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派兵攻打虎山县,帮贾知县夺回了县城。
在贾知县的特许之下,得胜的官军占据县城,利令智昏,抢财物,奸民女,肆意作乐,为所欲为,搅和得人无宁日。许多穷苦的居民,被逼得无法在虎山县存身,纷纷外逃他乡,讨要谋生。
打败前来劫狱的虎头山寨强盗,亲自督战的大总兵看到强盗虽然失败了,但聚众作乱的烈火还不曾扑灭,害怕皇上知道了,追究他剿匪不力的罪过。再者,率军前来剿匪,并不是皇帝亲遣,也不是官府指派,而是杨兵部私下调兵遣将,送给贾知县的人情。皇帝若是知晓内情,万一追查下来,大总兵免不了还要充当替罪羊。
大总兵在县城里欢乐够了,立即下令,班师回营。
亲自到刑场监斩,料不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贾知县措手不及,难以抵挡,头颅差一点儿丢到城外。他惊慌失措地逃回县衙,吓得魂离躯壳,魄散舍外。饭进口中,如同嚼泥。躺在床上,不敢闭眼。一只猫从梁头跃下,贾知县猛然打个激灵,挺身坐起,心跳加速,冒出来一身冷汗。
大总兵把军队撤走,虎头山寨的强盗再来攻城,贾知县的脑袋,恐怕就要飞离肩膀。一时间,贾知县六神无主,坐卧不安,磕头礼拜地向大总兵求告,让军队再停留几天。可是,大总兵决意要走,贾知县无可奈何,只得在后衙摆设宴席,为大总兵饯行,赠送了许多银两布帛。
大总兵率领部队,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走了两天,打从府衙经过。
马知府听说剿匪的官军来了,立刻打开城门,毕恭毕敬地到城外十里长亭迎接。回到府中,在府衙里大摆筵宴,为大总兵接风洗尘。
刚刚在县衙里豪啃大嚼,尝够了山珍海味,赏够了山花村柳,现在又在府衙中捧杯把盏,开怀畅饮。大总兵高兴得鼻子眼睛都错位了。
宴席间,马知府殷勤斟酒,喝得满脸通红,目放异彩,胆子也大起来了。
“总兵大人,下官卑微,不敢多问。这次劳军远征,是外出讨贼呢,还是胜利凯旋呢?”
大总兵坐了一路顺风车,乘了一路顺水船,兴致正高,喝得神也醉,心也醉,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不知道该迈哪只脚了。
“不瞒你说,我率领的这支队伍,是洪承畴洪大人统领指挥的,兵精士勇,无往不胜,具有龙虎之威,堪称常胜之军。这次吗,是得胜回营!”大总兵也不正眼看马知府,晃着油光光的脑袋说。
“敢问总兵大人,这次远征,是去哪州哪府,是剿匪靖乱呢,还是镇反平叛呢?”马知府看着大总兵趾高气扬的样子,陪着笑脸说。
大总兵吃了一惊,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马知府,将酒杯狠狠在八仙桌上一顿,伸手抹了一下溅到桌面上的酒液,扯开嗓门吼叫。
“你这知府是咋当的!在你这辖区之内,虎山县刁民作乱,把个虎山县都抢走了,逼得知县那龟儿子,跑到京城求救兵。你这个当知府的,是真不知道啊,还是成心隐瞒!你是真不知情啊,还是明知故问!”
