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秉德兄妹没有回圭山,一直在小院里陪着她,马延每天早晚都会到小院里来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在他们几人的精心照料下,十多天后她身体康复了,心情也平静了下来,也接受父亲离开自己的事实。小院里终于又有了久违已久的欢笑声。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一个神秘人物的到来,使她们不得不连夜离开路南城,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来年的小院,离开这个她爱恨交织的是非之地。
那天傍晚,暮色早早降临。马延提了几条鱼过来,她和阿秀精心煮了一锅鲜香味美的鱼汤,四个人围着鱼汤,喝着戚秉德从海邑家里带来的泡干酒,有说有笑,一边吃一边拿阿秀在取乐。
戚秉德妹妹闺名叫戚秉秀,是一个漂亮开朗,做事说话干净利落的少女。要不是她这些天床前床后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恐怕自己还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大家正兴高采烈地吃着,喝着,就听院外传来几声敲门声,马延起身出去开门。她心里纳闷,这个时间,还会有什么人来家里呢?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来,戚秉德兄妹也是一脸疑狐。
马延在门口和来人小声地说着话。是马延的弟兄来找他的吧?她松了一口气,和戚秉德兄妹俩继续吃着鱼,喝着鲜香的鱼汤,戚秉德又接着说逗人开心的笑话。
来人消无声息地走了。马延关了院门,脸色阴沉进屋坐下,一句话也不说,埋着头快速地扒拉了几口饭,还一再地催促大家赶快吃饭。看气氛不对,在戚秉德兄妹一再追问下,马延把事情说了出来。
来人是刚到州署部吏书房做事不久,一个大家相识多年的同窗好友。据他说,今天下午,几个穿着便服的人拿着总督府签发的海捕文书来到州署,领头的单独在签押房见了州官大老爷。他在隔壁书房断断续续地听到被马延和父亲杀死的那两人,一个是省府知名捕快,一个是昆明南方镖局‘滇一号’总镖头。总督府暨令,着秘密缉拿有关此案涉案人等,押送省府,收监待审,听候处置。
无意中听到这消息,他坐卧不安,挨晚时分悄悄溜出州署,趁天黑人静过来通知他们。现在大老爷还在陪那些省府来人喝酒,估计要不了多时,他们就要出来抓人了。
容不得多想,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几人就匆匆地从后门出了小院,一路小跑就到了紫玉山脚下。临出门,她没有忘记父亲留下的那两样东西。为探明事情缘由,马延提议戚秉德兄妹带着自己先去圭山海邑避一避,他一个人留在城周边,仔细打探清楚,如果有什么消息,他会去圭山找他们。
又是一个离别,她没有哭。可自己那颗被蹂躏得脆弱不堪一击的心却像被再一次从胸口揪出,撕裂,血淋淋的摔在地上,摔成一地的碎泥。临别时,她执拗地把宝剑留给马延,强拉起马延的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马延强忍着疼痛没有说话,只是紧咬双唇默默地看着她,伸出双臂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用他那厚厚的、带着深深牙印的嘴唇在自己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嘴唇很烫很炙热,她感觉到一股热流亦或是一蹿火从额头迅速传遍全身,自己的身体瞬间被燃烧得软弱无力,双脚站立不稳似要瘫倒一般。
就这样他们分手了。她跟着戚秉德兄妹从小路绕道去圭山,这一绕道就走了三天,其中一天,是在戚秉德单薄的背上渡过的。
和马延这一离别,就是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里,她深信马延也像她一样,没有忘记彼此。他还在这块红土地上的某处深深地惦记着自己。
那天在杨二爷家商铺里,自己一眼就认出了冯七背上的宝剑,心里随之一颤。玉皇阁里冯大老爷拿出宝剑,马延俊朗清晰的身影,炙热浓烈的唇记陡然浮现在脑海里。还好,当年被官府通缉的马延,在州官大老爷嘴里变成了马老先生,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到了海邑见到戚秉德的家人,他们对她很是要好,尤其是戚秉德的母亲。当她从阿秀嘴里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更是对自己疼爱有加,天天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家里有什么好的,都优先给自己,吃什么好吃的,都争着往自己碗里夹。家里活从不给自己干,连阿秀都嫉妒起自己来,常常撒娇似地责怪自己的母亲偏心。这让她终于感受到了传说中的母爱,破碎的心也渐渐地温热起来。戚老爷嘴上倒是不说什么,但家里大大小小事情从不隐瞒自己,戚老爷每次从城里回来,阿秀有的,也都有自己的一份。
日子在平静安逸中慢慢地过去了。马延没有一丁点消息,小院里的命案也淹没在岁月之中,没有人再提起。
戚秉德每年都会进城。每次进城,他都会代自己到狮子山脚下看看父亲,给父亲烧些纸钱,修葺一下父亲孤零零的坟墓。
四年中,她托人四处打听马延的消息,终无任何下落。马家人也对马延的事情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后来,她终于答应了戚家,答应了戚秉德,嫁进戚家。戚家二老为她和戚秉德在圭山海邑举办了隆重的婚礼。那天,戚家大宅院张灯结彩,个个喜气洋洋,圭山周边夷家山寨,各姓族人都欢天喜地、吹吹打打来家里祝贺,他们送来各种贺礼,五颜六色摆放的到处都是。
在海邑村镇外山坳里,撒尼人们举行了盛大的摔跤活动,近万人陪着她沉浸在喜悦之中。那几天,她成了圭山万众瞩目的焦点,成了圭山最漂亮,最美丽,最幸福的女人。
可有谁知道她,知道她内心深处的苦涩呢?
