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时,竹山西面坡下的官道上,一行四人六马从西向东疾驶而来。清脆的马蹄声惊起一群群野禽飞鸟,路边荆棘上无名的簇簇小花也凑热闹似地迎风高颤,更显得娇艳多姿。初春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让人惬意无瑕。
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上心无旁骛,无挂无碍地放马奔驰,对于久居深院府衙的冯祖绳来说,是年轻时日夜向往的梦想,更是进入中年后站在楼阁远眺时的长吁短叹。
冯祖绳今年三十有八岁,脸型宽厚,浓眉深目,唇厚鼻挺,颚下深褐色的胡须修理得是平直整洁。他身套一件半新蓝衫,外罩黒色马褂,脚踩一双纳底布鞋。骑在马上,在马鞍上挂着的那把名贵宝剑衬托下,更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江湖侠客,而不是即将上任的州署堂尊。
“老爷!老爷!”后面传来两声喊叫声,是家仆冯七的声音。
“老爷,是不是休息一会儿,歇歇马。再往前走都是大道,估计十来里就该到板桥镇了。”冯七打马上前对冯祖绳说道。
冯祖绳听闻,提拉了一下马缰绳,疾驶奔跑的马气喘吁吁放慢了速度。看前方有一三孔石桥,桥头有棵大树,几人来到桥头下了马。聂家兄弟伺候马匹,看守行囊。冯祖绳接过冯七递过来的水囊喝了几口水,活动一下四肢,从马鞍上摘下宝剑,来到桥头抽出剑掂了掂,随手挥舞起来。
挥不走的,还是这几天梦幻般的经历。
冯祖绳道光年间在老家广西乡试中举后,次年进京参加会试,无奈名落孙山。三年后再考,还是一无所获。后在广西昭平府知府、恩师蒋嗣璟大人保举下,从县教谕做起,一步一步提任到了云南澄江府做了六品通判。这十多年来,冯祖绳为官清正,判案廉明,深得属地百姓的拥戴和信赖。
今年刚过完年,云南省署布政使清盛大人一行忽然驾临澄江府宣告上谕,提任冯祖绳为从五品路南知州。即日收拾行李,赶赴路南赴任,不得有误。宣告完后,清盛大人约见了澄江府知府大人和冯祖绳,鉴于路南州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目前的困境,为助冯祖绳上任后执事有方,施政顺畅,又当面授命澄江府即刻拔银一万两,许诺云南布政司署随后拨银四万两,共五万两银子给冯祖绳。
清盛大人临走时,看到冯祖绳一脸茫然,手足无措,欲言又止的神情,给冯祖绳留下了十六个字:以抚为上,和平共处。防范未然,相得益彰。
上谕来得突然,确实给冯祖绳打了个措手不及。做了多年澄江府通判,也接触过路南州的一些大小案子,但知路南州,自己做梦都没想过。
路南州坐落在滇东南竹山和圭山两座大山之间。竹山在路南州西南五十余里外,从北向南,穹隆蜿蜒百十余里,远眺山高万仞,连绵起伏,多峰峙立,郁郁葱葱。竹山和州东面八十里外的圭山,像一对多情的少男少女,两两相对,遥遥相望,东西呼应。
可惜的是,在两山之间有一九幡山脉将其阻挡。九幡山脉以东,山峦崎岖,石多水贫,为当地土著夷民所占据;以西,地势平缓,田沃河绕,为汉人所拥有。在九幡山脉最高峰,前明时建有一塔,曰“文笔塔”。汉人以塔取名,称这山为“文笔山”。土著夷民叫“阿子龙山”,也叫“午山”。
前明洪武时期,为稳定云南的统治政权,明朝廷实施“北人南调”政策,由人口稠密、土地稀少的地区向地广人稀的云南迁移汉民,落居在路南州的汉民,大多数是从南京柳树湾高石坎聚集后迁移而来。他们同时带进路南州的还有内地先进的农耕技术,孔孟思想和宗教文化。前明朝初中期,朝廷在西南地区依前朝旧制,继续实施推行针对云南土著夷民的土司制度。
当时的路南州,在土知州圭山撒尼人世袭土司、秦氏家族治理下,夷民、汉人关系空前团结,社会安宁富足,生活蒸蒸日上。后来,汉人们又在竹山群峰之中修建了多个庙宇宫观,香火一度繁荣旺盛。
大清圣祖康熙爷前期,圭山土著夷民撒尼人在路南州土知州、秦氏后裔秦祖根带领下,高举“反清复明”大旗,参与全省各地土司大暴乱,率众围攻各地州府县城。虽短时间内暴乱就被剿灭平息,但还是有一些漏网暴徒逃进了竹山,他们杀害了竹山上庙宇宫观里的和尚道尼,长期隐藏躲避在峰峦丛林之中。
这些暴徒利用竹山山高林大峰险的优势,集结成队,到处窜扰相邻,鼎盛时竟聚集了千余人众。隔三差五他们就下山截掠过往商客,劫杀富家豪贵,搅民霸女,巧取豪夺,挟迫州城。朝廷官兵多次进山围剿,他们就周旋于竹山群峰之中,给围剿官兵造成了极大的阻碍和伤害,官兵们常常是雄赳而去,溃败而回。
