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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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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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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三十三章 贪享受纳凉失谋算 找借口觅轿得便利

马知府突然来访,是吉是凶,是福是祸,贾府里的人,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弄不好,就是夜猫子入宅,咬不住鸡子,就咬鸭子。

贾同知的四姨太郑芝娟,自去卧房里回避了,喊敫凌霞跟过去服侍。

“该死的!”郑芝娟心中恶狠狠地咒骂,却没敢说出来。

敫凌霞是个非常细心的姑娘,帮郑芝娟洗脚擦身,又给郑芝娟搧凉开心。在郑芝娟面前,不笑不开口。

“官场有官场的规则,当官的有当官的差使。做内眷的,咱莫管男人的事儿。”敫凌霞小声说出的话,像三伏天吹来的凉风,吹走了郑芝娟心头的不快。郑芝娟心情舒畅,对敫凌霞更有好感了。

郑芝娟渐渐入睡了。敫凌霞轻轻放下蚊帐,端起洗脚盆,脚步轻轻地走出来,准备把郑芝娟洗脏的水倒掉。刚刚走到屏风后面,就听到马知府和贾同知在交头接耳咬舌头,咕咕哝哝的,听不大清楚。

敫凌霞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屏风后面,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才隐隐约约听到“发兵”、“虎头山”之类的声音。她大吃一惊,心速加快了,像受惊的小兔,一蹿一蹿地,要冲破肌肤,跳到外边去。她想再听听这两个人究竟在商量什么,无奈声音太小,如蚊虫叮人前的嘤嘤嗡嗡的吟唱,怎么也捕捉不到马知府和贾同知嘴唇间摩擦出的任何音节。

马知府这个贪心不足的笑面虎,要去攻打虎头山寨了。敫凌霞不清楚虎头山寨落草的是良民还是强盗。听到马知府和贾同知这样恨他们,敫凌霞断定,去虎头山寨落草的那些人,是和官府作对的。无形之中,敫凌霞对虎头山寨里的人,就产生出莫名其妙的同情感。虎头山寨如果没有防备,马知府的大兵一出动,整个山寨就会变成尸山血海。敫凌霞痛恨这些说人话不做人事的恶魔,暗暗下定决心,拼着一死,也要去虎头山寨报信,让山寨里的人早早地作好准备,免得临时抱佛脚,有危也难防。

敫凌霞这个可怜的姑娘,只记得幼小的时候,被一个满脸长着黑胡须的丑陋男人,把她姐弟俩领出来,转卖过许多地方。年幼的弟弟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敫凌霞被卖到贾府没多久,贾知县就把她当做人情礼物送给马知府了。现在,马知府又把她返还给贾同知。转来转去,遭受了难以言表的欺侮和蹂躏。

“决不能让马知府的阴谋得逞。”敫凌霞主意已定,洗脚水也不倒了,悄悄退回卧室,坐在郑芝娟床前,将郑芝娟的卧室,环视了一遍又一遍。

府城里花花世界,比虎山县城繁华多了。贾同知用搜刮来的余财,在府衙前开了一个屠场,觅了四五个满脸横肉的屠夫,天天操刀杀猪宰羊。贾同知要欣赏屠夫们的屠宰技艺,用不着到别处去了。

贾同知除了寥寥几宗公事之外,大白天往屠场里跑,听那些猪羊被杀时的惨叫;天一黑就往妓院里钻,欣赏青楼女子的舞姿歌喉。郑芝娟摸不到丈夫的影子,拉不住丈夫的心,时不时地青灯香火守空房,一声骂,一声叹,一行泪,苦苦地熬日子。

敫凌霞盘算着,事不宜迟,单等马知府一走,贾同知往青楼妓馆里一钻,她就把郑芝娟的钥匙拿过来,取郑芝娟的银两钗环作盘缠,顾一顶轿子,直奔虎头山寨。

事情的发展,往往不遂人心愿。马知府直坐到三更鼓响,才从躺椅上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离开贾府。贾同知也失去到青楼抱香拥玉的兴趣,喊丫环们服侍着,洗澡、搧凉,忙活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到卧室里安歇。

