,一边哭着,一边厉声说:“哪个山旮旯里蹦出来的野种臭丫头。滚!滚!”
“不知好歹的四娘,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不认我这个女儿也罢了,好不该一见面,就给我个下马威。好吧,你不认我这个女儿,我还不认你这个四娘呢。”吴海云讨了个没趣,怒声怒气地说。
吴海云说罢,转身走出磨房,非常生气地问家丁。“这是谁家的女子,来到俺家?这么不懂规矩。”
那个年纪较大的家丁远远地站着说:“不要生气,小姐。这是老爷从赵家墺娶来的。这娘儿们倔强得很,死活不肯和老爷圆房,说也说不下,哄也哄不住,打也打不怕,降也降不了。老爷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关到这儿,让小的们来伺候。小姐快回房安歇吧,别让老爷看见了。惹出麻烦,让老爷生气,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啥麻烦不麻烦,面子不面子的!这事儿与恁几个无关。我去找俺爹。”
吴海云说罢,直径来到前院正房。吴克宏正和二姨太杜艳霞拌嘴,本来心绪就不太好,一见吴海云进来,气就不打一处来,冲着吴海云就嚷上了。
“一个姑娘家,整天在外疯跑,没规没矩的。进屋前连个招呼也不打,张张嘴唇,大风能闪了舌头!”
吴海云说:“爹,二娘,女儿出门在外几天了。今天刚回来,给爹爹和二娘请安。”
吴克宏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你疯丫头回来了。这么晚了,不好好休息,还在外边疯跑!我和恁二娘有点儿事儿要商量,你去休息吧。”
吴海云站着没有动,说:“爹,女儿有件事儿,也要和你商量。”
杜艳霞走到吴海云面前,说:“小孩子家能有啥事儿!有事儿了,快说;没事儿,早点儿歇着。恁爹正在气头上,小心他打你。”
“打我不打我,都无关紧要。有话不说出来,老憋在肚子里,肠子也会穿个孔。”吴海云看了杜艳霞一眼,扭头对吴克宏说,“爹,我看四娘怪可怜的,她不会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请你饶了她,放她回娘家去。”
吴克宏恼怒了,一拍桌子说:“啥!你长大了是不是!嘴硬了是不是!小孩儿家,刚出窝的黄鹂,黄嘴叉子还没褪呢,教训起恁爹来了。没大没小,还成啥体统!”
二姨太杜艳霞在一旁冷眼旁观,向吴克宏呶呶嘴,转脸看着吴海云,拿腔撇舌地说:“哟,海云丫头,你不就是个大小姐吗!像咱这样的高门大户,恁爹也是一家之主,十里八村有名望的人。娶个偏房,值得你喳喳呼呼兴师问罪吗?恁爹他身子骨硬朗得很,你这做女儿的,担那份儿心干啥!你呀,应该庆贺才是。看恁四娘鲜嫩嫩的,一指甲能掐出半碗水。过个一年半载,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咱吴家大院不就更热闹了!”
吴克宏听着二姨太杜艳霞的话,又羞又恼怒,连耳根带脖子,全涨得通红。
二姨太说出来的话,一句句都像大风刮来的蒺藜,在吴克宏身上滚动。
“滚!滚!”吴克宏大发雷霆,跳着脚对吴海云怒吼。
“爹,听女儿一句劝吧。人在做,天在看。你这样做,要遭报应的。”吴海云说罢,瞥了杜艳霞一眼,扭转身,怒冲冲地离开了。
吴家大院出现过的事情,吴海云永远也不会忘记。
回想到这里,吴海云抬头对老汉说:“干爹,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俺那个四娘,正是恁的儿媳妇。这可真是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干爹,不用问,你是严家岗的人,你姓严。”
老汉老妇人一听,都猛吃一惊,几乎同时问出口来:“你咋知道?”
“干爹,干妈,恁俩不必担忧。恁的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
老汉一听儿子没有死,急切切地询问:“俺孩儿没有死?你是咋知道的?他还活着,现在在哪儿?”
“他已经把恁的儿媳妇接回山寨了。半个月前结了婚。现在,他在虎头山寨,当了山大王,手下有好多人呢。”
老汉大惊失色,怒声怒气地说:“啥!这个该死的,穷人家的苦孩子,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当强盗,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管他强盗不强盗的。知道咱孩儿还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事情到了这一步,气坏身子也没有用。”老妇人思念儿子,心疼老汉,又转回头对吴海云说,“姑娘,我问你,这一切,你是咋知道的,告诉干妈。”
吴海云对着严家老夫老妻,把她被逼出嫁,半道被抢,一直到她放了父亲,寒夜迷途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严家老夫老妻长长地叹了一阵气,可怜起儿子来了。
吴海云说:“干爹,干妈,恁俩听我说,严大哥并没有学坏。这样吧,天一亮我就走,先去找俺妈。然后领俺妈离开家,到我应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俺爹竟是这样一个人。从今往后,我没有办法管他,也管不了他。干爹,干妈,严大哥在虎头山寨,恁俩想他了,去山寨里找他吧。从这儿往西南走,早晚会找到的。恁俩找不到的话,我一定回到山寨,找到严大哥,让他来看恁,接恁俩去山寨。”
老妇人说:“上虎头山寨找儿子,俺都这么大年纪了,今天活,明天死的,恐怕还没有走到,就累死到半路了。你要是见了恁妈,就到虎头山寨,给俺老两口捎个信儿,让他来看看俺就行。俺老两口都是安守本分的人,受苦受穷半辈子,从没坑害过任何人。俺不想跟他去山寨,俺不愿当强盗。”
这一夜,严家老夫妇为吴海云准备了一些随身携带的干粮。
刚刚躺下打个盹儿,山雀噪林,东方就发白了。
吴海云跪在老汉老妇人面前,磕了几个头,作了几个揖。
“干爹干妈,恁女儿这一生一世,无论走到哪儿,风里雨里,都忘不了恁二老的救命之恩。将来,恁俩不愿去山寨和严大哥一起过日子,我也就不四处奔波了。回到这儿,孝敬恁俩一辈子。”
严家老夫妇把准备的干粮,全部用干荷叶包了,塞给吴海云,嘱咐她一路上小心,夜间不行路,遇沟绕着走。
吴海云带着严家夫妇准备的干粮,含泪告别。严家夫妇老两口,一直把吴海云送出好远。
冒着飕飕的寒风,沿着崎岖的山路,吴海云依依不舍地朝前走,一步三回头,三步一转身。严家老夫老妻,仍然相互搀扶着,站在山坡上,目送吴海云。吴海云的每一次回头,每一次转身,严家夫妇都向她挥着手。
一路上,吴海云能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是严家夫妇的全部心愿。
严家老夫妇站在半山腰,白色的头发,在寒风里飘动着。金色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简直把这对老夫老妻,塑造成两蹲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