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一颗大火球,在空中燃烧着,简直要把虎山县城装进蒸笼里。
街面上的青石板中暑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呻吟的气力也没有。没有人走动,连鸡犬也不出来觅食,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块招牌,死气沉沉地悬在店铺门首,像枯树枝上吊着的枯树叶。
关押严景信的牢房,是专门关押重刑犯的,在最后一排的拐角处,窄窄的,小小的,是个单间。牢房的西面和北面,高不可攀的墙壁,挡住了外面红红绿绿的世界。
高墙西边,隔条南北大路,可以看到荷塘。时值盛夏,满塘里片片碧绿的荷叶,在散发着臭气的污水上面铺展着,如踏青少妇头顶上的绿伞。亭亭玉立的荷花,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打扮得粉面含情,尽情地展现自己的妍嗤多姿。
严景信躺在牢房里,分明听到孩子们在荷塘里嬉戏打闹的声音,但是一点儿也看不到。他想,时间要是再倒回去十年,他也会和这些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现在,他作为大明朝的一个罪犯,蹲在牢房里,和高墙外面的世界隔成了两个天地。
牢房里,又潮又湿又闷又热。地上散乱着的麦秸已经发霉,飘散出一股股刺鼻的怪味。厚而坚固的牢门,严严实实地紧锁着,连一点儿缝隙都不留。西山墙上那个猫耳洞一样的小窗户,朝天终日,也透不进一线阳光。扒在窗口,只能看到对面大墙根处绿茸茸的青苔。外边的风吹不进来,里边的热散不出去。麦秸上,墙壁上,无数只绿头苍蝇在上面争食角斗。这里简直是苍蝇们自由的天下,每一只苍蝇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像无人制服的青面鬼魅,嗡嗡嗡地念着单调的咒语,向严景信示威。
严景信手扒窗口向外望,他无时不在想,和他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可否找到李闯王的队伍。
严景信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牢狱,飞出县城,飞越千山万水,飞到李闯王的队伍里,领着虎头山寨冲出去的兄弟姐妹,东攻西讨,南征北战,杀贪官,斩污吏,洗去土匪强盗的恶名声,争得做一个正常人的资格,为普天下遭遇不公的人打抱不平,替受苦受难的人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打乱了严景信的思绪。严景信竭力向牢房外面瞅,可是,除了对面墙根处的几片青苔外,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要到牢房门口了。
严景信心想,又要过堂了。过堂有什么可怕!杀人不过头点地,脑袋掉了,还落个碗大的疤,就是死了,阎王爷也给注册入户口。只要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找到李闯王,保住他们的身家性命,自己就是被押上刑场,枭首示众,也无可惋惜。
严景信又向窗外看了一眼,就离开窗口,返身回到牢狱的后墙处,坐在发散着霉味的麦秸上,等待衙役前来提审。
牢门哗啦一下打开了。牢头向里面探了一下头,说:“你小子真有运气,犯了杀头的罪,还有人给你送吃的喝的。我当了一辈子公差,也没享受过这份儿待遇。”
进来的是吴海云。她手里提着饭盒,一步步向严景信面前走过来,地上的苍蝇哄地一下飞起来,满牢房里乱躲乱藏。
严景信大惑不解地看着吴海云,说:“海云妹妹,你……”
吴海云没有说话,蹲下来,把饭盒放在地上,看看严景信,头一晕,瘫软在严景信面前。眼睛里流淌出的泪水,似涌泉,涌泉也不及如此情浓,似瀑布,瀑布也不及如此意永,似春雨,春雨也不及如此珍贵。吴海云的嘴绷得紧紧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从里边溢出血来了。
