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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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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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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三十四章 出樊笼纵情放歌喉 识玉镯痛心发悲音

敫凌霞乘坐秦世锋的大车,走了一段山路,来到一片缓缓的山坡上。看看离府城远了,就给秦世锋说:“赶车的大哥,你先停一下。”

秦世锋把缰绳向怀中一收,吆喝一声,停下车,问敫凌霞:“姑娘,你要方便吗?”

敫凌霞试探着说:“不,大哥,一路上你只顾埋头赶车,一句话也不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只问大哥一句话,你这车马,能不能去虎头山寨?”

秦世锋看着敫凌霞,惊得大睁双眼。

“啥?你说啥?虎头山寨,你要去虎头山寨?”

“不去虎头山寨,难道我会冒着生命危险,问你这句话吗?”

“姑娘,你去虎头山寨干啥?我不能不给你说,虎头山寨有很多强盗,过往商客都绕道走,咱去不得啊。”

“大哥,你别害怕,虎头山上聚集的,全都是被官府逼得无路可走的人。你不要听信谣言。我是去虎头山寨报信的。马知府和贾同知密谋要攻打虎头山寨,这信儿要是报不到,或者报信不及时,马知府这个恶棍一发兵,虎头山寨里的人,都要吃亏的。”

“姑娘,这信儿,你是咋知道的?”

“事儿已经到这一步了,我就啥也不顾了。不瞒你说,我是虎山县贾知县家里的一个使唤丫头,不知道因为啥,他把我当礼品送给马知府了。自从贾知县到府衙当上同知,马知府又把我当人情,还给贾同知了。我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丫头。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被逼死了。我领着幼小的弟弟四处讨饭。后来,人贩子把俺姐弟俩拐走了。我被转卖好多次,去过好多地方,到过好多人家,受过许许多多侮辱。弟弟也没有下落。像我这样一个奴仆,能和贾同知这些强盗同流合污吗!他们要派兵围剿虎头山寨,正在密谋的时候,偏巧让我听见了。趁他们不在家,我就打扮成小姐的模样,逃出来了。大哥,你要是官府里的人,就立刻杀了我,回府衙报功领赏。你要是穷苦人出身,还有怜悯心,就送我上虎头山寨报信。我就是死了,来生当牛做马,也报答大哥的大恩大德。”

“姑娘,快别说了。一个姑娘家,你太莽撞了,幸亏遇到的是我,要是碰到一个黑心鬼,你这么一说,保准就没命了。不瞒你说,我也是个苦命人,刚才你也见了,俺那个破破烂烂的家,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只有这辆破车,还能拉人运货,挣些吃的喝的。恶霸欺侮我的妻子,逼得她投河自尽了。我气不过,和他们打了一架。他们要把我送官府治罪。我一怒之下,去投奔李闯王造反。一路上官军太多,我没能找到李闯王,逃回来躲藏三天了。今天你说去虎山县,我爹就让我送你。他叫我把你送到县城,就去虎头山寨入伙儿。姑娘,我不会坏你的事儿。你去虎头山寨报信儿,路上再不平稳,我也要送你去。我要到虎头山寨看看,在那儿聚集的,是英雄好汉,还是地痞强梁。那些贪官们,为啥一听到虎头山寨,就惊得张口结舌,吓得胆颤心惊,恨得咬牙切齿。姑娘,你坐好了,咱快马加鞭,用不了两天,就到虎头山寨了。”

敫凌霞拼着一死,把自己的行动向秦世锋说了。谁知道恰巧遇到好心人,提着的心才放下来,非常感激地说:“多谢大哥了,你真是个好人。”

秦世锋把长鞭一甩,一声号令,那匹青综骟马就趵开四蹄,向前奔跑起来。

随着马跑了几步,秦世锋一纵身,跨到车辕上,说:“姑娘,你说的虎头山寨里的人,和李闯王队伍里的好汉一样吗?”