婚后日子很平淡,由于自己打小身体孱弱,婆婆家里什么轻重活计都不让自己干。戚秉德到城里买了很多书籍,没事时候就在家里陪着她,一起看看书,写写字,画一画圭山的山水,偶尔带着她到山里去,感受一下那漫山遍野的野果飘香。
阿秀也找了户殷实的人家出嫁了。农闲的时候,她就带着丈夫孩子到家里来,陪她说话,教她刺绣,大家一起逗阿秀的孩子开心玩乐。在自己苦闷的时候,婆婆会叫几个撒尼大婶来,大家围坐在院子里搓麻的搓麻,刺绣的刺绣,她们轮流用她们撒尼人自己的语言唱歌给她听,一唱就是一大段。
她们的歌声干净,淳朴。有时像小鸟一样婉转悠扬,清脆悦耳;有时像潺潺流水浅吟低唱,独具风韵;有时凄美,凄美得让人欲哭难忍;有时浑厚,浑厚得振聋发聩;有时缠绵,缠绵得似深情交融;有时雄壮,雄壮的让人心潮澎拜。
她们的歌声像娓娓的谈话,又像是谆谆的教诲。开始时候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但这歌声很多次都让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听婆婆说,她们唱的是撒尼人自己一个很美丽的传说故事,名字叫《阿斯玛》,如果要全部唱完,估计要几天几夜。
她凭着自己的聪明劲,很快地就学会了撒尼话。听得多了,也知道《阿斯玛》的故事了。她羡慕阿斯玛,至少她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幸福的。至少,她的母亲在一直陪伴着她,陪着她成长,看着她漂亮,为她梳理柔顺的头发教她织麻纺布绣好看的花朵做美丽的衣裳。她也为自己感到幸运,至少自己身边有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个幸福的小窝,有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婚后几年,身体慢慢恢复了。随着绍轩、绍仁俩兄弟的姗姗到来,给这个幸福的大家庭又增添了更多的欢乐。公公婆婆也老了,先后卧床不起,她在他们床前尽心伺候着,直到把他们二老一个个安详地送走。
戚秉德也倒下了。在他临终前,他拉着她的手,含着眼泪深情地对她说道:“您是老天爷这辈子给我最好的礼物,是戚家几辈人修来的福分,我这辈子足够了!下辈子还要和您继续在一起。下辈子,绝不会丢下您一个人先走。”
听着他这满怀歉意的话,她没有哭。可心里比父亲离开自己时更疼更痛。她知道,戚家给予她的太多、太多了,多得她必须用余生来守护。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是深爱自己的人和自己所深爱的人,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倒下、离去,自己却只能守在一旁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父母是自己这一辈子的羁绊,他们留给自己的太过承重,多少年里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想要把它搬开,把他们遗忘,却根本找不到一丝头绪。
马延很多次闯进自己的梦中,清晨醒来时往往是泪流满面,打湿衣枕。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
她也问过自己,如果当初在紫玉山时自己执意跟马延留下来,那么,父母的一生会不会又在自己身上重现呢?会不会以后自己的儿女也像自己一样,从小无依无靠,浪迹天涯。他们背负的会不会比自己更多?更沉重?
戚秉德对自己很好,如兄如父地爱护着。每每自己需要的时候,他都会在身边守护着自己。高兴了,他会在一旁傻笑,难过了,他会把自己揽在怀里。在他怀里,她感到安全,感到温暖,感到宁静。他的心就像长湖的水,圭山山顶上的云,清澈见底,一尘不染。
戚家给了自己一个安全,温馨的家,她从内心深处感谢戚家人,感谢戚家二老像亲生父母一样疼爱自己。让自己缺失的那一块母爱得到了弥补,让自己不再抱怨,不再感伤,不再黯然流泪,从此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这一切得来不易!当二老离世前用殷切恳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时候,她明白,在这个世上,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早就不再属于自己。她不是一个人,她是戚家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圭山海邑那大宅院里最重要的一份子。
这多年过去了,她也想开了,该放下的早已经放下。她成了地道的圭山人,成了众人眼里坚毅公正的戚家夫人,成了戚家二十多口子的依靠。生活总要继续,好好活着,才是对逝去爱人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