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友人曾经告诉我说,目前要了解圭山夷人,也就是你们说的撒尼人,可以通过圭山海邑镇戚家来了解。这戚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呢?”冯祖绳想起了马老先生在竹山说的话,乘机问起圭山海邑戚家。
“这圭山海邑戚家,我知道一些。据其家谱记载,他家世祖是大明王朝名将戚继光之孙,曾任成都府大将军的戚德友。前朝末年,戚德友因剿匪不力获罪入狱,冤死在成都府的大牢里。戚德友夫人戚秦氏,带着子女家人仆从,隐姓埋名,举家离开成都府,几经辗转到了路南,隐居在圭山脚下的海邑村,就是现在的海邑镇。我大清朝执政以后,他们恢复了戚姓,到现在已经是十六代两百多年。”金雨都回答道。
几人望着金雨都,金雨都脸一红,解释说:“我在整理父亲书稿时,偶然看到父亲年轻时的笔记,有戚家这事的记载。”
金老先生开口说道:“我大清初期,海邑那一片到处是湖泊沼泽,蒿草荆棘丛生,毒蛇异虫遍地,只有十几户穷苦人家艰难地生活在那里。这戚家祖上初来海邑,戚秦氏独闯圭山和秦家攀上关系。秦家也为了团结周边汉人,就把整个海邑及圭山西边山角沿山一带的山坳坡头,半卖半送划给戚家。在戚秦氏老夫人的指挥带领下,汉人撒尼人等一干穷苦人一起动手,筑坝蓄水,开沟引流,开垦出了大片大片水田山地。到现在,海邑镇夷汉杂居,少说也有一百来户人家。戚家这一族人,世代耕读,待人平和,在那里德高望重。戚秦氏老夫人过世后,朝廷知晓了戚家身世,为奖励戚秦氏老夫人生前在圭山所作出的贡献,更为了拉拢当地人心。对应戚德友大将军身份,追谥诰封老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立‘清淑正气’牌坊旌表记之。现在,生活在海邑镇或者是周边的不管是汉人,撒尼人还是其他外来夷人,对戚家多敬重有余。”
“这些年,撒尼人和州城汉人矛盾尖锐,圭山撒尼人日常用物,农耕器具等等,都是经过戚家来路南城购买的。”李敦彝说道。
“眼看就要开春了,戚家人估计就在路上,要来城里购买各种种子用具,准备耕种了吧?”俆士达笑了笑说道。
等他们说完,冯祖绳开口问道:“冯某在来路南的路上,喝过一种茶,说是路南出产的本地茶,叫‘浪子茶’。我来路南半个多月了,就没听人说过什么浪子茶。你们听说过吗?”
“冯堂尊真是贵人呐!老朽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也没喝过几次这浪子茶。这茶是不是喝在嘴里,开始时是涩苦难咽,慢慢嘴里就满是甘甜醇美之味?”金老先生笑眯眯地问道。
“是的,是的。”冯祖绳连连点头。
“这浪子茶不是路南什么地方都有的。路南不产茶,这茶它只出产在圭山地区,是撒尼人特有特制的茶。准确地说,是同一种茶,有两个名字,两个味道。你喝的浪子茶,只是其中的一种,另一种叫‘回子茶’。在圭山地区,他们有个谚语,说道:出门浪子回头茶,怀揣红土不忘家。历尽世间繁华地,最暖还是圭山麻。这浪子茶,是撒尼人离家在外,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时候,自己才拿出来喝的茶,一般人轻易喝不到。回子茶,也只能在圭山地区才能喝得到。只有是他们远方归来的亲人和他们自己认为是他们最尊贵的客人,才拿出来喝的。”说话间,金老先生自然地抿了抿嘴唇。
李敦彝接话说道;“回子茶,我也喝过。它完全没有浪子茶的涩苦难咽。一入口就甘甜醇美,唇齿留香,令人难忘啊!”说完,自己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嘴,咯噔一声咽下了一口口水。
“这浪子茶和回子茶,是有故事的。要说这茶,就要从圭山的名字说起。”金老先生喝了一口茶。看着大家都期待地望着自己,轻缓放下茶杯,开口说了起来:
圭山,在撒尼人心目中,是像美玉一样高贵,神圣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圣山。“圭”者,玉也,在《澄江府志》,廷献公编撰的《路南州志》,都明确记载的是“圭山”。