敫凌霞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听说过,见倒没见过。只要不是为非作歹的强盗,我想都是一样的。”

秦世锋不再问了,把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脆响,扯起喉咙就唱起来:“天苍苍,地茫茫,山川田野不长粮。出了贪官与污吏,遭了水旱和匪荒。”

歌声从秦世锋口里冲出来,远远近近的山峰,都传过来嗡嗡的回声。

“车夫大哥,别唱了,小心让人听见。”

秦世锋扭头看了敫凌霞一眼,说:“你怕啥!别说这荒山野岭中没有人了,就是有人,也都是些穷汉。说不定他们听到了,还要约咱一同去山寨呢。”

太阳慢慢西沉。几颗星星,张开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大地上的山山岭岭。夜来的凉风,也顺着山坡溜起来,给整个大山,送来舒爽的清凉。

秦世锋不进村,也不投店,选了一处山草肥茂的山坡,放马啃草。等青综骟马吃饱了。又把它套到车辕里,拍着马的脖子说:“马啊,马啊,我的好伙伴,劳烦你走一夜路吧。去到虎头山寨,你再好好休息。”

青综骟马四蹄踏着山路,借助微微的星光,趁着舒爽的清凉,嗒嗒嗒地走了一夜。

东方放出的光亮,像一抹白绫铺展在东方的山凹里。一棵棵马尾松,在徐徐吹来的清风中,不住地挥动枝条,想在晴朗的天幕上,描画出几朵洁白的云彩。雄鸡在远远的山村里,唱响了迎接黎明的鸣奏曲。

秦世锋在半山腰里停下车,解开辔头,让马到山坡上吃草,从一个小布包里拿出干粮,说:“姑娘,走了一夜路,马知府纵然发现你逃出来,派人来追,恐怕也赶不上了。你坐在车上,颠簸了一夜,也下来走动走动。我带的有干粮,麸皮加野菜,做的几个饼子。要是不嫌牙碜的话,也吃些,充充饥。”

敫凌霞坐得实在困了,折起身,跳下车,抬头向东方看了看。

一道桔红的颜色,浮现在远远的山边。莽莽苍苍的大山,镶嵌着的那道金线,好像观世音菩萨头顶上的光环。漫山遍野,芊芊莽莽的野蒿,葱葱郁郁的林木,全都沐浴在这道光亮里。蝉还不曾开叫,几只山雀,早已跳到长满繁茂绿叶的橡树枝头,为黎明的到来而喝彩。那清脆的鸣叫,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如隔山传来的阵阵乐曲,听得大山痴迷,小草沉醉,嫦娥也忍不住洒下点点清露,把大地的面目润得湿漉漉清亮亮的。

山野里的天是这样高,高得望不到边际。碧蓝碧蓝的天空,连一丝云彩也没有。连绵起伏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像一群在沙漠里艰苦跋涉的骆驼,驮着肥硕的驼峰,一匹连一匹,不知疲倦地向天边走去。

敫凌霞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么绚丽的景色。看着看着,心胸不知不觉地宽阔了,宽阔得如头顶的蓝天,如四周的大山。金色的曙光,映着蓝蓝的天,照着青青的山。翡翠嵌满山顶,珍珠铺满山涧。清爽的空气,吸入肺腑,在一阵舒心惬意之中,敫凌霞整个身心,都被早晨的露珠润得清新透亮。

敫凌霞从阴森沉闷的贾家大院逃出来,头顶是一片自由的天,脚下是一片自由的地,胸中是一片自由的情趣。敫凌霞实在太饿了,接过秦世锋递过来的野菜饼子,啃了一口,就感到格外地香,特别地甜。

太阳像一个喝醉酒的大汉,红着脸,慢慢从东方的山隙间升起来,给眼前的山山岭岭,涂抹上一层金色。

马啃饱了,昂起头,对着长天咴咴嘶叫。悬在草尖上晶莹透亮的露珠,纷纷滴落下来,渗进肥沃的土地里,和大山紧紧地融成一体。

秦世锋套上马,让敫凌霞坐上车,说:“马吃了带露水的青草,万万不能停的。马也累了,慢慢地走一阵吧,明天一早,一准把你送到虎头山寨。你要记住,一到虎头山下,咱就扯起喉咙唱山歌。‘天苍苍,地莽莽,山川田野不长粮。……’”

敫凌霞笑着说:“大哥,你一路上太高兴了。山歌从你嘴里飞出来,悦耳又顺心,虎头山寨的人可能都听到了。”

秦世锋回过头看了敫凌霞一眼,乐呵呵地说:“虎头山寨是好汉们聚集的地方,贪官们不敢轻易来犯,放开胆量唱山歌,大天白日,还怕遇上拦路鬼?”