虎山县里,虎头山寨强盗作乱,马知府早就知道,这是他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贾知县送来的财宝和丫环,好像给他嘴上贴了一张无形的封条。每次向京城汇报,都将实情隐瞒,专向朝廷表功,吹嘘他有运筹帷幄之谋,扭转乾坤之力,力挽狂澜之能,治理得整个州府境内,物阜民丰,万户康乐,岁岁太平。
思宗皇帝闻听奏报,还真认为马知府是一个治国的英才,安邦的良将,在强贼蜂起的年代,能把一方水土治理得干戈不举,无风无波,不断给马知府加封行赏。
听大总兵说出这样的话,马知府这一惊非同小可,酒也醒了,头也懵了,眼也傻了,舌头也僵了。
虎头山寨草民闹事,攻下虎山县城。这么大的事情,贾知县这个混蛋,竟然胆大包天,敢掖着藏着,捂着盖着,还越过他马知府这个门槛,私自跑到洪大人那里搬动救兵,让马知府尽失脸面。虎山县失而复得的变故,马知府的的确确还不知情。大总兵回到京城,若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传到皇上耳朵里,马知府不但治国有方的名誉毁了,说不定还会带着欺蒙皇上的罪名,枭首示众呢。
马知府恨上心头,想治治贾知县的不敬之罪。但是他转念一想,贾知县能去洪大人那里搬动救兵,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治了贾知县的罪不当紧,万一牵动朝中哪一根神经,惹火烧了自身,可不是闹着玩的。皇帝弹一下手指头,也比害眼厉害得多。官场险恶,人际微妙。马知府思来想去,贾知县也是得罪不起的。
马知府知道皇帝的厉害,要不是在宴席上把盏敬酒,早就浑身筛糠,裆中淋雨了。
镇静一下情绪,马知府从惊恐中醒悟过来,将笑嘻嘻的脸迎上去,开始耍乖卖好。
“总兵大人,你是洪大人的亲兵,处世有方,德高望众。虎山县一出事儿,贾知县首先想到的就是大人你。这一次,总兵大人亲自出马,督战有力,一举夺回县城,确实帮了马某的大忙。大人这赫赫战功,举世难没啊。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向来风平浪静。黎民百姓,沐浴着皇恩,不会有刁民作乱。不知道是从哪儿窜来一股流贼,在虎头山一带安了营,扎了寨,扰乱了平平安安的天下。别说一个小小的虎山县了,就是整个州府管辖之地,全州府的老百姓,平日里安居乐业,吃不愁,穿不愁,哪能进山当强盗呢!刚一出事儿,我就让章经历去虎山县衙,协助贾知县派兵围剿。一仗打下来,就把虎头山寨铲平了。剩下寥寥几个顽匪,逃到大深山里,再也不敢露面。这次围攻县城的人,一定是李自成的部下。山寨里的强盗再厉害,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阵仗。大人亲自督战,领着英勇善战的军队,消灭那些乌合之众,就如踩死一只蚂蚁那样,一蹴而就,轻易而举啊。”
大总兵喝得醉眼朦胧,听到马知府这一番话,眯缝着眼睛,得意忘形地说:“这可叫你马知府说对了。我统领的军队,有皇帝的恩宠,洪大人的调教,兵器精良,粮草充裕,将士们又有精神,指到哪儿,打到哪儿,胜到哪儿,从来就没有打过败仗。就是打不过,撤退了,也不会输。”
马知府敬上一大杯酒,提高声音说:“在咱大明朝的天下,谁不知道你大总兵的智慧才能啊!为朝廷效力,忠心耿耿,说一不二。指挥千军万马,大有诸葛亮的风度,周都督的才干。这次专程去虎头山寨剿匪,一举大获全胜,真是帮了卑职的大忙。没有让卑职动用一兵一卒,也没让卑职耗费一刀一枪,就夺回虎山县城,卑职实在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来,我再敬大人一杯。”