敫凌霞看到贾同知那一身臃肿,就感到恶心。看到贾同知往郑芝娟身边一歪,就像打雷一样呼噜起来。她离开郑芝娟的卧室,走到门前那棵老榆树下,停住脚,回头向卧房看了一眼。敫凌霞痛恨贾同知,恨不得贾同知的后背心一沾凉席,就忘记呼吸。

敫凌霞躺在床上,蚊子绕身,嘤嘤嗡嗡,闹得她难以入睡。老榆树上的知了,刺耳的尖叫声,搅得她心烦意乱。敫凌霞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眼前总浮现着郑芝娟的睡姿。郑芝娟裙带里边的黄铜钥匙,占据着敫凌霞大脑中的全部位置。敫凌霞恨不得一伸手就抓到它,悄悄打开郑芝娟的梳妆匣、衣柜和衣箱。

外面的月光时明时暗,透过窗棂,压在敫凌霞的胸口上。敫凌霞的心里,感到像压着一座大山一样,好沉好沉。

朦朦胧胧中,许许多多白盔白甲的官军,一个个操着大刀长矛,成群结队向虎头山寨冲杀。敫凌霞要冲过去阻拦,但是,她的双腿好像被魔鬼捆绑着,无论怎样用力都迈不开步子。敫凌霞想呼喊,可嘴张开了,却喊不出声音。有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回过头,恶狠狠瞪她一眼,冷笑一声,又挥舞着大刀,向前冲去了。

前面的官军已经冲进山寨,喊杀声震得满山崖的岩石都在打颤。刀光剑影,就闪现在敫凌霞的头顶。许多人痛苦地倒下去,尸首带着血迹,顺着山坡,一直滚到敫凌霞的面前,压在她的身上。

敫凌霞一阵惊恐,毛发直竖,魂魄好像不是自己的,连呼吸的本能也快不存在了。她怔了一瞬,猛然冲上去,抱住一个提刀的汉子,哭着央求他不要再杀了。来虎头山寨落草的不是强盗,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她抱住那个白盔白甲,不让他前去。那人扭过脸来,敫凌霞惊呆了,那人竟然是马知府。马知府怒目圆睁,敫凌霞的手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马知府抬起脚,狠狠地踢在敫凌霞的肚子上。敫凌霞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感到小腹钻心般地疼痛。

许许多多白盔白甲,大叫着往虎头山寨冲去。突然间,哗啦啦一阵巨响,像暴发的山洪一样,顺着山坡漫过来。敫凌霞定睛一看,顺山坡漫过来的,哪里是山洪,而是翻涌着的鲜红的血液。

敫凌霞大叫一声,忽然睁开眼睛,浑身上下,湿淋淋全是汗水,嘣嘣的心跳声,好像就在体外。

曙光透进来,敫凌霞翻身起床,来到院中老榆树旁,把贾同知和郑芝娟的洗脸水打好凉着,去喊烧火的丫头做早饭。

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也没有凫不过去的河。事有凑巧,刚刚吃过早饭,贾同知就赶着去府衙办公事,并说办完公事就去屠场看杀猪,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

贾同知一走,贾府里的大小事务,只剩下四姨太郑芝娟一个人操持。贾同知不在家里,郑芝娟不大会持家理事。那些家仆丫环们,偷懒的,趁机躲进屋里睡大觉,殷勤的,像猫一样卧在背阴通风的地方,斗蛐蛐玩耍。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越来越燥热。郑芝娟热得难受,在屋里待不住,拿手帕抹着脸上的汗水,让敫凌霞扶着,来到院中老榆树下乘凉。喊来四个丫环轮番打扇,郑芝娟那白生生娇娇嫩嫩的肌肤上,还不停地向外冒汗水。

