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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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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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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三十二章 进府衙敛财偏失财 逛街市散心反惊心

贾知县带着许多金银财宝,到府衙上任来了。刚到城门南的十里长亭,就被马知府派来的兵丁接住。相互间打躬行礼,违心应酬的话说了一骡车。兵丁们就领着贾金业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城里。

马知府亲自到府衙门前迎接。贾金业的轿子,在府衙门前停下来。陈师爷掀开轿帘,贾金业轱辘辘地下了轿,将矮矮胖胖的身子直滚到马知府面前。马知府看到贾金业这副模样,还认为是谁家娃娃揑的泥人呢,心里非常不舒服。

贾金业见马知府亲自出面相迎,感激得涕泗交流,连忙趴伏在地,连连磕了几个头,然后才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躬身作了一个揖,扯起浑浑的喉咙说:“知府大人在上,下官贾金业承蒙知府大人提携,前来府衙报到。”

马知府冷冰冰地扳着面孔,往一边挥挥手,说:“罢了罢了,早就让你来府衙上任,谁知道你磨磨蹭蹭,直到现在才来,不施礼也罢。”

贾金业抬起头,眨巴眨巴那双小眼睛,说:“多谢知府大人恩典。马大人看得起下官,也是下官三生有幸。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终生难忘。我贾某知恩报恩,愿在大人面前效犬马之劳。”

马知府对滚到面前的这团肉球直感到腻歪,只不过从虎山县送来的美女和银两,迷住马知府的眼,暖热马知府的心了,才使他贸然多了一句嘴,吏部就恩准了。他只好让贾金业来府衙共事。

贾金业在马知府面前卑躬屈膝,本来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加矮了。马知府看到他那双挤不出眼泪的小眼睛,差一点儿翻肠倒肚,呕出十二支肠和三十六片胃来。

马知府紫着脸,挤不出一点儿笑容,大大咧咧地说:“算了算了。你这一来,就成府中官员了,用不着那么多礼节。”

贾知县这才把弯下去的腰直起来,向后挥挥手说:“进来吧。”

几十个壮汉,这才抬着箱笼,头也不敢高抬,诚惶诚恐地走进府衙。

贾金业匆匆忙忙来府城,把以前娶的三个姨太太都丢在虎山县城,只带着新娶的太太郑芝娟。郑芝娟坐着轿子来到府衙前,从轿子里走出来。

马知府看到一拉溜二十个大箱笼,沉甸甸地压得扁担直往下弯,一双眼睛,忽然失去鄙睨的成分,放出欣喜的光芒,人也精神了,脸上也涨起血潮。好如寻食的恶狼突然看见肥肥的山羊,饥饿的猛虎突然瞅见胖胖的母鹿,鹰钩鼻尖下的那片泛紫的嘴唇,绽成一朵玫瑰,言行也多了一些谦恭。

“来了就来了呗,还带这么多礼物。知道的,说是见面礼,不知道的呢,还认为我马某大义不道,收受你的贿赂呢。”

听了马知府的话,一个愣怔,在贾金业那惊愕的脸上闪了一瞬,马上就被惭笑遮没了。

“马知府说到哪儿去了,下官进得府衙,能空手掂着两只拳头吗。这是孝敬大人的。这几年,虎山县虽说灾害不断,但年年收成不减。随身带来些土产山货,劳烦大人尝个鲜。只要咱肚子里没有痺,就不怕吃发物,管别人放啥屁呢。下官从政以来,秉公守法,清正廉明,从不做鸡鸣狗盗的事儿。些许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贾金业躬身屈膝,唯唯诺诺地说。

“不必多说了。既来之,则安之。上了莲花岛,就不怕有妖精。管家!”