“海云,海云!海云……”严景信连忙坐起身,拉住吴海云的胳膊,不住声地呼喊。
吴海云慢慢苏醒过来,泪眼看着严景信,好长时间才缓缓地折起身,双膝跪下去,把饭盒打开。
吴海云从饭盒里,端出一盘荤腥小菜,一碗莲子羹,两个夹芯烧饼,半葫芦烧酒,一一摆在严景信的面前。
那些嗡嗡乱飞的苍蝇,似乎饿极了,没命一般地往饮食上扑。
“严大哥,我不吃不喝,绝食抗争,才给你争来这些饭菜。你吃吧,吃得饱饱的,过堂时就不怕了。”吴海云说着,不停地挥动手臂,驱赶苍蝇。
“不,既然被抓来,就是个死囚犯。我不能像那些贪官一样,白白吃官家的饭。”严景信看着吴海云,摇摇头说。
“严大哥,我给你送过来的,哪是官家的饭哪!这本来就是老百姓的保命粮,被他们白白地掠夺去了。今天,也算是归还给咱这一碗半碗。不管稀稠,你吃吧,啊!说不定哪一块面团,就是严大伯种出来的。咱吃自己种出来的粮食,没有啥不安心的。”吴海云看着严景信,说得很动情。
“不,我一进这牢房,琢磨着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好好歹歹,你也是吴知县的妹妹,只要你保重身体,将来能有个出头之日,我姓严的,就不再有其他盼头。要是你能获得自由,我这个做哥哥的,心里面就高兴。”
“严大哥,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去到虎头山寨,也有大半年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不假,我是吴知县的妹妹。可是,俺俩除了都出生在吴家大院,都在吴家吃过饭,睡过觉之外,俺俩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哪。严大哥,你要知道我这一片心。自打被抓进来,吴家一家人都劝我归顺官府,我没有答应,我要给你送饭,让你吃饱了好活下去。为了这顿饭,我一直绝食到现在,闹腾得吴家人都不快乐。严大哥,我知道,你和吴家有解不开的冤仇,可是,俺妈临死的时候说了,我根本就不沾他吴家的血脉。这顿饭,你要是不吃的话,我就在你身边陪着挨饿。要是你死了,我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要活,咱俩都一同活下去;要死,咱俩就死在一起。我既然来到你这牢房里,就没打算再出去,死活都和你在一起。咱俩都饿死了,省得他们再费力气动刀动枪了。”
吴海云痛苦地说着,眼泪像下雨一样,滴落到饭碗里。
“海云,好妹妹,你别说了,也别哭了。我知道你的心里,装着一团永远也停息不了的火。为了你,这顿饭,我吃。”
严景信被吴海云的话深深感动了,想伸手抹去吴海云脸上的泪珠,可是,他的双手拷在枷锁中,动弹不得。
吴海云双膝跪下来,摘掉严景信身上沾在血渍中的麦秸,才捧起饭碗,一口一口地往严景信嘴里送。
严景信吃着饭,吴海云挥动胳膊,不住为严景信驱赶苍蝇。
吴海云看到,严景信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块块都淤着血;长一道,短一道,道道都裹着脓。身上的衣服,不是飞了边,丢了角,就是撕成条,烂成洞。
“严大哥,你过堂了?伤得这么重,疼吗?”
严景信微微一笑,说:“过堂有啥可怕!好几年没挨过财主家的鞭子了,打打肉皮松,长得快。”
吴海云摸摸严景信伤痕累累的手,又看看严景信血糊淋漓的身子,禁不住又涌出泪来。
“看看你,被打成这种样子。我心里都难过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这有啥难过的!平时里吃苦受罪惯了,这点儿小伤,还没有恶狗咬一口厉害呢。海云妹妹,有一件事儿,我总是想不通,猜不透。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朝代一代一代地改了不少,老百姓可就是过不上好日子。穷苦人常年累月烧香拜佛求菩萨,可是,神灵为啥偏偏不保佑敬它畏它的人呢?”
“因为啥,我也在想,可是总想不明白。只看到作恶的整天花天酒地,过得有滋有味。行善的饥寒交迫,不是被冻死饿死,就是被拉到刑场上杀头。天底下的事儿,为啥总是善恶不分,黑白颠倒呢?”