太阳背着沉甸甸的包袱,慢慢地在天宇间爬行。熬过半晌,天快晌午了,郑芝娟什么饭也不想吃,要丫环们陪着她去城外河堤上乘凉。这鬼天气太较劲儿了,太阳一出来,就像下了火,满城里的房屋都快要晒化了。郑芝娟想,护城河边,绿树环绕的堤岸上,一定有顺河风。大热天里,只要凉爽爽的顺河风吹来,也能把周身的暑气吹散。

郑芝娟作为同知太太,她一吩咐下来,贾府里的人谁敢不听。敫凌霞立刻叫来陈师爷,让他派一乘二人小轿,晾开轿帘,抬郑芝娟到城南的河岸上纳凉。

陈师爷答应一声,立即让轿夫将一乘二人小轿顺过来。郑芝娟坐上轿子,轿夫们吆喝一声,将轿杆搁上肩膀,丫环们前呼后拥,像娘娘出宫巡游一样,向府门外走去。

轿子刚刚走到大门口,敫凌霞就心急火燎地赶上来,拦住轿子,对郑芝娟说:“郑太太,就这样去城外纳凉,没有贴身的男人跟着,万一有个闪失,俺这些姑娘家,咋能应付得了。若是同知大人回府,怪罪下来,俺这些做奴仆的,谁能担当得起。不如让陈师爷和程管家,多领几个会拳脚的,远远近近跟定你,也好保护你的安全。”

兵荒马乱的年代,天底下处处都闪着刀光剑影,都飘着野鬼孤魂。郑芝娟听了敫凌霞的话,想到昨晚上马知府来访的情形,不由得一阵惊恐,冒出一身汗水。

“凌霞丫头,你真不愧是老爷调教出来的,事事处处想得都比别人周到。经你这么一提醒,我也忽然警觉。这几年,天下确实不太平,还非得要几个保镖跟着不可。你去告诉程总管,让他找几个本领大的家丁,远远近近跟着我。千万别出啥差错。”郑芝娟看看敫凌霞,定了定神,眯细着眼睛,微微的笑容,好像是浮在脸上似的。

敫凌霞答应一声,回头去找陈师爷。

天太热了。陈师爷很不情愿地来到门首,躬身弯腰,陪着笑脸说:“郑太太,你外出纳凉,按理说,老奴也该跟去保护你。可这么大一个家院,没有男人守护,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出个三差两错,老奴可担当不起。”

郑芝娟斜了陈师爷一眼,极不满意地说:“你是怕热还是咋的,同知老爷不在家,我就指挥不动你了?”

一见郑芝娟发怒,陈师爷哪敢再说半个“不”字,陪着笑脸,点头哈腰,一连答应两个“是”。

程总管来了,听郑芝娟说要去城外纳凉,让他也跟着去护卫,便欣然同意,连忙喊来几个家丁,跟随他去城外护城河边,保护太太郑芝娟。

敫凌霞对郑芝娟说:“太太,只要有人保护你,俺这些做下人的,也就放心了。你玉体安康,也是俺做奴仆的福气。你只管去护城河纳凉,我留在家里看宅护院。有啥需要的,就派丫环或者家院,回来告诉我。家里有啥事儿,我立马派人告知你。”

郑芝娟想了想,感到敫凌霞说得知情知理,就低头嘱咐说:“你在家好好看着,不要让外边要饭的进来。咱这个家,是堂堂正正的官家府邸,可不是施舍叫花子的粥篷。”

敫凌霞说:“太太,你就放心大胆去乘凉吧,由我在家看护,别说是要饭的进不来,就是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贾家的福气就是贾家的,命中注定,谁也抢不走。中午饭做好了,就派家院送去。”

“不用了。中午饭,我派家院去酒楼里买。你看好那些小丫头,别让她们偷懒,也别让她们乱摸我的东西。”