马知府说得口甜如蜜,神采飞扬。大总兵喝得足轻如云,面红耳赤。从中午一直喝到更鼓三响,才停杯推盏,散席起座,到馆驿抱香惜玉去了。
第二天,大总兵要率领队伍回京城了,马知府特意将他邀到府中后衙,设了一桌便宴。进酒之间,马知府把迎逢拍马的话说了几骡车,让大总兵见到洪大人之后,替他马知府多多美言几句。
酒足饭饱,马知府让丫环们手托托盘,端来许多馈赠银两,奉送大总兵,作为路上盘费。
大总兵一看到白花花的雪花银子,眼睛眯成了石罅,嘴唇咧成了蒜瓣,一个劲儿夸耀马知府重情知义,真不愧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很会办事的聪明人。并请马知府放心,回去见到洪大人,一定让洪大人向皇上举荐,保他马知府官居朝廷要职。
一个领兵的莽汉,戆头戆脑的,回京途中在府衙里打了一个尖,便把府衙白花花的银两带走许多。马知府心疼得如割掉一块心头肉一样,真想蒙头大哭一场。铁公鸡身上拔了毛,马知府跺着脚骂大总兵是条恶狼,不管是活人还是死尸,都要连骨头带肉地吞噬下去。咬牙切齿地咒贾知县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给他捅了这么大个娄子,叫他纵有回天之力,也难以扭转当前的局势。
马知府立即修书一封,把章经历叫来,忐忑不安地催促说:“你火速赶往虎山县城,限贾知县在五天之内,剿灭虎头山寨那股流贼。不然的话,就把贾知县那颗头颅,掂到府衙里来。”
章进皱皱眉头,颇有顾虑地说:“马大人,听说虎头山寨那些强盗,可不是等闲之辈,个个都有神功,飞檐走壁,来无踪,去无影,指哪儿打哪儿,不是好惹的茬口儿。贾知县已经吃过好几次败仗了。”
“不管他好惹不好惹,谁惹出来的祸,谁就得平息。他贾金业遍地拉稀屎,我不能天天给他擦屁股!火是从他虎山县烧起来的,灭火的,还得是他贾金业。要是平不了虎头山寨的强盗,不光他贾金业的头颅要搬家,我和你的脑袋都得挪个地方。这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闹着玩儿的。时间不等人,你火速前去,叫他立刻出兵。攻不破虎头山寨,灭不掉山寨里的强盗,就拿他贾金业的脑袋见我。”
章进答应一声,把书信揣在怀里,挑了两个精壮的卫兵作随从,骑上快马,径往虎山县城而去。
章进一行三人,骑着马,一路上风声鹤唳,诚惶诚恐。大路不敢行走,就穿山越岭,绕道而行。他们快马加鞭,只一天的工夫,便来到虎山县城。
贾知县率领县衙里的大小官员,列队上街迎接。笙簧齐奏,锣鼓齐鸣,把个小小的虎山县城,吹奏得乐调盈耳,威势惊心。
章经历狐假虎威,俨然一个金刚大神,也不认得自己是哪个池中的泥鳅,还是哪个塘里的黄鳝了。他高高骑在马上,昂着头,挺着胸,眼皮也不向下耷拉,比皇帝出巡还要高傲。
老百姓常说,官大衙役粗。皇宫里的伙头军,出得京城,县官也要摧眉折腰献媚眼,三拜九叩行大礼。章经历进得虎山县衙,腰板挺得像旗杆,头颅昂得像葱笔。贾知县在前打躬行礼,他连头也不点,在笙簧鼓乐的前呼后拥中,趾高气昂地来到正堂前才停下来。
几个衙役慌慌张张赶过来,手忙脚乱地扶章进及其随从下马。
贾知县赶过来,点头哈腰地谦让着,让章进坐在正堂,又让衙役搬过来一条凳子,在正堂一边摆好,自己坐了一个偏座。
“贾金业,你可知罪!”
