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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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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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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一十七章 绕山岭携母离故土 穿街道救父入衙门

整整一个夜晚,满天的繁星,似乎受不了太空中的严寒,一个个都冻得全身麻木。

天还不曾大亮,吴海云就起床了。她做好饭菜,让四位轿夫吃了,又拿出一些细碎银两和许多干粮,打发四位轿夫启程。

轿夫们心里高兴,接过银两干粮,谢过薛玉娟娘儿俩,欢欢喜喜地返回去了。

这一天,从早到晚,吴海云都没有出门,从前院到后院,一进院子一进院子地看。

前边的院子,到处是抄袭后留下的痕迹。正堂楼下,原本是父亲吴克宏迎送宾客的地方,里边的家具被洗劫一空。峨冠黑髯的财神,丢了金童玉女,连衣服也扯下来躺在地上。二姨娘杜艳霞在楼上的卧室,显得残破不堪。屋子里,衣物箱笼全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像刚刚殡过人的停尸场。那张红漆顶子棕榈软床,早被抬到大门楼后边的角落里,已经散了骨架,变成蒙着灰尘的碎木板。原先的两个龙凤高脚衣架,零零散散地卧在地面上,缺胳膊少腿站不起来。

二院里,主楼的窗户没有窗棂,成了饥饿孩子嚎啕大哭的嘴巴。两扇厚敦敦的大门,也不翼而飞,留下几个阔阔的门洞。西厢房原本是家丁住的,只剩下几堵断垣残壁。东厢房没有被焚烧,可那些管家都不见了。

三院里,长工们都散了。丫环使女老妈子居住的地方,椅子折了腿,木床断了桯。地上散乱地丢弃的衣裳裙衩,也成一片片碎布了。几床破被子抛在床前地面上,残留着点点殷红的血迹。

四院里,磨房里的那盘大石磨,冷冷清清地静卧在磨盘上。满院子的麦秸干草,早变成一团灰烬。东边的马厩没有坍塌,那些膘肥体壮的骡马没有了,只剩下一头没戴笼头的毛驴,还在墙根下觅食。

这样破败的吴家大院,还怎么恢复元气,还怎么借以存身?吴海云心头凄冷,腹内结冰,悲伤过后,就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妈,这些都是贾知县干的吗?”吴海云来到薛玉娟跟前,怒冲冲地说。

“孩子,咱家遭了三次劫啊。虎头山寨抄家的那一次,只烧了家院住的厢房,弄走了一些粮食衣物。贾知县抄家的那两次,可就惨了。他们不单抢衣服,抢布匹,扛粮食,搜财物,连那些可怜的丫环老妈子也不放过。丫环们小小年纪,招谁了?惹谁了?那样糟蹋人家。她们有的哭着喊着挣扎救命,有的咒骂着上前厮打,有的磕头作揖请求饶命。那情景真叫人难以睁眼。等到天黑了,他们才撤走。我去到后院儿,那些姑娘们好惨哪。麻木一般躺在破被子里,有两个竟然用剪刀穿透胸膛,鲜血流了一地。那些丫环使女,像一具具木偶一样,连眼泪也哭不出来。姑娘们见了我,一个个围上来,哭着喊着没法活了。”

薛玉娟看着吴海云,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吴海云跺着脚说:“贾知县,你个黑心的恶狼,长了一肚子歹毒肝肠!妈,吴家湾子不能住了,咱走吧。为了你,妈,把俺爹救出来,咱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俺爹恁俩安安稳稳地过几天好日子。再不然,干脆去虎头山寨,就是当个土匪强盗,也比让人家一刀一刀割死强得多。看看咱这个家,原本好端端的,现在死的死了,亡的亡了,逃的逃了,散的散了,破屋陋院无人收拾。俺爹被抓进县衙,是死是活,谁也保不定。剩下咱娘儿俩,凄凄凉凉,这日子还咋过呀!树大招风,家富招贼。要不是俺爹时常巴结贾知县,咱好好的一个家,能落个这样的下场吗!贾知县那条老狗,太不是东西了,像啃一块瘦肉一样,把咱家啃成空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骨头了。走吧,妈!这个家,再也无法住下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是山寨里的强盗不来抢,就是衙门里的兵丁来夺。到那时候,咱娘儿俩的性命,恐怕也保不住啊。”

薛玉娟有些心动,为难地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儿的豺狼都吃人,各地的官老爷都一样狠,走到哪儿,才能有咱安稳的日子呢?”