马蹄嗒嗒地响,车子辘辘地行。大车在山路上转来转去。秦世锋把马鞭子甩得啪啪响,青综骟马一摇头,一摆尾,长长的马鬃抖起来,山喜鹊被引逗得跟着马车低低地飞,喳喳地叫。

秦世锋赶着马车,一直走到太阳将落的时候,看那匹马累得浑身是汗,走得实在困了,回头对敫凌霞说:“要是没走错路径的话,我估计快到虎头山寨了。这匹马一天一夜没停步,继续走山路,会累坏的,不如投店歇一宿,明早天一亮就赶路。”

敫凌霞想想也是实情,马要累坏了,还怎么赶路,就答应遇店就歇息。

在路边一个简陋的客栈里住了一宿,天刚亮就套车赶路。

天快晌午了,秦世锋打马转过一个山口,回头对敫凌霞说:“姑娘,虎头山寨到了,你看,前面那座山上,可能就有他们的人。来,咱把山歌唱起来。”

秦世锋说着,扬起胳膊,在空中打了一个响鞭,扯起喉咙唱起来:“天苍苍,地莽莽,山川田野不长粮。……”

粗犷的歌声在空中飘荡着,直向山顶飘过去。

敫凌霞探出身子,向前望去,看到一座巍峨的大山,高高地矗立在群峰之中。四处是悬崖绝壁,高高托起无数株青松翠柏。苍劲的虬枝,直把双臂伸向空中,向敫凌霞招手致意。

到了,到了。敫凌霞心潮激荡,和着秦世锋的声音,也顺口唱起来:“黎民要想有活命,逃到山上当强梁。早早开门迎闯王,跟着闯王躲饥荒。”

敫凌霞清脆婉转的歌声,在大山间回荡着,如扁钟轻撞,银铃轻摇,如山泉的清流淌过清石,琴瑟的音韵流过指尖,唱艳了漫山遍野的一串红。

敫凌霞心想,她的歌声,一定会传到虎头山寨,传到山寨里人们的耳中。

望山跑死马。秦世锋心急若渴,把鞭子甩得更响亮。

“站住!站住!”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粗野的吆喝声。

粗野的吆喝声,伴随着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向大车追来。

三个骑马的人,手中握着长鞭,腰里挎着大刀,看样子来者不善。

“姑娘,后面有人追来了,是不是追咱俩的?”秦世锋手脚慌了。

敫凌霞掀开车棚后面的窗帘,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骑着黑马的正是总管程怀照,骑着白马的是贾府里的两个家丁。

“贾府的大总管来了,这可咋办?”程总管来得突然,敫凌霞吓出一身冷汗,显得心慌意乱,急忙催促秦世锋。

“姑娘不要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来对付他。”秦世锋把鞭子一扬,在马背上狠狠地甩了一下。青综骟马奋开四蹿,向前冲了一箭之地,脚步就缓缓地放慢,两个鼻孔直打喷嚏。

说也难怪,那匹马太累了。它要是会说话,早就呻吟起来了。尽管鞭梢在脊梁上撩拨,它仍然难以快步向前奔跑。

“赶车的慢走,俺要搜查一个姑娘。”程总管领着两个家丁,不大一会儿便赶上来了,兜马拦住大车去路,提高嗓门说。

“嗨嗨,青天白日,满山里找姑娘,真不知羞耻。要找姑娘啊,青楼上多的是。不害臊的东西,到深山野沟里采野花,亏恁还说得出口。”秦世锋将鞭子一收,揣在怀里,乜斜着眼睛,瞥了程总管一眼,睥睨地说。

“俺弟兄仨是受人之托,追赶一个逃跑的姑娘,没工夫给你开玩笑。车里面有没有要找的姑娘,让俺看一看,碍不了你赶车走路。”程总管用马鞭指着秦世锋,声音提得更高了。

“我要是不让恁看呢?”秦世锋绷起脸,声音也显得很严厉。

“不让看,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掀开车帏子,让俺检查!”程总管上前两步,要拉秦世锋下车。

