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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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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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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三十七章 杨红莲设宴劝小姑 吴海云绝食抗父命

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同心协力,出其不意,乘夜突围,撤离山寨,投奔李闯王的队伍去了。

没能消灭虎头山寨的的强盗,马知府气急败坏,一把火烧了虎头山寨。大火从龙虎厅燃起,向四面漫延,烧得整个大山都红了。

严景信和吴海云,被押进虎山县衙,关进大牢里。

马知府再三吩咐吴知县,要连夜突审罪犯,一定要秉公从严从重处理,不能徇半点儿私情。尽早结案,斩首示众,将罪犯的头颅挂在城头上,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他要在府衙听候吴知县的审判结果。

吴知县请求马知府把罪犯带到府衙去审。马知府的脸色一沉,霎时间就像驴粪蛋上下了一层霜。

“事情出在虎山县,理当你这个知县去审,啥事儿都推给府衙,还要恁这些县官干啥!”

吴知县见马知府发怒,吓得不敢吭声了。

好狠毒的马知府啊,分明是要吴知县的好看。吴海明是一县之长,管辖着方圆二百多里山川。严景信是虎头山寨的匪首,抓了就抓了,杀了就杀了。可是,吴海云毕竟是吴知县的妹妹,两个人一同在吴家大院长大。过去,吴海云在吴海明跟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妹。那时候的吴海明,是多么喜欢这个妹妹啊。把吴海云拉到刑场上砍头示众,吴知县眼不流泪,心也要流泪。要是他亲手杀了妹妹吴海云,不但自己于心不忍,虎山县的父老乡亲都会骂他不仁不义。要是不杀吴海云,不用说马知府了,就是那个贾同知,也不会放过吴海明,一定会给他扣上反叛朝廷、通匪作乱的罪名,送到绞刑架上行刑。

吴海明暗暗咒骂:“好一个马知府,奸诈小人,杀人不用钢刀,吃人不吐骨!”

马知府离开虎头山寨,也不去县城里休养整顿,就率领他的军队,直接回府城去了。

吴海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答应马知府,一定要秉公执法,决不辜负皇上的恩典,不辜负马知府的精心栽培。

回到县衙,吴海明当即提审严景信。大堂之上,严景信被绑在一根柱子上,皮鞭甩到他前胸,打出一道道血印。严景信昂首挺胸,不屈不挠,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忍着巨痛,紧咬牙关,连一声微弱的呻吟都没有发出。

面对虎头山寨这样一个铁汉子,吴知县感到难以对付。累了半天,也没有使这样一个汉子屈服,只好停止审讯,把他关进大牢。待休息一天之后,再继续升堂审案。

吴知县盘算着,这个严景信,在大明朝的领地上生活,吃的是大明朝土地上生产的粮食,用的是大明朝国度里生产的物品,沐浴着皇恩,不思报效朝廷,反而上山落草,聚众为寇,犯下的是谋反大罪。杀掉严景信,也显示显示对皇上的忠心。

可是,令吴知县愁眉不展的是,该怎样处置吴海云呢?她既是虎头山寨的匪首,又是他吴知县的妹妹,按国法必须屠戮不论,讲人情还需刀不刃亲。是杀是放,是关是释,吴海明读的书籍,可以说汗牛充栋,但卷卷书中,都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吴海明左右为难,难以决断,愁思满腹,来到后衙,坐在椅子上,一直唉声叹气。

妻子杨红莲,从小在通判府里长大,知书达理,温顺善良。杨通判夫妇两口子,把她视如掌上明珠,百般怜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揣在怀里怕飞了。招吴海明入赘以来,在丈夫面前,杨红莲嘘寒问暖,照顾得体贴周到,举案齐眉,侍奉得无微不至。丈夫剿匪回衙,带回来的却是一脸愁容。想他路途中鞍马劳顿,战场上出生入死,杨红莲就让丫环赵寸香做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端过来,放在桌上晾着。

