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澄的太阳,从路南州东边远处圭山顶上缓缓升起,不一会,就照亮了整个路南州城。
路南州署座北向南,盘踞在城里北面的鹿阜山上。一大早,整个州署在吏目署徐宝树徐老爷亲自坐镇指挥驱使下,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一改之前的慵懒散漫,全都热火朝天、脚不着地忙碌了起来。他们收拾的收拾,打扫的打扫,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卖力地在整理拾掇自己管辖的三尺之地,都希望换个全新的面貌,迎接新任知州大老爷到来,好给新知州大老爷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记。
过年前夕,知州李凤翚大老爷忽然接到家兄从四川寄来的凶信,信中称:这几年世道纷乱,老太爷思儿太甚,卧床久病不起,已然过世。闻讯后,李凤翚大老爷悲痛万分,亲自拟好呈文,连夜收拾行李。向吏目署徐宝树徐爷交代完州署事务后,就带着家人长随,日夜兼程回籍奔丧守制去了。
除夕过后几天,州署临时主事吏目署徐宝树接到省府上谕,新任知州冯祖绳冯大老爷近日受命从澄江府启程,到地就任。
路南州署占地很广。从南面山脚下的华东雄镇牌坊,一直延伸到鹿阜山山顶上。州署内仪门大堂,签押六部,寅馆厅署,城隍土地,外室内房,古树回廊,仓廪庖湢,井厕栏裳,各以为序,一应俱全。只是整个州署建盖年代太久,记得从乾隆爷四十八年(1783年)知州褚其璋大老爷主事时彻底翻盖修葺后,到现在都咸丰五年(1855年)了,除了平时必需的修修补补外,州署就再也没有过一次大规模翻新修葺。
远远望去,整个州署衙门府邸房檐老旧斑驳,牌楹垢厚无色,窗棂虫蛀蛆眠。要不是得亏州署半山腰外四周密密麻麻各种常绿树木的映衬,这傲立在鹿阜山几百年,占了半个鹿阜山的州署衙门府邸,更是凸显得一片破旧灰暗阴沉。
李凤翚大老爷走后,州署无主,按制就由吏目署徐宝树临时主事。这几天,徐宝树每天一大早都差使州里官差衙役们到州城四门外轮流恭守等候,怕万一新任知州冯祖绳大老爷突然驾临,失了礼数,就大大得不敬了。
徐宝树今年五十有四,不高的个子挺着一个和身材不成比例的大肚囊。每天一大早,徐宝树必准时进州署签事。几十年州吏生涯,已养成身上官服帽靴,辫子茸须,都必须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从年少时少不更事的翩翩美少年,熬到现在成了除知州大老爷外的不二吏目,徐宝树经历了太多的风雷变幻,狂风暴雨。多少任知州大老爷迎来送去,全州乡绅百姓的奉承褒弊,恶毒咒怨,早已让他养成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磐石心态。
徐宝树年轻时进州署从六部书吏做起,一直是小心翼翼,恭卑谦让,忍辱负重地伺候着历任知州大老爷们,直到被从部吏经承获拔贡做到了主事吏目厅署。这其中的人情世故,酸甜苦楚及州署里的波诡变幻,尔虞我诈,也只有他能深深洞悉体会并能常常应用自如。现在,在整个路南州署府衙里除了大老爷外,也只有他随便一开口言语,一个色变乃至一个眼神,上上下下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这段时间里,他为了州署事务忙里忙外,忙得眩晕病又犯了。思想着等新任大老爷到任后一定要告假几天,在家里好好地静养静养。自李大老爷匆忙走后到过完年接到上谕这四、五天里,都没有回家好好地抱一下孙子,问候过一下小女,坐下来静静地吃一顿夫人亲手下厨做的美味菜肴。
路南州徐家祖上在前明时获朝廷恩贡选拔从浙江到云南做官,一路做到了澄江府知府。在路南州署任上,徐家祖知大体、识大局,团结山里土民开沟引流,筑坝截堰,为政宽简,赢得了路南全州人民的赞许和认可。
从澄江府知府离任后,徐家祖在路南全州大小乡绅虔诚邀请和殷切挽留下,在州城西北街置办了宅子,购买了田地,从此定居在了路南州城。经过这几百年来历代徐氏后人辛劳耕作,勤勉读书,用心经营,徐家在路南州除了南门紫玉山杨家以外,终成了路南州第二大家族。要不是遵循祖训,顾全徐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叔辈子侄,老老少少,徐宝树早就不想在这破州署干这做事不讨人喜的八品破吏目了。
州署大堂东面隔壁是州署大老爷的签押房,签押房边是吏、户、礼三部经承书房。大堂西面是吏目厅署, 吏目厅署边是兵、刑、工三部经承书房。在东边经承书房里,几个经承部吏指挥杂役们收拾打扫完毕后聚在一起,沏上茶,边品茶边闲聊了起来。
“赵兄,徐爷一向信得过你,这新任大老爷,你有所耳闻吗?跟兄弟们漏一点?”说话的是礼部书房经承张盛。
赵文彬主事吏部书房,年三十有二,城外赵公庄人。其中等身材,头脸白皙清秀,一手字写得是龙飞凤舞,清丽飘逸,是六部各书房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经承。十年前于澄江府院试时成绩优异中了廪生,次年赴省乡试未中,在南阳书院李敦彝李子贡先生及堂兄赵璋先生的教诲和保荐下,进了路南州署做了部员书吏。