“妈,你不要担心。这么大一个天下,难道就没有咱安身立命的地方?哪儿的井水都能喝,哪儿的黄土都养人。咱走吧,走到哪儿,你都不要怕。妈,俺爹一辈子都没有真心待过你,老把你当作下人看。大娘死得早,不说她了。事到如今,二娘也不知去向,四娘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接走了,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俺爹他还能有二心吗!”

“孩子啊,恁妈自打懂事儿起,就是一个苦命鬼,黄连汁里泡苦胆,不吃饿肚子,吃了不但嘴里苦,心里更苦啊。命里没有福,走到天边,也免不了吃苦遭罪。”

“那也不一定。只要换个活法,就能苦尽甘来。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换个地方,你比谁都有福。妈,咱走吧,明天一早,咱就离开这个家,一生一世都不再回来。”

薛玉娟见女儿主意已定,揉揉含泪的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吴海云把家中所剩的细软,和着一些零碎的银子,裹在两个包袱里。又去筛些草料,把那头毛驴栓到槽桩上,拣最好的草料喂它。在牲口屋的槽边,还找到一个花笼头,戴在毛驴头上。接着,亲自掌锅,给母亲做饭,准备路上所用的干粮。

忙活了一天,吴海云偎依在薛玉娟身边,略微打了一个盹儿,远远近近的鸡就开始催明。吴海云听到鸡叫,就揉揉眼睛,翻身起床,去厨房里烧火做饭。

吴海云陪着薛玉娟,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将平时穿用的衣裙,和宁员外送给她的那把宝剑,一并塞进包裹里,穿上长工们常穿的短衣,把那把短刀揣在怀里,打扮成一个赶脚的男子。

看看一切都收拾停当,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吴海云就把两个包袱用一根绳子揽起来,拿出一件披风给薛玉娟披上,来到马厩,牵过那头毛驴,扶薛玉娟骑上去,把两个包袱搭在肩上,回头看看满目疮痍的家院,拉起缰绳,悄悄从后院小角门出来,绕过村子,拐上去县城的山路,一刬西南去了。

黎明前的天空,黑得伸手难辨五指。几颗冷冷的寒星,半死不活地悬吊在头顶,似乎冷不防中,就会变成一颗冰雹,从黑色的天幕上坠落下来。

黑黢黢的山峰,像飓风掀起的黑色波浪,铺天盖地翻涌着,向面前压过来。吴海云直担心,万一哪一步不小心,就会被浪头扑到海底。山坡上林立的枯木,黑黝黝像呲牙咧嘴的妖怪,张牙舞爪向行人搏来。吴海云感到恐惧,只要稍微走得慢一点儿,就会被妖怪伸长带着毒液的触手捉住,连筋带骨卷进妖怪的嘴里,销融在妖怪的肠胃里。

吴海云牵着毛驴,沿着山路往前走。刚出村时,毛驴倒还听话,低头嗒嗒地走。待到进入大山,听到远远近近的虎啸猿啼,狼嗥獾吟,毛驴吓得一惊一诧,一诧一惊,走走站站,站站走走。

没有走出多远,吴海云的身体就热燥起来。看看前面的大山,心胸却热不起来。空中的清露,结成霜花,冷冰冰的,向山头上的灌木丛中飘下来,向山坡上的枯草丛里飘下来,向吴海云头上身上飘下来。