“车里是有一个姑娘,那是俺家小姐。老太爷让我接她回娘家。要是小姐吓着了,就恁这些狗头猴脸,担得起责任吗?”秦世锋坐在车辕上,一扬马鞍,声音也提得很高。

“啥责任不责任的。俺奉命而来,一定要抓那姑娘回去。倘若误了知府老爷的事儿,那罪过,你纵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程总管硬要上前搜查。

秦世锋霍地跳下车,横拿长鞭,拦在马前,厉声说:“站住!恁要搜查,得先问问我手中的鞭子,看它答应不答应。”

两个随行的家丁全愣住了,不敢贸然上前。

“同知老爷让恁干啥来了?上,出了事儿我负责!”程总管训斥那两个随行的家丁。

“负你妈个屌责!你算哪个坑里的泥鳅,敢在老子面前耍横!”秦世锋怒骂一声,把胳膊一抬,手一举,马鞭就好像一条飞蛇蹿过来了。

马鞭在空中啪地一响,程总管的头发就飞起来了。

秦世锋纵身跨上车辕,鞭子一扬,嘚地一声号令,那匹青骔骟马身子一纵,朝前直冲过去。

程总管恼羞成怒,领着两个家丁,赶上来截住马车,扬鞭朝马头上一甩,青骔骟马两只前蹄向前竖立起来,大车嘎然停住不动了。

秦世锋受到这样的侮辱,心血直往上涌,霍地从车上跳下来,举起鞭子,朝程总管的身上,就是狠狠的一鞭。

程总管吓了一跳,衣服裂开一道口子。他大叫一声,向后一仰,几乎跌下马背。

两个家丁冲过来,挥动马鞭,就要朝秦世锋身上摔打。

“谁要是敢动,我就和谁拼命!”

秦世锋一声吼叫,震得山崖上的石头都往下落。两个家丁全愣住了。

这时候,车帏上的帘子掀开了。敫凌霞探出身来,说:“程总管,你是来抓我的。车夫大哥是我雇的脚力,这事儿与他无关。天大的罪过,地大的责任,我一人担着。你放了车夫大哥,有话直接跟我说。”

两个家丁丢开秦世锋。程总管跨马走上前,说:“凌霞丫头,同知大人待你不薄啊。万万没有想到,你个丫头片子,知恩不报,竟敢背叛同知大人。”

敫凌霞把脸一扬,说:“说不上背叛不背叛。俺这些做丫头的,在恁眼里,再低贱不过了。他贾同知抱着马知府的大腿,可以在天上云游。像俺这些下等人,只能在地狱里活受罪。大总管,你既然赶来了,要杀要剐,由你随便处置。只要放车夫大哥一条生路,我情愿跟着你回府里去。车夫大哥,你走吧,别忘了把我的话跟亲人们说说。”

程总管走前两步,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行,既然看见他了,他就不能走。凌霞姑娘,谁不知道你是太太身边的丫头。俺这些在贾府里当差做下人的,哪敢对你不尊?只不过请你回去,郑太太离不了你啊。走吧,车夫大哥,拉她回去吧。车费吗,回到贾府后,太太会多给你些赏银。”

敫凌霞冷笑一声,有些嘲讽地说:“既然你不放车夫大哥,我也就不回去了。我要是不回去,大总管怕不会轻轻松松地饶过我吧。”

“姑娘,别跟他们磨舌头了,咱们走。”

秦世锋说罢,一纵身坐到车上,就要甩鞭离开。

程总管急忙上前,拦住说:“别忙,凌霞姑娘,我和这两位兄弟,都是做下人的,吃着主人的饭,就得给主人干。主人叫俺做啥,俺就得做啥,叫俺咋做,俺就得咋做。你也别给俺说这样的话。回去不回去,就听你一句话了。要是死活不愿往回转,俺也拿你没办法,只好把恁俩留在这儿,做一对鬼夫妻了。”

敫凌霞坦然一笑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程大总管,别看我是个奴仆,我也是吃面饭长大的,不是被大话吓大的。我从府里逃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杀也好,剐也罢,擒也好,放也罢,由你自便。你可要记住,替恶人办坏事,就是给老虎舔屁股,老虎一回头,你也得完蛋!作恶多端必自毙,这道理,你不会不知道。”

