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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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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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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三十五章 剿匪患哥哥怪妹妹 守山寨妹妹怨哥哥

严景信得到敫凌霞用生命带来的消息,正准备带领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投奔李自成的队伍。可是,还没等他出发,马知府的队伍就来了。

马知府率领的队伍,来得突然,来得凶猛。队伍来到虎头山下,并不急于攻山,却在山寨四周安下营盘,布下岗哨,把虎头山寨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严景信听得打探的兄弟来报,急忙忙出外观阵。虎头山寨对面的山坡上,旌旗蔽日,散乱在山坡草地上的营帐,一个挨着一个,像暴雨过后烂木头上冒出的毒蘑菇。数不清的官军,明盔明甲,在营帐前来来回回地晃动。帽顶上,枪杆上,旗杆上的红缨络,简直是刑场上屠刀掠过后,洒下的一滩一滩殷红。

严景信看着看着,脸一下子阴沉起来,眉宇间深深地刻出两道沟壑。

先前,贾知县率领衙役民壮攻打虎头山寨,一进山就大呼小叫,造成一种势不可挡的氛围。严景信在山寨审时度势,瞅准机会,一声令下,凭借险峻的山势,居高临下压下来。贾知县胸无城府,束手无策,吓得目瞪口呆,双股打颤。面对虎头山寨的强盗,衙役民壮胆顫心怵,还未交战,就乱了方寸,失去斗志。双方开战,刀枪见红。那些衙役民壮,胸膛就卟卟冒血,头颅就滚滚落地,实在支撑不住了,一个个丢盔撂甲,纷纷向后溃退,恨不得多长出几条腿,再生出几只翅膀。

现在,眼前的景象却大不相同。马知府率领的官军,经过周密的谋划,先在山下安营扎寨,不慌不忙地布置营垒,等待作战的最佳时机。马知府老谋深算,眼睛一眨,就有一个鬼点子,眉头一蹙,就有一个新花招。要识破他的阴谋诡计,严景信感到费力劳神。

周矩辉来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嗡声嗡气地说:“严大哥,面对强敌,咱该咋办?趁他们还没有安顿下来,出其不意,发动进攻吧。打他个措手不及,端掉他们的营寨。”

严景信摆摆手说:“慢着,寡不敌众,这样贸然应战,势必弱不胜强。快把弟兄姐妹召集到龙虎厅,我有话要说。”

夏忠庭、卢涛,还有吴海云、白剑萍等人,刚刚到龙虎厅里坐下,就有打探的兄弟来报。“禀报严大哥,山西边有大部队出现,也不攻山,在山对面安下营寨。”

严景信吩咐:“再去探看。”

这个打探的兄弟刚刚退去,又有一个打探的兄弟进来,慌慌张张地说:“禀告严大哥,官家的队伍来了,在山北边的斜坡上安下营寨,密密麻麻都是兵。是攻是守,请严大哥定夺。”

严景信刚刚打发走那个打探的兄弟,看守山南坡的兄弟就来了。他报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严大哥,山南来的官军,在山下安了营寨,领兵的不是别人。”

“是谁?”

“就是叛徒陈得冰。现在,他正在山下观阵呢。咱不如一鼓作气攻下去,要了他的狗命。”

“你先下去吧,好好地观察官军动向,有情况及时禀报。”

“是!”看守山南坡的那个兄弟答应一声,退出去了。

严景信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兄弟姐妹们,官军四面围山,并不是一处的兵马。怪不得连府里的丫环,都舍命来山寨报信。大军压境,情形严峻!万一失利,咱这些兄弟姐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咱必须商量一个万全之策,保存山寨的力量,将来和李自成的义军会合,洗却强盗的名声,真正成为堂堂正正的义军士卒。”

龙虎厅里,周矩辉、夏忠庭等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短暂的沉默之后,就各自讲了各自的看法。一时间,龙虎厅里热闹起来,众头领一个个出主意,想办法,挽救山寨的局势。