在州署里,赵文彬做事老成稳重,很是得徐宝树赏识,几年时间就升任为吏部书房经承。署里公文往来,呈文信件,十之八九都经他手笔草拟。大小事情徐宝树老爷都交由他一手操办,久而久之,六部书房各经承部吏个个唯他马首是瞻。几年前,在堂兄赵璋先生的帮助下,赵文彬在城里置了房,娶了妻,小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
听了张盛的问话,赵文彬慢吞吞地端起茶杯,一手拈杯盖轻轻地赶了赶浮茶,吹了吹,伸嘴嘬了一口,抬头扫了一眼几个同僚,放下茶杯,回道:“张老弟,我倒是听徐爷说过,这新任大老爷姓冯名祖绳,表字述斋,广西昭平人氏,四十岁不到,道光爷年间中的乡试,后来进京会试不第,就远涉千里到了云南从县学教谕做起,一路升任到了澄江府做了通判。只因品行耿直,做事拙愚,平时和同仁之间不喜酬往迎来,就被放到这里了。”说完,他嘴角微微地傲然一笑,又抬起茶杯凑到鼻下,轻轻嗅了嗅漂浮在茶杯上的茶氤,很享受地又轻嘬了一口。
张盛进州署礼部书房也有三、四年时间,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肚子心事坐在赵文彬旁边。这是他进州署府衙以来第一次按礼操办迎接新任大老爷事务,如其中稍有差池,在这州署衙门里就会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如果稍有不合大老爷的意,说不定礼部经承这把椅子他就坐不稳当。要知道,虽然在州署六部书房执事是没品的小经承,也没有多少前途可望。但走在街上在老百姓眼里,吏也是官,也是能让人恭敬尊宠的大爷,要是能平平安安多干几年,也可以让自己过上殷实富裕的好日子。
“我们州虽说是穷了点,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但大小也是个五品。如果能平平安安做两年,说不定就高升了也未可知。”插话的是工部经承李时芳。“哪像我们,干的再多,干到老死也是没品的未入流。”
李时芳和张盛年龄相差无几,因家庭殷实,二十二岁过了院试成为增生后无意再考,在老父亲的操持下进了州署,成了六部中炙手可热的工部经承。
“李兄此言差矣,路南州不止是穷了点吧?你看看这破署衙,再上街看看街上有几个是锦衣玉食,雕鞍骏马的?一般人家过年能买得起棉布,全家每人能勉强做身衣裳,过完年能吃上三个月大米饭白面馒头,就已经心满意足是小康日子了。”张盛一席话,把李时芳顶的哑口无言。
“现今世道乱了,听说外面饥民遍地,到处抢劫杀人,周边好几个县府的粮食都被饥民抢劫一空。但愿我们这里的那些猡倮土民们,不要受到蛊惑乱来。”户部经承杨本春一脸愁容。
杨本春身材清瘦,朗目疏眉,一身合体的粗布大褂罩在身上,更显得是倜傥临风。在这六部经承里他是年龄最小的,今年刚过二十三岁,二十岁时院试中了廪生,一场大病耽误了乡试,后因家道中落,在恩师南阳书院黄大猷先生的保举下进了州署干起了书吏,一个月前被大老爷提为户部经承。春节前刚把老娘妻儿从乡下接到城里安顿了下来,好日子都还没过几天。
“上个月陆良州在菜市口一口气就砍了十几颗人头,你们听说了吗?”李时芳凑近三人,小声问道。“这······”杨本春开口刚要搭话,张盛也好奇地放下手里的茶杯。
就在这时候,一个门子轻步来到部房门口,向几位经承行礼说道:“各位先生,徐老爷有请先生们到后堂议事。”
三人赶忙停下了话题,面面相觑。
“走吧!徐爷也该急了,咱们有事做了。”赵文彬沉稳地站了起来,双手捋了捋长衫,带头踱步走出了书房。
一行人出了书房,沿大堂回廊鱼贯来到了冰心堂。冰心堂里,徐宝树和州学正吕效汤吕老爷,路南汛外委把总马恩马总爷,路南州署记名把总马正宗马爷端坐在上座。兵部书房经承王承融,刑部书房经承施惠林已先到一步,陪坐在下首默然等候。三班皂班刘班头,壮班王班头,快班董班头也按顺序依次在王承融,施惠林椅子后面垂守站立。
四人跨进冰心堂,向上座的四位爷行了礼。向两位部吏经承,三班班头问好后在下首各寻椅子,依次就坐。
后堂坐落在州署大堂后六、七丈远,名叫“冰心堂”。两棵遒劲苍葱、根深叶茂的大树分立在冰心堂两端窗前,在这两棵大树浓荫遮掩下,一等人坐在堂里显得格外清净阴凉。后堂大门头六尺余长的牌匾上,“冰心堂”三个字刚被杂役们擦拭得非常醒目,牌匾上的落款却因为字小年代太久,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
据说这是前明朝某任知州大老爷亲自题写的。这三个字写得是端正清新大气,虽然早已改朝换代两百多年,路南州署更替了上百个知州大老爷,却没有一个大老爷有信心自己写的字超过这三个,所以这方牌匾就一直高高地悬挂在这里。这冰心堂也一直是路南州署大老爷们会客,议事的集聚之地。紧挨冰心堂后是一排齐整别致的院落。这排院落,就是历任路南知州大老爷的寝室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