章进大大咧咧地往正堂上一坐,手拿惊堂木,重重地拍下去,双眼盯着梁头,大喝一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直往下落。
贾知县还未坐稳,惊堂木的响声,震得他心惊肉跳。他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短胖的身体,霍地弹跳起来,就像老龙王自天而降,抽掉了他的筋骨一样。
堂上堂下,主宾倒了一个个儿。贾知县跪在堂前,重重地叩了几个头,忙不迭地说:“卑职贾金业,承蒙皇上恩典,镇守虎山县城,平日兢兢业业,为皇上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儿懈怠。卑职实在不知道有啥过错,还望大人明示。”
章进的眼皮子上翻,眼珠子朝天,伸手将怀中的书信拽出来,甩在贾知县面前。
贾知县不知道信里装的是福还是祸,是吉还是凶,恭恭敬敬拾起来,急急忙忙拆开,诚惶诚恐地在眼前展开。陈师爷连忙赶过来,对着贾知县的耳朵小声念。贾知县听着听着,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白,脑门子上渗出许多豆大的汗珠。
马知府的信中,先谴责贾知县剿匪不力,留下无穷祸患,又责怪贾知县目无上司,越衙请缨,动用朝廷的军队。皇上要是查出来,单就欺君一罪,就得把贾知县砍头示众。并要贾知县立刻发兵,五日之内,平定虎头山寨,灭绝匪患。要是延期误事,必须提头来见。
官大一级压死人。马知府下达的指令,贾知县只能遵照执行,不能存半点儿疑问,也不能抗令不遵,更不能违逆行事。
听陈师爷读罢信中的内容,贾知县犹如一只瘸腿老驴拉着一辆破车,陷在淤泥沟里苦苦挣扎,腰脊上偏又狠狠地挨了几鞭,只觉得头疼,眼跳,耳鸣,手颤,那颗心脏,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胸膛里一样。
这时候,章进才把眼皮拉下来,看着堂下跪着的贾知县,不由得好笑,心中暗想:“看你这尊破庙里的大神,见了阎王跟前的判官,就吓得屁滚尿流,真是个㞞包。”
章进要不是坐在贾知县判案理事的正堂座位上,准会哈哈大笑个地动山摇。
“贾知县,知府大老爷对你关怀备至,你可不能不领情。你不是不知道,知府大老爷的等性,是有限度的。五天的时间,不算短哪!我要在这儿等着取胜的消息,好去马大人那儿给你报功请赏。”章进看着贾知县,用蔑视讥讽的口吻说。
马知府令贾知县进山剿匪,章经历不在县衙亲自监督,贾知县还可以瞒天过海,敷衍一时是一时。可是,章进偏偏坐镇不走了,贾知县不但要花大本钱去招待他,他还要像灶王爷一样,瞪着眼睛看贾知县怎样烧火做饭。稍有一点儿不顺眼,不如意,就会升天,到玉皇大帝跟前告御状。这样一来,贾知县的人头就不值钱了。
马知府的一封信,字字句句,都是青锋利剑,将贾知县的心扎出许多个窟窿。章经历又这么一说,犹如在贾知县流着血的伤口中翻转一周,疼得他就地打滚。贾知县吓得面如土色,白眼睑向上一翻,身子一软,当堂就成瘫软的一堆肉泥了。
两边的衙役慌了手脚,连忙围过来,架胳膊的架胳膊,捋脖子的捋脖子,掐人中的掐人中。忙活好大一阵,贾知县才缓过气来,痛苦地呻吟好几声。
贾知县在县衙大堂犯了重病,衙役们不再理睬章进,捧头抱腰,七手八脚地抬起贾知县,送他到后衙去了。
本想在贾金业面前耍耍威风,逞逞能耐,料想不到,蜂蜜送到嘴里,却变成一把咸盐。章进闹了一个大红脸,好没意思,只得干咳几声,从大堂上退下来,让两个随从跟着,上街逛景去了。
贾知县在后衙一回过神,就破口大骂,把章经历的祖宗八代都要从坟里扒出来。哪句话从嘴唇里飞出,能像刀割锥扎一样解他的心头之恨,他就专骂哪一句。
“你姓章的王八羔子,挖螃蟹挖出一堆臭狗屎,黄蟮泥鳅都不是!癞蛤蟆鼓腮帮,就想扯嗓子坐大堂,充啥大人物!我贾金业才是堂堂正正的七品县官!你这刚落地的瞎眼瘸腿驴,充啥大蛋骡子!”