“在!”马知府的话音刚落,一个黑脸汉子就答应着冲出来,在马知府面前鞠了一个躬。

“恁这些当差的,不知道整天瞎忙些啥。客人远道而来,也不知道接礼。难道还让人家送到后衙去吗?”马知府扭脸瞪了黑脸汉子一眼。

“知府大人息怒,小的们有罪,不懂事理。俺这就去接待客人。”

管家说罢,很快走下台阶,向正堂里招招手,说:“来呀,别让礼物老压着客人的肩。快接过来,抬到后衙去。”

府衙里的衙役一个接一个走出来,将二十个箱笼全接过去,穿过正堂,走角门抬进后衙去了。

贾金业只顾心急火燎地来上任,看着费尽心力搜刮而来的银两财宝,一箱箱地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抬往后衙去了,直后悔没有先筑巢,后藏身。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点儿好主意,只呆呆地站着,像木鸡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

贾金业新娶的太太郑芝娟,是虎山县里一个优伶,本来就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看到一路上不离身后的这些钱财,眨眼之间,就变成知府家里的东西了。一口气没上来,喉咙里呼噜几声,两只黑眼珠向上翻了几翻,满脑子嗡地一响,向后倒下去了。

随行的丫环慌了手脚,七手八脚扶住她,不住地给她抹胸捶背。

马知府吓出一身汗,连忙走下台阶,说:“咋了?这是咋了?”

陈师爷点头哈腰走过来,陪着笑脸说:“知府大人莫怪,贾太太身小力薄,平时就病恹恹的。大热的天,一路上鞍马劳顿,想是热坏了。请知府大人放心,不妨事,不妨事,过个 一时半会儿,就好了。”

马知府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快快抢救。”

“还愣着干啥!快扶太太到树凉荫下歇歇。贾太太要有个三长两短,割了恁的头,恁也担当不起!”陈师爷向丫环们吼叫。

丫环们不敢怠慢,抬起太太郑芝娟,到正堂西山墙下按摩去了。

郑芝娟的情绪慢慢地平稳了,马知府这才笑嘻嘻地让贾金业进府衙。

马知府领着贾金业,穿过正堂,从东边回廊里绕过去,再过一个小角门,来到后衙一进大院里。后衙里的家仆丫环列队迎接。马知府在后衙大厅里,设下家庭便宴,为贾金业接风洗尘。

贾金业一进府衙,心里就憋气,像穷凶极恶的赌徒,被人抢了赌注一样,心里滴着血。几杯酒下肚,辣辣地,冲起满腹的怨气。他满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脊背直往下滴,通身的肌肉成了卤熟的紫猪肝子。

马府里的管家站在一旁,不停地给贾金业大杯大杯地斟酒。

端盘送盏的丫环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走过来,双手捧着酒壶,满满地斟上一杯,送到贾金业面前。

“知县大老爷恕罪,小女子在后衙侍奉太太,不知道知县大老爷这么快就来了,没去迎接你。小女子卑微,以杯酒恕罪。万望大老爷海涵,喝下这杯酒,压压路上的风尘。”

这清清脆脆的声音听来十分熟悉,贾金业转过脸,勉强睁大醉迷迷的小眼睛,在丫环脸上打了几个来回。

那丫环瓜子脸,白白净净的面皮,嘴唇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黑痣。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手腕上露出一只翡翠色的碧玉镯子。

贾金业想起来了,兴奋地拉住丫环的衣袖,激动地说:“你是凌霞丫头?”

敫凌霞羞臊地红着脸,把胳膊从贾金业的手里抽回来。看到杯里的酒洒了半杯,又拿酒壶斟满,重又端起来说:“亏得大老爷还能记得我。我一个穷苦百姓家里出来的姑娘,承受不了知县大老爷的厚爱。在虎山县衙,好好歹歹,也服侍过知县大老爷几天。就凭这一点,知县大老爷也得吃了这一杯。一来为知县大老爷接风,二来感谢知县大老爷对小女子的照顾,三来吗,也求知县大老爷饶我不迎之罪。”

贾金业醉眼朦胧地盯着敫凌霞,说话的时候,舌根都感觉发硬:“啥知县不知县的,大老爷我现在是指挥同知,应当叫我同知大老爷。”