月亮的身体,像一丝弯曲的银线,刚刚在山际处露出一点儿体形,东方的天空就泛白了。

天亮了,吴海云走得出了一身汗。抬头看看东方如血染一般的云霞,将毛驴牵到枯草较多的山洼里啃草,索性把棉袄脱下来,换上一件浅灰色的夹袄,随随便便啃了几口窝头,让母亲吃了一块烧饼,一块羊肉,牵过毛驴,扶母亲骑上去,又上路了。

天地间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了。远远近近的大山,脱去灰黑色的衣裙,显露出斑斓多姿的山石。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好像成群结队的大象,甩着大耳,迈着健步,向前挪动。谁走在最前头,谁就赢得繁衍生息的机会。出现在残岩败石间的枯木,也不再像妖怪那样骇人,在明亮的白昼,在凌冽的寒风中,支撑着残破的肢体,显得可怜怜的。假若有一阵大风吹来,那腐朽的肢体就会倒下,变得支离破碎。

吴海云只有一个目标,救出父亲,劝他改恶从善,和母亲和好,领她们母女俩到一个恶魔够不着的世外桃源,过几天安安稳稳的日子。那里晴天朗日,不再有压迫,不再有欺诈,不再有贫穷,不再有杀伐,一切都是平安的,清新的,自由的,和谐的。

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弯,中午时分,吴海云领着母亲,来到一处险要的地方。看看左边下坡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混杂林木;瞅瞅右边上坡处,是怪石林立的悬崖绝壁。

吴海云记起来了,当时的她,就是在这里被劫上虎头山寨的。

虎头山寨的那帮强盗,和散居在各个村落的地痞流氓不一样。他们是群聚的一伙儿,好像捆在一起的干柴,任凭什么力量,也不能轻易而举把他们拦腰斩断,随时都有燃起熊熊烈火的可能。现在,这山路两旁,却风平浪静。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大石后面一闪身,就猫腰藏进去了。吴海云吃了一惊,戒备的心理,促使她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此时此刻的吴海云,准备了十二个心眼儿,提高警惕,不住地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赶着毛驴,护着母亲,走过这段山路好远,也不见有人执枪拿刀冲下来,更没有人成群结队高音亮嗓地喊着追过来。吴海云悬着的那颗心,才稍微松散一些。她壮壮胆子,护着驴背上的母亲,继续向前赶路。

越往前走,山坡越陡峭,山路越崎岖。前面的一切,吴海云都感到陌生,连路也不认得了。

薛玉娟四十多岁了,还是小时候山洪暴发,跟着父母到县城里讨饭,走过这条山路,多多少少,还有些印象。

吴海云边走边问,仗着薛玉娟的回忆指点,一直走到日没许久,繁星满天,才来到县城东关停下来。

夜,拉开了黑糊糊的大幕,严严实实地将大地盖在里边。

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路北边唯一的一家客栈,房屋也不太高,门面也不甚大,屋里还亮着灯。一位显得有些苍老的妇人,背靠着门板,正趁着灯光做针线。

吴海云扶薛玉娟下驴,把缰绳交给母亲,随手把包袱放在驴背上,整整衣服,走上前,向坐在门口的妇人深深施了一礼,说:“老妈妈万福,后生这边有礼了。”

那妇人一见有客人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迎上来,笑嘻嘻地打招呼。“客官这个时候来,是住店歇脚,还是打尖吃饭?”

“我带俺妈进城办事儿,不想路上耽搁了时辰,刚刚来到这里,城门就关了。无法进城,要在这儿住店歇脚。俺妈身体弱,行路不方便。请给俺开个干净些的房间,住过这一夜,我出大价钱给你。”

那妇人非常高兴,急忙向里边通报。

店家男主人是个驼背,瘦小的身材躬天躬地,走路有些困难,说话倒还响快。三言两语说出口,吴海云听在耳内,心中就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平平展展,舒舒服服。

吴海云把毛驴交给店主去喂,肩起包裹,随妇人来到院子拐角处的一间小屋。

“姑娘,你看这间客房,还可以吧。”