吴海云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严景信,实实在在,她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严景信看着吴海云,说:“看样子,恁哥哥待你还挺亲的,没有让你受刑,给了你这么多自由。你能够活下去,就好好地为穷苦的老百姓争得一些幸福。不要像恁爹那样,在当官的面前,摇头摆尾像只狗,可在老百姓面前,呲牙咧嘴像只狼。人们一提起他,打心眼儿里就恶心,就痛恨。”
“严大哥,放心吧。我好歹也在虎头山寨待过这么长时间,兄弟姐妹们那番情意,早就注入到我这血管里了。严大哥,我要是不去虎头山寨,到现在也不知道迷到哪儿去了。我那个员外老爹,就是他饶了我,贾知县也不会放过我。我年纪轻轻的,连骨头带肉,恐怕都不知道沤糟到哪儿了。我这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希求,只希求你能答应我,做我吴海云最亲最近的人。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要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伺候你一辈子。无论前头是坑是井,我都跟着你,往里边跳。”
严景信惊呆了,躲开吴海云送到嘴边的饭,惊讶地说:“啥?你说啥!海云,你再说一遍。”
“严大哥,事到如今,我没有啥可企盼的。只要你答应我,一辈子不离开我,我会想方设法把你救出去,做你的妻子。啥都甭想了,再吃些饭吧。人是铁,饭是钢,肚里有饭,过堂挨板子,咱也挺得住。”
严景信警觉起来,用陌生的目光直视吴海云,身子直向后挪动。
“海云,我还当你是个英雄呢,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怪不得你不愿随大家走,谁知道……饭,我不吃了。我问你,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恁哥哥的主意?”
吴海云吃了一惊,忽然难受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感油然而生。她把饭碗放在地上,炯炯的目光盯在严景信脸上,提高声音说:“你错看我了,严大哥!自打去山寨那天起,我就佩服你的为人。你正直、善良,待满山寨的人,就像亲兄弟亲姐妹一样。而陈得冰呢!他面善心黑,长着一张好嘴,肚子里满是坏下水,既骗我又害我。你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人。我敬慕你的这颗心,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停下来。只要你答应我,纵然咱逃不出去,我情愿和你一同上刑场,让咱俩的血,汇在一处,流在一起!”
听着吴海云的话,严景信没有再说什么。的的确确,严景信感觉到,吴海云所说的,并不是花言巧语骗人的话,而是一个女孩子发自肺腑的坦诚。一个死囚犯,保不住三天两晌午就人头落地,血染黄泉,怎么去答应,或是拒绝一个姑娘被炽烈的情火而燃烧得沸腾滚烫的心呢!
吴海云没有听到严景信再说什么,她的心酸酸的,甜甜的,还带着点儿苦味,脸上也罩满一层红红的光晕。
吴海云看着严景信的脸,眼睛里充满了泪花。
“严大哥,你要是同意的话,就让我给你梳梳头吧。看你的头发多乱。”
严景信看着吴海云,不知道如果是好,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吴海云挨近严景信身边,岔开五指,以手代梳,为严景信梳理头发。
她一绺一绺地梳,一根一根地梳,梳得很仔细,很认真。她看到,严景信的头发很黑,很密。她感觉到,严景信的每一根头发,都牵着她的心,系着她的情。
“海云妹妹,你是大家富户的小姐,应该有一个如愿的郎君,更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你还是出去吧,我不久就要押到刑场砍头了。我一个人死了不当紧,总不能把你也带累进去啊!”
吴海云停住手,决绝地说:“严大哥,有你在,我是不会一个人离开的。你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那儿的狼也吃人,那儿的虎也伤人。我要是找不到李闯王,不是被逼死,就是被杀掉,哪能有啥好将来!放心吧,严大哥,既然命运把咱俩拴到一起了,咱就永远在一块。你上天堂,我随你一同登云梯;你下地狱,我跟你一起过奈何桥;你哪一天上刑场,我就哪一天陪你去。活着,不能同床共枕;死了,咱也要同坟共墓。”
牢头又进来了,把牢门推得吱吱地响。
“海云小姐,时间不短了,饭也吃好了,县太太在门房里等得不耐烦了,让你马上回后衙去。”
吴海云站起来,往牢头跟前走了两步,郑重其事地说:“你去告诉俺嫂子,就说我吴海云要和严大哥在一起。让她回去吧,不要等我,也不必再替我操心了。”
杨红莲在门房里等不及了,在牢头的身后跟进来。她一进牢房门,连忙用手帕捂住鼻子,退出去,远远站在牢房门外,另一只手不住地摇着团扇。
“海云妹妹,自从你回到家里,哭也哭了,闹也闹了,现在,总算随顺你的心愿了。快跟我回去吧,别让恁哥哥老操你的心。这儿是啥地方,你不是不知道。在里面呆久了,你会生病的。”
吴海云看着牢门外,提高声音说:“嫂子,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我离不开严大哥,我既然进来了,就不再出去。回去告诉俺哥哥,把俺俩关在一起吧。俺俩和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一样,在官府的眼里,都是罪不可赦的强盗,是死是活,俺都是一路人。”
“海云啊海云,你大脑里的这根筋,咋就转不过弯呢。你要和这个死囚犯在一起,我也体谅你的心。可是,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得回去问问恁哥哥,问问咱爹。”
杨红莲说罢,向后一挥手,随即就有两个衙役走过来。
“太太,有啥要俺办的,尽管吩咐,”
“服侍小姐回后衙。”
衙役走进牢房,不论分说,拖起吴海云就往外走。
严景信愤怒了,霍地从地上站起来,挡住衙役的去路,怒声怒气地说:“放开她!吴小姐长的有腿,用不着恁拉扯!”