贾知县新近娶来的四姨太郑芝娟走过来,嘴噘得能拴住条老狗,绑住头老驴。她斜眼看着贾知县,阴阳怪气地说:“来到后衙卧房里了,还逞啥英雄!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急火烤焦的菜包子,包皮怪硬不中吃,一搦就成软蛋了。贼来了筛糠,贼走了耍枪,外强中干的家伙。别看你满身的横肉,割下来也难值半文钱。装了一肚子稀屎,见到有头有脸的人物,连狗熊都不如,还逞啥强,好啥胜。我看哪,还是做只乌龟好了,把你那肉头肉脑缩进龟壳里,一辈子别伸出来就是了。你要是往外一伸,准有人剁你那鳖头。”
贾知县本来是京城里街市上一个花花公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寻花问柳伤了元气,寻衅闹事坏了名声。在街道上当屠户的老爹,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才给贾金业捐了一个七品县官。
贾知县受任虎山县,旧性不改,顽劣的脾性,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品级比他大一点儿的,他甘愿变作一只哈巴狗,摇头摆尾说好话;在下属和老百姓面前,他就变成了一只狼,张牙舞爪要吃人。
贾知县满肚子的气,被晚饭挤出来了。门外乌鸦归巢时的叫声,惊醒贾知县。他要亲自去万花楼一趟,找章进赔罪,顺便讨个主意。贾知县清楚地知道,章进满脑子装的都是金钱和美女,绝不会拿出什么好主意。但是,贾知县还是去了,并且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为的是让章经历看看,马知府在上边哼哼鼻子,他贾知县在下边就雷厉风行。也好让章进回府衙之后,帮他贾知县多说几句好话。
牛目瞧人高,狗眼看人低。章进仗着他是马知府派来的差使,在万花楼的大厅里,居高临下,高低不领贾知县的情。
“强盗出在你虎山县,你当县太爷的不想办法,我是个局外人,能给你出个啥主意!谁绾的纥繨谁来解,谁招的鬼魅谁打发,又不是我要你这么办的。我是奉马知府的指令行事。咱闲话不说,废话不讲,我只等你五天。成不成,五天一过,我就回府,向马知府禀报。你这死固眼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章进翻着白眼珠子说的这番话,如海面上刮起的飓风,把贾知县推到礁岩上了。此时此刻的贾金业,前走无门,后退无路。
贾知县看看天,瞅瞅地,想想没有一点儿缓和的余地了,只得横下心,硬着头皮,调兵遣将,操练武艺,准备进山剿匪。
人走了背运,上到桃树上都有鬼,放个屁都砸脚后跟,连树叶落下来,头上也要砸出个血窟窿。贾知县越是急得心里冒烟,喉咙里喷火,时间越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三天的时间就流星一般过去了。贾知县被搅得昏头昏脑,坐卧不宁,寝食不安,热锅里蚂蚁一般,抓耳挠腮无主意,提心吊胆没办法。
不能再拖延时间了。第四天一大早,贾知县就下令发兵攻打虎头山寨。
出发之前,贾知县考虑到陈得冰在虎头山寨呆过几年,对山寨的地貌熟悉。决定让陈得冰领兵指挥。贺捕快坚决反对,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万一他怀恋山寨里的兄弟情谊,反戈一击,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贾知县听贺捕快说得有理,对陈得冰也产生了戒备之心,亲自率领县衙中的衙役民壮,浩浩荡荡地向虎头山寨进击
日将中午的时候,贾知县率领着衙役民壮,才来到虎头山下。贾知县向前看看,侧耳听听,四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高兴得简直发了疯,命令停下轿子。
轿夫刚刚把轿子停下来,贾知县就手掀轿帘,蹦出轿子,爬上一块大石头,挺起腰板,扬起胳膊,指挥衙役民壮攻打山寨。亲临战场的贾知县,要美美地当一回英雄。
衙役民壮们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往前走。贾知县不耐烦了,从大石头上滚下来,赶上去,朝前面民壮的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怒声怒气地呵斥:“快!快!妈的,蜗牛爬得都比恁快。慢腾腾的,啥时候才能取胜!”
“大老爷别慌,我看这里面有诈。”捕快贺亿孝匆匆忙忙跑过来,提醒贾知县。
贾知县求胜心切,哪里肯听贺捕快的话,小眼睛一瞪,说:“啥有诈没诈的!山寨里的乌合之众,懂啥㞗狗屁战争。趁他们还没有防备,赶快攻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快上,谁要是贻误战机,我砍谁的脑袋!”
