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腥风血雨的厮杀过后,大山里很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星星都躲进厚厚的云层后面,连脸都不露一下。山风,也好像窒息了一样,也不来轻摇光秃秃的树枝,抚摸干枯枯的草叶。
实实在在,严景信都没有料到,失踪多年的父母,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深山里躲藏着,竟然离虎头山寨那么近。眼看着一家人就要团聚了,可是,当他怀着满腹的希望来喊妻子的时候,赵淑芹的魂魄偏偏离开人世了。
严景信五内如焚,双手抱起赵淑芹,痛不欲生地呼喊一阵,不见妻子有任何气息,才把妻子慢慢地平放在山坡上,转过身,直径朝山洞走去。
“严大哥,你要干啥!干爹干妈还在睡觉。他们的身体本来就弱,深更半夜,能经得起惊吓吗?等到天亮了,咱就是不去叫醒他们,他二老也自然会起来。”吴海云赶上来,拦住严景信。
“三年了,得不到他俩的一点儿音信。好歹找到了,我要跪在他俩面前,给他俩磕几个头,叫一声爹妈。你拦我干啥!他们不是你的生身父母,说到底,你没有这份儿感情。”严景信推开吴海云,急切地说。
“谁说我没有这份儿感情!你知道吗,严大哥?那天晚上,要不是他二老在山坳里发现我,救了我,我不被活活地冻死饿死,也要被恶狼饿虎吃掉。可以这样说,我这条命,就是他二老给的。他俩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已经认他俩做干爹干妈了。”吴海云转身看着严景信,跺着脚说。
“那天晚上,还不是要救恁那个员外老爹,才逃出来,迷到大山里的!我没有强留你,是你自愿来山寨待着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了恁那个该死的爹,不惜杀死山寨的患难弟兄。这,难道应该吗!”严景信非常气愤。
“别生气了,严大哥。我刚才就跟你说了,吴克宏不是俺爹,我不想有这样一个爹。”吴海云痛入心扉,极力辩解。
“你现在说得这么绝情,那时候,为啥要去救他呢!你说啊,你那样做,究竟为了啥!”严景信提高声音反问吴海云。
听严景信责问自己,吴海云当着严景信的面,实在无法辩解。她生在吴家,长在吴家,住着吴家的房,吃着吴家的粮,毫无疑问,吴克宏是她父亲。父亲逼她嫁给贾知县,她恨父亲的冷酷无情。当父亲被抓到虎头山寨之后,她又觉得父亲可怜。为了劝父亲改恶从善,她一时性起,竟然杀了阻止她的山寨兄弟。可是,现实又是如此残酷。要不是刘春雨的出现,她可能终生终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尽管吴海云这么想,但她毕竟是吴家大院里长大的。私自救父下山,已经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说到天边,也毕竟坏过虎头山寨的大事。要不是夏忠庭和蔡顺英帮腔说话,严景信说什么也不会收留她在虎头山寨存身。
此时此刻,严景信正在气头上。吴海云满腹的苦衷,该怎么向严景信表白呢?今后,严景信还会把她当小妹一样看待吗?
此情此景,吴海云左右为难,说也无法说,不说又不是,辩又无法辩,不辩又不能。寂寂的黑夜里,吴海云的心血涨起的波澜,正汹涌澎湃地翻滚着,搅得她五味杂陈,思绪不宁。归根到底,她吴海云毕竟做了一件错事,一件终生也无法挽回的错事,永远对不住严景信的错事,对不住整个山寨里兄弟姐妹的一件错事。
吴海云一下子蹲在地上,难为情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很悲痛。
听到哭声,严景信低头看着吴海云,心头窝着的那股怨愤之火,一下子熄灭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蹲在吴海云面前,声音也变得柔和了。
“海云姑娘,大妹妹,别哭了好不好。你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你这一哭,不是更让我难受吗!一个偶然的机会,咱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你就认我做大哥,也是咱前世的缘分。我一个男子汉,不该无缘无故地跟你发脾气。起来吧,我听你的。等天亮了,再去见二老爹娘。别哭了,把二老爹娘惊醒了,半夜三更的,不是要惊吓他们吗?”