一个衙役飞起一脚,把严景信踢得倒退几步。另一个衙役赶前一步,把严景信按在地上。
“谁敢动严大哥,我就和谁拼命!”吴海云嚎叫着,向衙役扑过去。
“海云,你疯了!你这样闹下去,姓严的死的更快!”
听到杨红莲的呵斥声,吴海云打了个愣怔。
又进来几个衙役,连推带拉,把吴海云拖到牢房门外。
牢头赶过来,立即锁住牢门。
成群结队的苍蝇,肆无忌惮地哄哄闹着,争先恐后扑到严景信的身上脸上,拼命地吮吸伤口处的血渍。被撵走,又扑过来,再被撵走,再扑过来。好像不把严景信身上的血肉吸干吮净,就不罢休似的。
杨红莲来到猫耳洞一样的窗户前,说:“严大兄弟,我知道,在虎头山寨,你是一条好汉。我也知道,海云妹妹心里装着的,只有你。你要是真心爱她的话,就应当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要老是缠着她。”
严景信向窗口乜斜一眼,说:“你这位夫人,说错话了。对于吴海云,我只当她是俺的妹妹,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从来也没有打过她的啥主意,更没有缠住她!”
“严大兄弟,你说的话是真也好,假也罢,我都不计较。我佩服恁虎头山寨的好汉,更佩服恁的英雄壮举。可惜,恁失败了。老实说,一个知县的妹妹,绝对不会嫁给一个失败的山大王。她本来就是贾同知的人,跟恁这些响马,没啥瓜葛。恐怕等不到你上刑场,贾同知就把她接走了。不要想入非非了,还是好自为之吧。”
杨红莲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了。严景信的心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像这间牢房一样,空落落的,只有满屋的苍蝇哄哄闹腾。
这一夜,吴海云被关在西厢房的阁楼里。小小的阁楼,宽大的窗户,四面通风。吴海云坐在窗前,透过窗口,向牢房的方向望着。凉凉的夜风,从荷塘深处徐徐飘来,吹动窗口的帐幔,吴海云却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清爽和惬意。荷塘里盛开的荷花,在夜幕的笼罩中,也显得灰蒙蒙的。
杨红莲特地派了两个最会服侍人的丫环,伺候吴海云。
两个丫环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夜,吴海云仍然怒容不息。一见丫环来劝,吴海云不是摔桌子,振板凳,就是撂茶杯,扔枕头。丫环们奈何不得,只得去求杨红莲。
杨红莲气呼呼地来到阁楼,连丫环搬来的凳子也不坐,说出口的话,是对吴海云的训斥,又是对吴海云的劝告。
“十七大八的大家闺秀,一天三顿饭,咽进肚子里,咋就只长个子,不长精细呢!真不懂事儿!姓严的根本就不喜欢你,而你呢,自作多情,白白浪费感情。还是放尊重点儿吧,一朵鲜嫩嫩的山花,招不来蜜蜂,也不能让毒蚂蜂采。咱爹已经派人跟贾同知说去了。那边的花轿一到,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姨太太了。别耍小孩子脾气好不好!两只眼睛赛星星,劝来劝去,咋就执迷不悟不开窍,守着大楼不登梯。”
“嫂子,别怪当妹妹的说话不好听。我不是大家闺秀,我是一个野姑娘。压根儿就看不上贾金业那副嘴脸。严景信是强盗,我在虎头山寨落草,也成强盗了。你要是真心疼我的话,就麻烦你给俺哥哥说一声,别再为我操心了。”
杨红莲看看劝不动吴海云,神情严肃地对两个丫环说:“恁俩要好生看管她,不准有半点闪失。她要是再不听话,生着法闹下去,就让衙役把她捆起来。一个丫头片子,看她能有多大能耐。”
丫环们答应一声,杨红莲转过身,嘟嘟囔囔地走了。
杨红莲一走,吴海云又哭又闹,两个丫环哄也哄不下,劝也劝不住。她哭闹一阵后,忽然跳起来,向楼窗口闯过去。丫环们急忙赶上前,拽又拽不返,拉又拉不回。
吴海云正闹腾得不可收拾,楼梯口闯上来四个膀奓腰圆的衙役,把吴海云从窗前拉回来,拳脚相加,一阵打斗,吴海云力敌不过,被衙役们打翻在楼板上。四个衙役一齐动手,把吴海云的手脚捆住,摔倒在一张凉席上。