杨红莲坐在吴海明身边,手执团扇,给他搧风送凉,关切地说:“相公,好端端地前去剿匪,不到两天时间,一回到府中,咋就唉声叹气的。有啥不顺心的事儿,屋子里就咱两个人,不妨说给我听听。虽说我是个女人,足不出三门四户,外边的事儿也不便过问。可是,三个臭裨将,还顶得上一个诸葛亮呢,或许能替你想想办法,解解心中的烦恼,消逍心中的忧愁。千万千万,不能把事儿窝在心里生闷气,叫奴家看着伤心。”

吴海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眼前这事儿,我都不知道该咋处理,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啥好主意。合该我倒霉,来虎山县收拾这样一个破烂摊子。气还没喘上一口,就碰到这么棘手的事儿。”

杨红莲急了,说:“啥事儿这么棘手?咱处理不了,就去京城找咱爹商量。再不然,找马知府讨个主意也行。不管咋说,七拐八拐,就是拐再多弯儿,他也是俺表舅。你没听人家说,一拃没有四指近,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天下的事儿再难办,也没有锯不倒的大树,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吴海明有些心烦,说:“别提恁那表舅了。一表三不亲,再表是龟孙。要不是他,还整不来这事儿呢。”

杨红莲吃惊地说:“难道是他想办法整你?莫不是你多心了吧?”

吴海明看了杨红莲一眼,气狠狠地说:“世事可危。鬼才多心呢。”

在杨红莲的追问下,吴海云把攻寨抓到吴海云,马知府催他亲自审理结案的话,向杨红莲说了一遍。

杨红莲听罢,把团扇往手上一拍说:“嗨,我还当是啥了不得的事儿呢,原来就这么一点儿小事儿,有啥难办的?看你愁得,像烤化的冰块,都瘫成一堆了。身子愁坏了,还不得我遭罪。快喝点儿莲子羹吧,好生保养着。这事儿我来处理。”

杨红莲把莲子羹端过来,用调羹扬了扬,亲口尝了尝,递给吴海明。

吴海明呷了一口,说:“娘子,你对我这么好,真亏了你了。有你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决不想第二个。”

杨红莲笑了,说:“不要老挂在嘴上。你想不想,我也没钻到你心里看看。你没听人家说,老婆都是人家的好,儿女都是自己的娇。保不准日子长了,也像恁那老子一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总想着纳妾娶小,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弄得七零八落。相公,你那海云妹妹,过堂了没有?”

“还没有,暂时押在监里了。”

“这就好了。说一千道一万,她也是恁吴家妹妹,万万不能让她到大堂上丢人现眼受酷刑。好言好语劝劝她,只要她悬崖勒马,回心转意,还是恁亲妹妹,有啥可担心的!把姓严的处决了,你也算为皇上立了一功啊。”

“不判妹妹的罪,马知府能饶了我?”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活蹦乱跳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缘由天定,事在人为。你尽管劝妹妹吧,只要她听你的话,迷途知返不再当强盗,表舅那儿我去打点。把心放宽些,好好吃饭吧。海云妹妹关在哪儿?我先去劝劝她。”

“你别去了。你不知道,咱那妹妹生就的倔脾气。她要是想到哪儿了,就会一头顶在南墙上,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可不一定。她不听你劝,说不定我一两句话,就把她的心窍打开了。说吧,她现在关在哪儿?”

“在西南角第一间牢房里。我看,你劝了也是白劝。”

“寸香姑娘,我有事儿出去一趟,你要好好伺候老爷用饭,可不能只顾贪玩,叫老爷有事儿了,里里外外找不到人。”

“太太,你去吧。我跟在老爷身边,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你尽管放心。”

赵寸香是杨红莲的陪嫁丫环,个子不高,眼皮很活,说话乖巧,无论做什么事情,身手都很麻利。

杨红莲离开后衙,就直接向关押吴海云的牢房走去。

西南角的那间牢房,虽说没有腐草烂叶的霉味,可新鲜的空气透不进来。吴海云自打走进这间牢房,似乎就被装在一个闷葫芦里,汗水从体内蒸发出来,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洇得水淋淋的。