敌众我寡,万万不能分散兵力,四面迎敌。只能集中力量,找准官军最容易攻打的一面,奋力拼搏,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出去。李自成的队伍和张献忠的队伍,已由安徽西进,快要打到鄢陵、许州了。众将士冲出去之后,就找李自成入伙儿。突围的时间,就定在夜深人定之后,朝山南进攻,专打陈得冰。

严景信命令夏忠庭等人,各领一队人马,待天完全黑下去之后,听他的号令。和官军交锋,不准恋战,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突围成功后,带领部下的人马,往许州方向转移。要是在许州找不到李自成,就继续向东,经鄢陵、过商丘,直指安徽地界。拼着性命,也不准把兄弟姐妹丢下。

头领们的意见统一之后,严景信立即吩咐,军情紧急,做好准备,马上投入战斗。

虎头山寨,各路要隘都有一位头领把守。东边严景信,西边周矩辉,南边卢涛,北边夏忠庭。各处要隘又派一人协助。白剑萍协助周矩辉,吴海云协助卢涛,蔡顺英协助夏忠庭。秦世锋来到虎头山寨,入伙儿当了一员猛将,主动要求去东边的山口协助严景信。

吴海云来到山南隘口,向山下一望,不觉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轻轻喊出声来:“的确是他!”

山脚下,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攻打山寨的官军。像气候变换前行雨的蚂蚁,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前,操练兵马。

陈得冰骑着一匹黑碳似的战马,腰间挎着一口大刀,贼头贼脑,正在山前观阵。

新来虎山县上任的知县,骑一匹青鬃马,走在陈得冰前面。腥红的官服,看样子湿透了汗水,洇得鲜不鲜,暗不暗的,似乎沾染着赌场里流出来的血污。

吴海云认为自己的眼睛看岔了,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定睛再看。不错,是他,还是他。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堂,一举手一投足,都非常熟悉。吴海云的心里如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辛,都翻腾起来,涌上喉咙口,搅得她的五脏六腹里,如狂风卷起浪涛,野火焚烧着林木。

在山下指挥督战的新任知县不是别人,正是许多年没有见到过的哥哥吴海明。

吴海明是吴克宏的二姨太杜艳霞所生,是吴家大院后辈人中唯一一个男孩子,名正言顺的吴家少爷,吴海云不同母也不同父的哥哥。

在当地,有一个串村走户的杜家戏班子,作为一个地方戏的草台班子,经常在虎山县一带搭台演戏。戏班子里有一个唱贴旦的,本名杜艳霞,是杜老板收养的一个螟蛉义女。在杜老板面前,杜艳霞名义上是杜老板的干闺女,可一卸妆下场,就被杜老板抱到床上,几番恫吓,几番温存,种下了一颗不该种的种子。杜家戏班来吴家湾子演戏,杜老板看到吴克宏的目光尽往杜艳霞的身上瞄,就借助风势放纸鸢,把杜艳霞当作人情,送给吴克宏做了二姨太。杜艳霞过门刚刚七个月,就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吴海明。吴克宏是财主家的纨绔子弟,生下来就在福窝里吃喝拉撒睡。长大成人后,一见女人就流涎水。由于荒淫过度,泄干了体内精元。吴克宏在大太太郝梅身上,种下的不是瞎子就是秕子,连一棵苗还不曾出土,就命归西天了。人们都说,七成八不成。吴克宏哪里知道内情,只想是早产婴孩儿,把吴海明当作自己的骨血,捧在手心里,百般地疼爱。吴海明哪里知道生身父亲是谁,就认吴克宏为爹,成了吴家的少爷。

后来,吴克宏强娶而来的三姨太薛玉娟,等一下一个女儿,取名吴海云。

四年前,吴海明被送往府城读书,府衙里的通判杨钊,看吴海明聪颖好学,有意招他为婿,跟自己的独生女儿杨红莲定了亲。吴家大院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抄没之后,又接二连三被官府抄没。吴家大院一蹶不振,迅速败落下来。吴克宏被贾知县抓往县城,关押在县衙马房里。整个吴家大院,转眼之间,就树倒猢狲散。杜艳霞顾不得许多,急匆匆赶往府城,找他的儿子吴海明。