“严大哥,你嫌我是吴家大院长大的女孩儿吧?”吴海云不哭了,抬起泪眼看着严景信,好半天才说。
“只要你和咱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志同道合,一心一意为穷苦的老百姓打抱不平,我这当大哥的,说啥也不会嫌弃你。”严景信把目光投射到吴海云身上。
“我毕竟做过对不起山寨的蠢事,给山寨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你身为山寨的头领,能原谅我吗?”吴海云仍然心有愧疚。
“以前归以前,现在归现在。只要你今后不像陈得冰那样,背叛咱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我都能既往不咎,原谅你。”
“严大哥,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一个人。素昧平生,你用慈悲之心,宽容一个仇人家的姑娘,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不尽。从今往后,我要是不和你同心同德,就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全山寨的兄弟姐妹。天打炸雷劈死我,我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
“别说了,海云妹妹,打你来虎头山寨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和恁那个作恶多端的爹,不是一路人。可是你做的事儿,太让我失望了。事儿已经过去了,咱啥都不说了,以后合起把子,铲除天下的不平事,为穷苦人争个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
“严大哥,想不到,你竟然这样信任我,我感到羞愧啊。我和俺妈,来山寨这么长时间了,我看得出,你是一个铁打的汉子,水做的心肠。打我被抢上山寨,在我身上,发生过多少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天,我啥都告诉你。好也罢,歹也罢,咱知人知心。在知心人面前,不管啥事儿,我都不能瞒你啊。”
吴海云激动得泪流满面,看着严景信的脸,把陈得冰怎样追她返回山寨,怎样花言巧语向她求婚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真不知道,陈得冰是个啥样儿的人。我带着俺妈,重新来到山寨之后,还不忘他的旧情。那时间,他拼命地追白大姐姐。后来,白大姐姐和周大哥定婚了,他又找到俺妈,信誓旦旦地要娶我为妻。俺妈认为他是山寨里的一个头领,就答应了。谁知道他竟然当了叛徒,还领衙役民壮来截杀兄弟姐妹。要不是他们人多势众,我一刀劈下去,非把他那颗葫芦脑袋,劈成两半瓢不可。”
严景信听着吴海云的诉说,紧紧闭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接。等到吴海云说完了,他才皱着眉头思索一会儿,轻轻地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严大哥,我吴海云把心都掏出来了。你要是还嫌弃的话,我可以马上走,不连累你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你也知道,俺亲爹不是吴员外,是刘春雨。他是吴家的长工,后来投奔义军,当了闯王队伍里一个兵。俺妈受苦受难一辈子,把痛苦憋到肚子里,把委屈压在心里头,没向我透露一丝半点。为了俺妈的脸面,俺那苦命的爹,到死也没敢认我。今天在城里,我听一些人说,李闯王又打到陕西去了。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去找李闯王。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一个月找不到,就找两个月;一年找不到,就找两年三年。你不是也常说吗,一滴水只有投进大海,和大海里的水融为一体,才会掀起滔天的巨浪。我也想了,兄弟姐妹们孤居山寨,与其匹马单枪孤军奋战,还不如找到李闯王,成为义军的一部分。那样的话,咱这些兄弟姐妹,才有强大的力量。严大哥,为着那些受压迫受欺凌的人,为着咱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咱去投奔李闯王吧。和李闯王的义军合在一起,才能保住咱这一股有生的力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啊。”吴海云擦了一把泪水,站起来,接着说,“严大哥,让我走,还是让我留,就全在你一句话了。只要你含含脸,等天亮了,我给干爹干妈磕个头,甩手就走,决不回头。”