“虎头山寨的强盗小觑不得。和他们打仗,官军已经吃过不少亏了。今天,无论咋说,也不能盲目把弟兄们往绝路上推。山寨里肯定有埋伏。他们张网捕鱼,正等着咱往网眼里钻呢。这样莽莽撞撞地上山,纯属自投罗网。等咱走进包围圈之后,要想退出来,就不可能了。”
急于求成的贾知县,哪里听得进贺捕快的劝阻,越发恼怒,跳起脚,吼得喉咙眼儿里打炸雷。
“以前打过多少仗,都是恁这些胆小鬼,左担忧,右顾虑,前怕狼,后怕虎,才被打败的。兵贵神速,你懂不懂!哪能像大姑娘上轿,扭扭揑揑,慢慢腾腾的!”
贺捕快见劝不动贾知县,也恼了,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扯得山响。
“知县大老爷,你是一县之长,堂堂父母官,无论大小事,都是你说了算,你要对俺这些弟兄们负责!万一指挥失误,你我都会成为罪人!”
贾知县一听贺捕快说他指挥失误,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跳着脚吼叫。
“啥!你说我指挥失误,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大老爷我啥时候失误过!只有恁这些人,目无余子,刚愎自用,不听号令,擅自行事,才导致失败的。怎能说我指挥失误!”
贺捕快还想争辩,贾知县把手一挥,说:“别说了,上次要不是你指挥作战不力,好端端一个县城,也不会让强盗夺去。我没治你的罪,就便宜你了,今天又来搅和。上一边蹲着去,我来督战。”
贺捕快悲叹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指挥衙役民壮们攻山。
那些衙役民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吭声,各自拿着枪,带着刀,极不情愿地往山寨里摸。
贺捕快看着衙役民壮们,心中一阵悲苦,面对大山,痛苦地吼起来。“虎头山哪,虎头山,这么多弟兄,要葬身到这儿了!”
衙役民壮刚刚走进山口,山梁上齐刷刷地站起好多人。手执弓箭的,箭搭弦上,拉出满月,箭簇像飞蝗一样,向衙役民壮身上射去。没拿弓箭的,搬起摆在身边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往衙役民壮头上砸来。数不清的石头顺着山坡,竞赛似地往下滚。攻山的衙役民壮躲闪不及,不是被箭穿透胸膛,就是被石头砸碎脑壳,呼啦啦倒下一大片。
贺捕快一看情势不妙,连忙指挥衙役民壮向后撤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山梁上的呐喊声,如雷响一般震撼着山谷。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挥舞着长矛大刀三节棍,如暴发的山洪,顺着山坡飞奔下来。
县衙里来的衙役民壮,平时里上街寻衅滋事,有施展不完的本领,和虎头山寨的强盗真枪真刀地对着干,霎时间失了魂,丧了胆,慌了神,乱了套,抱住脑袋四下里乱窜。
短兵相接,刚刚试刃,贾知县就败得一塌糊涂。侥幸能逃出去的,勉强能保住性命,惶惶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更有一些逃不及的,一个个倒进血泊里,变成刀剑下的冤魂了。
贾知县还没有进得山口,就见前面的衙役民壮一窝蜂地退下来。山口处的喊杀声撼天动地,震得贾知县的两只耳朵直叫唤。贾知县惊得大张着嘴巴,好长时间才结结巴巴地喊出声:“快!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轿夫们把贾知县像推碌碡一样,迅速推进轿内,抬起来,不顾山路的坎坷,轿杆的颠簸,一溜烟似的,一口气跑了五六里山路,见后面没来追兵,才敢停下轿子。
贾知县无论如何也闹不清楚,在京城的时候,上街打群架,没有一回不占上风,来到虎头山寨,三番五次和强盗交锋,每次都出乎意料地败得一塌糊涂。