吴海明刚刚从京城里交卷回府,一见母亲,鼻腔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几年不曾谋面的母亲杜艳霞,面目憔悴,好像刚刚害过一场大病。吴海明听母亲诉说家中的不幸遭遇,气愤不过,发誓要为父亲报仇雪恨。无奈马知府受了贾同知许多贿赂,百般呵护贾同知。杨通判仗着和马知府还有着掂算盘才能算出来的表亲关系,想从中通融通融。无奈一表三不亲,再表断了筋,马知府横竖都不买杨通判的账。杨通判也碍于官员之间的面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海明要为父亲报仇的事情,也就搁置起来了。

严景信攻下虎山县城,吴克宏侥幸没被杀掉。他领着丫环阎瑞香,刚刚逃到城外,就嫌弃阎瑞香是个累赘。走到大山深处,吴克宏就害了阎瑞香的性命,掠取她随身携带的珠宝,一路上跋山涉水,来府城找到吴海明。

吴克宏一见到吴海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遭遇。那股伤心劲儿,简直要把满腹的肠胃都变成泪水,从眼睛里泼洒出来。

吴海明看着吴克宏的可怜相,听着吴克宏声泪俱下的哭诉,气得两眼都要冒出血来。他又恨又痛,又气又怜,搓手跺脚也没有办法。

吴海明恨猪狗不如的贾金业,竟然不顾官场的规则,胆敢骑在父亲吴克宏的头上屙屎撒尿,让他一个风生水起的吴家大院,在虎山县失去赫赫的威风。吴海明又为自己感到痛心,自打到府城读书以来,只知道埋头读书,从未关心过吴家大院的事情,以致于闹得家破人亡,一败涂地。吴海明又生吴克宏的气,要不是父亲欺软怕硬,对贾金业百般巴结,对乡亲们百般凌辱,方圆几十里地赫赫有名的吴家大院,也不能败得这样快。吴海明又可怜吴克宏,尽管吴克宏对上像只狗,对下像只狼,可毕竟还是他吴海明的父亲。父亲有了这样的境遇,虽然说是咎由自取,但是,作为在吴家长大的吴海明,也不能容忍别人随意侮辱。恨过、痛过、气过、怜过之后,吴海明恨恨心,有朝一日得遇机会,一定要为这个行将灭亡的吴家报报仇,雪雪恨。

说来也怪,真是无巧不成书,没云难下雨。贾知县斩杀无辜的老百姓,撒了个弥天大谎,谎称剿灭了虎头山寨的强盗。马知府就渠引水,报知吏部得知,调贾知县到府衙担任指挥同知。贾同知来府衙上任,和马知府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真是鲇鱼找到了鲇鱼,蚂虾找到了蚂虾,苍蝇聚在粪堆上,和马上扭结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杨通判唉声叹气一段时间后,重新振作起来,拐弯抹角,要通过各种人情关系,耗费大量财礼,买通皇上身边的大臣。无奈山高路远,紫禁城高墙深院,阻隔了和外界相通的天和地。皇帝身居皇宫,大事小事,专听大臣朝堂禀报,谁好谁孬,谁升谁降,全仗大臣搅舌如簧。大理寺一道公文,吴海明填充了虎山县知县的位置。

吴海明年轻力盛,带着家眷杨红莲,车马侍卫一大群,鸣锣开道,声威赫赫来到虎山县城就职。

吴海明不再是吴家湾子土财主家的公子哥儿了,摇身一变,以皇帝命官的身份,成了虎山县的地方官,气也粗了,胆也壮了。在大小衙役面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在各个丫环奴仆面前,指手画脚,盛气凌人。