吴海云看看客房的位置,房内的设备,点了点头。

一切都安顿停当,吴海云让那妇人做了两碗鸡汁馄饨,和母亲均着吃了。

刚刚吃过饭,那妇人就送来洗脚水,和薛玉娟唠嗑了几句家常,直夸吴海云是个大孝子,将来仕途辉煌,说不定还能中个状元什么的。吴海云听着那妇人的话,不知不觉间,脸也红了,心也急速地跳起来。

看看天色不早,吴海云为薛玉娟洗罢脚,先安置母亲睡下,自己和衣躺在母亲身边,才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吴海云起床,草草地梳洗打扮一番,就去央店主给母亲做吃的。

吴海云对驼背店主说:“俺妈一路上辛苦劳顿,受了风寒,暂时还不能动身。麻烦店主开恩,留俺妈在这儿暂住一天。房钱呢,到时一并交付。”

驼背店主说:“客官不知,这几年年景不好,天下又不太平。俺老两口也是山里种田的,庄稼长不出来,背了财主家的债,被逼得倾了家,荡了产,才来这儿混碗稀粥。就这样一个小店,本小利薄,一天也捞不着几宗生意,连糊口都感到困难。客官若要在这儿长住,无论多少,须先交些定金。客官离店时,我好和你清汤清水地结账。客官的银子来得不易,俺开店营生更加困难,恳请客官赏脸。”

吴海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这老板也真是的,俺娘儿俩远道而来,抬头睁眼一抹黑,抬脚迈步路不熟,还能拖欠店钱,偷偷跑了吗?”

那妇人慌忙赶过来,替店主打圆场。

“客官休怪。别看俺家老爷子腰弯,可满肚子长了根直肠子。再好一句话,从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一股子冲劲儿。他说的也都是实情。那一年给财主家背石头盖房,还他家那驴打滚账,硬把他这副腰板,累得直不起来了。客官你能光顾俺这小店,就是俺老两口的福气。啥钱不钱的,只要恁肯住下,俺一定尽力伺候。”

吴海云想了想,这老两口离开家乡,来这里开个店也不容易。人家无论怎么说,总也有个道理。吴海云转身来到房里,取出几两碎银,交给驼背店主。

驼背店主笑呵呵地接过银两,唤来一个十来岁的后生,站在柜台前,羊毫膏墨,给吴海云开了个收据。

日上三竿,城门开了。吴海云来到薛玉娟跟前,说:“妈,你在客栈里好好歇着,我一个人进城,找找俺爹。我和他回来了,咱再一同走。”

“你去吧。县城是个大地方,啥样儿的人都有。说话办事,可要小心。恁爹救出来救不出来,你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客栈里等你。”

“妈,你千万要等我回来。”

吴海云说罢,按了按怀里揣的那把短刀,向驼背店主打一声招呼,就进城去了。

走进城东门,吴海云夹在人流中间,左瞧瞧,右看看。这座虎山县城,和大山湾里的吴家湾子,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天下。

一街两行,耸立着一些楼房,开着许多店铺。半数以上的店铺,门首都挂着虎皮、狼皮、貉皮、兔皮。那些胖敦敦的店铺老板,一边翻看山里猎户背来的山货,一边不停地品头论足,褒贬好坏,还和猎户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

有一处店铺的老板,和猎户争执恼了,像狼一样嗥叫一声。从隔扇里边蹿出几个黑衣大汉,挥舞拳头,把卖山货的猎户打得鼻青脸肿。那个猎户不但没有换到银两,带来的兔皮也白白地被掠走了。门口那些看热闹的,哄地一下围上去,又呼地一下分散开,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打抱不平。

吴海云正小心翼翼地走着看着,不料从街旁一座簇花门楼里边,跑出来几个油头粉面的妖艳女子,拦住吴海云,拉拉扯扯,阴阳怪气地说些甜言蜜语。

“客官,一路上辛苦,到店里歇歇吧。”

“客官,店里服务周到,保你消除疲劳,精神舒爽。”

吴海云非常恼怒,甩脱妖艳女子油腻腻的纤指嫩手,急赤白脸地说:“干啥,干啥!大爷我进城办事儿,没工夫陪恁玩儿。快放我走!”