贺捕快也退下来了,气急败坏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抖着衣襟往脸上搧风。
贾知县扒开轿帘,看到贺捕快,就想起战前两个人的争执,不由得眼中直冒火,心头直冒烟。
“恁这帮瘸驴瞎马,酒囊饭袋。平时装腔作势,有耍不完的威风。可一到战场上,一个个缩头缩脑,都变成胆小鬼了。不仅让强盗煞了士气,堂堂一个知县的满腹才华,也得不到施展。”
贾知县暗暗地骂着骂着,满腹的怨气都集中到贺捕快身上,怨贺捕快自负才高,自以为是,直后悔没有让陈得冰前来协助指挥。
正在和虎头山寨的强盗拼杀的节骨眼儿上,贾知县不敢立即拿贺捕快问罪。如果贺捕快被惹急了,惹恼了,一气之下,撂下挑子,就没有人不顾生命危险,给他收拾这惨败的局面了。
胸中憋的怒气实在无处发泄,贾知县照准前面的轿夫,狠狠地踢了两脚。
一惊一诧一乱,衙役民壮们就落花流水般地四处逃散了。兵败如山倒。仗,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继续打了。
贾知县进也难,退也难,命令队伍,驻扎在山洼里待命。硬着头皮继续攻打山寨吧,山寨里的设防布阵,贾知县一点儿也摸不清楚;撤兵回县城休整吧,今天已是第四天了,章进正在万花楼里等候好消息呢。贾知县非常清楚,章进是只赖皮狗,衔不住骨头,不会轻易离开,就是衔住骨头啃住肉,也是个好请难送的恶神。
贾知县愁得心里起圪塔,急得团团转,如热锅里的蚂蚁,火网中的马蜂,便门关不住,裤裆里湿了一大片。
贾知县领兵打仗是外行,却装有一肚皮的鬼点子。满县城的人都说,虎山县衙贾金业,一根毫毛上面,就绑着一个鬼点子。这些鬼点子,比山凹里的枯草还多,比山林中的腐叶还密。眼珠子一翻,就翻出一个鬼点子;肚脐眼儿一咕噜,就钻出一个鬼点子;就连走路放个屁,也蹿出几个鬼点子。
太阳西斜了。虎头山寨的强盗也没来追赶。衙役民壮们啃了些干粮,稍稍加以休整,各自散坐在山坡上等待命令。
贺捕快来到贾知县面前,非常严肃地说:“知县大老爷,你说,下一步该咋办?弟兄们浴血奋战,早已精疲力尽。咱都不是守山人,老在这儿待着,就是山寨里的强盗不来攻打,野兽也会来袭击。”
贾知县恶狠狠地看了贺捕快一眼,眨巴眨巴小眼睛,说:“刚才冲锋陷阵的时候,你不慌,现在倒慌了。没有人掂着刀追你,也没有人拿着枪撵你,慌个啥!坐下歇会儿,再回城也不晚。”
一口冤气,涌入贺捕快胸中。他心里头憋屈得难受,转回身,走了十来步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抱着腰刀,仰着脸看天上的火烧云。
夜色浓了,贾知县才让衙役民壮打道回城。走了一个多时辰,贾知县突然命令,要衙役民壮在山洼处一个村子外边停住。村中的邻舍,早已家家熄灯,户户闭门了。
贾知县来到衙役民壮面前,把那双小得可怜的眼睛眨了眨,干咳一声,说:“弟兄们,我贾某待你恁,还是蛮不错的。大家跟着我镇守虎山县城,风里来,雨里去,出了不少力,立了不少功。大家的耿耿忠心,贾某我感激不尽。今天,攻打虎头山寨,虽说没有攻下,但大家齐心协力,还是杀了不少山匪,为皇上立了一大功。咱们来攻打山寨,兵马未到,为啥虎头山的强盗就有防备了?最根本的,就是村子里边有刁民通匪。这村子离山寨最近,消息最灵通。咱们还没出兵,就有人通风报信,山上的强盗就做好准备了。通匪的刁民不除,咱们永远也别想打一场胜仗。为了防止刁民造反,我命令恁,趁着刁民已经入睡,挨门挨户,都给我砍了,大人小孩,一个不留。”
贺捕快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忙赶过来说:“知县老爷,你是虎山县的一片青天,做人要有良心,说话办事儿,得顺从民心民意。杀人灭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事儿啊。”
贾知县瞪了贺捕快一眼,恶狠狠地说:“又是你!三番五次和我作对。是保他们的脑袋,还是保我的脑袋!我要剿灭通匪的刁民,不能让山匪的势力壮大。你要是再贻误战机,我砍掉你的脑袋!”
