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漆黑,唯有大殿里透出几缕微弱的烛光。天空星光廖若,围墙外各种虫蛙在不甘寂寞放肆地鸣叫着。微风潇潇,竹叶瑟瑟,寒气阵阵逼人。
冯祖绳出了斋堂顺着微弱的烛光来到大殿,推开殿门,大殿里三尊泥塑像高高坐立着,整个大殿肃穆森严。供桌上,几堆时鲜水果整齐地摆放在对应的塑像前,几只蜡烛油灯在各自的位置上一跳一跳的自在地燃烧着。跨进殿门近前一看,原来供奉的三尊塑像是孔圣人,释迦摩尼佛祖和道祖老子。
哦!原来这里是个儒、释、道三教合一寺庙,难怪马老先生等一干人不僧不道的。冯祖绳心里一下释然了。他上前拿起桌上摆放的燃香点燃,上香,在对应的蒲团上虔诚地分别朝三圣拜了又拜。
“冯先生原来也是教中之人?”身后传来马师傅熟悉的声音。
“马老先生过誉了,冯某只是读过一点圣贤书的凡夫俗子而已。这里供的是儒、释、道三大圣人,冯某读孔孟书,举朱程礼,既然撞到了,那有不拜之理。”冯祖绳一边回答,一边从容地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
“是的,是的!冯先生不止是饱读诗书,还是性情中人。老夫这辈子能遇到冯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马师傅提着一盏小提灯跨进了大殿。
“这里不便说话,还请先生客堂一叙!”
“请!”
冯祖绳跟着马师傅径直出了大殿。客堂里蜡烛已点燃,照得整个客堂温暖如煦。
“请问冯先生贵庚?”坐下后,马师傅开口先问。
“冯某今年三十有八,嘉庆丁丑年出生。”冯祖绳答道。
“老夫虚长您十五岁,嘉庆壬戌年,我有一个侄子,也和您同庚。”马师傅笑着说道。
“晚辈这里有礼了!”冯祖绳抬起手,向马师傅做了一揖。
“不客气,不客气!”马师傅挥了挥手。
“马老先生,您家人在路南,要不要冯某到路南后代先生去探望一下?”冯祖绳问道。
马先生沉思片刻,和缓回道:“不必麻烦先生了,老夫流落江湖已久,估计他们也记不起有老夫这个人了,就各安天命,互不打扰吧!相信他们在城里也会生活得很好。”
看话题不对,冯祖绳换个话题问道:“马老先生,听说路南土著夷民野蛮暴戾,凶狠好斗不讲礼仪,不通人情世故,世代都怨恨朝廷和汉人,其他外族人都叫他们猡倮,果真有其事?”
“冯先生,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这跟他们世代的生活习性有关。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没有自己的文字,外族不屑于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们又没有机会学习外族人的语言文字,大家就很难沟通了。时间久了,接触越来越少,误会越聚越深。你说的这个猡倮称呼,老夫我也知道一点缘由。”
马师傅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早期,猡倮是他们的自称,正确的应该叫:罗罗。”说到这里,马师傅怕冯祖绳不明白,用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分别写上:罗罗,猡倮,四个字。
“据一些古籍记载,云南土著夷民世代以打猎放牧为生。老虎是山中之王,他们都崇拜老虎,‘罗罗’这两个字在他们语言里,意思就是黑色的大老虎。他们自豪地认为,他们是山中之王大老虎的后裔子民。后来,内地汉人来了,土、汉语言不通,风俗民情各异,双方慢慢地沟通越来越少,隔阂越来越大,误会就越聚越深,汉人就别有用心地叫他们音同字不同的猡倮。这猡倮,意思就是山中的畜生。老虎在汉民眼里,理所当然是山中吃人的畜生,可用来称呼这些世代生活在山林里的土著夷民,就无异于骂人了。现在,他们自己也不叫自己罗罗,更不许别人叫他们猡倮。如果有人叫他们猡倮,他们就视这些人为敌人。这和汉民被别人骂自己畜生是一样的道理。”
“哦,原来是这样的!以前从没听人这样解释过。只知道遇到当地的土著夷民,千万不要叫他们猡倮,不然他们会和你拼命。我是一直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情。”冯祖绳一边回味,一边自语说道。如果有人骂自己是畜生,只要是有血性的人,都不会轻易地就忍受过去吧?