敫凌霞双眉一蹙,连忙改口说:“同知大老爷息怒,都怪小女子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还请同知大老爷宽宏大量,饶过小女子这一回。从今改口,敬称同知大老爷就是了。”

马知府哈哈笑了几声,说:“贾同知啊,看在凌霞丫头的面上,你也该多吃几杯。这丫头聪明过人,伶俐超众,知情又知理。真不枉你在虎山县里,调教她那么多年。”

贾同知的脸更加红了,汗珠子不住往下淌。他接过酒杯,斜眼看了敫凌霞一眼,一仰脖子,那杯酒就如圆圆的豌豆籽,轱辘辘一下滚到肚子里了。

贾同知早被马知府灌得迷迷糊糊,酒沾舌头,已经变得麻麻木木,品不出灌进肚子里的,是香,是甜,是苦,还是辣了。

“同知大老爷,你新来上任,敬你几杯好酒,感谢你在虎山县衙的关照。单腿不能走路,好事必须成双。咱就凑个双数,喝个四季发财。将来官运亨通,财源滚滚。”

贾同知头脑发胀,两眼痴迷,又连着喝了敫凌霞送过来的四大杯酒。

马知府瞪了敫凌霞一眼,站起身,递过来一把印花丝锦团扇,让敫凌霞站在贾同知身后,给贾同知搧风取凉。

喝酒之间,贾同知不停地向后扭头,眼光落在敫凌霞脸上,就舍不得移开。敫凌霞看贾同知色性不改,心里边噗噗直跳。她紧紧闭着嘴,咬着牙,手摇着团扇,脸扭向一边,不愿再看桌前那个臃肿的肉团。

马知府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走过去拍拍贾同知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贾同知啊贾同知,我马保银可是一个最爱才的人。只要是个人才,在我这府衙里面,就不会被埋没。既然保荐你来当同知,你就要和我齐心协力,好好干。我这个当知府的,保准抬举你,出来进去,让全衙门的人都仰着脸看你。有才人无论到啥地方,都会显示才干。别不显山不露水的。谦虚过度了,才能就显示不出来。要是还恋旧情,我就把凌霞丫头还给你,还做你贴身的服侍丫头。贾同知,你看咋样儿?”

贾同知听马知府这么一说,按捺不住心头的惊喜,细小的眼睛突然睁得圆圆的,脱口说出一句话:“真的?”

“唉,你不相信?我马某一句话说出口,冲到海上,能掀起一层浪;落到地上,准砸出一个坑;旋到山上,也能形成一股风。只要你和我一心一意,为皇上出力办事,别说小小一个丫头了,就是要十个八个做小妾,我马某人也舍得割爱。咋样儿,贾同知?只要你高兴,今晚上就让她服侍你。这么大一个知府衙门,要几个服侍丫头,闭住眼睛只管摸,想要啥样儿的,就有啥样儿的。”

敫凌霞听了马知府的话,心中一沉,看了马知府一眼,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马知府把脸转向敫凌霞,笑嘻嘻地说:“高兴吗,凌霞丫头?故人故主,我把你让给他了。今晚就去,服侍贾同知。我早已派人收拾停当了。衙后街南边新建的那幢小楼,就是为他贾同知准备的。”

敫凌霞更加窘迫了,一层红云罩在脸上,好像一团烈火在燃烧。正在搧扇子的手蓦然停住,眼睛里涌出的泪水几乎掉下来。

马知府对敫凌霞的情绪不管不顾,又转过脸对贾同知说:“咋样儿,同知大人?我马某对得住你吧。”

贾同知不知道听真切没有,没顾上回答马知府的话,眼光像毒箭一样,直射到敫凌霞身上。心想,女大十八变,这姑娘比过去水灵多了。

敫凌霞的心,被贾同知眼中的毒箭射穿了一样,伴随着疼痛,似乎要流出血来。她连忙避开贾同知的眼光,心里边嘣嘣乱跳,恨不得立刻逃出府衙。

衙后街新建的那幢小楼,是马知府为京城里新来的官员盖的。可是,那位官员正要启程,却又改任别府。贾金业来做指挥同知,马知府就着大腿搓麻绳,随便做个人情,把这幢小楼让贾同知住了。又特地让老家院的儿子程怀照,派去做贾府里的大管家。