吴海云孤零零一个人,在牢房里躺着。飞扬的思绪,把她拉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吴海云少年的时候,每逢夏秋交替的季节,哥哥吴海明总要领她到黄豆地里抓蝈蝈。平日里,吴海云最喜欢听青头绿身的大蝈蝈的叫声。吴海明手巧,把将要成熟的高粱莛子撧下来,左别一根,右别一根,不一会儿就编成一个非常精致的蝈蝈笼子。抓来的蝈蝈,在里边蹦着跳着,吱吱吱地叫。无论蝈蝈在笼子里怎么蹿跳,吴海明总是不放它们出来。

看着牢房的四壁,吴海云可怜起自己来了。这牢房,比吴海明少年时期编织的蝈蝈笼子更坚固,更严密。现在的吴海云,也像一只被捉到的青头绿身的大蝈蝈,关在笼子里,蹦也蹦不出,逃也逃不掉,蹿也蹿不了,叫也无人应。

只要被关进这个笼子里,就是张开翅膀,也没有飞向浩瀚天空的可能了。前面的路,一直通向刑场。

吴海云坐在牢房里铺着散乱的麦秸上,感到精疲力尽,像一个从千里戈壁艰难跋涉而来的征人,又渴又饿又疲惫,不知不觉,躺在麦秸上睡着了。

睡梦中,吴海云伴着严景信,来到闯王的军中,成了李自成的部下。李自成很威武,也很慈祥。李闯王的队伍里,处处旌旗飘扬,战歌嘹亮。吴海云身上穿着宁家大小姐给她缝制的大红披风,头上戴着红绸英雄结,腰里佩着那把长剑,肩上扛着那支红缨长枪,和白盔白甲的官军作战,俨然一个顶天立地威风凛凛的巾帼大英雄。

吴海云惊醒了。耳边回响的,不是战场上刀枪剑戟碰撞发出的声音,而是拴在牢门上的铁链发出的的响声。

牢门打开了,牢头往吴海云身上丢了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佝偻着腰身走出去,在牢房门外站住了。

进来的是一位娇艳多姿的女子。

那位女子款步轻盈,脸庞微微有些红润。头上插的银钿,闪闪地发亮。上身穿着浅红色的短衫,缉着镶金的边缘。下身穿着翠绿色的百褶素裙。裙幅下垂,一直拖到脚边,把一双小小的窄面绣鞋掩住,只露出粉红色的缨络。

这是谁家的姑娘,出落得这样水灵,这样漂亮,打扮得这样楚楚动人?吴海云抬头看她,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囚犯。

那女子来到吴海云面前,手揽裙幅,蹲下来,说:“海云妹妹,你别害怕,我叫红莲,是恁嫂子。你回来了,恁哥哥特地叫我来看看你。平时,没有很好照顾你,这都怪恁哥哥。我已经数落他一天了。海云妹妹,你不要记恨恁哥哥。不管咋说,好好歹歹,他也是朝廷命官,官家的饭碗端着不容易。他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现在,他很后悔,总想着对不住你。没脸来见你,就让我来了。我知道,你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嫂子我来,是请你回去吃饭的。”

面对突然出现在牢房里的年轻女子,吴海云看着面前的陌生面孔,什么话也没有说。

杨红莲回头埋怨牢头:“谁让恁给俺妹妹戴刑具的?还不快点儿打开!”

牢头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

“嘟囔个啥!我叫你打开,你打开就是了。别说出不了事儿,就是出个啥事儿,还怕我担不了责任?”杨红莲的声音很高,似乎有点儿恼意。

牢头很不乐意地走过来,去掉吴海云身上的枷锁。

去掉枷锁,吴海云感到轻松多了。她揉揉手腕,活动活动筋骨,站了起来。可是,她还没有站稳,就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又倒下去了。

杨红莲连忙扶起吴海云,说:“海云妹妹,你咋了?病了?”

