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顺着官道出了澄江府,途经大仁庄翻过帽天山,傍晚进了宜良县大池江边壁落镇,在壁落镇驿站歇息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上铁索桥跨过大池江,终于来到了路南州境内竹山东麓山脚下。
一路顺着官道进了竹山,竹山官道多年来人迹罕至,路面高低不平,到处荆棘丛生,有好几处道路都毁断难行。好在几人都是轻装上路,马强人壮,虽有几次惊险,但也应付得了,一路走来也不感到很吃力。
在山里艰难地走了一天,傍晚时分正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的时候,静寂中忽然听到前方山里飘来一丝暮鼓声音。既闻暮鼓,必有庙宇,几人精神大振,寻思着今晚好歹不用露宿荒野了。寻着暮鼓声又走了约莫半里路程,看到在官道路边一山腰上密树林荫中隐约漏出些许红墙灰瓦,果然是一庙宇。清晰悦耳的暮鼓声音,正从寺庙里平稳地向四面八方传送出来。听着这暮鼓声,不啻于天外之音。
几人兴奋地牵着马匹顺着小路走近寺庙,在几簇清翠碧绿的竹蓬中间,简陋的寺庙木门上,“金光寺”三个斗大的字映入眼帘。看这寺庙,除了围墙是褚红色,正殿比一般房屋稍大一点外,其他建筑跟一般四合院也没多大差别。
冯七上前叩门,暮鼓声戛然停了下来。不多一会,一位肤色白晳,身穿白衫外罩黒色马褂,脚踩圆口鞋、脑后梳着长辫的老者把门打开。冯祖绳上前一步向老者抱拳打揖说明来意,老者扫了几人一眼,稍一沉吟欣然同意了。
进了庙门,是一个空旷收拾得挺干净的院子,院子通头正中是庙宇大殿,大殿两侧是一排整齐的厢房。老者朝左边厢房唤了几声,从厢房里出来两、三个装扮敦实麻利的中年人,他们闷声不响又手脚麻利地帮冯七三人牵马卸鞍,挑水喂马,收拾行李客房。
冯祖绳跟着老者一边寒暄,一边朝正殿左侧门向正殿后走去。正殿后有一排稍矮的房屋,正中房屋是客堂,客堂左右各有两间稍小一点的客房。老者把冯祖绳迎进客堂,一小童端茶进来,老者对他低言几句,小童听后频频点头,退出门外。
客堂虽简陋,但窗几明镜,一尘不染。几幅字画悬挂在洁白的墙壁上,木窗外几株桃树修剪整洁,展露嫩芽。一些不知名的山花绽出花蕾,含苞欲放。
“师傅如何称呼?在这深山碧水之中还有这一方净土,真是神仙福地了。”冯祖绳从一进庙门就一路观察,看到这些殿堂房屋布置,由衷地赞道。
“客官夸奖了。老朽俗家姓马,单字延。漂泊了大半生一事无成,年龄大了,几年前来到这里,修葺了一下这毁坏的寺庙。这里,就算是老朽下半辈子的容身之所吧!大家都叫我马师傅,客官就叫我马师傅吧!看客官这身打扮,是探友访亲呢?还是经商贾客?”老者边答边询问。
说话之际,冯祖绳细观此人。见这马延长得身材魁伟,耳阔口方,脸色红润,虽须发巳灰白却身板挺拔目光炯炯,眉宇间威仪器量为一般人所不可及,心里暗自叫好。听他说话谈吐有度非一般世俗之人能比,敬重之心油然而生。
“马老先生仙风道骨,敬佩!敬佩!敝人姓冯,字述斋,教业为生,此次受路南南阳书院山长之邀,赴南阳书院教业糊口。”
“哦!一看客官气宇非凡,定是饱读诗书之人。原来真是个先生,失敬!失敬!”马师傅回应完,接着又说道:“老朽本家也是路南人,只是离家太久,恋上了这山山水水,多年来都没回过家中。想念时候,就找个山头,看着家乡点几炷香,拜拜家乡的父老乡亲了。”马师傅提到路南,思念之情跃然脸上,语气温柔了许多。
“马老先生是路南人?真是有幸啊!在下初次前往路南,对路南是一无所知。还望马老先生和在下说说路南,让敝人多了解一点路南的人情风俗。”
马师傅叹了一口气,道:“老朽年青时就出门闯荡,几十年来流落江湖,偶尔回去也只是匆匆一瞥。多年来都没正经回过家了,不知道现在变了没有?以前南阳书院山长是金冕先生。年轻时我还受过他几年的教诲,也不知道他现如今还在不在世上?”
“路南金冕老先生敝人年轻时看过他的诗书,神往已久。老先生学识渊博,思想通达,此次去路南,敝人定会上门去拜访老先生。”顺着话题,冯祖绳问道:“金冕老先生早期有一首《星回节三台山观炬》诗。诗曰:慈善夫人骨已灰,年年火炬过星回。三台日暮舒青眼,万点星光炯绿埃。竟夕银花供胜赏,当时铁钏想奇才。千秋亮节堪谁比,楚国三闾晋介推。敝人一直想不通,这星回节跟火炬到底有什么关系?”