郑芝娟打发起轿,出城去了。前前后后都有家丁护卫,左左右右都有丫环服侍。

敫凌霞站在贾府门首,看到郑芝娟的轿子顺着大街走远了,才返身回到府内。丫环们怕热,都到东厢房斗蛐蛐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家丁,把各自所做的事情做完,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就去大街上游逛。

太阳像一个大火球,在大树梢头燃烧。大地被熏烤得像一个大火炉,连墙角落里的背阴处,都火辣辣地烫脚。平时非常勤苦的蚂蚁,也没有踪影。两只披毛大黄狗正躺在老榆树下,伸着舌头喘气。连麻雀也不在枝头聒噪,也不在檐下追逐了。

停了一会儿,敫凌霞看看院中空虚,就向郑芝娟的卧室走去。她把屏风重新摆放一遍,从外边无法看到里边的动静,又回过身,走到门口向院子里看看,见没有人在外边走动,就放开胆子,绕过屏风,来到郑芝娟的卧室里。

敫凌霞不声不响地寻找钥匙。梳妆台上没有,床头柜上也没有,翻翻床上的被褥,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也仔仔细细找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敫凌霞急得热汗淋漓,慌得心头咚咚直跳。她稳稳心,定定神,不时地向外边张望,唯恐有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万一不小心,出现纰漏,别说给虎头山寨报信了,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平时,郑芝娟出来进去,那串钥匙总要带在身上。敫凌霞突然明白过来,郑芝娟外出乘凉,不可能把随身携带的钥匙放在家里。

一时间,敫凌霞一筹莫展,感到束手无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拿不到钥匙,藏在柜子里的银两就拿不出来。要是没有银两做盘缠,她将如何觅轿子上山,途中将用什么去充饥,去住宿?单凭她细弱的两条腿赶路,恐怕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被贾同知派人抓回来处死了。就是侥幸不被抓回来,恐怕还没有赶到虎头山寨,贾同知和马知府的队伍,已经把虎头山寨围住了。到那时,她那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找不到钥匙,敫凌霞来到郑芝娟的菱花镜前。面对菱花,她抹掉眼角上的泪珠,重新梳理好头发,将郑芝娟放在梳妆匣里的钗钿,还有一些细碎的银子,一并收拢起来,用一块红绫手帕包了,袖在袖子里。有了这些金钗银钿,不怕觅不到轿子。

郑芝娟前几天才在裁缝铺里定做的那件翠绿绉纱百褶裙,挂在衣架很显眼的地方。敫凌霞取过那件翠绿绉纱百褶裙,比量比量自己的身子,感到非常合适,就用手拍了拍,然后穿在身上。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还真像一个贵夫人的模样。她对着镜子笑了笑,转回身,大大方方地从郑芝娟的卧室里走出来,直接朝大门口走去。

丫环们在西厢偏房里玩得正欢,留守的家院偷得这会儿空闲,一到大街上,便游逛个没完没了。整个贾府院子里,除了老榆树上的蝉鸣声,再没有其它声音了。敫凌霞左右看看,没有一个人来盘问阻拦,就连老榆树下卧着的两只大黄狗,也睁开眼睛,看看敫凌霞,只顾伸着舌头喘气,懒懒地没有叫出一声。尽管如此,敫凌霞还是像做贼一样心虚。她一边向外走,一边不住地左顾右盼,紧张的心好像要跳到口腔外。

敫凌霞小心翼翼,出得门外,胆子就大了些,脚步也快了些。她来到十字大街,对两个强壮的轿夫说:“麻烦两位哥哥,俺妈去城外庙里烧香还愿,她刚刚头脚出门,俺家偏偏就有事儿了。俺爹非常着急,叫我雇轿去庙里叫俺妈。”