吴海云吃力地摇摇头,看着杨红莲,眼泪涌出眼眶。

“海云妹妹,别难过,我知道你受苦了。你一回来,啥事儿都好说。在咱这个家里,我是嫂子,你是小姑。我这当嫂子的心软,见不得你受苦遭罪。你是饿昏了,走吧,跟我回家,咱先吃饭。吃饱了,无论啥话,咱都可以说,无论啥事儿,咱都可以商量。”

吴海云看着杨红莲,摇摇头说:“你说你是俺嫂子,可是我没有见过你。嫂子,俺哥哥是堂堂的七品县官。我呢,却是虎头山寨里的一个强盗。这衙门里,哪儿也没有一个强盗坐的位置。只有这大牢,才是我的家。嫂子,俺哥哥端着官家的饭碗,吃着官家的俸禄,他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啊。我不怨俺哥哥,你回去吧。”

“妹妹,你可千万不能这样说。有嫂子在,看他哪个胆大的,敢欺负俺妹妹!”杨红莲拉住吴海云的手,又向牢门外喊,“来人,扶小姐回家吃饭!”

随着一声应答,从牢门外边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高高瘦瘦的衙役。老的上前打了一躬,说:“太太,有啥吩咐,你尽管说。”

杨红莲指了指吴海云,说:“恁俩看到了吧,这是俺吴家小姐,今日回来了,我请她回家吃饭。恁这些当差的,要小心伺候着。搀她回后衙吃饭,吴知县在家等着呢。”

两个衙役答应一声,不管吴海云同意不同意,架起她的胳膊,就向牢门外走。

牢门外边,是一片热辣辣的天地。笼罩在世间的空气,也好像窒息了一样。吴海云努力睁开眼睛,还没看清重新修建的县衙什么样子,就被搀扶着直奔后衙去了。虽说是搀扶,还不如说是押送。

后衙是一座四方大院,靠北边有三间堂楼。堂楼应门的客厅,宽大敞亮,布置得高雅洁净。门楣上刻着游龙飞凤,中堂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福寿图。福寿图前边那张条几的正中间,放着一个很大的青铜香炉。几支绿色檀香,正冒着袅袅青烟,熏得图上的阔额老寿星咧着嘴要咳嗽。一蹲彩粙观世音菩萨,手执拂尘,慈祥的面容安然自得,正眯细着眼睛笑看人世。

吴海云被两个衙役押进客厅,抬头向四周看看。客厅正中的八仙桌上,满满的一桌子珍馐果品,正散发着诱人的郁香。一盘清饨全鸡,一盘醋溜鲤鱼,一盘红烧肘子,一盘酱涮羊肉。还有许许多多的酥芯馃子,红枣青梨,躺在雕花的细瓷圆盘里。

一阵饥饿感,洪水猛兽般向吴海云袭来,刺激着她的味觉,撞击着她的肠壁。

衙役把吴海云丢在靠八仙桌西边的椅子上。杨红莲向他们摆摆手,衙役们弯腰打躬,唯唯诺诺,退出去了。

杨红莲在吴海云的对面坐下,非常热情地说:“好妹妹,嫂子知道你的心。你是被贾知县逼得没有办法,才去虎头山寨落草的。那时候,你受委屈了,也没有人给你撑腰作主,害得你成了这种样子。难怪咱爹一提起你,就老泪纵横,伤痛不已。这不,听说你回来了,他马上让厨子做了这么多饭菜,专等你过来了,给你压惊。”

“嫂子,你甭提咱爹了好不好!是他害了我。我要是不去虎头山寨,可能现在就没命了。”吴海云一听杨红莲提起爹,怒气就不打一处来,把杨红莲抢白了一顿。

“海云,你平时火气太盛了。你不知道,咱爹是一家之主,你有你的难处,他也有他的难处。你没想想,官大一级压死人。贾知县逼着,咱爹不打发你上轿,能行吗?好了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贾知县调走了,你还有啥可怕的!”杨红莲看吴海云没有作声,就向楼上喊,“爹,妈,海云妹妹回来了。快下来吧,好好陪她吃顿饭。”