马师傅想了想,回道:“这首诗老夫年轻时读过,也听金老先生讲过。这星回节,说是在一千多年前,云南土著西爨乌蛮有六诏,南国大诏诏主皮逻阁野心勃勃,一心想一统六诏。某日,皮逻阁以松木建一楼阁,发帖在其楼阁筵请其他五诏诏主和其手下一干将领。邓姓诏主欲要前往赴宴,他的夫人百般阻拦。无果后,夫人就取出一个银臂钏请求夫婿佩带,再去赴宴。宴席中,皮逻阁借故离席,命人放火烧楼,活活烧死了五诏诏主和他们属下的大小将领,烧得是尸骨成堆,难以辨认。夫人凭借自己送给夫婿的银臂钏,在尸堆里找到了邓诏主的尸骨。皮逻阁统一六诏建立南诏国,成了南诏国首位君主。皮逻阁上位后贪恋邓诏主夫人美色,欲占其为妻,夫人托词如不厚葬夫婿则誓死不从。皮逻阁命人厚葬了邓诏主,夫人自己也投火殉亡了。”
“好一个聪慧贞烈的女子!这夫人应该叫慈善夫人吧?”冯祖绳问。以前听说云南土著夷民男子暴戾善战好酒,女人多智贞烈能武,这还真有其源。看来,那些夷民女子,不可小觑。
“是的,为了纪念这慈善夫人,民间就把每年农历十二月十六日夫人投火而亡的时间,定为新年,意喻永生,也叫冬年,也就是现在说的星回节。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皮逻阁设宴放火烧死五诏诏主的时间,就是现在夷民地区都在过的火炬节。”
“这么说,星回节和火炬节不是一回事了?”冯祖绳又问。
“一开始不是一回事,星回节纪念的是慈善夫人,是冬年。现在云南夷民的火把节,就是当年的火炬节,纪念的是五诏诏主,是夏年。后来,前明状元杨慎文宪公谪戍云南,写有一首:忽见庭花折刺桐,故园珍树几然红。年年六月星回节,长在天涯客路中。星回节和火把节就被混成一个节日了。”说完,马师傅笑了笑,漏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读金冕老先生这首诗,我是困惑了很多年,谢谢马老先生今天为在下解开了多年来的困惑。”说完,冯祖绳站起身来,向马师傅真诚地拱手做揖。
“哪里!哪里!我只是比冯先生早一步了解而已。千年前的事情也无法考证,最多也就是个传说故事,供像老夫一样的市井之人聊以解闷。”马师傅连忙站起来,谦虚地说道。说完,两人又互相谦让坐了下来。
“喝茶!喝茶!”马师傅端起茶杯,笑着对冯祖绳说道。
冯祖绳抬起茶杯,几片绿叶尖静静地躺在杯底。杯里茶汤青黄明亮,让人垂涎欲饮。轻轻地嘬一口,茶汤浓郁清香,入口涩苦厚重,稍后,满嘴里竟然充盈甘甜醇美之味。他轻轻地又喝了一口。
“好茶,好茶!”冯祖绳放下茶杯,连连赞道。
“呵呵!这可是我们路南圭山本地茶,叫游子茶,是圭山夷民撒尼人朋友们特意送来给老夫品尝的。城里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马师傅望着冯祖绳,微笑着回答道。
“这茶?是那些······是那些夷民制作的?”冯祖绳半信半疑。还好,一开口就及时地收回了已到嘴边的那“猡倮”两个字。冯祖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在不适当的地方,如果这两个字说出了口,是要出大乱子的。
“是的,就是那些撒尼人夷民们制作的!”马师傅肯定地回答。说完,看着冯祖绳强收回话的神态差点笑出声来。
冯祖绳低下头,直愣愣地盯着杯里碧绿的茶叶。在澄江府就听说路南土著夷民人口众多,汉人们都叫他们“猡倮”。这些土著夷民一直盘踞生活在路南州城东面圭山一带,他们多住茅草房,披羊皮、羊毡穿粗麻布衣,以种荞稗、玉蜀黍、草子为食,飞禽走兽得则生食,一个个是残忍暴戾如野兽一般。可这茶的颜色?这茶的味道?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制作得出来的?
“师傅,斋饭已备好。”小童站在门外怯生生地喊道。
“冯先生,小庙山野孤僻,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先生,只有一些山茅野菜,委屈先生了。”马师傅打断了冯祖绳的思索,对冯祖绳说道。
“马老先生客气,难得马老先生收留敝人一行,不然我们今晚就要露宿荒野,忍饥挨饿了。这里敝人再次谢过马老先生。”冯祖绳边说边站起来向马师傅又做了个揖。说完后,跟随马师傅一前一后出了客堂,随小童向大殿一侧斋堂走去。
斋堂里,冯七和聂家兄弟早已在等候,冯祖绳和马师傅又客气了一番才入了坐。马师傅带着小童就出门去了。
果然是些山茅野菜,绿的、紫的、黄的、红的摆满一桌。冯祖绳各样都拈了一点尝尝,鲜香美味,尤其是那一大碗用晒干不知名的野菌子煮的酸梅汤,入口滑腻,酸辣可口。不知是饿久了还是这些野菜太过美味,冯祖绳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碗白米饭,喝了一小碗菌子酸梅汤。吃罢,放下碗筷整理一下衣服,踱步出了斋堂。
等冯祖绳出了斋堂,冯七和聂家兄弟不再拘谨,敞怀大吃,不一会儿工夫,桌上饭菜就被三人一扫而光。那一大碗野菌子酸菜汤,更是被聂家兄弟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吃完三人抹了嘴,各自回屋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