“姑娘,别说了,快打马上山,我掩护你!”秦世锋跳下车,把鞭子一横,拦住围上来的家丁,大声喊起来。

秦世锋喊着,扬鞭在马头上空一摔,那匹青骔骟马受惊一般,拉着大车,向前猛跑。秦世锋纵身跃上大车,双腿叉开,背靠车棚,一手拉紧马缰,一手挥舞长鞭,向家丁们左右开弓,赶车直往前冲。

程总管和两个家丁,打马追着车子,甩鞭子抽打秦世锋。

马蹄在飞奔,车轮在飞转。秦世锋在车上,程总管和家丁们在马上,前前后后奔跑着,厮打着。

“车夫大哥,别顾我。快割断缰绳,骑马上山,快去报信儿!”

敫凌霞的话音未落,程总管追过来,挥动马鞭,朝秦世锋头上盖过来。

秦世锋一歪身子,从车上摔下来,脸上出现一道血痕。他就地一滚,奋力站起身子。

两个家丁打马围过来,一东一西,把秦世锋围到里边,挥鞭抽打。

秦世锋无处逃遁,紧握长鞭,咬着牙,和家丁奋力搏斗。

马车拉着敫凌霞,向前没跑多远,程总管打马赶上,拦住马车。

马车停住了。程总管用马鞭挑开车帏,说:“凌霞丫头,事已至此,是走是回,是死是活,就凭你一句话了。”

敫凌霞狠狠瞪了程总管一眼,说:“放了车夫,我跟恁回去。不放车夫,我宁可死在这儿,也不回去。”

敫凌霞冷不防把程总管伸过来的马鞭夺在手中,从车上跳下来,狠狠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马鞭飞舞得如空中的闪电,雨点般朝程总管身上扑来。

无法让敫凌霞回府了,程总管按照贾同知的吩咐,从腰间抽出大刀,脚带马蹬,回转马头,向敫凌霞头顶上砍去。

程总管的这一刀,猛力举起,落下时用力并不太大。敫凌霞望着砍来的大刀,甩动鞭子一应,程总管的腰刀被鞭子缠住,甩到一边去了。

程总管轻估敫凌霞了。一个小小的使唤丫头,无论如何也不是三个大男人的对手。只要把车夫杀了,制服一个小丫头,还不是老鹰抓小鸡那么容易。荒山野沟里,把敫凌霞玩够了,再一刀结果了性命,既交了桃花运,又完成了贾同知交给的任务,岂不一举两得。但是,程总管想错了,轻轻的一刀不要紧,不但没有制服敫凌霞,大刀反而脱手甩出去了。捉鸡不成,反而折了米,还被啄瞎了眼睛。程总管看着敫凌霞,不觉愣住了。

敫凌霞猛地跃起身,跳下马车,举起马鞭,一鞭紧过一鞭,朝程总管身上猛甩猛打。

程总管没了兵器,躲躲闪闪,连连后退,趁敫凌霞一着落空,夺过马鞭,朝敫凌霞身上,劈头盖脸打过去。

敫凌霞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几鞭。她晃晃身子,倒在山坡上。右边的臂膀,像掉了一样,疼痛麻木,举不起来。

程总管翻身下马,扔下马鞭,猛扑上去,将敫凌霞按在地上,哪管她又撕又搲又踢又咬,直往她胸前摸去。

敫凌霞挣扎着,咒骂着。程总管按住她不放,狠狠地踢她,打她,侮辱她。

在这危急的当口,虎头山寨里的周矩辉和卢涛,各自骑着一匹枣红马,手中挥舞着长枪,流星般地向这里急冲过来。

周矩辉和卢涛,下山巡查,转过山弯,就看见官府里的家丁,在追杀穷苦人家的儿女,怒上心头,相互间打个招呼,快马加鞭,呼唤着急奔而来。

程总管正在兴头上,忽然看到两匹枣红马在阳光下,活像两团滚烫的火球,闪电般地向他冲来。他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及,索性抬起脚,狠命向敫凌霞的胸口踢过去。