“唉!”吴克宏答应一声,就让二姨太杜艳霞搀扶着,一边喊着“海云,海云”,一边顺着楼梯往下走。

吴海云抬头看了看,心头一阵酸楚。眼前的吴克宏,全身臃肿,眼皮松松地向下耷拉着,似乎沉疴染身,连路也走不稳当。

看到吴克宏老态龙钟,病病恹恹的样子,吴海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鼻子一酸,轻轻地喊了一声“爹”。

“海云,我的儿,你可回来了。恁爹为了你,坐了几个月的牢啊。要不是恁哥哥回来当知县,恁爹恐怕早就没命了。他受了那么多罪,并没有责怪你。整天整夜地想你,不住声地念叨,说是他害了你。你要是再不回来,恁爹这一辈子,很可能就见不着你了。”杜艳霞扶着吴克宏,边走边说。

吴克宏坐在八仙桌东边的那张太师椅上,哆嗦着双手,扶住扶手,说:“海云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是老糊涂了,尽做那些窝心事儿,对不起恁这些当儿女的。今天,能够再见恁一面,和恁坐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海明呢,他去哪儿了?”

杨红莲向门外看看,回过头来说:“他有事儿出去了。天快黑了,他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吴海明就回来了。两个衙役跟在后边,把抬来的一坛好酒放在正门前,向吴海明鞠了一躬,扭转身就走了。

吴海明穿一身便服,对襟的圆领长衫,大红的丝绸裤子,头发挽得高高的,发稍从脑后耷下来,梳得油光发亮。

吴海明的精神好多了,来到桌子前边说:“爹,妈,海云妹妹回来了,我去街上买了坛酒,好给妹妹接接风,洗洗尘。”

杜艳霞说:“你和恁妹妹,四五年了,都没见过面。今天能重新相聚,也该着咱吴家时来运转,日后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自家人坐在一起,啥话咱都不慌着说。恁妹妹早就饿坏了,快坐下吃饭吧。”

吴海明在八仙桌前坐下,喊丫头赵寸香过来,将那坛老酒打开,给吴克宏和杜艳霞满满地斟上。

杜艳霞挨在吴克宏身边,说:“酒,我喝不了许多,给恁妹妹倒一杯。这么长时间,她都在外边闯荡,过去的日子,不管是风是雨,也都过去了,都不再想它。今天,咱一家人聚在一起,也用不着那么多礼节,咱随便吃,随便喝。要想拉家常,咱就随便说,说到哪儿哪儿了。”

吴海明将一个酒杯放在吴海云面前,让赵寸香丫头斟酒。

吴海云伸出一只手,捂住酒杯说:“哥哥,小妹失礼了。今天有幸,认认恁家的门儿。按理,在哥嫂面前,我应当先敬爹娘三大杯,再敬你和嫂子几杯酒。不管在哪儿,都没有哥哥给妹妹敬酒的道理。”

吴克宏显得非常尴尬,勉强笑了笑,说:“现在,咱是在后衙家里吃便饭,恁兄妹俩就不要你让让我,我让让你了。一个女孩儿家,平时就不喝酒,让她随便吃些东西吧。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说客气话。”

吴海明给父亲斟酒。吴克宏一连喝了四杯酒,才放下酒杯,揑起筷子吃菜。

吴海明也端起酒杯,喝了两杯酒。

吴海云强忍着腹中饥饿,却没有伸手摸筷子。

“海云妹妹,你刚刚回来,有些怯生,面子上磨不开。都是自家人,别不好意思。来,咱女人不喝酒,吃肉吃菜总该不用学吧。”杨红莲说着,拿起筷子,往吴海云面前的碟子里夹肉夹菜。

吴海云紧绷着脸,很严肃地坐着,仍然没有伸手动筷子。

“你咋了,妹妹?来到后衙大半天了,水米还未沾牙。再不吃些东西,要是饿坏了,我这当哥哥的,更加对不住你了。”