严景信把目光落在吴海云脸上,慢慢地,看清了吴海云的脸,似乎也看透了她的心。
自打刘春雨被救回山寨之后,严景信就有投奔李闯王的想法,无奈还没有和李闯王取得联系,刘春雨就血洒山崖遇难了。再说,李自成这支队伍,今天山东,明天山西,南闯北荡,东征西讨,辗转流徙,行无定踪,到哪里去寻找啊。要不,他早就率领着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投奔去了。
严景信把目光落在吴海云脸上,好长时间才叹了一口气,说:“海云妹妹,直到今天,我对你才算有所了解。咱俩,虽然出身不同,却好像长着同样一颗心。别说你要去投奔李闯王,我早就有这个打算。要是刘将军还活着,我一定派他去联络。”
吴海云看着严景信,说:“严大哥,你是说——”
“要去,咱一同去。咱虎头山寨势单力薄,还称不上义军。虽然都是被逼而来,可山匪的习气根深蒂固,免不了打家劫舍,义气用事。战心难齐,事力不协,遇到强敌,很难取胜。再这样下去,不灭在捕快民壮手里,也会内部起火,减威削锐。只有投奔义军,咱全山寨的兄弟姐妹,才能保得住性命。”
吴海云万分激动,拉住严景信的手,说:“严大哥,你和我想到一块儿了。就是俺亲哥哥,也不可能这样理解我的心啊。”
严景信紧紧攥住吴海云的手,说:“海云,既然做了爹妈的干闺女,你就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
吴海云感激不尽,她抽出手,倒地一拜说:“哥哥在上,受小妹一拜。”
严景信连忙扶起吴海云,说:“好妹妹,不必拘礼。天快亮了,咱到洞口等着。等爹妈醒了,咱就进去见他们。”
吴海云跟着严景信,来到洞口,静下心来听了一阵,洞里边没有任何声息。她心里顿时感到不安,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难道……”
严景信回头看着吴海云,说:“海云妹妹,你是不是在用这种办法,安慰我呢?”
吴海云肯定地说:“严大哥,我没有哄你骗你。离开虎头山寨,我分明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天。错不了,这洞外的斜坡,特别是前边那块牛角石,我和干爹干妈,时常在上面晒兽皮。不会错,不会错。”
借助天边慢慢显现出来的曙光,严景信往山洞里面看。干枯的藤蔓仍然挂在洞口,洞口内仍然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爹,妈!恁在哪儿?恁的儿子严景信,看恁来了!”
严景信急切切的话音未落,突然从山洞里边窜出两只小动物,贴着他的脚尖逃走了。严景信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对貉子,慌慌张张地顺着山沟逃走了。
吴海云也吓出一身冷汗,幸亏窜出来的不是豺狼虎豹。她轻车熟路,急急忙忙走进山洞,一直走到她曾经躺过的地铺前。
曾经的地铺,早已被那对貉子扒成一堆,成貉子过冬取暖的巢穴了。整个山洞里空荡荡的,看样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人住过,哪里还有干爹干妈的影子!
看看四周黑糊糊的岩壁,吴海云浮起的那颗心又沉到海底,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干爹,干妈,恁在哪儿!恁的干闺女,海云回来了,就在恁住过的山洞里,寻找恁,呼喊恁啊!干爹干妈,答应我,我是海云,恁的干闺女回来了!”
吴海云的喊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荡,嗡嗡作响。声音冲出洞口,传出洞外,显得急切、凄惨。远远近近,都是山峰的回应。
严景信急急忙忙走进来,说:“海云妹妹,你确实来过这儿?”
“严大哥,你咋就不相信我。干爹干妈,就是在这地铺上,和着一床破裤子,还有茅草树叶过夜的啊。这儿的一切,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离开的时候,干爹干妈一直把我送出好远,千叮咛万嘱咐,一路上小心。我曾经答应过他们,只要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就回来接他俩出去。可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干爹干妈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俩去哪儿了。干爹干妈揪着我的心,我这心里,像刀子捅着一样,咋会不疼啊!严大哥,找不到干爹干妈,咱该咋办哪!我真后悔,明明知道他俩是大哥的亲人,却没有及时告诉你,也没有及时来接他俩。早知道会这样,当时我就领着他俩离开这儿了。严大哥,你怪我吧,打我吧,老天爷,你告诉我,干爹干妈,他俩究竟去哪儿了!”
