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发和那些夷人说了一会话,转身来到案前,对冯祖绳说道:“禀大老爷,小人能和他们说话。”
冯祖绳对赵发点了点头,对刑部经承施惠林说道:“施承部,你和赵发说说案情!”
“是!”施惠林站起来招呼赵发过去,拿着狱文讼案捡重点和赵发认真说了起来。赵发听完后,过去又和众夷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沉默片刻,赵发蹙目来到案前低头对冯祖绳说道:“禀大老爷,他们说······他们说,他们不愿意回去,不愿意离开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回家?”冯祖绳一脸诧异。
“他们说他们回去没有住的,没有吃的,没有田地耕种,在这里还能填饱肚子,隔三差五还能吃到白米馒头。”赵发回答。
冯祖绳听了赵发这话,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看着堂下这一群人,抚须沉思起来。片刻,他转身和徐宝树嘀嘀咕咕说起话来。徐宝树附耳听着,连连点头。说完,徐宝树上前几步来到案桌前大声宣道:“冯堂遵口谕,堂下全部涉案人等,当庭释放,过往不究。”徐宝树环视了一遍大堂众人,众夷人面无表情。徐宝树继续说下去:“堂下众人,不分男女老少,由州署每人发馒头五个,玉蜀黍(玉米)一袋,钱五十文,遣送出城,还乡思过。如有再犯,必受严惩。”说完,堂下还是一片寂静,徐宝树望了望赵发。
“库丁赵发,你把这些话说给他们听。”冯祖绳开口道。
“是!小人代他们谢过大老爷!谢过徐老爷!”赵发回完话,朝冯祖绳和徐宝树各深鞠一躬。转身来到众夷人处,叽里咕噜一顿交谈,肃穆的大堂上顿时热闹起来。他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着,说着,说着,更多的夷人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冯祖绳坐在堂上惊奇地发现,在他们污秽不堪的脸上露出来的笑容,竟也灿烂迷人。徐宝树在一旁看了看冯祖绳,忍不住上前要出声制止,冯祖绳朝他摇了摇头,徐宝树心有不甘地退了回来。
终于话停了,赵发来到案桌前施礼说道:“大老爷,徐老爷!他们叫我代他们谢过两位老爷!”
徐宝树小声嘀咕了一句:“没有礼教的猡倮。”
尽管很小声,冯祖绳还是听见了,马上用眼神制止了他。
徐宝树大声宣道:“赵承部,李承部,王班头听令!令你三人带人到街上,购买馒头,一并发下。”
“是!”三人听到点名,上前齐声应下。
“张承部,王承部,刘班头听令!令你三人到州署仓库,备齐玉蜀黍,一并发下。”
“是!”三人应了一声。
“聂升,杨承部,施承部听令!令你三人到账房支取钱两,一并发下。”
“是!”
“董班头,聂平,赵发听令!令你三人招齐众衙役。待领完钱粮后,好生送他们出城,不得有误!”
“是!”
看徐宝树安排妥当,冯祖绳向徐宝树赞许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大—老—爷—退—堂!”
徐宝树威严地朝堂下嘈杂的人群大声喊起,衙役们敲着手里的大板,在“威······武!”声中,冯祖绳转身向后堂去了。
回到冰心堂,在冯七伺候下,冯祖绳换了便服,用过午饭,在房里小憩一会儿,转眼就到了午时。
“来人!”冯祖绳朝门外叫喊。
“老爷!小的在!”冯七推门进来。
“事情都了结了吗?”
“老爷,事情都了结了,董班头他们早就回来了。”
“嗯,你去把赵发叫来,我有话问他。”
“是,老爷!”