吴海明下车伊始,看到被贾金业洗劫一空的县城,如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他感到自己的肩膀太稚嫩,似乎有挑不起知县这一重任的感觉。街市上萧条冷落,县衙里空虚悲凉,目到之处,千疮百孔,不是房倒屋塌,就是河干树枯。内蓄不多,外债不少,他就是耗费半辈子心血,也补不住这样的亏缺,填不满这样的窟窿。要重整虎山县,吴海明显得力不从心。他抬头看看天,天空中飘浮着的那几块白云,也沉默不语,无法告诉他如何收拾眼前的破败局面;他低头瞅瞅地,地面上干枯得要死的几棵蒿草,也垂头丧气,不替他谋划能够起死回生的良略妙计。

吴海明恨贾知县的狠毒无赖,来虎山县城上任的第二天,就向马知府投了一状。一纸公文,将贾金业离开虎山县城时的所作所为,诉了个淋漓尽致。马知府接到诉状,不但没有下令追查,反而将脸阴沉得要下冰雹,埋怨吴海明是井底的蛤蟆,不知道天高地厚。黄嘴叉子还没有褪的孺子,不会混人办事。惹得他的岳父杨通判,专程来县衙把他臭骂一顿。要他以后为官做事,眼睛要睁得大一些儿,脑袋瓜子要灵活一些儿,为人处世,必须看风使舵,能进则进,能退则退,可不能大脑一根筋,像没头苍蝇一样瞎闯乱碰。弄不好连身家性命都得赔进去。杨家只有杨红莲一个女儿,娇滴滴一个女孩儿家,珍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生怕磕着碰着了。仕途险恶,万一有个风吹草动,都比伤风感冒厉害。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的妻子想想。

杨通判把吴海明数落得眼不敢睁,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杨红莲有心为丈夫辩解几句,无奈在父亲面前,也不敢开口。一只虱子想顶起一床被子,肯定是痴心妄想。江河日下,一个新上任的县官,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能坐着漏船顺水漂,遇到浅滩怕搁浅,遇到湍流怕翻船。吴海明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也得想修缺补缝的办法。经过几个白昼的对日蹙眉,几个夜晚的对月长叹之后,他只得忍气吞声,耐着性子,筹措资金,重修衙门,重整山河。

吴海明接到马知府联合兵力攻打虎头山寨的命令,心中那片晴朗朗的天空,突然间布满阴云。城内资财空虚,民心思反,官心混乱,军心涣散。原来守城的民壮,本来就厌倦遇刀毙命的战争,十有八九离职返乡。吴海明新从乡间招募而来的民壮,还没来得及集中训练,就要出征作战,简直是向老虎嘴里送肥肉!更何况,自己的妹妹吴海云,还在山寨里伴强盗。可是,军令如山,吴海明纵然长着十颗脑袋,也不能违抗。他左思右想,别无良策,只得勉强亲自率领衙役民壮,围攻虎头山寨。令吴海明侥幸的是,马知府的大队人马也来围剿匪患。吴海明这才心存一线不死的希望,来虎头山下安下营盘。

根据马知府的精心安排,吴海明率领着刚招募来不久的衙役民壮,来到虎头山寨南边预定的山坡上,刚刚搭好帐篷,也来不及喘息,就派陈得冰出营查看地形,确保战事对自己不利的话,进进退退,也能有个方便。

陈得冰投降贾知县,想在贾知县的残汤剩饭中捞一点儿油水。令他意料不到的是,贾知县去府城上任的时候,把他一个陈得冰,更像甩掉一根毫无用处的鸡毛一样,甩到一边去了。陈得冰怀着满腹的懊丧与冤屈,来求贾知县。

贾知县的小眼瞄着陈得冰,不屑地说:“不是我不带你去,而是马知府对你不感兴趣。自你投诚以来,鞍前马后跑来跑去,一心一意帮我干事儿。整个前衙后衙谁不知道,我已托人向马知府提过几次了,马知府嫌你在虎头山寨待过,还没有完全摆脱强盗身上的匪气。在马知府面前,我这张铁嘴都磨破了,他就是死死抱着葫芦不开瓢。现在,我连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都带不过去,只有先让你委屈一下了。你暂时留在县城当差,待我在府衙里安顿好了,一定想办法让你过去。现在,要是硬想跟过去,马知府不光对你不好,弄不好,跟我还过不去呢。”