洞内的崖壁沉默着,它们只知道两位老人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却无法告诉吴海云,他们是什么时间离开的。洞外的枯藤沉默着,它们只知道两位老人曾经从山道上走过,却无法告诉吴海云,他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就连飘浮在山顶的浓云,也说不出两位老人的去向。
吴海云急得哭了,哭得很伤心。
严景信鼻子一酸,眼泪也涌出来了。
外边的天,渐渐亮了。曙光透过灰蒙蒙的阴云映进来。洞内的一切,看得更加清楚了。
吴海云一边哭,一边仔仔细细地审视周围的一切。
洞内的一切,就像先前那样熟悉。正中间堆柴点火的地方,残留着燃烧过后的灰烬。靠岩壁一侧,老两口唯一的一个粗瓷大碗的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灰烬一边平放着的两块方石上,似乎还保留着老人的体温。
吴海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碗碴儿,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口中不住地念叨:“干爹,干妈,恁都去哪儿了?恁的干闺女来了,还有恁的儿媳妇,她也来了,就在洞口躺着。干爹,干妈,恁俩快回来看看吧,恁的儿子,把儿媳妇娶回来了。”
这时候的吴海云,多么希望奇迹能够发生。她多么渴望,在山洞的某一个角落里,出现干爹干妈熟悉的身影,传出干爹干妈呼唤她的声音。她也多么希望,干爹干妈是到外边找吃的去了,天一亮就会回来。
吴海云看看洞内,又跑到洞外,向远处张望,只看到伸展在悬崖上的枯枝,压在山顶上的阴云,仍然看不到干爹干妈的身影;静下心来细听,只听到远处山坳里的狐悲猿啼,仍然听不到干爹干妈的声音。
严景信和吴海云一样,满洞里搜寻着,闯进眼中的,除了怪石嶙峋的洞壁,还是怪石嶙峋的洞壁,目尽所能,也找不到父母的影子。他来到洞外,像吴海云一样,目光洒向远方的大山,搜寻了好一阵,才转过身,回过头,将失望埋在心底,安慰吴海云。
“海云妹妹,咱走吧。好人自有天相。爹妈都是非常善良的人,一生没有做过坑害人的事儿,老天爷会保佑他们。只要爹妈没有遇到灾难,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找到他们。”
吴海云转过身,看着严景信,不自信地摇摇头说:“哪一天,哪一天!究竟是哪一天,才能找到他们!”
“海云妹妹,别伤心了,咱还是回山寨吧。一夜见不着咱,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还不知道急成啥样儿呢。”
吴海云点点头,情不自禁地向远处看看,又返身回到山洞里,四处寻找起来。
“你找啥?我帮你找。”严景信回头向洞口看看,也跟进洞里。
“我离开的时候,把那支枪头留给他们了。有那支枪头,他们可以挖菜,防身。现在,咋就找不到了?”吴海云没有看严景信,只顾四处寻找。
“枪头?枪头找不到了?”
“还有那床被子,也没有了。要是留在这儿,无论再破再烂,也该有啊。”
吴海云满心的希冀未消,总想在空荡荡的山洞里,找到干爹干妈的行踪。
“这就好了,爹妈是活着离开山洞的。许兴,他们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去哪儿了。只要他们还活着,咱一定能找到。”
严景信不敢往坏里想,以百分之百的希望,升腾起侥幸的心理。
吴海云和严景信,又在山洞里搜寻好多遍,才依依不舍地来到洞外,一步三回头,走到赵淑芹躺着的地方,才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赵淑芹。
“海云妹妹,恁嫂子是佃户家的姑娘,黄连伴着苦胆汁,苦里难里讨日子,受尽人间折磨,到死也没熬出头来。咱就在这儿挖个坑,把她安葬在这儿吧。在坟头做个记号,来给她上香的时候,也就想起爹妈了。”
吴海云看看严景信,摇摇头说:“不,她活着,是严大哥的妻子,也是虎头山寨的姐妹。咱要把她葬在虎头山寨,让她和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永远在一起。等咱找到李闯王,消灭了那些害人的妖怪,也好来虎头山寨祭奠她的灵魂。走吧,不能把她的尸体留在荒山野岭中。我背着她,咱回虎头山寨。”
