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堂上冯祖绳突然心生怜悯可怜起这些人来。
上任以后冯祖绳闭门谢客,拒绝了城里城外望族乡绅,大小商贾土豪的各种宴请,专心地在州署签押房里处理这几月堆积下来的各种公文呈情,查看近几年来田粮税赋,司库存储及狱文讼案等等。司库存银不到一万两,连同自己带来的五千两,还有上任时各地乡绅商贾礼金二万余两,现在整个司库存银共有银两三万五千两左右。
李凤翚大老爷主政时修缮的先农坛、四城门楼子,学馆,养济院,义馆遗有大约六千两工程余款未曾结算交付。城外马料河修建的金马桥,永定坝开修的溢洪道还未完工。全部结算估计要银二万余两左右。
其它工部书房报上来的巴江河堤垮塌,黑龙潭大坝,双龙坝,城墙夯土的修缮加固疏浚,州署,文庙,武庙,城隍庙的修缮预算,路南汛营四百余官兵饷银的欠响支付,共计要六万两左右。
这些个支出,就要看清盛大人和澄江府知府大人的拨银什么时候解到。如果近期解到,余事可解,如若食言,就捉襟见肘难以应付了。还好过不了几日,知府大人就派人押送四万两银子过来,押送吏员一并转送来了知府大人写给冯祖绳的私人信件。
信件中称:澄江府周边回民有骚动迹象,所差欠的五千两,等过一段时间局势缓和以后再行支付给路南州署。在信中,知府大人着重告诫冯祖绳:现阶段,太平洪逆已定都金陵,控制了江西、安徽、湖北和江苏大部分地区。洪逆部李开芳,林凤祥等叛军二万余人在这两年中挥师北上,驰驱六省,震撼清都。内阁学士、前礼部右侍郎、署兵部右侍郎曾国藩曾大人在湖南筹募团练乡勇,组建湘军,亲率将士奋击太平洪逆。年初,洪逆部石酋达开率部在湖口、九江两次大败湘军,这时的太平洪逆叛乱已席卷了半个中国。全国各地从省署到州府县衙推行保甲制,筹募乡团,寓团于保,势在必行。望冯祖绳末雨绸缪,早些做准备为好。
冯祖绳看完知府大人的信件后,深不以为然。西南三省偏已一隅,路南虽贫蔽落后,但民风淳朴,生活善可。山间各族土民夷人众多,混居而杂,闻彪悍不羁行为放荡。但山高水远,夷汉分明,如能善于引导,居食可殷,那些夷民也不至于短期内反叛朝廷。
推行保甲制,寓团于保,对于路南城周汉民来说,在这样的形势下,益大于弊,估计都会拥护赞成。可筹建乡团,招募练勇,必须谨小慎微小心推行。如实施中一不得当,激怒山中土民夷人,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事,还得是从长计议。
冯祖绳几日来天天召集州署各位官员,各部经承,认真审核了各种预算和工款项目。州署,文庙,武庙,城隍庙虽老旧但尚可应付,暂停修缮。其它该支付的支付,该缩减的缩减,该继续开工的继续开工。最后,司库结算还剩银二万五千余两左右。
就这样一晃半月过去了。在这半月中,冯祖绳派出聂家兄弟走家串户,明察暗访,探查民情。吏目署每每升堂审案,聂家兄弟就在吏目署效力,协助徐宝树,保证吏目署公正公平地处理好每一桩民事讼案。
据冯七暗报,在各乡绅土豪礼单上,没有圭山海邑镇戚家人姓名。
在竹山听马老先生语气,圭山海邑戚家虽地处偏远,但得当地土民夷人众族的信任,在当地威望甚高。戚家田产丰盈,族人众多,好歹也算是一方望族。可为什么没差使人来州署祝贺呢?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来不了?冯祖绳百思不得其解。
这半年时间内的狱文讼案,多数案件涉及夷汉纠纷。往往一过堂汉人没事,夷民轻则关押受审,重则廷仗鞭挞。即便夷民完全占理,也照样丢进牢房不闻不问,一关就是大半年。这显然是按旧制处事。在这非常时期,断不能再做这样的糊涂之事了,该改之必须改之。在当下州署大牢里,就关押着六十多个涉各种狱案的圭山土民夷人,且大部分都是撒尼夷人。
这天一大早,冯祖绳穿戴齐整,命人通知徐宝树,六部经承各自做好准备,自己要到大堂升堂审案。
“徐兄,这些案子都是你以往审理的吧?”冯祖绳声音柔和。说话间,把案桌上一叠涉及圭山夷民的狱文讼案,递给了刚进签押房的徐宝树。
“回堂尊,是下官亲自审理的。”徐宝树翻了翻,回答道。
“徐兄,今天叫你来陪我升堂审案,望你不要过多言语,过多思虑。我并不是要推翻徐兄所审的案子。只是时局纷乱,以往旧章律法,在目前已不适宜。我不得不如此决断,望徐兄理解。”冯祖绳诚恳地对徐宝树说道。
“堂尊客气了。您是一州之尊,又做了多年通判,深谙判案之道。下官唯您是从就是了。”徐宝树赶忙回道。
“谢徐兄理解,那就升堂吧!”