陈得冰听了,眼睛瞪得像两个充满气的猪尿脟,喉咙口像有一团棉絮塞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初在一个县衙里当差,如果不和当官的顶牛,叫往东走,不向西行,说让放火,不去点灯,也早已官运亨通,出人头地了。千悔万悔,后悔自己一时血迷心窍,千怪万怪,全怪自己一步走错百步错,一怒之下,去到虎头山寨,有官无禄,被贾知县抓住要砍头。他机巧善变,委曲求全,虽然保住性命了,却落得上不上,下不下,官不官,民不民,忠不忠,奸不奸。无论谁看见他,不是讥讽,就是挖苦,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虽说心有不甘,但事到如今,也只好乖乖地留在虎山县城。没有县官接任的日子里,陈得冰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走花街,串柳巷,欺行霸市,酗酒作乐,闹腾了好几天。

将灭的死火,一遇到微微的风吹,就会重新燃起明火;冻僵的蜈蚣,一遇到合适的温度,就会重新爬出地表。待到吴海明前来上任,陈得冰像卷进深深漩涡中的落水者,忽然遇到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块舢板一样,满腹的希冀重新涌上心头。他要紧紧抓住吴海明这根救命的舢板,决心全身心地投靠吴海明,成为吴知县身边的一个红人,在他人生的征途中渡过险境,迎来光明。

这次攻打虎头山寨,陈得冰有他自己的打算。如果剿灭了虎头山寨的强盗,对自己来说,有三个方面的好处。第一,他可以不受严景信的威胁,如果剿灭不了,严景信什么时候抓到他,他纵有十条性命,也难保住一条。第二,他可以表明对吴知县的耿耿忠心,得到吴知县的信任,以便提拔重用,从此仕途顺利,鸿图大展,实现他渴求的夙愿。第三,他可以在虎山县里独霸一方,在吴知县这一保护伞下面,顺风顺水,为所欲为,尽情享受渴望已久的欢心与快乐。

吴知县一说要亲自出征,剿灭虎头山寨的强盗,陈得冰竟然忘掉自己一顿饭能吃几个馍,能喝几碗粥了,竭尽全力,帮助吴知县准备攻打山寨的军马粮草,并且毛遂自荐,做了民壮的总指挥。

陈得冰刚刚走出营帐,就被山头上的吴海云看到了。

吴海云立在山梁上,看到陈得冰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一种上当受骗的侮辱感,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

先前,陈得冰在吴海云面前所献的殷勤,现在,在吴海云看来,完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山猫子给鸭磕头,纯粹是对她青春情感的疯狂亵渎和玩弄。吴海云恨不得立刻冲下山,把陈得冰撕成八大块,抛到山沟里喂野狼。她目不转睛地看了陈得冰一阵,心下里狠狠地说:“陈得冰,你个不是人造的孬种,头上长疮脚底下流脓的狗东西。咱骑着毛驴看账本,走着瞧。恁姑奶奶今天就送你回娘胎!”

可是,走在陈得冰前面的那个人,竟是和吴海云一同长大的哥哥吴海明。吴海云的心情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小时候时常呵护她的哥哥吴海明,这一次相见,竟然变成进攻她借以栖身的虎头山寨的敌人了。

贾知县离开县城,严景信攻到城里,一把火烧了县衙。率领着兄弟姐妹退居虎头山寨,派手下的兄弟打听李自成的下落。得知李闯王的队伍,和张献忠联合,快要打到鄢陵、许州了,严景信心中大喜,准备率领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望东而去。可是事与愿违,严景信还未出山,马知府就把山寨团团围住了。

虎山县新来了一个姓吴的知县。吴海云初听人们传说,心里还不大相信,这个新来上任的吴知县,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哥哥吴海明。今日一见,吴海云着实大吃一惊。这个来虎山县收拾破烂山河的新任知县,真是她的哥哥吴海明。