“哥哥,打我记事儿的时候起,你就领着我满山满凹里玩耍。有你在身边,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敢欺负我。你知道,和我一起抓进来的,还有一个人。俺俩都是虎头山寨的强盗,要关,你都关,要放,你都放。现在,我在这儿大鱼大肉地吃着,他反而在监牢里关着,就是铁打的英雄,铜铸的好汉,也耐不住空着肚子过大堂啊。”吴海云的两只眼睛,注视着吴海明,郑重其事地说。

“你是说那个严景信吧。我就知道你记挂他。他能和你一样吗?你是俺妹妹,吴家大院里的小姐,而他呢,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一个犯上作乱的囚徒。”

听到吴海明提起严景信的名字,吴克宏顿时感到脸上发烧。他不敢再看坐在面前的儿女,低着头说:“那个姓严的小子,占山为王,犯上作乱,是个地地道道的强盗,该杀千刀的罪犯。海云,你不是不知道,恁爹还被他抓到虎头山寨游斗过,差一点儿丢了命啊。他和咱吴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不是他给咱家添乱,咱偌大一个吴家大院,也不会败得这样快,这样惨。”

“不,他不是强盗,也不是罪犯,更不能说他是咱家的仇人。而应该说,爹,你是他严家的仇人。是你残害严家一家,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不得不上山落草啊。哥哥,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罪犯和坏人是不同的。罪犯不一定是坏人,坏人也不一定是罪犯。现在,严大哥俺俩,都是罪犯,可都不是坏人。你把严大哥抓来,这不是要把他往死里整吗!”

“你,好一个不孝的丫头!”吴克宏突然抬起头,紫红的脸上暴着青筋,说话的声音都直颤抖。

“父尊而子孝,母贤而女敬。只有为老不尊,才有儿女不孝。”吴海云并不示弱,声音反而提得更高了。

“好妹妹,不要说了,反说正说都一样。”吴海明看到父亲发脾气了,立即打断吴海云的话,有些生气地说,“管他山寨里的强盗干啥!咱过的是咱这一家。普天下那么多穷人,你都能管得了,救济得完吗?天下饥馑这么多年,很多人找不到吃的,你就是把浑身的肉割下来,又能填饱几个人的肚子?好妹妹,不要说了。咱吃咱的饭。吃过饭,让恁嫂子领你洗个澡,换身衣服。”

“不,哥哥,要是不让严大哥吃饭,我一粒米也咽不下去。严大哥不是强盗,他是我一生里最敬重的人。为了帮他救他,我才没有随着兄弟姐妹撤离。俺俩都是朝廷的罪犯,既然被你抓来了,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要处死,我和他一同上刑场;要放生,我和他一同去找李闯王;你要是不吭不哈把他杀了,我立刻就死在你面前!”

“海云哪海云,咱吴家大院,就你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恁爹把你惯坏了。就是一头驴托生的,也没有你这么任性。”

杜艳霞听着吴海云的话,吃惊地盯着吴海云,心里也来气了。

“好妹妹,我知道你的脾气犟。不管是对是错,只要认准了,你就一条黑道走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好好好,我去安排厨子,也给姓严的做些吃的。一会儿,你亲手送给他,看着他吃下去。这,总该行了吧。”

“你说这话是真的?”吴海云不相信哥哥的话。

“自家妹妹,用得着哄你骗你吗!吃吧,吃饱了,走路也有精神。像现在这样,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就是再好的饭菜,你有力气给他送吗?”

“哥哥,我还和小时候一样相信你。既然你肯帮我,就把我送到严大哥的牢房里。要吃饭,我和他一同吃。”

吴海云的话,吴克宏越听越不是滋味,恼上心头,忿忿地说:“海云,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恁哥让你一寸,你咋就不讲情理,非进一尺不可呢!要是再不听话,你是死是活,恁哥哥俺几个,就不管你了。”

吴海云痛苦地看着吴克宏,伤心地说:“爹,你管过我的死活吗!俺哥哥亲我,我知道。可你呢?你只知道巴结贾知县,不惜拿自己的闺女作赌注。你真忍心把我一个十七大八的大姑娘,硬逼着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我死活闹着不同意,衙役们捆我绑我,生拉硬扯把我塞进花轿里,你竟然没说一句话。当时,要死的心,我都有啊!”