贾同知来到衙后街新的住处,感到一切都和县城里不一样。一处四合头小院,坐北朝南三间两层楼房,砖木结构,十分坚固,里里外外粉刷装裱一新。什么家具也没有,像暴晒在阳光下的蜣螂尸体,是一个金碧辉煌的空壳。

贾金业在楼下看看,又到楼上看看。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最可气的是苦心经营的那些财宝,马知府凭着一两句话,就在贾金业的眼皮子底下,抬进知府后衙了。马知府欺人太甚,贾同知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贾同知把陈师爷叫过来,指着他的脑袋说:“我说你啊,枉搭跟着我这十多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根本就没有长脑袋。好端端那么多东西,白白地往知府衙门里抬。你这脑袋瓜子是用来装饭的,还是用来盛尿的?”

陈师爷嘟囔着说:“这也不能全怪我。大人只顾慌着去见马知府,也没嘱咐俺这些做下人的往哪儿抬。到了府衙,三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白白送给马知府了。这事儿想想……”

贾同知打断陈师爷的话,怒冲冲地吼起来:“一路上也没见你吃熊心豹子胆,胆子变大了是不是?胆敢和我顶嘴!要是不想跟着我了,我立刻放你走!愿意去哪儿,随你的便儿。别想着府城地面大,山高好卧虎,水深好藏蛟。要是把我惹恼了,你连立足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陈师爷倒噎一口凉气,不想再争辩,默默地退下去了。

贾金业堂堂正正地当上府衙里的指挥同知,权势比在虎山县任知县时大不了多少。在衙后街的新宅中安顿下来,就忙着布置房间。没过几天,崭新的家具就添置得应有尽有。贾同知身居府城,生活过得比在虎山县城逍遥自在。

日出日落,转眼就过了一个多月。闲来无事 ,贾同知心血来潮,要到街市上去活动活动。趁太阳还没有升起多高,就坐着一乘绿墨大轿,让敫凌霞陪着,让陈师爷护着,直向西大街市场而去。

府衙之地,街面上倒也热闹。轿子在集市大街前面刚刚停住,贾同知就迫不及待地从轿中下来,颤着臃肿的皮肉,到集市中间信步闲游。

府城的集市说不上有多么繁华,也绝不冷落萧条。大街两旁,卖瓜果的,售鞍辔的,销布匹的,连成一片。集市上人来人往,买者没有卖者多。卖者坐镇摊位,漫天要价,买者蹲在摊前,就地还钱,喧闹声不绝于耳。买者卖者,因韭菜的嫩老,黄瓜的鲜蔫,高一声,低一声,争得面红耳赤。挑担的,肩膀上的货郎担子,呼呼闪闪像跳舞;推车的,车轴间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集外的人都听得见;摆地摊的,三五个西瓜,七八个笊篱,喊叫如下水的鸭子。许多讨饭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胳膊肘里夹根长棍,手中捧只破碗,挨门乞讨,惹得朱门高楼里的狗汪汪直叫。

天太热了。贾同知刚刚走了二三十步远,汗水就把衣服溻透了,喉咙里干渴得难受,打发陈师爷去买两个西瓜来解渴。敫凌霞扶着贾同知,从集市里出来,到街旁的一棵老桑树下歇息等候。

几只山雀飞来,落到老桑树上啄食。两个熟透的桑椹从山雀嘴里落下来,不偏不倚,掉在贾同知的肩膀上,摔得稀烂。贾同知用手一摸,掌心里就有一片粘稠的紫红,如刀尖上染着的鲜血。