那些妖艳女子并不甘心,纷纷围上来,嬉皮笑脸地搂腰抱肩,拥着搡着,把吴海云直向大门楼里边推。

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说:“你这后生,还没到城里玩儿过吧。县城里啥都好玩儿。到俺那儿,想玩儿啥就玩儿啥,想咋玩儿就咋玩儿,想玩儿多久就玩儿多久。俺姐妹们小心伺候着,保你玩儿得开心,玩儿得醉情,玩儿得骨酥心痒,玩了之后还想玩儿。”

吴海云看着那一张张涂得死鬼一样的脸,嗅到钻进鼻腔里的那股怪气味,感觉一阵恶心,要把早晨刚吃下的饭都哕出来。

“请放尊重点儿。大爷是来城里办事儿的,不是上大街散心的。”吴海云确实有些懊恼,提高声音,驱赶那几个妖艳的女子。

“大爷你是个知趣的。玩儿一会儿,也不耽误你办正经事儿。”那几个妖艳女子仍然围着吴海云不肯放。

吴海云无可奈何,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抬起胳膊,一掌一个,推开那些女子,撒开两腿,向人稠的地方跑去。

“这个不识货的东西!羊肉送到嘴里还嫌膻。不定啥时候,一口咽下条臭鱼,鱼刺卡在喉咙里,卡死了也咯不出来。”

吴海云急匆匆地向街中心走去,身后传来那几个妖艳女子的跺脚诅咒声。

刚到十字街口,突然传来一阵锣响。

县城里干什么的都有。偏远的吴家湾子,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一个耍猴的。猛可里去一个,不是老的掉了牙,就是小的玩不好,把那面破锣敲得当当响。要是住在城里,天天都可以看到耍猴的。

听到锣响,吴海云心里这样想,正要顺着锣声去寻耍猴的老汉,可是,异常的情况出现了。吴海云非常惊愕、纳闷。

那些来来往往走街串巷的男女,都急急忙忙向大街两旁躲闪。躲得及时的,站在街旁房檐下,浑身打颤。还没有到大街上做事的人,藏在窗户里边,惊恐地向大街上窥视。

两个小孩儿躲闪不及,绊倒在路旁,挓挲着小手,哇哇直哭直叫。

吴海云连忙跑过去,扶起两个孩子。小孩儿的母亲跑过来,神色紧张地拉起孩子,躲到房檐下边去了,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这阵锣响,好像平地刮来一股旋风,街上的行人被卷到一旁去了。街面上没有人敢驻足观看,显得冷冷落落。

吴海云还没来得及躲避,就看见一大队人马,顺着大街,耀武扬威地走过来。

两个壮汉,手敲铜锣,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轮番吆喝:“官府衙门,处决犯人,闲杂人员,一律不得近前。速速回避!”

敲锣的汉子走过去了,后边紧跟着一大队衙役,举着写有“廻避”“肃静”字样的虎头牌,扛着各式各样的旗幡,显得威风八面,神气十足。

衙役的后边,紧跟着两辆囚车,轱轱辘辘向前滚动。囚车上面,分别锁着一老一少。那老者面色苍白,长发飘散着,身上的衣服褴褛不堪,处处都渗着血渍。那少的面黄肌瘦,额头上鲜血淋漓,怒目圆睁,双唇紧闭,牙齿咬得连颧骨都鼓起来了。

囚车的后边,是一队护卫的民壮。他们手握长枪,腰挎大刀,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一个个好似饥饿的山鬼,露出一张张青灰而狰狞的面目,争先恐后到刑场上吞噬瘐毙的尸体。那些民壮,一个个狐假虎威,抬脚迈步,把冻得硬梆梆的石板路面跺得咚咚直响。