“你这姑娘真不懂事,一辈子没老没少!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对,你也不能作践自己啊!现在不回头,将来押到刑场的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吴克宏气得脸都紫了,双手直哆嗦,筷子也握不住,掉到地上。他说着说着,恼怒地往起一站,感到一阵晕眩,立不住身子。

“海云,俺好心好意接你回来。别把恁爹这片好心,当成驴肝肺啊。”杜艳霞连忙扶住吴克宏,怒冲冲地说罢,就搀着吴克宏,慢慢地上楼去了。

“咱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哪有闲心和她生这种气!一个黄毛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黄嘴叉子还没褪,就想云里雾里插翅飞。咱都别管她,看她能有多大能耐。她不认你这个爹,咱还不认她这个闺女呢!过几天,屠刀往她脖子上一搁,管叫她哭天也没泪!”从楼梯口,传过来杜艳霞的埋怨声。

吴海云听着楼上传下来的话,气得浑身打颤,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了。

“这么多年来,吴家一大家子人家,谁把我当作一个人看了!要不是虎头山寨的好汉把我抢去,说不定我早就没命了。只有山寨里那些兄弟姐妹,才像亲人一样看待我。在那儿,我才真正明白,啥是人该过的日子。看看这官府里,除了小官骗大官,大官欺小官之外,人与人之间,哪儿还有一点儿人情味?”

吴海明听着吴海云的诉说,低着头,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红莲站起来,掏出手帕给吴海云擦眼泪。

“好妹妹,别伤心了好不好?你说虎头山寨的人对你好,恁哥哥也信。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之间,谁还没个情啊意的。看起来,在外边闯荡得太久了,你的心像着魔了一样,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收回来。这样吧,既然你心里牵挂着姓严的,恁哥哥就顺你的意。待会儿让你亲自把饭送过去,看着他把饭吃完了,再回来。这样做,你总该满意吧。”

“嫂子,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这颗心,在肚子里嘣嘣地跳着,根本就没有着魔。哥哥,你刚去外边读书,咱爹紧跟脚又给咱娶回来个妈。你知道不知道,咱那个在磨房里活活受罪的四娘,原本就是人家严大哥的妻子。咱爹不顾人家死活,硬生生把她抢到咱家,不但活活拆散人家的姻缘,还放火烧了人家的房子,逼走人家的爹娘。哥哥,嫂子,恁俩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路边上的大道理也懂得不少。能干出这种缺德事的,还能称做一个人吗?为了巴结贾金业那条老狗,咱爹硬把凤鹃丫头推到火坑里了!我不是不爱咱这个家,可咱爹做的事儿,叫人一想起来,心里就结成冰块了。贾金业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是个十足的黑心狼。把咱好端端一个吴家大院毁了。哥哥,咱家也败了,人也亡了,可你还在为那个黑心狼卖命。要是我,啥时候碰到他,就一刀劈下去,要了他的狗命!”

吴海明猛然抬起头,看着吴海云,厉声说:“别说了!你一定是着魔了。该给你洗洗脑子了。咱爹再不好,也是咱爹。贾同知再坏,毕竟还是大明朝的官员!屁股臭了扔不了,更何况,咱爹养活咱一二十年,就是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功吧!你这样执迷不悟,是要遭杀身之祸的!”