路南州自圭山土著夷人酋首、撒尼人秦祖根暴乱被剿灭以后,朝廷就对州属各族土著夷民实施高压政策。针对土著夷民聚集地封山锁道,鼓励汉民大量迁移夷区,开沟引渠,筑田种地,设卡驻军。夷民们稍有争执反抗,不论曲直一律大刑伺候,如有异动,直接拘捕剿杀。
这百多年来,路南汉人和夷民撒尼人关系简直到了冰炭不洽,水火不容的田地。撒尼人经过了近两百年来的禁锢封锁,期间忍受不住打压的,背井离乡远走他方。走不了的,更是贫困寥落,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廷献公知路南州。在他的不懈努力坚持下,以及在新任云贵总督郭瑮郭大人亲自过问下,朝廷调派大军封山闭林,耗时三年终于一举剿灭竹山众匪,还了竹山百多年来的清净安宁。
记得廷献公初闻竹山匪患剿灭时欣喜万分,即占七律《竹山樵唱》一首,诗曰:
竹山孤耸碧云间,樵子歌声去复还。
乍起恍疑天上响,细听却是岭头圜。
云移逸韵情拖入,风卷余音静欲闲。
莫道夷州无胜事,助人野性有多般。
竹山剿除匪患后,廷献公率州众大肆立阁修庙,建宫办学,州人多撰文留赋,奔走称颂。短短几年,路南文风达到了历朝历代鼎盛时期。竹山樵唱这一景象,也赫然列入同时期路南州八景之列。州属各文人士子,四方游贤豪儒都竞相赋诗颂唱。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廷献公亲率路南州各方文儒贤达修撰编史,修辑了路南州第一部志书《路南州志》。从此,千年路南州城鹿阜古城前后有序,土著夷民、汉人间来去有询,廷献公为此留名千古。
嘉庆年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串匪又聚集竹山之上,搅得整个州城不得安宁。历任知州花费大量巨资,先后成立了以剿匪为主的竹山汛营,路南汛营,年年进山围剿,年年败溃而回。百十年来,因竹山匪患,夷汉相争不睦,路南州终于从富裕流油的州城变成了现在云南全省内最贫穷落后,人烟凋零,商贾无闻的孤州。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李凤翚大老爷知路南州。在云南巡抚,澄江府,宜良县衙等多方州府县衙的支援下,李大老爷在竹山强行实施移村禁民,封山闭道,剿抚相辅,步步为营的政策,历经四年,终于一举剿灭众匪,捕杀匪首毒龙,还给了竹山一个平静安宁的天空。
清盛大人给冯祖绳留下的一十六个字,既是当下朝廷对云南各地土著夷民的态度,也是冯祖绳到任以后处理路南夷民、汉人矛盾的最新谕示。
回到府上,冯祖绳看着放在书桌上崭新的五品朝服靴帽,心潮澎湃亦百感交集。自己以举子之身入仕,十多年来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完成手上的每一桩事情,终于是得到了上宪的认可、督抚的肯定和朝廷的期许,并深深感受到了前朝刘文成公伯温“皇恩天地同生育,雨露无私尔最知”的云油雨霈。自己将独挡一面,造福一方不再俯仰由人,这不就是自己多年来的夙愿吗?这不就是家乡私塾前白发老父的希冀吗?相信自己也会使命如磐,初心不改,不负老父“噙泪双眸望断城”的殷殷期盼。
此番毫无准备就接受重托去路南州赴任,久闻路南州族群庞杂,多年来争执纷乱,内外蔽塞,士绅穷困,百姓疾苦,到地要如何整治为好呢?他的根源在哪里?是吏治不洁还是人心不睦?是地理匪患还是族衰民惰?要如何把握?何从下手?冯祖绳辗转半夜,兴奋了半夜也思想了半夜,终是一夜难眠。第二天,他早早地就起了身,吩咐家仆冯七和澄江府巡捕房巡捕聂升,聂平俩兄弟,大家各自换上便服,收拾好行李关牒,备好马匹文书随时准备出发。
候不多时,澄江府府衙师爷带一队衙役和二千两银子、三千两银票过来,转告冯祖绳:剩下的五千两银子,等冯祖绳上任以后知府大人马上差人送到。这些个衙役是奉知府大人之命,一路保护冯祖绳到路南州平安上任的。
冯祖绳收下银子银票,谢过师爷,婉拒了众衙役们的护送。此去路南州,如果讲求平安的话,绕道陆良州,这一队人马要七、八天时间才能到得了路南。自己轻装简行,从宜良县翻过竹山直达路南,最多三天就可以到达。这竹山道是路南出山到澄江府、云南省府昆明城最便捷的一条官道,因竹山匪患的关系,都几十年没有通路了。竹山几年前就剿平了匪患,听说山上一直都不是太安全,有这机会亲自去探察一番,也未尝不可。
冯七和聂升,聂平兄弟把行李关牒、朝服靴帽和二千两银子分装在四个木箱里,分别用两匹快马驮上拴好。冯祖绳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一众同僚好友,跨上坐骑,一行四人扬鞭踏上了去路南州的蛮荒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