一抬乌顶赤幔大轿,八个大汉抬着,跟在民壮后边。轿帘忽忽闪闪,轿杆吱吱呀呀,一个个轿夫,被压得缩着脖子躬着腰。

紧跟大轿的后边,还有一队骑马的民壮。

这队人马走过之后,四处躲藏的男女才敢出来。他们惶惶恐恐,站在街心,极力向前望着,脸色变得蜡黄。有几个胆大的,追着前边的人马看热闹。跟着跟着,有人便停下来,大呼小叫地喊:“直没劲儿,临死前也不喊几声。这样不明不白地上法场,再过二十年也难转世,咋能再成一条好汉呢。”

墙根向阳处,一个老者吓得直打哆嗦。吴海云走过去问:“这位老爹,你咋不去看呢?”

老者翻眼瞟了吴海云一下,警觉地说:“你是干啥的?来问这个,就不怕受到牵连,坐牢杀头?”

“我是个过路人,第一次来县城,就遇上处决犯人。出于好奇,随便问问。”

“你不是本地人?”

吴海云点点头。

“处决犯人,有啥好看的!不知道咋了,这几年犯罪的人特别多。听衙门里的人说,监牢里都塞不下了。县衙里处决犯人,也成了家常便饭,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两个,有啥稀奇!”老者这才放下心,叹了一口气说。

“囚车上这两个人,犯了啥罪,为啥要押到刑场上砍头?”

“啥罪?通匪罪。那亡命牌上不是写着吗?”

“看那老者白发苍苍,少者稚气未退,都是普通老百姓,咋会通匪呢?真是通匪的罪犯,他们通的是哪儿的土匪呢?”

“啥通匪不通匪的!现在这世道,说他是通匪,他就是通匪。当官的只要想杀他,他一准犯的就是通匪罪。一个人逆了当官的意,哪怕再善良,不说他是土匪强盗,也说他是通匪。要是顺了当官的心,哪怕真是响马,明抢暗夺,官府也不问他的罪,还让他升官发财,称颂他是忠臣良将。”

“难道说,这俩囚犯不是坏人?”吴海云感到奇怪,又问老者。

“小伙子,啥地方不啥地方,可不敢胡说乱讲!实话给你说吧,这一老一少,啥坏人不坏人哪,都怪他们太善良,才落到这样的下场。唉,如今这事儿,该死的偏偏升官发财,不该死的偏偏被送上断头台。啥事儿都弄颠倒了。”老者看看两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这俩囚犯,你认识?”

“咋不认识!说起来惨哪。这父子俩和俺亲家是街坊。财主家的狗跑出来,把老汉咬伤了。做儿子的气愤不过,打了财主家的狗。就这样,那财主硬是告到县衙,说他们父子俩通匪,要密谋造反。贾知县是木匠的斧子一面砍,不论分说,把这父子俩叛了死罪。唉!现在这世道,黑得很哪,大白天走路,都得打灯笼。哪儿还讲公理婆理,剩下的,都是些歪理邪理。你去看看告示吧,那上面写的,还算人话吗!”

那队人马,一直往东朝城外走去。吴海云看着,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吴海云沿着大街,继续向西走。刚走出不到百十步远,就见路北有一座高大的门楼,盖得巍峨壮观。高挑的檐角,似乎要倾斜下来,把门前那对青石狮子压在下边。门楣上一块长方形乌底烫金的匾额,金灿灿写着四个大字:“虎山县衙”。

在县衙门前站了片刻,吴海云想进去,又不敢莽莽撞撞往里走。进入县衙,万一找不到父亲,被守卫的民壮抓住,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吴海云想到这里,有点儿害怕,又转身走开了。

父亲吴克宏,是不是也被当作通匪的罪犯抓进来了?如果没有在南监死牢里押着,一准也像刚才的一老一少那样,拉到刑场上砍头示众了。吴海云在大街上慢慢走着,实在不敢往坏处想。