州署里居然有土民夷人,还能汉话夷语都懂都能说,这冯祖绳万万没有想到。今早能顺利升堂结案,赵发功不可没。
在来上任的路上,他也考虑过和夷人语言交流的问题。想着这偌大的州署,必然有汉夷两种语言都能通晓之人,即便没有,夷人也不可能一句汉话都听不懂。可一升堂,差一点就搞砸在自己手里,好事变成坏事。汉民夷人居然连一句话都不能沟通,可以想象这些年汉夷关系,差到何等地步。
前任李凤翚大老爷无意中做了件好事,冯祖绳在心中暗暗感谢李凤翚。可李凤翚当年收留赵发,并不是欣赏赵发能懂汉话夷语,而是看中赵发身怀武艺,唉!如果是太平盛世,武艺再好又能如何呢?要开创太平盛世,还不是得靠当今皇上的英明决策,靠朝廷上上下下各级官员齐心努力,靠全州各黎民百姓团结一心,齐头并进,方能安享太平。
赵发是个人才,不能埋没了!但路南州十来万人,有几个能像赵发一样,汉话夷语都能懂呢?估计目前这情形,找不出几个人来。如果有朝一日,大家都能懂汉话夷语,都能平等交流沟通,汉民夷人这些个误会、隔阂、仇恨,不就都能化解于无形之中?大家不就能融为一体,和和睦睦地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到那时,在这块红土地上,大家没有抱怨,没有仇恨,没有攻讦,相互尊重,汉夷平等,快快乐乐地男耕女织,衣食丰足。想到这里,冯祖绳想起了竹山马老先生,想起了马老先生对自己说的那些语重心长的话来。
“大老爷!赵发带到。”
正思想中,门外传来冯七的声音。
冯祖绳收回漫天思绪,清了清嗓子:“进来说话。”
冯七带着赵发进了门。赵发一进门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小人武库库丁赵发,见过大老爷。”
“起来坐下说话。冯七,上茶。”
“谢大老爷!”赵发站起来,惶恐不安地来到冯祖绳下首坐了下来,双手抖抖索索地放在自己的双膝上。
“事情都办妥了?”冯祖绳问。
“回大老爷,都办妥了。小人跟着董爷一直把他们送到城外双龙山脚下,他们已经都回去了。”
“他们一路上有说什么没有?”冯祖绳又问。
“请大老爷恕罪,他们那些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谁对他们好,他们只会记在心里。我······小人我知道的,他们在心里都会感谢大老爷您的。”赵发尽量掩饰着自己紧张的心情。
冯七端着茶进来,放在赵发一侧茶几上。
“喝茶。”冯祖绳端起自己的茶杯对赵发说道。
“是,大老爷。”赵发双手恭敬地端起茶杯。茶水有点烫,他侧脸偷偷地看了一眼冯祖绳,学着样儿拿起杯盖,吹了吹,呷了一口。
喝了一口茶后,赵发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赵发先世南京人,汉族,前明时入的滇,居住在汉夷杂居的陆良州老木凹子村。因当时圭山撒尼夷头人秦土司势力强悍,撒尼夷人人多势足,祖上为了生存,就自然地融入撒尼夷,和撒尼夷人通婚,成了地道的路南撒尼人。到赵发已历世十五代。
赵发幼年家境贫困,五岁时父母先后病亡。赵发有一胞姐,长其三岁,父母病亡后,小姐弟俩从陆良州老木凹子村跟随难民一路逃荒,逃到了路南州城十里外的东海子村。东海子村地主李廷贵怜其姐弟,就把小姐弟俩收留了下来。姐姐在李廷贵家帮佣,缝缝洗洗,赵发为李廷贵家放牛,满山乱跑,这一放,赵发就放到了一十八岁。
那年在李廷贵一家人的操置下,姐姐出嫁了,嫁给城东三十里外所各邑村一户李姓撒尼夷人家。姐姐婚后夫妇恩爱,生活尚可。但就在这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成了赵发的奇耻大辱更是终生难忘。
赵发自小喜欢舞枪弄棍,习练角力,长大后力大无穷,摔跤打斗十里内无人能敌。姐姐未嫁时,尚能听其话语有所收敛。自姐姐出嫁以后,在本乡村邻里争强好胜,到处惹事生非,打架斗殴已成常态。害得李廷贵天天去向四邻村寨赔礼道歉,夜夜在家喝闷酒长吁短叹。
一天,赵发因琐事帮朋友和隔壁大乐台旧村村民打架,混战中,赵发误伤了大乐台旧村大财主陶家少东家。当天深夜,赵发酒醉酣睡之际,陶家带人绑了赵发。放出话给李廷贵,要他天亮后一个时辰之内带一千两银子赔偿陶家损失,赎回赵发。一千两银子,对于只有十多垧田地的李廷贵来说,无疑天价。李廷贵东借西凑,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陶家,被陶家一通揶揄嘲弄,赶出门外。
第二天,当地上山找柴火的村民在附近一个山上箐沟里发现了赵发。赵发遍身是伤,命若悬丝,左耳被割,丢在一旁。姐姐把他带回所各邑村,到处寻医问药,在当地撒尼夷人毕摩全力救治下,终于是保住了性命。
肤伤可疗,心病难医。自此后,赵发整天躲在姐姐家里,天天酗酒,把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瘦。连姐姐劝慰的话语也无动于衷,这样的状况整整持续了一年多。咸丰三年(1853年),赵发突然离家出走。半年后,姐姐找到他时,他已成为州署武库的一名记名库丁。
冯祖绳了解了个大概,问道:“赵发,这是你真名吗?我记得你们撒尼夷人名字不是这样叫的。”
“回大老爷,赵发和所有撒尼人一样,自小就无名,大家都叫我阿娃。我们撒尼人打小有姓无名,男孩都叫阿娃,女孩都叫阿妮。成人以后,有本事的人老人才会找毕摩或当地先生给取个名字,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名字。”赵发回道。
赵发继续说道:“那年在武生考场上,恰巧李大老爷也在场。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姓赵,叫阿娃,被李大老爷听见了,他差人传我过去问话,知道我是撒尼人,有姓没名,就对我说:赵娃太儿戏了,以后就叫赵发吧!赵发······赵发,一旦身负功名,早晚必定发达。”
冯祖绳静静地聆听着,听赵发滔滔不绝地讲着,关键时候,问上一两句。赵发说话越来越流畅,冯祖绳越看越喜欢坐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大堂上初次见面的第一眼,看到他缺一只耳朵时的不适,也一扫而光。
“还行!名有了,那有字吗?”冯祖绳问。
“回大老爷,在我们撒尼人中,有姓名已经是高人一等了。字!不敢想。”赵发说着,卑微地低下了头。
冯祖绳想了一想:“我帮你取一个吧!”