吴海云看到吴海明在山下安营扎寨,心中五味杂陈。她惊怪,她悲叹,她埋怨,她迷惘。哥哥啊哥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虎山县任知县。大明朝的天下这么大,哪里的五谷杂粮不能吃,哪里的山水不养人,哪一个县城不能去啊,偏偏要到这里来。现在,一个吴家大院里长大的兄妹俩,竟然成了敌对的双方。战场上相见,无论谁手里的刀枪,都不是专吃素食的斋公。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要是抓住你,你的妹妹吴海云,是关了你,杀了你,还是饶了你,放了你呢?我这当妹妹的,能忍心让你这当哥哥的,死在虎头山寨兄弟姐妹的手里吗?要是山寨失守了,官军抓到我,你这当哥哥的,是关了我,杀了我,还是饶了我,放了我呢?到时候,面对你的妹妹,你杀不得,放不能,左右为难,进退无路,骑虎难下啊。哥哥啊哥哥,你一个读书人,知书明理,的确不该来虎山县任职啊!咱虽说不是一母同胞,毕竟同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同在一家大院里玩耍,同在一口锅里捞过稀稠啊。小时候,你领着我玩,捉迷藏,过家家,掏鸟蛋,折纸鸢,玩得无比开心。太阳还没有出来,你就背着我,到豆子地里捉蛐蛐。太阳落山了,你才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往家里走。现在不同了,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七品县官,掌管着虎山县方圆二百里的山山水水。而我呢,被逼上山落草,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强盗。烽火硝烟中,你我之间,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可是回到家里,咱还是藕断丝连的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咱各自的出身,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不来虎头山寨,我的苦衷,你是不会明白的。无论怎么说,咱这份儿兄妹的情缘,纵使各自死到对方的刀枪之下,也是永远泯灭不了的。

童年的时候,吴海云到街上玩耍的兴趣一起来,不大喜欢聚众玩耍的哥哥吴海明,经不住吴海云的闹腾,往往牵住她的小手,来到大街上,不是看舞狮子,就是看斗蟋蟀,再不然,和村里的孩子列成两队,相互间挑兵点将。吴海云从小争强好胜,如果挑不到她,她就拉住哥哥的胳膊,一边撒娇,一边抹眼泪。后来,再玩挑将军的时候,两方列队的顽童,往往都挑吴海云做将军。吴海云高兴得两只眼睛眯成两道缝,两片嘴唇弯成一弯上翘的新月。她迈开小腿,甩着胳膊,像一条小鱼,一蹦一跳地在两个队列之间来回游弋。

那时节,在吴海云眼中,吴海明是一个最懂得事理的大哥哥,在孩子们中间一站,俨然一个军师,运筹帷幄之中,能决胜千里之外,怎么玩都由他说了算。

吴海明对吴海云最疼,最爱,最关心,最体贴。渴了,给她买糖糕,饥了,给她称馃子。吴海云不喜欢把蝈蝈、蟋蟀和小鸟之类的生物装进笼子里玩耍,吴海明就专门捉些来让她放生。

随着年龄的增长,兄妹俩的脾气也渐渐现出明显的不同。哥哥吴海明,生得白净面皮,办事斯斯文文,专爱舞文弄墨。“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常常挂在嘴边,如和风细雨,绵绵蒙蒙;“丧乱既平,既安且宁”,往往吐出唇外,如行云流水,汩汩荡荡。妹妹吴海云,长得身强力壮,做什么都风风火火,专爱舞枪弄棒。弹腿一跃,疾如闪电,往往带出一阵强风;矬身下蹲,雄似猛虎,常常震得山摇地动。街坊们都说,送子观音误判雌雄,吴员外的后代,男孩儿女孩儿托生颠倒了。吴海明去府学读书之后,吴海云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他一面。现在,谁知道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吴海云心心惦念着的哥哥,竟然在营帐对峙刀枪林立的战场上相逢,成了势不两立的敌对双方。

吴海云心中暗暗地说:“哥哥啊哥哥,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海云妹妹,被咱那个不长进的爹逼得无法藏身,被恶毒的贾知县害得无处躲命,才到虎头山寨落草的啊。”