轿夫一见来了生意,连忙站起来答应。

“姑娘,你要雇轿子去城外的哪座庙?”两个轿夫争着说。

“俺妈临出门的时候,也没有交待。城外有几座庙,最好都找找。只要找到就行。脚力钱嘛,恁放心,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好吧,请姑娘上轿。咱先出西关,到城隍庙去看看,保你误不了大事。”

敫凌霞坐上轿子,两个轿夫抬着,从西门出城,直往城外去了。

出城走了三四里路,来到一座大庙前。敫凌霞撩开轿帘,对轿夫说:“这大半晌,恁俩也走累了,我给恁俩买些饭,恁俩先垫垫底。我进去看看,找到俺妈,咱就一同回城,我亲手做大餐给恁俩吃。”

两个抬轿的,这趟出来,不但可以多挣一些银两,还有人出资管一顿美餐,心里乐呵呵的。他们抬着空轿,跟在敫凌霞身后,来到一个饭铺前停住了。

敫凌霞对掌柜的说:“掌柜的万福。给俺家抬轿的大哥弄两碗馄饨,再调两碗凉皮,拿两个炊饼,再打两角好酒,让他俩先吃着。等我上庙里去,喊俺妈出来,一同给你结账。”

掌柜的答应一声,笑嘻嘻地拿来一个酒壶,两个酒杯,放在八仙桌上,转身去到后厨,端出来两碗凉皮,外加两个炊饼,招呼轿夫说:“两位客官,恁先吃着,我这就去做馄饨。还须要啥菜,只管说,我好给恁准备。”

敫凌霞看看饭铺掌柜的,随手取出那包碎银,揑出两小块,分别递给两个轿夫,说:“这几两碎银,恁先拿着。找到俺妈后,一并给恁算,多了,也不叫恁退,少了的话,我再给恁添。脚力钱嘛,恁尽管放心。俺爹说了,千亏万亏,不能亏下力人。”

敫凌霞说罢,转身就要离开,掌柜的急忙叫住她。“姑娘,俺这小本生意,赚得起赔不起,请姑娘赏个脸,不要让我老在这儿等你。”

敫凌霞转过身来说:“看你这掌柜的,你是怕我去了不回吗?那好吧,既然掌柜的说出来了,我就把这支银簪作个抵押,回来再给你算饭钱。”

敫凌霞说着,顺手将头上的一根银簪取下来,递了过去。

掌柜的接过来一看,嘴唇咧得拢不到一处,嘻嘻地笑着说:“姑娘多心了不是?一句打趣的话,你就这么认真。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是大家富户的小姐。姑娘你放心去吧,这两位大哥,我一定用心伺候。要是伺候不周,姑娘觉着不满意,这顿饭,我免费送,他俩免费吃。”

敫凌霞回头对轿夫说:“两位大哥,恁俩尽管放开肚皮吃,饭钱不用恁操心。找到找不到俺妈,恁俩一定要等我回来。把俺抬回家,除了脚力钱,我再多给恁几两银子。”

两位轿夫抢着说:“一定,一定,姑娘自管去吧。”

庙里的香客很少,金身大耳的神像面前,有几个老妇人穿着又脏又破的衣裙,跪在蒲团上面许愿,显得可怜巴巴。一个瘦削的高个子和尚,眯缝着两只眼睛,一手拨着念珠,一手敲着木鱼,咕咕哝哝地念着什么。听起来,像煮菜锅里冒气泡,噗噗楚楚不清楚。

敫凌霞就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饭铺里。两个轿夫喝得已有醉意,在凉棚下用斗笠搧风乘凉。

敫凌霞故作埋怨地说:“唉,俺妈也真是的。老和尚告诉我,有一个太太,还愿后又回娘家去了。听老和尚一说,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俺妈。俺爹在家急得团团转,她也不知道。俺舅舅家离这儿也不过七八里路,麻烦两位大哥,抬我去俺舅舅家找找她。要不把她找回来,也不知道,她要坐到啥时候,才想起回家呢。”