吴海云说着,弯下腰去背赵淑芹。
严景信拦住她,说:“海云,好妹妹,有哥哥在,咋能让妹妹背呢。让我来吧,她毕竟是我的妻子,你的嫂子。”
吴海云瞪了严景信一眼,说:“在俺吴家,她是俺四娘,在咱虎头山寨,她是俺严大嫂子。我这一生,和她的缘分不一般哪。早先,我可怜她,同情她,照顾她。现在,让我背她一回。日后哪一天,我不幸也走上这条道,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和她见面。走吧,帮一把,把她放到我背上。我能背,能把她背回虎头山寨。”
严景信不再固执,抱起赵淑芹,放到吴海云的脊背上。
吴海云回头朝洞口看了一眼,背着赵淑芹,凭着记忆,沿着那条山间小道,吃力地朝前走。
严景信深情地朝洞口看了一眼,赶上几步,想把赵淑芹的尸体接过来。吴海云却不理睬,仍然默无声息地向前走。
乌云慢慢地散开,露出一大片一大片蓝天。太阳像一个多病的行路人,一步一喘地慢慢爬行。苍白的脸贴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在漫天的阴云中时隐时现。山风料峭,摇动着满山坡干枯的栎树枝条,白茅草叶。
吴海云背着赵淑芹,绕山转岭,一步一步,向虎头山寨的方向走去。
毕竟是春天了,太阳一出现,山间就有些暖和。不知不觉间,脚下的枯草丛中,露出了许许多多青翠的脑袋,满山坡的橡树,每一个枝条上,也显现出嫩嫩的青芽。背阴向阳的山根处,在严冬里挣扎着活过来的荠菜,不起眼的小花,开得洁净如雪。
没有走出多远,疲惫和困顿,就丝毫不留情面地袭击饥肠辘辘的吴海云。吴海云的两只脚,踩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两条腿就像母亲过去搓成的棉花条一样打软。不由自主地,额头上冒出一层晶莹的汗珠。
“海云妹妹,你累了,歇歇吧,我背着她走。”
“不,严大哥,我还有劲儿,背着她,我能走。”
“海云妹妹,不是我不让你背她走,咱都饿了,得找些吃的。肚里不饥了,走起路来,也有劲儿了。咱轮换班背她走。”
吴海云回头看看严景信,点点头,把赵淑芹平放在一块平缓的岩石上,就去山坡上找野菜。
就这样,吴海云和严景信,轮换班背着赵淑芹,饿了,就挖山坡上的荠菜充饥,累了,就把赵淑芹放在平缓的岩石上休息。直到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才摸到虎头山寨。
夏忠庭、卢涛、蔡顺英一看到严景信回来了,带领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急急忙忙上前迎接。
夏忠庭从吴海云背上接过赵淑芹,说:“昨天,兄弟姐妹护着周大哥,一连翻过五六座山头,听不到后面的喊杀声了,停下来等恁几个。左等右等,卢涛小兄弟他们都赶上来了,就是等不着恁几个。俺就想着出事了,派卢涛他们回去接恁。可是,漫山遍野的衙役民壮,骑马的骑马,执枪的执枪,掂刀的掂刀,总也找不到恁。兄弟姐妹回到山寨,一夜都没有合眼,急切切地盼着恁回来。一直等到现在,总算把恁盼回来了。”
卢涛接口说:“回来了就好,兄弟姐妹们又有主心骨了。”
严景信说:“俺也想早点儿撤回来,无奈那个陈得冰,领着衙役民壮杀出来。俺被围在中间,实在脱不开身子。”
卢涛愤愤地说:“这个陈得冰,平日里油嘴滑舌,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一到节骨眼儿上,他就成了一条没骨头的软虫。”
严景信说:“我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睛,没能看透他。他背叛山寨的兄弟姐妹,又领兵来杀咱。天黑透了,我和海云妹妹他们,才突围出来。淑芹受伤了。没星没月的大阴天,俺都迷路了,摸到这时候才回来。”
夏忠庭说:“兄弟姐妹们一救出周大哥,他就告诉俺说,陈得冰叛变了。这个可耻的叛徒,有朝一日落到弟兄们手里,我一个打铁的汉子,能把烧红的铁锭打得变形,谅他陈得冰的身子,也不是生铁铸的。”
吴海云跟在后边,憋着一肚子气,一直没有开口。她最气最恨的,还是差点儿让陈得冰骗了。要是做了陈得冰的妻子,那种刻骨铭心的耻辱,她吴海云一辈子脱不掉,也洗不清。