一个年轻的民壮连忙跑过来,战战兢兢地跪在贾知县面前,可怜巴巴地说:“知县大老爷,你是俺虎山县的父母官,请你高抬贵手,放了这些百姓吧!俺爹俺妈,都在村里住着,家里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妹妹。他们都是良民,都是无辜的!”
贾知县飞起一脚,面前跪着的民壮惨叫一声,向后倒下去了。
“恁这些人,怪不得打仗不力,原来都和山上的强盗一个鼻眼儿出气。不杀掉你们,山匪永远也别想剿灭!”
贾知县抽出腰里挎着的长剑,直朝那个年轻民壮的前胸刺去。
“住手!”贺捕快一个箭步冲上来,用身子挡住那个年轻的民壮。贾知县刺得凶猛,收手不及,剑锋照准贺捕快的胸膛,穿进去了。
贾知县一看刺中的是贺捕快,握剑的手猛一颤抖,松开来,吃惊地向后退了几步。
“好你个贾知县,你……你……”
贺捕快双手猛然抱住剑柄,瞪着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看着贾知县,身子一歪,倒在血泊中了。
那个年轻的民壮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抱起贺捕快,摇晃着他的尸体,一边哭,一边喊:“贺大人,贺大人!”
贾知县一不做,二不休,从贺捕快身上拔出长剑,又刺进那个民壮的胸膛。转过身,发疯似的,掂着血淋淋的长剑,指着贺捕快和年轻民壮的尸体,声音提高很高。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这些衙役民壮,在虎山县衙当差,吃着衙门的粮,住着衙门的房,就得听衙门指挥!谁要是再不听号令,不管是谁,这两个人的下场,就是榜样!谁不冲杀,我就先杀谁!快给我杀,按送过来的人头,论功行赏!”
衙役和民壮们,看看倒在地上的贺捕快和那个年轻的民壮,吓得胆颤心惊,没有办法,只得散开来,向居住在山村中的老百姓家里摸去。有许多心慈手软的,面对老百姓的哭嚎,实在狠不下心,干脆拖着刀枪,偷偷地摸到村外,躲进大森林中,不住地抹眼泪。
一些穷凶极恶的衙役民壮,闯进一户户善良的人家,逢人便砍,见财物便抢。更惨的,还是那些无辜无罪的少女,惨遭凌辱后,也不放过。他们的头颅被割下来,和父母兄弟的头颅绑在一起,去贾知县那边报功。
这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世间悲剧,一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可怜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老百姓,做梦也料想不到,无缘无故,会遭到如此惨的屠戮,不明不白地被冠上通匪的罪名,走上了通往枉死城的道路。
贾知县在村头的大道上,啃着随身携带的鸡腿,听着村中难民的哭喊与惨叫,脸上浮着一层狰狞的笑。
早年间京都发洪水。洪水冲破堤岸,卷进城里,全城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拼命奔逃。那些喧闹声听起来,和这声音是多么相似。那时节,小小的贾金业站在楼窗口,看着穷苦人在洪水中挣扎着被卷走,笑得肚子都疼了。今天的贾知县,肚子没疼,心里倒有说不出的惬意。
在京城时,贾金业经常到父亲开的屠宰场里,看屠夫们杀猪宰羊。刚刚还是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眼之间就血流满地,到死也不闭眼。屠夫剥皮的时候,那些失去生命的猪羊,肌肉还在颤动。贾金业非常欣赏屠夫们的本领。他们手脚麻利,进刀迅速,面对惨叫的猪和羊,从不手软。剥皮剔骨,他们举起砍刀,唰地劈下来,整块肌肉裂成几片,整根骨头断作几节。屠夫们专拣最好的肉送给厨子,做成美膳。贾金业吃着,格外爽口。
现在,贾知县耳边听到的,仍是屠夫们挥刀割肉的霍霍声,砍骨头的叭叭声。他不会吃这些死亡者的血肉做成的佳肴,他要用这些死亡者的头颅,去府城邀功。一来显示他剿灭匪患有威力,二来显示他统治黎民有能耐。
暗夜里,稀零零的几颗星星悬在空中,看到人世间的惨剧,吓得目瞪口呆,悄悄地隐遁到浓云背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