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清王朝到如今已两百多年,朝廷在云南的制夷之策,诸位先生有何高见?”冯祖绳听了大半天,一直想厘清撒尼人当年暴乱的头绪。
金老先生听了冯祖绳这话,环视在座的几位。李敦彝避开先生的眼光,徐士达低头喝了一口茶。看二人不言,就开口说道:“堂尊,高见不敢,只是闲聊而已。”少停,接着说道:“吴三桂统治云南时期,各地土司纷纷暴乱,云南督抚形同虚设。吴三桂假借镇反为名向朝廷大开狮口,讨价还价,索饷扩军大肆招兵买马。圣祖爷忍无可忍,最后下令撤藩,这就断送了吴三桂想像前朝沐家‘世镇云南’的美梦。吴三桂被激怒了。次年,吴三桂在昆明竖起反清复明旗帜,自称周王广发檄文,最终不得人心,势穷病死于湖南。多年后,鄂尔泰大人升任云贵总督。为加强中央对西南地区的统治,在雍正爷全力支持下,鄂尔泰大人强行在西南地区全面推行改土归流,坚决镇压敢于反抗的大小土司。各地土著夷人大小土司、首领杀的杀,跑的跑,散的散,很多举家举族离开自己的家乡。”
“后来,鄂尔泰大人感到用武力镇压,只能解决暂时问题,若从长远计,必须是剿抚并用,大家才能和平共处。‘以用兵为前锋治其标,以根本改制治其本’。鄂尔泰大人调整了策略,对敢于反抗的土司,坚决剿灭。对那些悔改者,放下刀枪者,归顺朝廷者,一律宽免。表现好的可任其朝廷流官,尽量减少他们的敌对情绪。这一手段施行后,云贵地区终于是平静了多年。后来雍正爷召鄂尔泰大人至京,任保和殿大学士,官居内阁首辅。再后来,贵州地区改土归流后的土民又发生叛乱,雍正爷怪罪于鄂尔泰大人当初剿抚并用之策略,盛怒之下,削去其爵位。后任的云贵总督继续对土著夷人实施高压政策,堂尊,你看到现在路南汉民和撒尼人的关系,就是当年高压政策所致。如果按鄂尔泰大人‘剿抚并用’之策,路南,能沦落到现在这样吗?”金老先生一边说,一边看着冯祖绳。
冯祖绳抚须沉思,客厅里沉寂了下来。
“冯某有一点不解,这样说来,对秦家下手的是前朝大明朝廷,秦家庆姐都被剥皮示众。可为什么他们不在大明时期举事,反抗大明王朝,偏偏要在我大清全盛时期反抗我大清呢?这不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吗?”片刻后,冯祖绳又继续追问圭山秦家之事情。
“这就是撒尼人憨直,愚拙之处,用我们的俗话说就是一根筋。撒尼人考虑事物都很直观,对他们好的,给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们世代都铭记在心里。反之,如果骗过他们,戏弄过他们,蔑视过他们的,也刻骨铭心,世代不忘。前朝杀了秦家庆姐,是有因可寻。后来的百多年,撒尼人在朝廷帮助下多数人都能吃饱饭,基本上都有衣服穿,秦家也就慢慢放下仇恨,接受现实过自己的日子。我大清朝初期,由于强令实施剃发易服,这就彻底激怒了撒尼人,他们认为是侵犯了他们族群的尊严,限制了他们的自由。在南明遗将赵印选怂恿下,就出兵下山参与举事了。大明和大清,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外来人,外人之间朝廷的更替,他们从不关心。”金老先生说话还是很平缓。
“据我所知,当年秦祖根举事时,云南滇中,滇东,滇南的其他大小土司,都拥护黔国公沐天波之长孙沐神宝。只有圭山秦祖根拥护赵印选。这赵印选,到底是怎么来到圭山的?”金老先生才说完,俆士达问道。
“这赵印选我听圭山人传说过。我大清康熙元年前,永历帝父子在臣仆的撺掇下,出逃云南去了缅甸,赵印选护主无望,就带着家眷随从和其统领的部分御滇营将士,四处奔逃,最后流落到了圭山被秦家人收留保护下来。他们一众人长期隐居在圭山上,在他的影响下,秦祖根自然就拥护他了。”李敦彝回道。
看着众人都在仔细地听自己讲,李敦彝接着说:“举事以后,秦祖根和赵印选带兵第一个攻下了在圭山周边临近的弥勒县,由赵印选带兵驻守,管理弥勒县城。秦祖根则继续率兵攻打其他州城府县。半个月后,赵印选城破受伤,被朝廷俘获,当众凌迟处死,秦祖根也在外地兵败遁亡。举事兵败后,朝廷重兵封了圭山,他们除了驱赶流放存活的秦家人外,还有一个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抓捕赵印选遗子,当年还是青春少年的赵子明,以绝后患。”
“赵印选还有个儿子?”金老先生一脸愕然地问。冯祖绳更是竖起耳朵,等候下文。
“都是些民间传说而已,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还说赵子明在家将仆从保护下,从圭山老鹰崖出逃,隐逸在圭山周围山林之间。赵印选被俘前,留下一把永历帝朱由榔御赐的宝剑给赵子明,还传说在这把宝剑里藏有一个很大的秘密,也就是藏宝图之类老套的故事吧!不为人信。”李敦彝笑着回答,一脸不屑。
冯祖绳听到这里,脑子一闪,想到了竹山马老先生送给自己的宝剑。一想又觉得好笑,是的,这种藏宝图老套的故事,也就骗骗市井之人供人闲暇取乐而已,自己也太多心了。说真的,这个故事说到这里,还真是引人入胜,至少自己差点就信了。