两个丫环不敢再来相劝,在阁楼门口铺了一张凉席,躺上去睡了。
吴海云躺在一张凉席上,哭喊咒骂,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第二天,严景信又要过堂。
这一次,知县吴海明改变方式了。他摒去两边的衙役,一个人坐在公堂上,口气很温和,态度很谦恭,话从口中说出来,也如清风细雨一般柔和。
“严景信,你不要害怕。听说你的妻子已经死了,俺妹妹海云又死心塌地地恋着你。俺吴家一大家子,丁口不旺,到了俺这一代,就只俺兄妹两个。说实话,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无论啥事,处处都依随她。她要亲自给你送饭,我马上叫厨子拣好饭好菜做了,让她亲自送到牢房里。昨天夜里,俺妹妹为了你,又哭又闹,整整折腾大半夜。唉!也难怪啊。青春年少,在一起时间长了,慢慢就会产生感情。我是个读书人,男女间的感情还是懂的。俺妹妹对你这样衷情,我这个当哥哥的,还有啥话可说呢!常言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对婚。我有心成全恁俩,不知道你究竟有啥打算。”
严景信满腹狐疑地看着吴知县。他根本就不相信,一个朝廷任命的七品县官,会成全一个将要走向断头台的囚徒的婚姻。他嘿嘿一笑说:“知县大老爷,你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强盗,你是堂堂一个皇帝命官。主动和我联姻,难道不怕皇上怪罪下来,给你戴上通匪的罪名,拉你上刑场砍脑袋吗?”
吴海明怔了一下,立即沉静下来,说:“这也不怕。只要你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由我担保,上边也不会要你的脑袋。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你当了我的妹夫,我还能亏待你吗?在虎头山寨,你也是一条好汉,硬梆梆的一身好武艺,又能领兵,又能打仗。提携你在县衙里当个捕快,为大明朝的江山效力。要是你随顺的话,我保你这一生一世,不但平安无事,还要平步青云。”
严景信看着吴海明,轻蔑地笑了笑,说:“知县大老爷,你真不愧是个读书人,拐弯抹角,说来说去,是让我给你当保镖,去杀那些走投无路被迫聚义的穷人。你想得可真美啊,要我像梁山泊宋公明那样受招安。但是,你毕竟不是宋朝皇帝,实实在在,你也没有宋皇那样的胆量。”
吴海明说来说去,严景信硬挺挺地站在大堂上,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是不听我安排,就只有死路一条。蝼蚁尚且惜性命,难道你就不怕死吗?”
严景信哈哈一笑,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跟着钟馗,专杀残害人类的魔鬼!”
吴海明磨破嘴皮,严景信却油盐不进。吴知县气得两眼冒火,大喝一声:“来人!”
衙役们吆喝着,呼啦啦来到公堂上,齐刷刷分两班站定。
吴海明将令牌往地上一掼,说:“重重地打,打八十大板!”
衙役们耀武扬威,冲上来将严景信按倒在公堂上,将刑杖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又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
刑杖之下,严景信的旧伤还在流血,又打出一道道新伤。一板板,一杖杖,落下去,又扬起,打得严景信血肉横飞,当堂昏死过去。
衙役们捧来一瓢冷水,劈头盖脸泼过去。
严景信被浇醒,打了个寒噤。他咬着牙,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地怒视公堂上的吴知县。
吴海明有些胆怯,但他还是壮壮胆子说:“严景信,好你个小子,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严景信目不转睛地瞪着吴海明,一字一顿地说:“你的板子再硬,也硬不过虎头山寨好汉的心!”