如果父亲没有死,还在牢里押着,就给看守牢房的说些好话,牢头或许能发发慈悲,放她进去和父亲见上一面。如果看守得不十分要紧,凭着自己的一身武艺,也要救出父亲。只要父亲能出来,让他和母亲和好,吴海云就是拼着上山落草,当个强盗也不后悔。吴海云想到这里,决定先去牢房里看看。

吴海云不知道牢房在哪里,常听人们说,犯人都关押在南牢里。南牢南牢,那牢房可能就在城南街吧。想到这里,吴海云也不朝街上的行人打听,又返回十字街口,拐个弯儿,沿街一直往南去了。

从十字街口往南走,吴海云左看看,右看看。街道两旁的房屋,每一所都像监狱,又都不是监狱。眼看就要走到城南门口了,始终没找到监狱的位置。

看看天快晌午了,吴海云不得不到路边一所破茅屋前,向门口晒暖的老太太深深地鞠了一躬,非常谦恭地说:“老人家万福。我想打听一下,南牢在哪儿。”

老太太抬起头,睁大浑浊的老眼打量吴海云,口齿不清地反过来问:“你问蓝桥啊,在城东南角。小伙子,你去哪儿干啥?那儿可是处决犯人的地方,很多犯人被拉到那儿,不是掉了头,就是断了腰。刚才你没看见,绳捆索绑的,多吓人啊。”

“老人家,你听错了,我问的不是杀人的刑场,而是关押犯人的监牢。”

老太太这才听明白,吃了一惊,说:“哦,你问监牢啊。你去哪儿干啥?探监吗?可怜的孩子,从这儿一直朝北走,走到十字街口往西一拐,进到县衙大院,就找到大牢了。你去吧,要是看监的不让你进,你就喊他监禁卒大老爷,多说些好话,千万别喊他牢头。”

吴海云谢过老太太,又折转身走回来。在十字街口买了两个烧饼,一碗面汤,急匆匆吃过喝过,向怀中摸了摸,起身朝西就走。

吴海云来到县衙大门楼前,看看那块写着“虎山县衙”的匾额,壮壮胆子,整整衣服,走了进去。

虎山县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整个县衙大院静悄悄的,连一个走动的人也没有。院子的北边正中,矗立着一个黑森森的大厅。门口也蹲着两个青石大狮子,瞪眼看着外边进来的吴海云。门额上挂着的那块个黑漆标牌,无精打采,像一张久病不愈的人脸,上边用烫金大字写着“虎山县正堂”几个字。门首一侧,竖着一个高高的鼓架,上边架着一个褪了颜色的红皮大鼓。吴海云看到这面堂鼓,心里边就犯起嘀咕。这堂鼓上面,不知道溅了多少冤魂死鬼的血,染得这么斑斑驳驳。

吴海云站在县衙正堂前,四下里瞅了一圈。见西边有一堵高高的院墙,正中一个小门,窄得只容下一个人通过。吴海云心想,这高墙里边,可能就是牢房,父亲吴克宏,很可能就关押在这里。

闯进虎穴,就不怕虎伤人,后退也无用。吴海云下定决心,为了母亲,为了一个完整的家,硬着头皮往里闯吧。

走到小门跟前,吴海云隔门缝往里看。里边顺门有两排木栅栏,顺着木栅栏再往里看,那里有好几排低矮的房子。

难道这就是监牢?父亲吴克宏,难道就关押在这里?既然来了,就得问一问。吴海云壮起胆子,下意识地摸摸腰间,上前用力拍打门板。

守门的牢头从门房的窗口探出头,怒冲冲地说:“你这孩子,咋到这儿来了!要玩儿,到外边去玩儿,这儿是关押犯人的监狱,不是你随便玩儿的地方。”

听着牢头的呵斥,吴海云知道,这儿,就是南牢,关押犯人的地方。不达目的不罢休。吴海云向牢头施了一礼,说:“监禁卒大老爷,我不是来玩儿的,是来探监,看俺爹的。大老爷行行好,开开门,让我见俺爹一面吧。”