“冯先生,路南土著夷民很多都不会说汉话,看不懂汉文,善武好斗一根筋。但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了几千年,有着自己独特的风物习俗,礼仪宗教。严格来说,他们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主人。我们汉人来了,回人来了,壮人、苗人也来了,这些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各族各群人,大家为什么就不能和睦友善地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呢?他们这些土著夷民虽然贫穷落后,抱残守缺,但只要您用心地去接近他们,真心地对待他们,诚心地帮助他们,他们付出给予你的,永远只会多不会少。”
“马老先生和他们有交往?”冯祖绳问。
“有!在圭山一带,土著夷民族群众多,圭山方圆三十里内都是他们的集聚地。人多势众的那群叫撒尼人,占七成左右。其他的还有黑夷人,白夷人、夷青人、阿细人等等。老夫还会说一些他们的夷话呢。年轻时帮助过他们一些人,雇过他们做过一些事,闲暇时就跟他们学说一些夷话。不客气地讲,老夫每到他们寨子里,他们家家都会拿出他们最好的食物来招待老夫。”马师傅声音中充满自豪。
“谢谢马老先生和晚辈说了这么多。要不是急着赶路,真希望多和老先生在一起,秉烛长谈,多了解了解路南,多听听路南夷民汉人的故事。”冯祖绳真诚地说道。冯祖绳是第一次在异地以普通人的身份听当地人讲当地的事情,这样的境遇,在以后日子里估计是很难碰到了。这“猡倮”两个字,看来以后是决计不能再挂在嘴上。
“不急,不急,有的是机会。依老夫看来,路南要繁荣兴盛,夷民、汉人就要相互容纳,互相谅解,真诚相待,这样大家才能平平安安过上好日子。”马师傅也真诚地答道。
“时间也不早了,老夫就不叨扰冯先生了,冯先生还是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不要耽误了先生的行程。”说完,马师傅朝门外轻唤一声,小童提着马灯应声进来。
“小徒带先生去客房歇息,今晚好好烫烫脚,休息好了,明天好赶路。”
“谢谢马老先生,那就此别过,明天见!”冯祖绳站起来,向马师傅抱拳谢过,依依不舍跟着小童出了客堂。
隔壁客房里收拾得很干净,半新被褥铺盖整齐地摆放在床上。小童进屋把桌子上的蜡烛点燃后就出了门。不大一会儿,提着一桶热腾腾的水送了进来。冯祖绳就着热水洗漱完后上床躺下,顷刻,房里就响起轻微的鼾声。
朦朦胧胧,浑浑噩噩!
冯祖绳在一个山丘上的雪地里气喘吁吁,慌乱艰难地奔跑着。周身衣冠不整,整个人又冷又饿。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连摔带滑倒在雪地上。身边树林萧疏,大地昏暗无光。
冯祖绳瘫软而无助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寒风刺骨,发辫渐冻,周围漆黑一片。在内心已经感到绝望、濒于崩溃之际,忽然,在不远处一只洁白纯净,柔弱无骨,身带五色霞光的白鹿,冉冉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落在山丘的顶端,落在静寂的树林之中。这白鹿身上所发出的五色霞光,光彩照人,直出天际,使原本昏暗冰冷的雪地顿时绿意葱葱,整个山丘熠熠生辉。
看到这神奇的景象,冯祖绳惊呆了。他用自己早已麻木不听使唤的双手死死拽住地上的枯草,扶着身边的松木拖着沉重的双腿,一点一点缓慢而艰难地从雪地上站了起来,双眼直盯盯地望着这白鹿,脑海里一片茫然。
望着······看着······看着······望着······
白鹿身上的霞光由远而近,缓缓照射过来,慢慢地覆裹住了自己的全身,使自己置身于一片光明辉煌之中。在霞光的照耀下,在白鹿的注视中,刚刚还冰冷麻木的四肢,慢慢地变暖,变热,变红润。
望着······看着······看着······望着······
遥远的天空,繁星闪烁,深邃无底,冰凉沉静。