一股怒气冲上脑门,贾同知霍地站起来,正要捡路边的石块砸鸟,不由得浑身一颤,心头发怵。

一群赤身裸体的顽童,沿着大街,蹦着跳着,跑着唱着。

“繁华府城天,高墙围得严。青楼悲声起,朱户紫衣欢。香榭有歌舞,柴扉断炊烟。若要透口气,白刃晃眼前。”

贾同知听这歌谣唱得不顺耳,捡到的石块没有砸鸟,就向边跑边唱的顽童投去。

那群顽童并不害怕,停住步,对着贾同知一阵狂笑。贾同知正要捡石块再次发威,那群顽童却发一声喊,撒开脚丫子,飞也似地跑走了。

陈师爷怀里抱着两个青皮大西瓜,一路小跑,慌慌张张地赶回来了。

陈师爷把西瓜往贾同知面前一搁,抽出一把刀,一杀就是两半。

陈师爷看着鲜红鲜红的西瓜瓤肉,好像看到被杀戮的民众头上的血迹,两只手哆嗦着,再也无法挥刀去切。

“看看你,这么大人了,连个瓜也不会切。慌里慌张的,难道有鬼撵着你!”

“大老爷还不知道,我看见街上有好些人,都像虎头山寨的强盗。不知道咋回事,他们会到府城来。”

“胡说八道!虎头山寨离这儿那么远,说啥也不会到府城来。再说了,满山寨的喽啰,尽是些乌合之众,占据着虎头山寨,顾得了东,顾不了西,连肚皮都填不饱,能插上翅膀飞过来!这儿是啥地方?这儿可是府城。就是给他们开条路,他们也不敢到这儿来。恁这些人哪,满肚子没长一个胆。被强盗吓坏了,疑心生暗鬼,自己吓自己!快吃西瓜吧,顾虑多了,一步一个鬼。”

陈师爷定了定神,正要切瓜,街市上就传来一阵骚乱声。一队骑马的官军,挥舞着明晃晃的大刀,疯也似地吆喝着,像潮水一样漫过去。

顿时,集市上无论买的,还是卖的,都纷纷四下里躲避。有陈师爷的及时救护,贾同知才没有被挤到水沟里。

人们惊慌失措地呼喊着,奔跑着。不远处,一些人挥动锋利的长矛,和骑马的官军厮杀。

“这鬼地方,也不安全。”贾同知惊得心神不安,一块西瓜也没吃,狠狠地骂了一句,就慌里慌张钻进轿子,让轿夫们加快步伐,一路小跑抬进家里。大门一闩,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向门外张望。

掌灯时分,贾同知来到院中一棵老榆树下,洗了个冷水澡,就走进凉亭,半躺在竹椅上,让敫凌霞给他打扇,搧风驱蚊子。

“虎头山寨的强盗,是不是摸进城来了?”贾同知惊魂未定,那些带着红缨的长矛,总在眼前晃动,似乎一不留神,就会刺穿他的胸口。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见门外一声吆喝。程总管立马来报,马知府的轿子已经到大门口了。

一般情况下,马知府不会到下属家里走动。今天能放下官架子,趁夜特来造访,是兴师问罪,还是指派任务?贾同知摸不着头脑,一轱辘跳起来,匆匆忙忙回到屋里,忙不迭地喊丫环,叫太太,给他更换官服。

丫环、太太慌了手脚,里里外外翻箱倒柜,竟然找不出一件官服。

贾同知越是着急,程总管越是催促。贾同知急得浑身的汗水像下雨一般,头发梢上似乎都迸出火星。程总管寸步不离,前催后促,像丰都城惩恶司派来的催命判官。

忙忙地乱了一阵,敫凌霞才把官服在洗澡的那棵老榆树旁找到。“大老爷,你可能忘了,刚才去树下洗澡的时候,你还穿着呢。”

贾同知顾不得答话,伸手夺过去。几个丫环一齐上前,披衣的披衣,戴帽的戴帽,束腰的束腰,系带的系带,忙活了好一阵子。贾同知才双手整整帽翅,迈开四方步子,去大门口迎接。

