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冯祖绳老是感觉心神不宁,坐卧难安,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遗忘了没有去做。思去想来,又想起竹山金光寺里的马老先生。哦!终于想起来了,是南阳书院老山长金冕老先生,老先生已是古稀之年,据说常年居家足不出户地在著书立说。
就任那天,在州署大门前,在冰心堂里他也留意了一下,金冕老先生没有到场祝贺。只有一个眉清目秀,举止文雅金姓的青年廪生到跟前打了一个照面客套了几句。因那天人太多,他也没好详细问话。一晃上任都已经半个多月了,金冕老先生那里自己必须亲自去拜访一下。不然,就太失礼了。
金冕老先生拔贡出身,自号“竹樵先生”,以文名于世,平生多有著述。路南历史文化,人文风情,乡间故事信手拈来,诗文歌赋,民间小曲随口就诵。青年时游历千山,中年后授教于南阳书院,被路南州署连续多年聘为南阳书院山长。老先生桃李遍地,硕果累累,立品嗜学,德重乡里,路南士林多推崇之。
太阳刚落山,冯祖绳换上便服,吩咐冯七备齐礼物,带着赵发,三人来到横街街口双眼井后金氏牌坊。在离金氏牌坊不远,就是金冕老先生的宅院。这宅院是一个传统滇南四合院,门小庭深,简洁古朴,门头上悬挂着一对写着“福”字的大红灯笼。
冯七上前叩门,朝开门人递上冯祖绳名帖。候不一会,一个小童出来把冯祖绳等人迎进庭院。
进了庭院大门,眼见一方石板砌成的天井,四四方方,封闭幽静。两株茶花舒雅幽香,几盆各式花卉整洁摆放在房屋天井四角,优雅娴静地绽放着。六支比大门外稍小一点的红灯笼,悬挂在庭院四周屋檐下,为整个庭院增添了更多的喜庆。
金冕老先生身着一件玄色夹布长袍,头戴瓜皮布帽,须发皆白,两个青年书生装扮的男子站在他身后。三人在客厅门口台阶下,满脸盈笑迎接冯祖绳。看到冯祖绳进来,老先生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冯堂尊大驾光临,屈尊寒舍,真是折煞老朽了!”
“金老先生!晚辈失礼了!”冯祖绳快走几步来到金老先生面前,向金老先生深深地作了个揖。“原本一到路南,就应该来拜访老先生,无奈州署事务繁忙拖到了现在,晚辈这里向老先生请安问好,望老先生多多包涵。”冯祖绳谦虚地说道。
三人把冯祖绳请进客厅,冯七和赵发分守在客厅门外。女佣殷勤地上了茶点,金老先生向冯祖绳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年纪大一点的叫金雨都,二十六、七岁,小一点的叫金雨时,二十四、五岁年纪,两人都是路南廪生出身。老先生共育有三子二女,老伴早已去世多年。长子在外省为官,多年没回家探过亲,两个女儿出嫁临县,日子殷实,常有来往。这两个小儿无意进仕,常年陪伴在老先生身边伺候着老先生。
金雨都性格内向沉稳,平时足不出户在家里陪老父亲编书注文,照管家事。金雨时却和兄长性情相反,天天在外结交文友,抚琴弈棋,一度崇尚黄老之学,阳明心经,常和一众文友聚集城外东岳庙里的玉皇阁上,或者是在城里南阳书院的万寿亭下,习文作画,评天论地,褒贬政事。
冯祖绳上任那天,金雨时代老父亲出席欢迎仪式。对州署大费周章迎接冯祖绳深不以为然。仪式结束后,常在友人面前语言讥讽之。不想,冯祖绳上任后所做之事,尤其是今天上午升堂审案,戏剧性地给钱给物,放走一众圭山夷人,让金雨时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一整天都在老父亲面前谈论冯祖绳。想不到,冯祖绳下午就屈尊降架,亲临家中和自己并肩席坐而谈,欣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堂尊上午所做之事,老朽已有耳闻。老朽在这里代全州土民夷人,谢谢堂尊!堂尊躬先表率,大堂之上,睽睽众目,做出这百年来未有之义举,必然会嘉惠全州,贻泽后代!”老先生打开话题,郑重地站起来,向冯祖绳抱拳作谢。
“金老先生过誉了,晚辈刚到路南,对路南知之甚少,只能凭心做事,还望金老先生多多指教才是。”冯祖绳谦虚地回道。
“路南山瘠地贫,语言纷乱,夷汉杂居,沟通不畅,千年老城,世代纷争,也够难为历代知州大老爷们了。”老先生感叹道。
“冯某在澄江府时就久闻先生大名,大家都夸赞先生是路南乃至云南全省之大儒。先生的《近思录》《性理精义》《竹樵诗集》晚辈早就拜读多遍。今天来拜访先生,一是向先生请安问好。二是向先生讨教土民夷人之事。路南这些土民夷人,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晚辈该如何应对为好?”冯祖绳边说带问,直奔主题。
“堂尊问的好,这多年来历任州官大老爷们,没有一个会去思考这些问题,更不会认真地去了解路南夷人。要想治理好路南,没夷人参与不可。隔离打压夷人,只会矛盾不断,危机重重。严重时还会重蹈覆辙,刀枪相见,到最后受苦受难的,永远只会是咱们平民百姓呐。”老先生一手抚须,望着冯祖绳,平静而深沉地说道。随后对着在座三人,把路南夷人历史,娓娓道来:
路南历史久远,自秦汉时就设郡建邑,由当时的土著夷人独立治理。现在“路南”这个名字,就是从当时那些土著夷人夷语“鲁乃”谐音转化而来的。有人说,这些土著夷人是上古时代蚩尤后裔,蚩尤在中原败亡于炎黄二帝后,其残余部落长途跋涉逃到滇南地区,扎下根来。也有人说,这些夷人其实是曾经横行中原与西北地区的羌、氐族后裔,也是在中原地区战败以后,逃窜到滇南来的。由于历史久远,无史料记载,更无任何实物考证,这就成了滇南史学无辑可考的无头公案。
大唐王朝时期,路南这块地方由盘踞滇南,以西爨北蛮为主体的南诏国管理。后南诏国内讧,逐渐衰落,政权多次变更易手。云南滇东南东爨乌蛮三十七部落迅速崛起。他们到处征战,纵横山林,以血脉宗族为纽带组成各自独立的部落,划地为界,占山为王。后来,南诏国通海节度使、白夷人段思平在石城郡(今曲靖市)与三十七部落头人歃血盟誓,并向他们借兵马十万,攻破太和城(在今大理城北)一举灭了滇南南诏诸国,以羊苴咩城(今大理城)为都,建立了大理王国。
路南土著夷人,源自唐宋时期辉煌一时的滇东南东爨乌蛮三十七部落之落蒙部。“落蒙”,夷语“落”意为虎,“蒙”是高大雄伟的意思,“落蒙”直译为大老虎。夷人敬虎,把虎看成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延续至今,他们都保持着敬虎畏虎的习俗。这些夷人都自称为“罗罗”,把自己看作是山中大老虎的后裔子民。
“哦!”听到这里,冯祖绳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声。云南这些土著夷人当真是历史久远啊!金老先生不愧是大家之人,比马老先生要说的细致清晰多了。
金老先生听到冯祖绳出声,停下话语,冯祖绳赶忙说道:“没事!没事!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老先生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土著夷人们历经颠沛苦难,人人都锻炼成纯粹的战士。部族中男女老少个个能征善战,行如猛虎,尤其是在山林石丛之中,身形快若闪电又灵巧如魈似猿。落蒙部落在落蒙头人带领下,在今路南州城外学地山依山建城,名曰“撒吕城”,一住就是五百多年。他们世代以打猎放牧为生,占山筑城为王。他们不会治水,更不懂利用水,洪水暴雨季节,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灾难,所以他们不轻易居住在平坝地区。
“这学地山,是不是现在的文庙一带?”金雨时问。
“是的,不要插话!”金雨都白了金雨时一眼。
老先生怜爱地看了两个儿子一眼,继续说道:
南宋时期,落蒙部落以打猎为生,贩马为主,把大理一带的马匹从贵州运送出去贩卖给南宋小朝廷,无意之中为南宋朝廷苟延残喘立下了汗马功劳。南宋宝佑三年(1255年),蒙古十万铁骑在阿术带领下灭了大理国,又以大理国二万俘兵为开路先锋,一路向东,欲征服盘踞滇东南的三十七部落。不料,横行天下的蒙古铁骑,在滇东南地区遇到了众土夷人拼死抵抗,遭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蒙古人经过几年时间强攻奋战,最后还是破其城寨,把滇东南三十七部落夷人全部赶进深山老林。
在路南,蒙古铁骑攻陷焚毁了撒吕城,落蒙部落头人带着残部逃进了八十里外的老圭山上。在头人带领下,落蒙遗部在圭山上筑营设堡,习马练兵,时刻准备卷土重来。一些没能逃出撒吕城的落蒙老弱病残夷人,被蒙古人集体赶出路南离开学地山撒吕城,强行迁往十里外的路美邑(夷)圈地居住。元朝廷在路南鹿阜山依山建城,先后在路南鹿阜山,紫玉山成立落蒙万户府,中路总管府,调普鲁海牙将军率兵镇守路南。
至元十三年(1276年),元朝廷借设立云南行省,调整政区之机,将路南万户府削降为州,隶属澄江府。同一时间,又在滇南地区大力推行土司制,派官员安抚逃入老圭山的落蒙部落,任命落蒙部落头人阿宝为路南第一任土知州,全权治理州内事务。
元末明初,在大明王朝强大攻势和政策号召下,落蒙部头人阿宝后人在圭山率部众归附了大明王朝,并依朝廷旨意,易为“秦”姓,取名叫秦晋。这秦晋,就成了大明王朝在路南第一任土著夷人知路南知州。因这群人都是从路南撒吕城出来的土著夷人遗民,为纪念曾经辉煌了几百年的撒吕城,自此以后,其他外来人就称这群人为撒吕人。五百年后,史料记载通称他们为撒尼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这些圭山夷人,不,是撒尼人,说他们是路南的主人,不过分。”冯祖绳插话说道。
老先生点了点头:“是的,不过分。他们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