“藏宝图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还真有一幅当时的《迎驾图》。”李敦彝又接着说道。
“《迎驾图》?什么《迎驾图》?迎什么人的驾?”金雨时一脸好奇。
“据说是秦祖根率着他族下文武将领,迎接赵印选上圭山的《迎驾图》,我亲眼见过。”说到这里,李敦彝望了望被他话题吸引的那一张张一脸渴望的眼光,继续说道:“前几年,我在圭山山脚下一个村子里,遇到一个姓李的撒尼少年。他跟我说他家里藏有一幅古画,要我帮他看看。我跟他到他家里去,他从房檐下掏出一个做工很精致的木匣子,从木匣子里拿出一个锦帛画卷,画有三尺长,两尺宽。”李敦彝边说边比划。
“画上两排人,全都是身着前明朝服饰。上一排十三人,有男有女,有文有武,中间一人身着五品朝服,像在侧身询问身旁官员什么似的。这十三人呈扇形一排站立着。在这十三人下面,每个人都有一小行奇形怪状的符号作标注。我估计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撒尼文字。下一排有七个人,中间是骑马的武将,威风凛凛。马前有三个手拿武器开路的侍卫,马后是一乘小轿,由两个轿夫抬着一个从轿帷窗漏出半张脸的女子。在骑马武将身后,还有一腾龙出海的华盖。我仔细看了又看,这画发黄虫蛀,还真有些年头。也肯定这就是流传在圭山民间传说中的《迎驾图》。穿五品文官的,应该是秦祖根,骑马的将军是赵印选,轿子里坐的是赵印选夫人。看画笔锋细腻圆润,简洁流畅,面部表情丰富多彩,估计是出自女子之手。”
金雨都在一旁动了动,刚要张口,这李敦彝又继续说道:“我看了以后爱不释手,本想拿些钱把这幅画买下来,拿回家仔细琢磨琢磨。刚想开口,这少年就说了,这是他祖辈一直珍藏的东西,他修房子的时候偶然找到的,也没听父辈说过家里有这东西,画的是什么。他要留给自己的儿子,一直流传下去,画上人物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是谁的。我不忍心告诉他这是什么东西,怕会给他带来灾难。临走时我给了他一点钱,一再叮嘱他要好好保管,好好收藏不要轻易示人。这幅画目前虽说是不祥之物,但多年以后,就一定是圭山某一段时期历史之证物。”
“子员兄真是厚道之人!可惜了。”徐士达调笑地说道。
“那后来呢?”金雨时又问。
“后来我多次到圭山,打听过了,那少年父母早亡,他到处帮人打工糊口,经常不在家。我到他家找过他几次都没找到,他家房子最后也倒塌了。”李敦彝无不惋惜地答道。
“听你们说的秦祖根,像是读过书,能识字见过世面之人。不然,他怎么会接受赵印选,和那些残兵败将搅在一起呢?”冯祖绳对秦祖根充满疑惑。
“堂尊!秦祖根怎么和赵印选搅在一起,现在很难查证。但是,秦祖根肯定是读过书的。”金老先生回道。“自大明朝廷延续前朝土司制以后,各地州府县衙就把当地大小土司的儿女,挑选优秀的集中在城里读书识字。实则是把那些少年幼童扣为人质,以此胁迫那些土司顺从朝廷,让他们不敢有其他忤逆之举。那些少年幼童长大后,赐予相应功名,再放回去以待继承父职,等他们成家有了儿女,儿女稍大后又再挑选接进城读书。所以,大明朝廷时期的大小土司,多少都读过书能识字。”
“是的,是的!往上追溯,秦元真的父亲秦福,秦元真,还有庆姐,都能识文断字。所以那些年圭山撒尼人和汉人的关系相处得很好,日子也过得很富足。秦家后期再没落,也担任过土舍人,土目人。这土舍,土目虽说职小人微,但再小也是个土司,言可不轻呐。”徐士达接话笑着说道。
“哦!也应该如此。不然的话,还真不好管理那些撒尼人。”冯祖绳听到金老先生和徐士达说的这一段话后,精神为之一震,挺了挺发酸的腰杆。
金老先生看着冯祖绳发亮的眼睛,说道:“自秦家败亡以后,撒尼人和官府之间就形成对立。不管什么大小事情,他们都防备着官府,躲避着朝廷,和汉人划清界限。矛盾虽说不是太尖锐,但要亲近他们,就很难了。当然,他们也再没有实力去反叛官府。历任州官只要他们不犯上作乱,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其在山里自生自灭。即便后来州署想再沿袭前朝做法,时间长了,也没有具体的目标人物。要知道,在路南州,在撒尼人心中,这百多年来,谁也代替不了秦家当年的地位。”
听到这里,冯祖绳暗自思忖,现在圭山那些撒尼人,应该是没有了令他们信服拥护,能一呼百应的头人首领,土司族酋。可现在正处乱世,不能不防,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如果能把他们各大姓的族长,有影响力的毕摩或者是村长的幼童少年接进城里,集中起来读书识字,这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办法。可这样一来,投入是不是太高?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值不值得?如果要实施这一计划,要用什么样的借口名正言顺地把他们弄进城里?谁去实施?这······?还得再仔细斟酌,好好考虑规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