“管他陈得冰不陈得冰的,他本来就是一条毒蛇。有他在,就是虎头山寨的一大祸害。放心吧,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千刀万剐剁成肉酱,为咱山寨里死难的兄弟姐妹报仇。”
吴海云走着,听到夏忠庭的话,忍不住气狠狠地说。
夏忠庭背着赵淑芹,来到龙虎厅前。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连忙在门口铺上一令草席。蔡顺英上前接过赵淑芹,安安稳稳地平放在草席上。
一时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纷纷来到龙虎厅前,看到赵淑芹的遗体,没有一个不气噎咽喉,泪流满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的阴云又聚拢起来,把太阳那张苍白的脸挡在背后。从山嘴处,溜起的风又变得冷飕飕的,吹得天地萧萧,人心颤颤。山寨里,树木凄凄,岩石惨惨。就连钻出石缝间的野蒿的嫩芽,也不住地瑟瑟发抖。
在刘春雨坟墓的一侧,又挖了一个墓穴。安葬赵淑芹的时候,满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来祭吊。
阴云笼罩着山峦,痛哭之声震荡着山谷,让巉岩脱帽,峭壁垂首,也震荡着四野,让长空敛容,苍穹洒泪。
安葬了赵淑芹,严景信立即召集众头领,到龙虎厅中议事。
众头领走进龙虎厅,各自按次序坐下。
白剑萍也来了。她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身体消瘦而虚弱。严景信看着她,心头顿时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第二把交椅空了,严景信就让周矩辉坐了第二把交椅。周矩辉在县衙的死囚牢里,受尽各种酷刑的摧残,身体也非常虚弱。严景信本来要他休息,等伤好了,身体恢复元气之后再说。周矩辉执意不肯,说他活着是山寨的人,死后就是山寨的鬼,在山寨里一天,就要为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出一把力。他让白剑萍搀扶着,来到龙虎厅。
这对在山寨里相识的有情人,这么长时间相亲相爱,也该给他们办喜事了。
严景信想到这里,来到周矩辉跟前,捧住他的手说:“周贤弟,你在官吏的虐待下熬过这么长时间,宁死不向强权低头。铮铮铁骨,宁折不弯,不愧是人世间的英雄啊。”
周矩辉激动地说:“严大哥,都是自家兄弟,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是你把我从黄泉路上救出来的。一生一世,我都是山寨里的人。虎头山寨就是我的家。这些兄弟姐妹,就是我的至亲同胞啊。要我背叛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我宁可跳崖摔死,投河淹死,抹脖自杀,也决不干那种丧良心的事儿。”
白剑萍接上来说:“严大哥,你对俺这些兄弟姐妹太好了。为了救周大哥,连严大嫂的命都丢了。淑芹大姐,是一个多么善良贤惠的人哪!老天爷为啥不长眼,偏偏打雷专击苦难人,为啥不把贾知县那些坏蛋抓了去啊!严大哥,我想去救周大哥,可是你偏偏说我伤还没好,不让我去。我要是去了,替赵大姐死了该多好啊。”
白剑萍说着说着,喉咙哽咽,眼睛里溢出许多泪水。
严景信的心头,如有千把钢刀一同袭来一样,痛苦地摆摆手说:“白大妹妹,不要再说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能为咱受苦受难的穷苦人,争得一条活路,恁严大哥,也不枉来这世界上走了一遭。能看着普天下的穷苦人,都能安居乐业,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受别人的欺凌压榨,我就是把一身的筋肉化成水,所有的骨头熬成油,也在所不惜。恁俩的婚事,等周贤弟的伤好了,咱找个合适的时候,我亲自主持,给恁俩操办。”
“严大哥,我是个打铁的莽汉,长了一肚子直肠子,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一个弯儿都不会绕。跟你掏心窝子的话说吧,要不是你收留俺俩,按照大明朝的律典,俺俩早就被砍头示众了。幸亏吴大姐指路,引俺俩来到虎头山寨,俺俩才能活到今天。一句话说到底,啥时候能灭绝天下的不平事,俺俩就啥时候结婚。到那时候,你一定亲自派一乘花轿,把白大妹妹接过来,给俺俩主持婚礼。”