那个年龄大点儿的轿夫说:“姑娘,俺都是下苦力挣饭的穷汉,一天到晚压弯腰,跑断腿,也挣不来仨核桃俩枣。要不是看你有急事儿,大热的天,脊梁上背着热鏊子,俺才不挣这俩血汗钱呢。跟着你满山里跑来跑去,鞋底磨出个大窟窿,买布买线都得用钱。”

敫凌霞看着轿夫,笑了笑说:“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买两双鞋吗。这事儿好说。麻烦恁俩再送我一程,去俺亲戚家走一趟。脚力嘛,这个家我当了,多给恁二两银子,买鞋的钱不就有了。”

轿夫欣然同意,趁天还不太晚,再跟着敫凌霞走一遭。

掌柜的算了饭钱,敫凌霞从袖中掏出银子,付了饭钱,收回那支银簪,重新插进发髻里,催促轿夫上路。

轿夫看着敫凌霞,胳膊肘相撞,谁也不肯抬脚。

敫凌霞又取出两块碎银,一人一块,放在轿夫手上,说:“大哥不肯上路,不就是怕我付不起路费吗。这两块碎银子,权当给恁的买鞋钱。等去到舅舅家,叫俺妈多赏恁点儿。回到城里,我一定再好好地犒赏恁俩。”

轿夫一见银子,心里乐了,都夸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出手大方,出口气都有大家风度。争着为敫凌霞掀轿帘。等敫凌霞在轿中坐定,他们抬起轿子,快步顺着山下的小路走去。

不多一时,来到村头一棵老杨树下,敫凌霞让轿夫停下轿子等着,进村子拐了两个弯,打听到有雇车走远道的,来到这家人家门口,说她父亲在虎山县做皮货生意,患了重病,托人捎信,让她去那里看顾。她先拿出一对钗环作抵押,说等进了虎山县城,找到父亲,多多地赏他些银子。

这家的主人是个高个头的老者,看敫凌霞的衣着打扮,非常严肃地说:“姑娘,听说去虎山县的路都竖起来了,兵荒马乱的,这儿不着火,那儿也冒烟。去不得,去不得。”

敫凌霞跪在老人面前,垂下眼泪说:“老伯伯,你行个好,就送小女子这一趟吧。虎头山寨聚集的,原本不是什么强盗,都是些落难的穷苦人,他们专门杀贪官,除污吏,从不打劫过往的商人和穷人。我跟着俺爹在虎山县,住过一段时间,那虎头山寨的人,我是见过的,一个个都是英雄。老伯伯你别担心。”

老者经受不住敫凌霞的几滴眼泪,心软下来,回头朝破茅屋里喊:“世锋,世锋,你出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答应着走出来。他光着脊梁,站在屋门口,瘦瘦的身体,蜡黄的脸色,好像大病未愈的样子。

“你这样老在家里窝着,也不是个办法。把咱的车套上,送这姑娘到虎山县去吧。”

做儿子的看看老者,担心地说:“爹,我走了,你咋办?”

“能走就走,不要记挂我。”

老者说着,走到儿子面前,压低声音说:“把这姑娘送到虎山县,得些脚力钱,就去虎头山寨逃个活命吧。只要能逃出去,家里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老者的话虽然很低,还是被敫凌霞听到了。

“姑娘,让俺孩儿送你去吧。这么远的路,该咋走,他知道。”老者回到敫凌霞面前,认真地说。

“谢谢你,老伯。我是坐轿来的。你让大哥等一下,我先打发抬轿的回去,然后就过来。”

“那好,你去吧。套好大车,我在门口等你。”

敫凌霞返身回到村头,对两个轿夫说:“两位大哥,真不凑巧,俺妈一路劳顿,中暑了,还须歇一会儿才能动身。她说了,待会儿让我和她一同回城,亲戚拿轿送俺。麻烦恁俩了,恁俩回城去吧。俺妈说了,恁都是靠力气谋生的,挣几个钱也不容易,这几两细碎银子,都赏给恁俩。一路上渴了,好买些瓜果解渴。”