在白鹿霞光照射下,冯祖绳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热得发烫,热得狂烈,热得全身发涨酥软。身体里的血液仿佛浪潮一样在翻滚,在沸腾,在膨胀,在燃烧,燃烧着自己本就不强健的躯体。情不自禁中,冯祖绳张开了双臂,抬头仰望天空,仰望着那悠远深邃的天幕和那飘忽游离的点点星辰。
冯祖绳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浮云一般轻轻飘起。在暖风轻拂下,在霞光托送中,整个儿身体飘啊,飘啊,飘过山川,飘过平原,飘过大海,自由自在一直飘到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落在了一个多年来令他梦牵魂系的清溪小桥上。
在离小桥河边不远处,有一幢农家小院。远远的透过小院虚掩的门窗纱帘,看到在小院里屋柔弱温馨的烛光下,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正低着头对着自己怀抱里的婴儿,温柔地轻声哼唱着小夜曲,一只手跟着小夜曲的节拍,轻轻拍打在婴儿厚实的棉被上。婴儿在她怀里甜蜜地闭着眼睛,舒服安逸地熟睡着。
这不是自己的母亲吗?她不是早就离开自己很多年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年轻?还这么美丽?这么漂亮?她为什么会抱着一个婴儿?还对着这个自己不认识的婴儿,唱自己最熟悉的小夜曲?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股醋意涌上心头,冯祖绳焦躁不安。他要赶过去,他要过去抢回自己的母亲,让自己再次躺在母亲温暖柔和的怀里听那天下最动听的小夜曲。他迈开双腿使劲朝小院跑去,可双腿却被什么东西黏住,怎么也动弹不了。
冯祖绳开口大喊,朝自己母亲大喊,张大的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急了!他怒了!他发狂了!他拼命地甩动着双腿,拼命地在用力大叫。倏然一阵狂风吹来,把冯祖绳一下就吹到天空,转眼间回到了山丘上,置身于刚才的那片树林之中。
这时候山丘上的星星不见了,五色霞光也没有了,四周黑蒙蒙一片。冯祖绳焦急地四处寻找,寻找那只神奇的白鹿。突然,透过树林,远处传来一阵阵密集的号角声和锣鼓声。紧随其后人声鼎沸,尖叫声欢呼声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声音高亢、激昂、纷杂洪亮,像似那万马奔腾,更甚那滚滚狂潮。这些声音,仿佛要把这浑浊不清的世道掀开,把那污漆晦朔的黑幕刺穿,让这漫长寒冷的黑夜,重回到光明之中。
山丘脚下,四周闪烁起点点烛光,不!那不是烛光,那是火炬!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炬由远而近,一串串,一簇簇,一排排,一片片,它们快速地移动着,汇合着,像海水一样向山丘奔涌而来,迅速的把整座山丘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团团包围起来。
整个山丘燃烧起来了。熊熊大火越烧越炽烈,越烧越旺盛,最终汇成一片茫茫火海。在那穿云裂石,震耳欲聋的声音衬托下,这火海似乎要把整个山丘上的树木、草丛、冰雪、山石及其一切的一切都点燃,都融化,让这个黑暗已久的世界,置身于一个熔炉之中。
冯祖绳头疼欲裂,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紧闭着双眼,试图甩掉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可这全是枉然。
在火海照耀下,在刺眼的光亮中,冯祖绳终于看到了那头白鹿。它无力而羸弱地躺在不远处的雪地里,正艰难地抬着头,流着眼泪,无助地望着冯祖绳。一摊鲜艳通红的血液在它身下慢慢地向四周雪地扩散、融合,终和周围火海汇成一体,使整个山丘和天空都变成一片猩红。
它受伤了?它怎么就受伤了?冯祖绳焦急地甩开双手双腿向它奔跑过去。刚跑几步,一个趔趄,整个身儿栽倒在雪地里。这一摔,冯祖绳陡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身热汗侵透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