冯祖绳来到大堂案桌后坐下,徐宝树站立冯祖绳身后。在大堂左下侧,刑部经承施惠林,户部经承杨本春俯书桌记录,其他四部经承依坐旁听。堂下两侧,各衙役们鲜衣短裳,双手扶杖黑脸而立,整个大堂威严肃穆。看到冯祖绳案桌坐下后,众衙役放开那故显苍老低沉的嗓音大声吼道:
“大—老—爷—升—堂······”最后一个“堂”字,余音绵绵,传遍整个州署角落。
不多时候,在三班班头,聂家兄弟带领下,一众土民夷人被押送到大堂中来,平时略显空旷的大堂上,顿时塞满了人群。经承施惠林照文案一个一个点名,按序宣读案情,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把全部案情宣读完毕。最后高声宣道:
“着即遵照堂谕,全部涉案人等,当庭释放,过往不究。”
这一众土民夷人像没听到似的,冷漠地,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大堂上。冯祖绳不解,回头看了一眼徐宝树,徐宝树近前附耳小声说道:“堂尊,这些圭山猡倮只会说土民夷语,他们听不懂汉话。”
听到徐宝树嘴里说出“猡倮”两个字,冯祖绳回望徐宝树一眼。然后自言道:“哦!难怪如此!”
“难道偌大的路南州署,就没有一个即懂土民夷语又懂汉话之人?”思索片刻,冯祖绳反问徐宝树。大堂一片寂静。
看无人应答,兵部经承王承融上前几步来到案桌前,拱手说道:“堂尊,徐爷。晚生知晓在这州署里面,有此一人。”
“王承部,你请讲!”冯祖绳说。
“州署内丰盈库武库武丁赵发,既懂土民夷语,又能说汉话。”王承融回道。
“愿闻其详。”冯祖绳问。
“这赵发是猡······是撒尼夷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城外邑维哨村人。幼习武事,弓马娴熟,几年前参加州署武生考试名列前茅。只因······只因······”王承融说到这里,有点难以启齿,结巴起来。
“大堂之上,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徐宝树大声呵道。
冯祖绳望着王承融,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只因这赵发年少时与人争斗,被人割了一只耳朵,致使身体残缺,按我大清律制不能获取功名。李大老爷怜其一身武艺,最后把他收入武库,做了一名库丁效力州署。”王承融一气说完。
“原来如此!”冯祖绳自语。
“王班头何在?”冯祖绳大声问道。
“属下在。”王班头上前几步,单膝下跪。
“本堂命你和王承部二人到丰盈库,招武库库丁赵发速来大堂问话。不得有误。”
“属下听令。”王班头回完话,起身和王承融一起快步走出了大堂。
在大堂上的这一众土民夷人,没有一人涉及命案。大多都是在州城镇乡里争执闹事,打架斗殴之案犯,有理无理,现在翻看狱文讼案很难说得清楚。汉、夷语言不通,对于目前情形确实是一大障碍。这些个土民夷人也是吃了语言的亏,堂上没人帮他们说话,更没人站出来帮他们举证,输赢坐牢打板子,还不是在座一干人等说了算?
冯祖绳脑子里回旋着清盛大人临走时送给自己的一十六个字:以抚为上,和平共处。防范未然,相得益彰。看着堂下这些夷人,他突然心生怜悯,可怜起这些人来。
他们看起来一个个瘦骨嶙峋,黑褐色皮肤在羊毡毛皮,破衣烂衫的映衬下,污秽难堪。每个人都脚无只鞋,脚板茧厚皴裂,但每只脚却是有力地抓在大堂石板上,腰杆挺直,岿然不动。镶嵌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像棋盘上的黑子,澄澈明亮,晶莹闪烁。肮脏的脸上,没有哀怨,没有凄苦,不惧不怕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禀堂尊,丰盈库武库库丁赵发带到。”王承融,王班头带着一人来到堂前,王承融上前禀道。
“堂下跪的是武库库丁赵发?”冯祖绳对堂下下跪之人问道。
“禀大老爷,小人丰盈库库丁赵发,尊候大老爷吩咐。”赵发跪在堂前,声音洪亮,大声回冯祖绳问话,冯祖绳听得一清二楚。
赵发中等身材,体型偏瘦,脸长颊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右耳宽大肥厚,无奈左耳残缺,一眼望去整个脑袋甚不协调,虽戴着帽子,但还是不堪入眼,让人心感不适。他身套半旧的库丁服饰,脚穿一双全新手纳千层底布鞋,双手肥大,走起路来轻便灵巧,一根不长的辫子垂在帽子下面。要不是王承融早有介绍,冯祖绳也不会想到,就这样一个身有残疾,普普通通的人物,会是一个身藏绝艺之人。
“赵发,你是汉人?还是夷人?”冯祖绳问。
“回·····回大老爷话,小人是夷人,是撒尼人。”赵发犹豫了一下,忐忑回道。
“赵发,他们说你既懂汉话,又会说土民夷语?”
“回大老爷,是的。小人能说汉话,也会说夷语。”赵发声音平稳了许多。
“既然你会说夷语,堂下这一众人,你能和他们会话吗?”
“回大老爷,这要让小人和他们打打话,小人才能知道。”赵发回头看了一眼众夷人,回答冯祖绳。
“什么是打打话?”
“回大老爷,打话,就是说话的意思,路南本地土语,叫说话为打话。”
“赵发,你起来。本堂命你和他们打打话。”冯祖绳现学现卖,这“打打话”三个字从冯祖绳口中说了出来,感觉有点别扭。
“谢谢大老爷!”赵发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转身来到众夷人旁边和他们打起话来。只见赵发和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居然你一言我一语交流了起来。冯祖绳坐在堂上,竖起耳朵认真听着,竟没一句能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