吴海明急疯一样,正准备动用大刑的时候,大堂外边传来一阵喧哗。
吴海云只身闯公堂来了。
“拦住她,拦住她!”吴海明一时间慌了神,连忙命令衙役,出去阻拦。
有几个衙役跑出去,看到吴海云,不约而同愣住了。闯堂的是吴知县的妹妹,上前阻拦,谁知道这一阻拦,阻拦出的,究竟是福,还是祸呢?但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阻拦,无论怎么拦也拦不住。
吴海云三扒两扒,把衙役们扒到一边,三步两步闯入大堂,看到严景信侧卧在地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下子扑在他的身上,大哭起来。
吴海明被吴海云的一闯一哭,闹得心情沮丧,毫无办法,只怔怔地坐在公堂上,傻傻地听吴海云哭嚎。
吴海云哭了一阵,瞪着前面的衙役们,气呼呼地站起来,喉咙间发出的声音,如雷鸣一般,震得大堂上的房梁嗡嗡直响。
“这是哪个王八蛋打的!恁说,这是哪个王八蛋打的!下手这么重!有种的站出来!说啊,为啥一个个都哑巴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衙役们诚惶诚恐地站着,两眼盯着地面,谁也没有吭声。
“我的好哥哥,吴知县,是你让他们打的吧!打得这么重,这么惨。不是妹妹怨恨你,这每一板子,打的不光是严大哥的身,还有恁妹妹的心啊!你为啥要这样做!为啥,知县大老爷,我的好哥哥!”吴海云什么也不顾了,厉声质问吴知县。
吴海明看着动情的吴海云,内心五味杂陈,不敢正视她的泪眼,脸上罩着一层红晕,不由自主地扭到一边去了。
吴海云抱着严景信的身子,摸着他淌血的前胸,说:“严大哥,你的命为啥这么苦。无论哪一个当官的,都不同情你,更不饶恕你。你究竟对不起谁了,叫你遭这么多的罪。总有一天,只要查出来,是哪个龟孙打的,我饶不了他!”
“海云妹妹,不要这样。为了一个死囚犯,不值得。”严景信想推开吴海云的手,但无论怎么用力,怎么推,也推不开。
“严大哥,你说啥?你咋会这么说!”吴海云紧紧抱着严景信,眼睛瞪得圆圆的,简直是声嘶力竭地喊。
“海云妹妹,你是贾同知的人。要不了几天,贾同知的花轿就来了。我和你,一个豪门,一个寒舍,门不当,户不对,不要再为我操心受罪了。”
“不,严大哥,你别听他们瞎胡说,我吴海云到虎头山寨存身,和山寨的兄弟姐妹一样,被迫无奈当了强盗。俺四娘死了,不,俺严大嫂子死了。我喜欢你,爱慕你,自打被捕那天起,我就发过誓,终生终世,我都是你的人,死活和你在一起。要想让我离开你,除非是天做了地,东做了西;要想让我离开你,除非是山倒了个儿,河翻了底。我早就说过,咱活着,不能同床共枕,就是死了,也要同穴共墓。严大哥,我吴海云早就下定决心,生生死死,都不离开你。”
吴海云哭着,说着,说着,哭着。她把心中的痛啊,哭得天也落泪,地也悲号,山也垂首,海也涨潮。两旁站着的衙役,有几个也偷偷拭泪。
吴海明坐在大堂上,肉也哆嗦,心也打颤,感到整个公堂上,阴惨惨地刮着冷风,凉飕飕地直透寒气,全不像三伏大热的天。他想把目光从吴海云身上避开,可他那两只眼睛,无论如何也不听指挥。
天阴了。风,溜起来了,卷着几片早衰的黄叶,向县衙大堂吹过来。
吴海明感觉到,天要下雪了。这是六月的飞雪啊!在府城读书的时候,他看过梨园子弟演唱的《惊天动地窦娥冤》。在刑场上,六月的飞雪,把窦娥的尸首埋住了。那是多么大的冤情啊!