两个轿夫见敫凌霞拿出的那包散碎银子,足有五六两重。别说一趟了,就是来往十趟的脚力也没有这么多。欢欢喜喜地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又夸赞几句,才抬起空轿,自回城里去了。

敫凌霞看着轿夫走远了,这才折转身回到村里。

一辆花篷蒙顶的大车,车辕里套着一匹青综骟马。那男的穿着一身破衣服,正在屋门口张望。看到敫凌霞来了,上前施了一礼,说:“姑娘,车已套好,咱上路吧。”

敫凌霞坐到车篷里。秦世锋回身在老者面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把红缨长鞭往空中一甩,那匹马就趵起四蹄,拉着大车上路了。

贾同知的太太郑芝娟,坐在城南的护城河岸纳凉。

弯弯的河岸,杨柳成行,榆槐夹道,整个河岸林荫铺路,整道河床碎波荡漾。时不时地,一股股顺河风,还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郑芝娟迎风坐在大柳树下,感到十分惬意,比丫环们打扇送来的风要清爽得多。

日到中天,郑芝娟让陈师爷到城门口的饭铺里,买些饭菜,端来吃了。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她才坐上轿子,轿夫们抬着,慢慢腾腾地返回府中。

郑芝娟回到家里,一片闷热又把她包围了。她喊敫凌霞,给她打洗澡水。可是,她左喊右喊,丫环们一个个迎出来了,就是不见敫凌霞的影子。

“太太,凌霞姐姐不是跟你去城外纳凉了吗,你回来了,她咋没回来?”一个小丫环走过来说。

“放屁,我走的时候,还吩咐她把家看好。恁这些丫头片子,平时嘴馋得想吃死老鼠,可干起活儿来,懒得像头猪。恁几个在家,天塌下来,恁也不管不问。凌霞丫头去哪儿了?恁几个知道不知道?”郑芝娟恶狠狠地瞪了小丫头一眼,满肚子的气,让她的肚皮一鼓一鼓的。

小丫环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低下头,红着脸,不敢再看郑芝娟。

郑芝娟更加生气,伸手打了小丫环一个耳光。小丫环捂着脸跪在地上,连哭泣也不敢出声。

负责喂马的老头走过来说:“郑太太回来了。千万不能生气,你的身子骨是顶要紧的。你出去不多一会儿,我就见凌霞丫头出门去了,打扮得水花儿似的。我想,她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去侍奉太太的,也没有拦住问她。”

老头的话音刚落,大门口传过来一阵喧嚷。贾同知回来了,在门口落轿。

郑芝娟上前接住,说:“老爷回来了。你看见凌霞丫头,到哪儿去了?”

贾同知下得轿来,把小眼一瞪,说:“大街上闹匪患,满衙里的官员都急疯了。要是镇压不住,一家人的脑袋都得搬家。你在家守着,还不知道呢,我一整天没进家,谁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郑芝娟一听,一时间慌神了,叫出一声“唉呀”,冲进卧室,四处瞅了瞅,没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地方。她打开梳妆匣子一看,大吃一惊,高声喊了起来:“唉呀,凌霞这个贱货,一准是逃跑了,把我的首饰和零花钱都拿走了。”

贾同知听郑芝娟叫得骇人,急忙进来验看。精制华丽的梳妆匣里,金钗飞了,银钿走了,郑芝娟平时备用的琐碎银子都不见了。

敫凌霞逃走了,还拿走了太太的衣服、首饰和银两。贾府里所有的家郎奴仆,奔走相告,吵得里里外外,沸沸扬扬,好似烧滚的黄汤,上上下下翻腾起来。

贾同知命令家丁们满府里寻找。家丁们像惊散的苍蝇似的,满府里乱飞乱窜,把个贾府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敫凌霞的影子。