“谢谢大老爷。小人这就给大老爷磕头了!”听到大老爷要给自己取字,赵发高兴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跪在地上咚!咚!咚!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就叫······盛斋吧!希望你以后多读书,多识字。在咱路南州,多一些像你这样的撒尼人和汉人。”冯祖绳真诚地、满怀希望地对赵发说道。
“成家了吧?”冯祖绳又问。
“回大老爷,小的去年已成家。”
冯祖绳笑了笑:“从今天起,你就随伺在我身边吧!”
“谢大老爷栽培!小人······赵盛斋听从大老爷调遣,万死不辞!”
冯祖绳端起茶杯,望着赵发露出会心的微笑。冰心堂外,和风煦煦、暖意融融,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上,湛蓝的天空明亮刺眼,浓浓春意阵阵袭来。
走出了冰心堂,赵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聚滞在胸中多年的郁气,此时此刻终于是一扫而光。这些年的隐忍,今天到底是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看来,离自己出头之日总算是不远了。走在州署光滑锃亮的青石阶上,赵发长身挺立,脚步轻盈,感觉自己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冰心堂里浓郁的茶香,身子也像飘浮在天空中的那一朵朵白云,自在飞扬。
在李廷贵家一干就十来年,赵发已长成了个棱角俊朗,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年。大乐台旧村陶家婢女小兰经常到河边清洗衣物,时间长了,两人眉眼传情,互生情愫,偷偷地就有了来往。陶老爷知道后暴打了小兰一顿。当着众人喝骂道:李老头家那个小野猡倮,鬼头八脑呢,汉人的姑娘也敢打主意,真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以后再敢踏进老子的村子,老子把他废了。同时叫人传话给李廷贵,叫他管好人,如果再有第二次,陶家可不讲什么情面。李廷贵惹不起陶家,怒骂了赵发一顿,严责他今后再也不许到河边放牛,能躲陶家多远就躲多远。
这样的一闹腾,小兰名声尽毁,在陶家过得是生不如死,再被陶家少爷污辱后,小兰就跳河自杀了。听到小兰的死讯,赵发黑着脸攥着柴刀就要找陶家少爷拼命。李廷贵堵在门口,苦口婆心地训斥道:你小子算什么东西?没钱没势的,你拿什么跟陶家斗?即便你不要命了,你姐怎么办?也跟你倒贴一条命?你不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家老小,至少你也要想想你的姐姐!年纪轻轻,你有几条命来拼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假如那天你赵家祖坟冒青烟给你发达了,不要说陶家,整个这一片,还不是你想咋个说了算就咋个算。看着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赵发强忍下了这股怒火,放下了柴刀。等姐姐出嫁后,赵发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一次两个村的村民打斗中,赵发暴揍了陶家少爷一顿,要不是伙伴们拦着,估计那少爷当场就完了。
赵发被陶家抓到吊在牛棚里打了整整一夜,都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少次。迷糊中他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喊道;“猡倮种,敢跟老子斗!把他耳朵割了喂狗让他长长记性,看以后有那个瞎眼呢女人会嫁给一个秃耳朵猡倮。”天亮后,陶老爷看赵发奄奄一息,怕死在自己家里晦气,就叫人把赵发拉到山上丢在了箐沟里。
赵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报这血海深仇。可靠自己的能力和处境,要向陶家寻仇谈何容易?在姐姐家里,赵发整日酗酒一蹶不振。李廷贵心疼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娃娃,知道这娃志向高好学东西领悟能力又强,如果能走对路子,以后肯定有前途。于心不忍之下,不顾自己年老体弱,独自跑了几十里路来到赵发姐姐家找到赵发,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最后说通了赵发。回到城里后,李廷贵拿出钱财在城里多方打点,请托了几个面上的朋友,终于把赵发引荐进了州署做了一名武库库丁。
赵发心底永远记住李廷贵的一句话:在这块土地上,权利最大的是州官老爷,州官上面最大的是皇帝老爷,只有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有那点本事,就好好地咬着牙在州里干。学好本事,跟对老爷,早晚你小子会有出头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