牢头把门房打开一道缝,眯缝着眼睛,打量吴海云。

“探监?不行!没有知县大老爷的恩准,谁也不能进去。去去去,快去别处玩儿。要是知县大老爷碰上了,打你的屁股不说,还要敲我这脑壳。”

吴海云从怀里掏出二两雪花银子,往牢头手里一塞,说:“敬请大老爷开恩,可怜可怜我吧。我跑了几十里山路,腿都快跑断了,才找到这儿。让我见俺爹一面吧。见过这一面,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着他呢。”

牢头一见银子,眼睛里突然放出光亮,盯着手掌心瞄了一瞬,立即将银子藏到怀里,笑脸盖住怒容,连忙说:“小伙子,看你蛮激灵的,我想落你个人情,可就是知县大老爷不允许。你还是赶快走吧。知县大老爷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告诉我,恁爹是谁?犯了啥罪?让你不顾危险来探监?”

“吴克宏,吴家湾子的吴克宏,犯的是通匪罪。”

牢头先是吃了一惊,眼睛睁得更大了,然后把吴海云浑身上下打量个够,心想,人们都说吴克宏有个儿子,在府城里读书,要去京城博取功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是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进去,还是不让进去。牢头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如果不让这个少年进去,他将来万一中了进士,得了高官,追究其责任来,一个小小的牢头,恐怕吃罪不起。吴克宏刚被抓来还没有多长时间,这孩子就从府城赶来了。父子之情,血脉相连,谁能保得住将来怎么样!不管吴克宏的儿子将来是高升还是落榜,今日来看父亲,还是不得罪为妙。

想到这里,牢头把吴海云重新打量一番,这才从门房里走出来,缓和语气说:“既然是吴员外的公子,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恁爹他不在这儿,让你进去也见不着。”

“俺爹不在这儿,那他在哪儿?别不是被押到刑场上处决了吧!”

“还没有处决,可也逃不脱杀头的厄运。恁爹犯的,可不是一般的罪。他勾结虎头山寨的响马,造知县大老爷的反,让知县大老爷吃了大亏。知县大老爷气不过,才把他抓来。听说,他是个特殊罪犯,关押在这儿才半个月,知县大老爷就把他关押在后衙的马房里。说是要逼他答应一件事儿,就可以放他回去。我也不知道,知县大老爷要他答应的是啥事儿,就这么重要。

“大老爷,你好人做到底,救人救个彻。大老爷你告诉我,去后衙的马房该咋走。”

“你不要命了!后衙是内眷住的地方,去不得。”

“去不得也得去。既然来了,就得见见俺爹。见不着俺爹,别想让我离开县衙。”

“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孝子呢。这么远的路程赶回来,就是县太爷见了,也得敬你三分。这样吧,我给你指条路,你进去进不去,出来出不来,就看你的运气了。你从正堂东边的角门穿过去,绕过一个回廊,一直朝东走,走到一棵弯腰老桑树前,往北一拐,再往前走四五十步远,就到了。你要去,就赶紧去。知县老爷刚从刑场监斩回来,正在后堂睡午觉。去晚了,你就进不去了。”

吴海云千恩万谢,辞别牢头,看看那宽阔的县衙大院里,静悄悄空无一人,壮着胆子,直径朝正堂走去。

走到正堂门口,看了看呲牙咧嘴的青石狮子和静卧在鼓架上的堂鼓,微微地撇嘴一笑,转身向东走去。吴海云要从东角门穿过去,到后衙马房里救父亲吴克宏。

“站住!偷偷摸摸,要干啥!”吴海云还没有走近小角门,正堂里面传出一声吆喝。

吴海云吃了一惊,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从正堂里闪出五六个执棒的衙役。

衙役们像恶狼一样,恶狠狠地扑上来,伸展拳脚,把吴海云打翻在地,将她的胳膊一拧,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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