杨红莲瞪了吴海明一眼,说:“相公,你白读了几骡车圣贤书,一遇事儿就发脾气。你先去歇着吧,我来劝妹妹。叫厨子做些饭菜,待会儿让妹妹给那个姓严的送过去。”

吴海明没有想到,几年不见的吴海云,脾气还是这样执拗,气愤愤地把酒杯往桌子里边一推,站起身走了。

“海云妹妹,你千万不要介意,恁哥哥无论是站着,还是躺着,都是堂堂七尺男子汉。男人和咱女人不一样。这几年,他啥德性也没有养出来,就养出个火爆火爆的麦秸火性子,只要碰到一点儿火星,马上就会燃烧成一片大火。可是他发过脾气之后,很快就忘了。现在,咱姑嫂俩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是咋想的,只管跟我说。只要能给你想办法,我一定帮你的忙。”杨红莲坐在吴海云身边说。

“嫂子,我既然闹到这一步,就是官府把我砍了剁了,也不值得可怜。只有一件心事未了。嫂子你能成全我,我这一世不能报答你,下一世转生,就给你当丫环,伺候你吃喝。”吴海云看看杨红莲,满腹的怨气消了一些。

杨红莲扶住吴海云的肩膀,说:“好妹妹,别生咱爹、恁哥哥的气,他们也是身不由己,才这样做的。当着自己人,咱不说外套话。你有啥心事,尽管放心大胆地给嫂子说。”

“嫂子,官不伤民民无忧,吏不殃民民自安。严大哥本来是一个忠厚善良的人,被咱爹逼得没有活路,才上山落草当了强盗。他的娘子,就是咱爹抢回去的那个四姨太,咱该叫她四娘的。四娘来到咱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被救上虎头山寨,夫妻才团聚了。咱那四娘,不,俺那严大嫂子,为了救我脱险,被官军杀死了。咱一家人在人家面前有愧啊!嫂子,我欠人家的情太多了。你要是可怜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就给我当一回月老,用一根红线,把俺俩拴在一起吧。”

“你说啥?海云,你傻了?再说一遍。你要嫁给姓严的?无管咋说,他也是个强盗,是个罪犯哪。就凭他聚众造反的罪,谁能救得了?难道你也不想活了!你没有想想,恁哥哥是个七品县官,官品不大,也是个脸朝外的大男人。他的妹妹要嫁给一个强盗,让恁哥哥出门说话办事儿,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嫂子,我一辈子就一个心愿,嫁给一个知情知意的郎君,嫁给一个世界上称得上男子汉的人。嫂子,我已经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了,知道俺哥哥恁俩有难处。我是个罪犯,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押到刑场上砍头了。今生今世要是不能如愿,我甘愿陪着严大哥一同上刑场。从此以后,你和俺哥哥,还有咱吴家的其他人,就别再过问我的事儿。咱权当陌生人走路碰了一面,过后谁也甭再招惹谁。恁上恁的天堂,我入我的地狱。”

吴海云眼里又充满泪水,无不委屈地说着,气愤愤地站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头一晕,倒下去了。

杨红莲急忙赶过去,扶住吴海云,说:“好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息息脾气好不好?嫂子不是不管你的事儿。你总该给我个时间,让我跟恁哥哥商量商量啊。”

楼上的吴克宏发话了,语气十分懊恼。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死妮子,死了这份儿心吧!我就是让你当一辈子老闺女,也不能嫁给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你自己毁了不当紧,不能把恁哥哥恁嫂子都毁了,更不能把咱一个吴家毁了!”

吴海云仰脸向楼梯口看看,嘴唇乌紫,紧紧地绷着,两眼圆睁,充满了泪水。她气狠狠地说:“哥哥,嫂子,严大哥被官府抓住了,他只是个犯人,可他并不是坏人。犯人和坏人你都分不清,还咋坐在大堂上审案哪!犯人,只是违犯朝廷的法律,为朝廷所不容的人。可犯人并不一定是坏人。你懂吗!当今这世道,坏人掌握大权,不思为国家效力,一心压榨百姓,法律却不制裁他。而那些穷人呢,流干血汗,受尽苦难,仍然穷苦潦倒,冻死饿死,谁可怜过他们!稍有一点反抗,就抓去坐牢。你说他们能是坏人吗!”

吴海云越说越气,声音提得越高。吴海云的声音传进吴海明的耳朵里,比海浪碰击礁石的声音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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