太阳的光芒早已消尽,满天的黑云蒙在黑黢黢的天幕上,给大地送来一片黑暗。

贾同知在众家丁的拥护下,来到城门口。城门已经关闭。贾同知想劳烦守城军士行个方便。无奈城头上的守门军士,一听贾同知要出城寻找丫环,讨厌得不得了,连珠炮似的一串话语,呛得贾同知直翻白眼。

“别想着这是在虎山县城,你一手遮住天,一手盖住地,想咋着就咋着。你不要忘了,这儿是府城,出了事儿你能负责!兵荒马乱的,到处都不太平。给你打开城门,万一土匪打进来,是砍你的脑袋,还是砍俺的脑袋!你要真想出城,去找马知府商量。只要他点个头,俺这些当差的,谁也不拦你。要是没有马知府马大人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

贾同知被守城军士的话噎得倒抽一口凉气,本想发作,训斥守城军士几句,可他干张着嘴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他瞪了守城军士几眼,想不出办法,只得摇了摇头,叹了叹气,转身拐回府去。

“你不要着急,量她一个丫头片子,也跑不到哪儿去。也不过是去城外庙里逛逛,或许是迷上外面的景致,回来晚了,进不了城,在城外歇着呢。明天一早城门开了,她或许就回来了。”贾同知无奈,这样劝郑芝娟。

“像她这样的丫头,死上十个八个,也碍不了我吃饭穿衣。我不是心疼她一个丫头片子,满城里丫头多的是,要找几个来使唤还不容易。我是心疼那些衣服首饰,还有那么多银子。让裁缝做的那件绉纱裙子,我还没穿过呢。那些首饰,叫我上哪儿去找。”郑芝娟气恨交加,简直要哭出声音。

郑芝娟责怪在家的家院小丫环,说他们光知道偷懒吃闲饭,连个使唤丫头都看不住。贾同知让陈师爷把家丁拖过来,命令程总管,打每个家丁十大板子。家丁们伏在地上,被打得嗷嗷直叫,屁股上的肌肉都开裂了。让小丫环各打自己的嘴巴,直打得齿唇出血才住手。又罚这些家丁丫环们,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地跪了一夜。

第二天,天快晌午了,敫凌霞还没有回来。

贾府里可真慌了。男女老少,乱作一团,像被拍晕的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飞乱撞。

“她偷走我的衣服首饰,还拿走许多银子。一个大姑娘家,又没有寻婆家,能去哪儿呢?能是上虎头山寨落草当强盗了吗!”

贾同知听郑芝娟这么一说,真有些不自在了,心头一紧,连忙向:“我和马知府商量事儿的时候,那贱人在哪儿?是不是偷听俺俩的话了?”

“你和马大人说事儿的时候,她在我房里,正伺候我洗脚擦澡呢。”

“难道说,在你身边,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我老早就睡着了,梦地里也没有见着她。”

“糟了,糟了!她肯定偷听到俺俩的谈话,上虎头山寨报信去了。要不,她拿那么多首饰银两干啥!还穿走你刚做的那条裙子。快!让程总管过来!”贾同知大惊失色,大声嚷起来。

程总管听到传唤,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同知大人,有啥吩咐,你只管说。”

贾同知吓得心在颤抖,浑身不住地冒汗,嘴唇也不听使唤,说话也语无伦次。

“怀照啊,马知府让你跟着我,我一向看得起你。我这一辈子,就信任你一个人。你赶紧找两个随从,骑上府里最快的马,把敫凌霞追回来。要是她不回来,在哪儿追上她,就在哪儿处决她。手脚要麻利,万万不能让她去虎头山寨。”

程总管答应一声,喊来两个膘肥体壮的家丁,向贾同知要过盘缠,每人骑上一匹快马,出城去了。

“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粪土不如的人,也敢背叛我!谅你长着飞毛腿,也跑不过我的四蹄马。想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万难!”贾同知气得脸都转色了,咬牙切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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