敫凌霞吃了窝心脚,胸口疼得直不起身,挣扎着打了一个滚,猛然跳起来,吐了几口鲜血,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程总管抽身准备逃走。周矩辉早已冲过来了。他看到一位姑娘口吐鲜血,在血泊里躺着,不由得怒火中烧,也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长枪,直刺程总管的胸脯。

为了一时的兽欲,程总管放弃了他骑来的黑马,返过身,想把马鞭抓在手里,和周矩辉厮杀。但是,程总管的胳膊还没够着马鞭,周矩辉的枪尖就刺过来了。程总管躲身不过,锋利的枪尖噗的一声,从右肋穿进去了。程总管倒在地上,双手抓住刺过来的枪杆,鼻腔里一呼一吸,肋骨下一阵巨痛,红红的血液便从鼻腔和口腔里流出来了。

周矩辉回手一抽,枪尖就带着一股血水拔出来了。

程总管两只眼睛向上翻了翻,伤口里只顾咕嘟咕嘟向外冒血浆,什么生啊死啊,荣啊辱啊,都顾不上了。

周矩辉走上前去,低头看了看,飞起一脚,把程总管的身子踢得翻了一个过,嘿嘿一笑说:“原来还认为,这是一个能打善战的人物呢,谁知道也是麻杆做的骨头泥做的身,这么不经打,只一枪便没有性命了。”

卢涛策马飞奔过来,直接朝两个家丁冲去。

两个家丁正围着手无寸铁的秦世锋厮杀,做梦也没有想到,半路里会杀出个程咬金。情形有变,连忙丢开秦世锋,一齐去围攻执枪而来的卢涛。

卢涛身材瘦小,动作灵便,爬山攀树,利如猿猱。遇着两个不知进退的家丁,全身都来劲儿了,穿梭于家丁们的刀枪之下,一冲一刺,一拨一挑,引得两个家丁像捕捉蝴蝶蜻蜓一样,东边一扑,西边一跳,无论怎样费力耗神,总也捕捉不到。在卢涛的长枪搏击下,两个家丁只恨臂膊不长,钢刀不利。万一抵挡不了,就会被卢涛一枪刺中咽喉。幸亏是两个对付一个,勇气还必须鼓起来。癞蛤蟆支个坯,死活也要顶住。

卢涛越杀越勇,长枪在他手里,抡起来如长蛇腾空,带着呼呼的哨音。两个家丁边杀边退,渐渐地心也怯了,力也弱了,刀起刀落,刚才的威风早已失却。

周矩辉丢开程总管,吼叫着冲杀过来。秦世锋捡起程总管飞落的大刀,飞一般赶过来,直朝家丁的身上猛砍。

两个家丁一看情形不妙,慌忙逃出去,向前跑了一段路程,跳下马,丢下刀,伏在地上磕头求饶。

卢涛、周矩辉和秦世锋,正杀得来劲儿,看看两个家丁,原来也是个不经摔打的草包,一时停住厮杀,下马挺枪逼住他们。

“说,为啥要在这儿厮杀?不说实话,马上叫恁胸口上穿孔,喉咙里冒血!”周矩辉怒目圆睁,喝斥的声音,如暴雨天响起的炸雷。

“好汉饶命!这事儿可不愿俺俩,都是程总管程大人,非让俺弟兄俩来。说是抓住那个丫头,在杀她之前,让俺玩个痛快。”那个年龄大点儿的家丁举着双手,看着周矩辉和卢涛,咧着嘴,哆哆嗦嗦地求饶。

“为啥追杀他们,快说!”卢涛把枪逼到年龄大点儿的家丁胸前。

“好汉饶命。俺只是奉命来追杀,实在不知道为了啥。那丫头是贾府里的服侍丫头。郑太太一时疏忽,那丫头就逃出来了。程总管说,那丫头要是不愿回去,就让俺杀了她。好汉饶命,小人说的全是实话,一点儿也不敢撒谎。”还是那个年龄大点儿的家丁说。