在这样炎热的季节里,真地会飘下漫天的飞雪啊。万一有雪花飞来,虎山县里就出现比窦娥还大的冤情。制造冤情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这个不通世情伦理的知县吴海明。这么一个昏官,将来的下场,一定会落得千人唾骂,万人诅咒,还要遗臭万年。吴海明想到这里,真有些害怕,感到座下的太师椅,连同他的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一个衙役高举着一封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往堂前一跪,呼喊起来:“知县大老爷,知县大老爷,马知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请知县老爷亲启。”
“你说啥?知府大人有信来?”吴海明一阵惊吓,霍地站起来,躬着身子问。
“禀老爷,马知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请知县大老爷亲启。”
吴海明听了衙役的话,不觉心中一沉,脸色也变了。他猜不透马知府的信中装的是福还是祸,是吉还是凶,很不乐意地说:“呈上来我看。”
衙役恭恭敬敬地递上书信。
吴海明打开书信一看,顿时傻了眼。信是马知府亲笔写的,要求吴知县尽快审理虎头山寨匪乱一案,将匪首严景信和吴海云斩首示众。
杀掉严景信,作为虎山县知县的吴海明,理当从速办理。可是,吴海云毕竟是他的妹妹啊,同在一个大院里玩耍,同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哥哥长哥哥短地呼喊他。要他亲手杀掉妹妹吴海云,吴海明实在下不了手。
那个衙役走上前,在吴海明面前低声说:“大老爷,马知府怕你心软,下不了手,行刑的时候,还要派人来监斩。他要你作好迎接监斩官的准备。”
吴海明听罢,紧皱眉头,咬咬牙说:“这个马知府!”
“大老爷,你看这事儿咋办?”
“你快去叫太太来,我得和她商量商量再说。”
衙役到后衙传话去了,吴海明宣布退堂。
众衙役各自退去,吴海明看着公堂上的严景信和吴海云,心头像压着一座大山。
杨红莲赶来了。吴海明拉着她的胳膊,来到正堂一边咕哝了一阵。
吴海明反身回来,重新坐到太师椅上。
杨红莲来到吴海云跟前,弯下腰,绵言细语说:“海云,好妹妹,嫂子知道你舍不了这个人,死呀活的要和他在一起。我和恁哥哥,同情你,可怜你,总想让你有个好前程。可是你呢,不知道咋了,一头撞到南墙上,咋也拐不过这个弯儿。事到如今,恁哥哥也没有办法。年轻轻的一男一女,在一起相处时间久了,这情意啊,就像鳔胶一样粘在一起,想分都分不开。刚才,恁哥哥跟我说了,他成全恁俩。别坐着了,起来吧!”
刚才还是铁石一般的心肠,转瞬之间,就变得软面一盆。吴海明的弯子转得太快了,快得使吴海云不敢相信。
“真的?我不相信,山猫子能给鸡看病。”吴海云满脸狐疑地看着杨红莲,摇着头,无论杨红莲怎么拉,仍旧不往起站。
吴海明在公堂上坐着,叹了一口气说:“海云哪,不管咋说,法严不如人情重。说破天,道破地,你总是俺妹妹。我身为朝廷命官,却不想草菅人命做昏官,让咱祖宗落骂名。看恁俩生爱死恋,我眼里不流泪,心里也流泪。你长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认准的道儿,八匹马也拉不回。堵洪不如疏流,我就顺了你的心,成全恁俩。今天晚上,我就把恁俩关在一起,给恁俩成亲。至于说今后咋样,我这当哥哥的,自身的命运还难确定,实实在在,管不了恁俩了。娘子,你去安置一下,给他俩换一个大点儿的牢房,打扫得干净些。我要给妹妹主婚。”
杨红莲答应一声,从公堂上退出去了。
吴海明叫来两个衙役,吩咐他们:“把他俩押回牢去吧。恁记住,从现在开始,严景信既是虎头山寨的匪首,又是我吴知县的妹夫。去吧,去吧,让牢头好生照看他俩。”
衙役们答应一声,架起严景信,走出公堂。
吴海明回到后衙,天就阴了。闷闷的雷声,在虎山县城上空滚动着,也在吴海明的心头滚动着。
吴克宏派往府城里联姻的衙役,慌慌张张地赶回来,带回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马知府革了杨通判的职,还说吴海明剿匪不力,致使战机贻误,流匪逃窜,去投奔李自成了。马知府要吴海明承担全部责任。
杨红莲一听,大叫一声,向后倒下去,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