听了周矩辉的话,严景信非常惊叹,也非常激动。一个打铁的汉子,一个刚强的女子,他们的心胸竟是这样宽广,浩渺的东海之水,也能装载,寥廓的九重之天,也能够包容。
严景信召集众头领聚义龙虎厅,商量怎样和李闯王取得联系。严景信和头领们分析了山寨里兄弟姐妹面临的严峻形势,人人心里都有一块重石压抑着。刘春雨是闯王义军里的壮士,可是他偏偏牺牲了。陈得冰是山寨里坐第二把交椅的,可是他偏偏叛变了。如今,山寨里的兄弟姐妹死伤惨重。贾知县借助官府里强大的兵力,夺回县城,加强防护,更加疯狂地残害百姓,对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也决不会心慈手软。山寨的势力要发展壮大,必须投奔闯王的义军。只有那样,人才多,势才众,力量才强壮,就是官府派大兵来袭,兵对兵,将对将,也奈何不了他们。
“咱这些兄弟姐妹聚集在虎头山寨,就好像空中聚成的一滴水落下来,要想永不干涸,去滋润大地万物,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只有和大江大河里的水汇成一体,融入浩瀚的大海,翻腾起汹涌澎湃的浪潮,才能壮大咱的武装,才能够荡涤那些污垢,为着受苦受难的人,冲洗出一个晴朗朗的世界。现在,咱虎头山寨的力量,和官家的兵力比起来,实在太弱小了。咱一定要找到李闯王,和他的义军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把贪官污吏的城防摧垮。”严景信声音洪亮,给兄弟姐妹们打了个比方。
听到严景信要派人去和李自成的义军联络,卢涛第一个说:“严大哥,让我去吧。我从小就不知道爹妈是谁,连姓名都是师傅起的。只记得有一个姐姐,可是一直找不到。我一个人在大山里滚着爬着长大,爬多少山,我也不怕;涉多少河,我也不怕;吃多少苦,我还不怕;遭多少罪,我更不怕。不管他闯王的义军在哪儿,我一定找到他们。能和闯王的义军联合起来,共同作战,咱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就有希望了。”
夏忠庭说:“严大哥,让我去吧。俺爹死在奸臣手里,俺妈死在破窑洞里。我卖身埋葬母亲,给人家扛长活。苦,我吃过;累,我受过;罪,我遭过。再翻不过去的山,我也翻过几座;再蹚不过去的河,我也蹚过几条。再说,我还识得几个字,打探消息,更方便些。”
其他的头领,也纷纷要求,要严景信派他们前去。大厅里闹闹嚷嚷,群情激昂。
严景信把目光从这个人的脸上,转移到那个人的脸上,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眼下,还不知道李闯王确切的消息,找到找不到,还很难说。各个城堡增兵设卡,盘查甚严。万一出了差错,不但无法和闯王取得联系,虎头山寨的头领,还会折损骨干。就是派人,也要从兄弟中间寻找。山寨里的兄弟,忠心耿耿精明能干的人有的是。从中找几个,乔装打扮,沿途细细打听,才能成功。
严景信想到这里,就说:“大家不要争了,咱山寨里的骨干力量本来就少,除去作战牺牲的,就剩下咱这几个人了。要是再走两个,咱这龙虎厅里不就空了吗?不如从弟兄们中间,挑几个忠心耿耿精明能干的去。各位头领都留下来,在山寨里继续发展队伍,准备迎接李闯王。”
众头领议论来议论去,议论了很长时间,最终也说服不了严景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说什么了。
这件事,严景信交给夏忠庭去办理。
夏忠庭从干练的兄弟中间,挑选出四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子,化装成民间的手艺人,离开山寨去联络李闯王的队伍。夏忠庭写下书信,缝到他们的衣服中。临行时,山寨的头领一直把他们送出好远。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他们一路平安,早日找到李闯王。
天,渐渐放晴了。太阳很暖很暖的,普照着山山水水,给大地涂了金,抹了银。风吹过来,拂在人们脸上,轻轻的,柔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