“俺只知道,这姑娘是马知府的丫环,贾同知来府衙上任,马知府把她当作人情,送给贾同知了。她前天不吭不哈地逃出来。贾同知慌得不得了,派俺来捉她回去。其它的事情,俺哥儿俩一概不知道。俺一介草民,这条命本来就不值钱,还望好汉高抬贵手,饶了俺俩。”那个年龄小点儿的家丁更加害怕,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看好汉这样勇武,我想,好汉一定是虎头山寨的英雄了。别听他们胡说,这姑娘从贾府里逃出来,是来虎头山寨报信儿的。贾同知和马知府密谋,要派重兵攻打虎头山寨。”秦世锋走上前,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了。

“哦,贾同知要血洗虎头山寨。那好,让他小子来吧。今天的虎头山寨,早不是过去的虎头山寨了。贾同知要来,非把他剁成肉酱不可。”卢涛一听,就有些愤愤不平。

“你是干啥的?你咋知道那丫头是来报信儿的?”周矩辉看着秦世锋,接着卢涛的话茬儿说。

“两位英雄在上,我叫秦世锋,为人赶车拉脚养家糊口混饭吃,被黑心的财主逼得家破人亡。我早就想来虎头山寨入伙儿,就是没有人指路引领。幸亏这姑娘觅车,我想就顺路投奔虎头山寨。谁知这姑娘是来虎头山寨报信儿的,就和她一同来了。今天恰巧遇到恁俩,我就不回去了,上山入伙儿,混碗饱饭。好汉走到哪儿,我秦世锋就跟到哪儿。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我认了。两位英雄如不嫌弃,秦世锋给恁施礼了。”一听周矩辉和卢涛是虎头山寨的人,秦世锋非常高兴,马上躬身行礼。

“好汉请起,你要是真心实意来入伙儿,俺就带你回山寨。”周矩辉上前拦住,诚邀秦世锋回山寨入伙儿。

无处躲避的秦世锋,眼前出现宽广的生路了,感激得热泪盈眶,深深地行了个跪拜大礼。

卢涛把拴马的缰绳解下来,将两个家丁绑了,准备押往山寨审问。

秦世锋来到敫凌霞身边,俯下身,说:“姑娘,姑娘,你醒醒,睁开眼看看吧,咱已经来到虎头山寨。姑娘,咱已经找到虎头山寨的英雄了。”

周矩辉和卢涛也来到敫凌霞身边,看到敫凌霞脸色蜡黄,鼻口都向外涌血,心中好不愤怒、感伤。

秦世锋喊过一阵,敫凌霞微微睁开眼睛,痛苦地咬着牙,伸出一只手。秦世锋急忙伸出胳膊托住她,说:“姑娘,咱有救了。这两位大哥,就是虎头山寨的好汉。信儿,咱捎到了。”

敫凌霞目光无神地看着周矩辉和卢涛,点点头,脸上现出自足的微笑。她想说句什么,可是一张嘴,冲出来的竟是一股粘稠的血液。她的身体向后一躺,大睁着的眼里,流出泪水,双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一只翠绿色半透明的玉镯,滑落到敫凌霞手腕处。卢涛一眼看到,立即蹲下来,托起敫凌霞的胳膊,认真地端详着。

那只绿色的玉镯,温润光洁,在阳光下熠熠发亮,简直能照见人影。玉镯的表面上,刻着一朵小梅花。

卢涛看着看着,嘴唇发紫,浑身颤憟。眼里溢出的泪水,一点点滴落到玉镯上。

“卢涛贤弟,咱弟兄们上山落草,为的是逃个活命,不再含冤受屈。要想像李闯王的队伍一样,为穷苦人争得一条活路,可不能叫财物迷住眼哪。”周矩辉不知所以,弯下腰,盯着卢涛手里的玉镯,诚恳地劝说。

听了周矩辉的话,卢涛突然发怒了。他像一头小狮子,霍地转过身,对周矩辉吼起来:“你知道吗!她、她、她是俺姐姐!这只镯子,是俺妈留给她的。不信你看,她小腿上的伤疤,是被财主婆娘拿剪刀划的。”