吴海明在衙役民壮的护拥下,骑在马上,一抬头,一仰脸,看到吴海云,心头猛然一惊,如千斤重石砸在心瓣上。

母亲杜艳霞去府城的时候,把家里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全告诉给吴海明。那时候,吴海明听起来,如幼年时期母亲给他讲的童话一样,总有点儿不大相信,总是埋怨父亲平时对乡亲们太刻薄,招惹得村里人都以他为敌。

吴海明来虎山县上任前夕,逃往府城的父亲吴克宏,就在儿子面前,一丈水一丈波地数说吴海云。说她是一个不孝之女,不尊父母之命,任性胡来,看着贾知县后衙的大楼,死活就是不登楼梯,害得好端端的吴家大院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时候,吴海明十分吃惊,对吴海云产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惋惜,也派生出难以言表的恨意。来到虎山县,吴海明想找到吴海云,劝她悬崖勒马,改邪归正。无论如何,反叛朝廷,总是大逆不道的举措,十恶不赦的重罪。要是被官府抓住,不但自身难保,还要家灭九族。可是,现今的虎头山寨,具有虎踞龙盘的险要地势。山寨里的强盗,已经不是一般的响马草寇,而是训练有素的能兵强将。山寨四周,防守甚严,吴海明想见吴海云一面,也无能为力。

吴海明看着山梁上的吴海云,心里酸酸的,引起他过去对妹妹那份儿疼爱。他默默地怪罪吴海云不争气,闹得家没了家,门没了门。吴海明奉命前来剿匪,自己的妹妹吴海云也在被剿之列。双方交兵,刀枪总是要见红的。面对吴海云的头颅,他是不顾兄妹情分,一刀砍下去呢,还是念其兄妹的情分,心慈手软,放她一条生路呢?要杀妹妹,吴海明心中不忍,放走妹妹,马知府会要吴海明的性命。别说保不住七品县官的乌纱帽了,说不定身在府衙任通判的岳父杨钊,还要受到牵连。

看着山梁上的妹妹吴海云,吴海明不敢往下再想,双手握成喇叭筒,向山上喊话:“山梁上站着的,是海云妹妹吗?我是恁哥哥海明!”

吴海云听到吴海明的声音,也朝山下喊:“海明哥哥,我是恁妹妹海云。多年不见,我很想你!今天,咱是两军对垒,刀兵相见。哥哥,你有啥须要交代我的,就尽管说吧!”

“海云妹妹,我是奉命来围剿山寨的。仗一打起来,虎头山寨就会变成血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趁还没有发动进攻之前,你最好是,带着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投降。有我在这儿站着,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手指头,我也不伤害你领来的兄弟姐妹!”

“哥哥,你的话我相信。但是,尽管你不杀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马知府也要杀他们。我不能坑害这么多兄弟姐妹啊。你要是还念其咱是兄妹的话,就率领你的手下,撤出虎头山。俺全山寨的兄弟姐妹,都感你的恩,承你的情。你读过很多书,是个有知识、有学问、知书达理的父母官。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穷苦人。我相信,你一个堂堂的七品父母官,决不会是非不分,滥杀无辜。”

“海云妹妹,山寨里的人,是不是无辜的,咱先搁下不说。你愿意领他们下来,就领他们下来。我会向马知府求情,保他们平安无事。你要是不愿领他们下来,你一个人下来也好。免得仗一打起来,刀枪都没长眼睛,万一碰着你了,流血事小,丧命事大。”

吴海云站在山梁上,哈哈哈地笑了一阵,说:“好一个仁慈的哥哥呀,要是真有兄妹之情的话,你就立马撤军,去安抚良民,把陈得冰那个奸贼留下。我要亲手宰了他,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报仇!陈得冰是个流氓无赖,最不可信任的龌蹉小人。”