马知府在大门口等得不耐烦了,撩开轿帘,低头一看,才见贾同知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下来,跪在轿前直喘气。

“知府大人在上,不知大人驾到,迎接来迟,万望大人恕罪。”

马知府把眼光收回去,放下轿帘,稳稳地坐在轿子里,话一出唇,就带着满腹的牢骚和满腔的怒气。

“贾同知啊贾同知,你来府衙任职,耍猴的搭戏台,架子就这么大?怪不得人们都说,民家出入易,侯门进退难哪。你也知道,除非有特殊情况,马某人是不会到下属家里走动的。我马某虽然比不上京官,来到下属门前,也不能叫我吃闭门羹吧!”

“知府大人恕罪,下官实在是该打该罚。有啥吩咐,快进屋说吧。马大人屈尊光临,折熬大人的身体了。”贾同知战战兢兢,一边叩头一边说。

马知府这才下轿,一步三摇地向贾同知官邸走去。

贾同知的四太太郑芝娟,早在客厅里添了几个烛台。几只蜡烛,跳荡着红红的火苗,把整个客厅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

贾同知让程总管搬进一具软座卧榻,马知府大大咧咧地坐了。两个丫环来到马知府身后,挥动鹅毛大扇,给他搧风取凉。

马知府向四周看了看,说:“同知大人,你来府衙上任,有一个月了吧!恕我照顾不周,这么多天,也没来看看你。县城里不说了,这府城地面大,人也多,想你走街串巷,拜客访友,辛苦得够呛吧。”

“哪里哪里,知府大人过奖了。这些天,下官有公事就忙,忙完公事,就来家里待着。这么大一个府城地面,上上下下的官员,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哪显得着一个小小的同知呢。知府大人的关心体贴,下官感恩不尽,决不到其他府中走动。知府大人有啥吩咐,只管说。下官坚决照办,保证不打一点儿折扣。”

马知府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贾同知马上起身,来到门口。

“程总管,让他们都回避一下,再派几个人到外边看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我和知府大人有事要商量。”

程总管答应一声,招唤院中的丫环奴仆,各自回房歇息,没有命令,谁也不准出来。安置一毕,就领着两个家丁,到门口站岗去了。

马知府对身后的丫环说:“恁都退下去吧,有事儿了喊恁,恁再过来。”

两个丫环停住手,来到马知府面前,深深地施了一礼,很识相地退下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马知府和贾同知两个人。两个人的头颅像幽灵一样凑到一起。明亮的烛光,把两个人的脸照得惨而又白,好像失了血色。

“贾同知,我贸然把你保举上来,原因你可知道?”

贾同知看看马知府,心里真恨这只狡猾的狐狸,把别人嘴里的肉夺走了,还口含蜂蜜来骗人。贾同知把恨装在心里,堆到脸上的,仍然是违心的笑容。

“知府大人,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知府大人向来清正廉洁,待人极其公道。下官平日对皇上忠心耿耿,虽说不才,但是治理一方水土,还绰绰有余。就那么一点儿贡献,本来就不足挂齿。大人你慧眼识金,就记到功劳簿上了。大人提拔重用下官,这样的恩德,生身父母都难以给我。我一生一世,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将来,我有了后代子孙,也要他们给大人尽忠效力。”

“同知大人,你别拿腔撇舌地奉承我。我不是伯乐,一眼就能识出千里马。你的升迁,也全仗你剿匪有功,平了虎头山寨强盗的缘故啊。”马知府看贾同知奴颜婢膝的样子,态度马上严肃起来。

“像俺这些朝廷命官,理当效忠皇上,为大明朝的江山着想。剿灭虎头山寨的流贼,也是下官分儿内的事儿。这样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知府大人都看到了,不更说明知府大人慧眼识金吗!那股流贼,蒿草长在青石上,没有啥根基。大兵一出,还不都作鸟兽散了。”贾同知故作谦虚地说。