秦世锋震惊了,睁大眼睛看着卢涛。

周矩辉突然记起来,卢涛来到山寨之后,凭着一只玉镯找他的姐姐,一直没有找到。

卢涛颤抖着双手,一下撩起敫凌霞的裙子。在敫凌霞左腿的小腿肚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卢涛悲痛得颤抖起来,哭着说:“那一天,俺姐姐领着我,从早到晚,没有讨到一口饭。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俺姐姐就到一块地里,偷偷掰了一个棒子。不幸被财主发现了,生拉硬扯把俺姐弟俩拉到他家,逼俺俩给他推一个月的磨。俺姐姐不从,财主家的婆娘,就拿起剪刀,向俺姐姐腿上扎。俺姐姐躲避不及,腿上就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流了一大片,好几天都走不成路。”

秦世锋这才恍然大悟,蹲在敫凌霞面前,非常惋惜地说:“唉,想不到啊,姑娘,你的命就这么苦,刚遇到失散的弟弟,就被人害死了。”

卢涛摇着头说:“早先,人贩子把她抢走了。自打她被抢走之后,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一直在找她。打听来打听去,可就是打听不到她的下落。谁知道今天,可是,可是,她、她……”

卢涛实在太伤心了,哭了一阵,把敫凌霞的衣裙整了整,双手托起,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恁不知道,这对玉镯,原是俺妈的嫁妆。俺妈临死的时候,给了俺姐弟俩每人一只。俺姐姐领着我四处讨饭。她把每只镯子上都刻了一朵梅花,万一走散了,就凭这对玉镯相认呢。后来,她被人抢走了。我凭着这只玉镯,找了整整十年。姐姐,你睁开眼看看,恁弟弟就在你面前跪着。姐姐,我只知道咱要了一天饭,没有要到一粒米。天黑了,你蹲在破庙的角落里,紧紧抱着我流泪。人贩子把你抢走了,一直没有音信。姐姐,我不记得我叫啥名字。一个姓卢的师父收留我,叫我卢涛。从那以后,我就叫卢涛了。姐姐,我是你弟弟啊。姐姐,你听到了吗?现在,恁弟弟就在你面前,你咋就不睁开眼看看我,拉住我的手,再给我说句话啊。姐姐!”

人不伤心怎落泪。卢涛哭得撕心裂肺断肝肠,敫凌霞再也听不到了。她平躺在卢涛的怀中,灵魂已经随风飘逝,两只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永远永远地大睁着,想再看看世间的风风雨雨,可是,她永远也看不到了,微微的笑容还停在脸上,永远永远地停在脸上,不知道是欣慰和弟弟的巧遇,还是嘲笑这世间的人生无常。

“卢涛贤弟,请你原谅。我不知道,她就是你要找的姐姐。咱们兄弟一场,恁姐姐就是俺姐姐。姐姐,你来到虎头山寨了,闭上眼睛安息吧!”周矩辉忽然跪在敫凌霞面前,愧疚地说着,伸手去闭合敫凌霞的眼睛。

卢涛一把推开周矩辉的手,说:“不,不要,让她睁着眼吧,好好地看看我,看看咱虎头山寨的天,看看咱虎头山寨的地,看看咱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们。”

卢涛把敫凌霞的尸体平放在山坡上,守在旁边哭了一阵又一阵。周矩辉无论怎么劝,劝了半天也没有劝住。

秦世锋把车上的缰绳解下来,把两个家丁绑得紧紧的,来到敫凌霞跟前,双膝跪下,流着泪说:“姑娘,你是坐我的车来虎头山寨的。现在,咱都是虎头山寨的人了。从此以后,我和恁弟弟结为兄弟,结为永远的兄弟,终生终世,同心同德,不离不弃。我可能比你大,小兄弟叫你姐姐,请允许我叫你妹妹吧!”

卢涛哭够了,揉揉眼睛,突然站起身,回头去找那两个家丁。

那两个家丁被秦世锋用缰绳捆着,正在地上挣扎。

“王八蛋!”

卢涛的嘴唇乌紫,双眼血红,牙齿咬得咯咯咯的响。他把全部的仇恨都汇聚到两个家丁身上,顺手抄起长枪,冲了过去。周矩辉还没来得及阻拦,卢涛就挺起枪,一枪一个,刺进两个家丁的胸膛。然后背起敫凌霞,一步一步往山寨里走。

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墓穴。敫凌霞下葬的时候,卢涛把他手腕上的那只玉镯退下来,戴到敫凌霞另一个手腕上,然后抱着敫凌霞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大片大片的阴云涌上来,整个长天都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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