吴海明斜眼看看陈得冰。陈得冰满脸涨得紫红,像煮熟的猪肝一样,僵在脸上的神情,显得非常难堪,哭又不是哭,笑又不是笑。

“知县大老爷,咱这是两军对垒,刀枪都是铁铸的,心肠不能太软。既然她不把你当哥哥看待,你何苦要看顾她呢!不要跟她多费口舌了,待会儿刀枪相见吧。”陈得冰听不得吴海云的喊话,慌忙对吴海明说。

“她不是恁妹妹,你当然不心疼。告诉弟兄们,俺妹妹还年轻,不懂事。刀枪相见,谁也不能伤她。”吴海明瞪了陈得冰一眼,说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陈得冰辩驳。

北边天空中涌上来一大片阴云。西斜的太阳,默默地躲进黑黑的云层后边,不再看虎头山寨的拼杀。

前来攻山的官军,发出一声呐喊,从四面八方向山寨发起猛烈的进攻。顿时,双方战鼓的声音,震得天上的阴云也瑟瑟发抖。

山寨的东边,马知府亲自督战。山寨的西边,贾同知亲自指挥。北面的杨通判,让他的心腹作先锋。南边的吴知县,让陈得冰打头阵。

一时间,鼓声震天,旌旗蔽日,刀枪过处,烟尘弥漫。

陈得冰骑在马上,挥舞着大刀,指手画脚,东捣西戳,督促衙役和民壮,竭力向山寨进攻。

眼看官军就要冲上来了,卢涛和吴海云,指挥守山的兄弟姐妹,一齐拉弓射箭。

冲在前面的官军,正走得呼呼喘气,突然之间,数不清的利箭,居高临下飞过来,射得他们人仰马翻。中箭身亡的尸体,从半山腰里滚下来,有的挂到树梢上,有的绊在石缝间,大山拦不住的,一直抛到山涧里。

第一次冲锋不成,山下的官军又来第二次。守山的兄弟姐妹不慌不忙,这一次不光放箭,还有许许多多摆放在阵地上的石头,照准攻山官军的头颅,下冰雹一样猛力往下掼。冲在前边的官军,砸着头颅的,脑袋开花;砸着腰际的,脊椎错节;砸着大腿的,股骨断裂。肌肉做就的身体,抵不过岩石的冲撞,利箭的穿刺,纷纷向后败退。

官军仗着人多势众,一连发动五次进攻,都被山寨的威势压下去了。

山寨四面防守严密,官军一次次的进攻,一次次的失败。眼看天将黑了,虎头山寨还不曾攻下。马知府气急败坏,贾同知傻鼻子傻眼,杨通判心急如焚,吴知县担惊受怕。

又进攻两次,天就黑下来了。虎头山寨没有攻下来,官军们却死伤惨重。马知府下令鸣锣收兵,停止进攻。无伤的,去营帐里吃饭歇息,等候命令;受伤的,躺在地铺上流血、呻吟、挣扎。

山寨里守山的兄弟姐妹,也有伤亡,但凭借着险峻的山势,伤亡不太惨重。四下里官军停止呐喊,山寨里守山的兄弟姐妹,一个个精神抖擞,坚守岗位,不进不退。

留在山寨里的一些老弱,在薛玉娟的带领下,把山上所有能吃的,做成干粮,分发给各处守山的兄弟姐妹。单等严景信的突围命令一下,就勇猛地冲杀出去。

黑暗,渐渐地漫过来,噬啮着虎头山。不多一时,整个虎头山寨,就被黑暗吞没了。四周阴云密布,无月无星。虎头山寨在千岩万壑之间,像青铜铸就的巨幅雕像,威武不屈,坚不可摧。

撤回的官军都缩进营帐,养精蓄锐,准备天一亮再次发起进攻。

夜来的山风,带着哨音,在峰峦间扯天扯地呼啸,像魔窟中厉鬼的嚎叫。虎头山寨四周,只听见旌旗猎猎作响,像魔鬼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马知府和贾同知,勒令各处攻打山寨的队伍,一方面加强岗哨,一方面召集各部将领开会议事,发誓不拿下虎头山寨,就不撤军。困也要把虎头山寨的强盗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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