“同知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无论咋说,你没有消灭虎头山寨的强盗啊!”马知府的语气更加严厉。

“不可能,不可能!剿灭虎头山寨的强盗,我亲自上阵指挥,章经历亲自督战。马到成功,战果是章大人亲眼看到的。知府大人要是听信别人的谣传,一定是别有用心的小人,故意败坏下官的名声,给我上的赖药,填的坏言。知府大人明镜高悬,千万不能听信小人胡说瞎唠嗑啊。”贾同知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连忙矢口否认。

马知府的脸绷得紧紧的,两腮上肌肉都扭曲了,非常难看。

“同知大人,你不要在真佛面前烧假香了。据我所知,你剿匪无力,指挥不当,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眼看交不了差,就杀了许多老百姓。你身为朝廷命官,谎报战功,该担啥罪,你最清楚!”马知府突然从卧榻上站起来了。

贾同知双腿一哆嗦,膝盖一软,嗵地一声,不由自主就跪下去了。

“知府大人,你别听居心不良的人瞎胡说。根本没有的事,全是小人无中生有,栽赃陷害。虎山县虽说连年干旱,可是万民齐心,仰仗皇上恩惠天下,官府泽被四方,抗过天灾,收成很好。老百姓都安居乐业……”贾同知心虚胆怯,哪敢承认,仍然竭力辩解。

“别说了!”马知府怒声呵斥,“虎山县万民告状,一直捅到京城。万岁爷龙颜大怒,下旨查办。事情原本出在虎山县,这杯苦酒,你看着喝吧。”

贾同知一听是皇上追究下来,吓得面如土色,仰面看着马知府,两只眼睛怔在那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这……”

“不要这的那的了。你知道不知道,今天城里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虎头山寨的强盗,不但在虎山县犯上作乱,而且蔓延到府城来了。他们和李自成、张献忠串通一气,是要造反的。混进城里来的,已经被官军抓到十来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把刀架到我脖子上了,我还能睡大觉吗!你呀,这都怪你,哄来哄去,哄骗到我的头上来了,弄得我骑虎难下,里里外外不是人。”

贾同知真怕马知府一怒之下,治他个死罪。

马知府仗着皇上的权势,杀了贾金业,就如同勒死一只小狗那么容易。就是万分侥幸,不杀他贾金业的头,还让他回虎山县去,虎头山寨的强盗也要把他剁成肉酱,活活要了他的命。事情已经败露,他贾金业就是死到府城里,也万万还能再回虎山县。

贾同知跪在马知府面前,像蒜臼里捣蒜一样,直给马知府磕头,低三下四地求告。

“下官有罪,下官不是东西!知府老爷在上,还望老爷怜悯下官,救下官一命。今生今世,老爷权当下官是一匹骡子一头驴,给老爷拉车,给老爷驮货,任老爷骑,任老爷打,下官都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马知府双手叉在腰间,冷眼看着贾同知,脸上仍然不见一点儿喜色。

“这事儿都是你招的闹的。我让你来府衙当指挥同知,职责是什么?府城里也有强盗作乱,这船究竟在哪儿弯着,你比谁都清楚。我可不是让你来游山逛水享清福的。你知道不知道,这事儿已经把我也卷进去了。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还难保呢,咋能保护你?弄不好,你上刑场枭首示众,我还得跟着去陪斩。”

贾同知听马知府这么一说,脸上闪过一线不易觉察的狞笑。虎头山寨强盗作乱,已经把马知府搅进去了。虎头山寨就是一条麻绳,一头拴着只蛐蛐,一头拴着只蚂蚱,蹦不了我,也飞不了你。贾同知打定主意,一定要死死拉住马知府,要荣俱荣,要损俱损,谁也别想逃脱干系。只要把缰绳拴到马知府身上,贾金业无论走到哪里,也要把马知府牵到哪里,就是被处死了,也要让马知府来垫背。官高顾命,家大顾财。贾同知不相信,马知府就不顾他自身以及全家的性命。

“知府大人,这事儿虽说全怪下官剿匪不力,可是,我是大人手下的一个小官儿,虎山县也是大人你的管辖之地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知府大人不亲临督战,偏偏坐听章经历的汇报……”贾同知想到这里,抬起头来,眨巴着小眼睛说。

“你说哈!照你这么说,万岁爷追究下来,兴师问罪,该杀我的头才是?你倒推脱得一干二净。屎是你拉的,难道还让我给你擦屁股!”马知府怒冲冲地打断贾同知的话,连珠炮似地说。

“不不不,我贾金业就是有地大个肚子,也没有天大的胆子。强盗都打到府城来了,如不赶紧出重兵剿灭,皇上怪罪下来,咱俩都逃脱不了干系。车翻到山沟里,我的命保住保不住,暂且不说,大人你也得沾上一身泥,弄个一身脏。”

“你是说,让我出兵剿匪?”马知府蹙了蹙眉头。

“知府大人聪明过人,经过的山道比我走的路都长。事儿嘛,已经摆在面前了,大人你看,要是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咱不妨试一试。只要把虎头山寨的匪患平息了,咱一准将功折罪,说不定,皇上还会嘉奖老爷你呢。”说话时,贾同知的眼睛盯着马知府。

“驻扎在府城的军队,也不是吹灯草灰吹出来的。万一有些差池,再想恢复元气,就不容易了。”马知府沉吟一会儿,很有顾虑地说。

“进山剿匪,不光是府衙的事儿,更是他虎山县衙的事儿。下官和大人相处,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共事共心,剿匪平乱,也不能单让府衙出兵啊。只要大人下道命令,调集各县民壮,乘其不备,给虎头山寨来个突然袭击,何愁不能取胜。”贾同知进一步提醒马知府。

“若是这样的话,也可以。不过,我还得再慎重地考虑考虑。”马知府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才说。

“都火烧眉毛了,还考虑个啥啊。等大人还没考虑成熟,皇上降罪的圣旨恐怕就下来了。时间不等人,大人还是快点儿发兵,不声不响围了山寨,打他个措手不及。剿灭匪患之后,老爷再向皇上报功。万岁爷得知老爷平了李自成一股流贼,一定会龙颜大喜,说不定还会犒劳重用大人你呢。”贾同知的语气中,添加了不少怂恿的成分。

“吴知县去虎山县上任,还没有多长时间,听说他是个书生,不知道能不能指挥作战。”马知府仍有顾虑。

“做哪朝的官,吃哪朝的饭,为哪朝尽忠。姓吴的做着大明朝的官,吃着大明朝的俸禄,就得为大明朝尽忠出力。马知府的威望谁不知道,大人只要哼哼鼻子,满府中就得打炸雷,看哪个县官敢抗令!”贾同知的目光从马知府的脸上移开,对着门外,好像是对浮在空中的云彩说的。

“那是,那是,就这么办。这主意可是你出的。咱把丑话说到前头,万一出师不利,我可要拿你的脑袋往京城里送。”马知府拿定主意,点点头,把目光集中到贾同知身上。

“马大人,看你说的。我贾金业堂堂一个男子汉,站着一根,躺着一条。万一走到那一步,下官就是五马分尸,也不能连累大人你呀!”贾同知转过身,信誓旦旦地说。

利害关系一致了,神仙和魔鬼也会同台共舞,何况马知府和贾同知沆瀣一气,臭味相投,都是一个坑里的泥鳅呢。说到这里,两颗肥肥胖胖的脑袋就重新凑到一起,咕咕哝哝地商量了很长时间,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天,闷闷的,没有一点儿风。白天的暑气,弥漫在夜空中,整个大地,像笼罩在蒸笼里一样。蝉,藏身在稠密的树叶间,拼命地嚎叫。刺耳的声音,不知道是对自身境遇的欢唱还是悲号,对人世百态的赞美还是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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