康熙四年(1665年),秦祖根兵败后,秦家被赶出了圭山,朝廷封山闭林,不许任何人轻易上山。几年以后,圭山成了空旷之地,成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冷峻孤山。十多年后,朝廷监管慢慢松懈了下来,一些撒尼人在族长和老毕摩带领下,带着祭品偷偷上山。在秦家老宅废墟前,用他们自己独有的古老仪式,祭奠起秦家人和跟秦祖根外出征战,战死异乡的至亲故友,叔舅家人。他们向圭山宣读祭祀文,向苍天呐喊,向苍天呼唤,呼唤战死在外的将士们,魂归故里,魂归圭山,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喊魂’。
他们同时祈求秦祖根在天有灵,带着跟他一起出征、战死在外的部属骁将们的英灵,骑飞马归来,祐护生活在腥风血雨,苦难深重中的撒尼民众。保佑这些活着的撒尼人子孙繁衍昌盛,快乐生活,后世源远流长。
每年三月初三,他们偷偷摸摸上山祭奠祖灵,招祀亡魂。多年以后,外人知道了他们这一行为,就嘲笑这些撒尼人像乌龟一样,做事偷偷摸摸,不敢正大光明祭奠祖先。说的多了,好事者就把“圭山”叫成“龟山”,“罗罗”叫成“猡倮”。刚才说过,有一些受不了打压屈辱的撒尼人,就带着全家人迁出圭山地区。在这些迁出圭山,流落在外的撒尼人心中,圭山,也就代表故乡的呼唤,“归去来兮”中的“归山”。
圭山,在那些撒尼人夷语中,还有一个名字叫“构波玛”,意为“雁归来的大雁山”。现在这些流落在外地的撒尼人遍地开花。他们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时间,从四面八方回到圭山,看看他们的亲人朋友,祭奠下他们的祖先亡灵,亲一亲曾经祖祖辈辈生活过的红色土地,喝一口圭山亲人亲手泡制甘甜醇美的“回子茶”。
离开时候,再带走亲人族众们赠送给自己苦涩难咽的“浪子茶”。在异乡想家乡想亲人了,就喝上一口浪子茶,时时提醒自己,自己的根在圭山。自己飞得再高再远,日子过得再苦再累,世世代代都是圭山撒尼人。
“有这样的说法,说是这浪子茶,是圭山亲人们用悲伤眼泪做成的,所以味道苦涩难咽。回子茶是用欣喜欢笑眼泪做成,就甘甜醇美。”金老先生刚说完,李敦彝就补充道。
“难怪现在很多人都叫‘龟山’,一字之差却千壤之别。那现在圭山上的‘龟镜寺’,也跟他们上山祭奠祖先有关系了?”金雨时边感叹边问。
“当然有了,龟镜寺,就是一个幌子而已。”金老先生答道。
“现在的龟镜寺,就是秦家当年老宅残余房屋修建改造的,在廷献公编撰的州志里,有明确记载。”徐士达说道。
“圭山撒尼人,他们只信奉自己的原始宗教,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毕摩,他们这两百多年来和汉人有着天大的仇恨,不会相信汉人宗教的。”金老先生说道。
“龟,在我们汉人宗教里,你可以把它解释为长寿的意思。也可以把‘龟山’,解释成长寿山。可是你们想一想,撒尼人他们相信汉人的宗教吗?所以‘龟山’这个‘龟’,只能是其他意思了。”金雨都在一旁插话说。
“寺名叫‘龟镜寺’,寺里面其实供奉着他们自己的大黑神。这大黑神,就是跟他们在城里土主寺里供奉的神是一模一样。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说穿而已。”李敦彝笑着插嘴说道。
“这大黑神到底是谁呢?”金雨时问。
“这大黑神么,说远一点是东爨部落头人,落蒙部落首领。说近点,就是秦祖根土司。”李敦彝肯定地回答。
“圭镜寺,龟镜寺,一个‘圭’字,这不就是针对路南撒尼人的一个千古奇冤的文字狱案吗?还无门可告!”金雨时笑着脱口而出。
金老先生听到,马上用严厉的眼光制止了他。
冯祖绳一边用心听着,一边仔细地在回味,在遐想。回味着竹山上马老先生浪子茶那独特的味道;遐想着回子茶那动人温馨,充满情意的甘甜醇美。一座雄奇壮美的山峦,竟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圭山”,“龟山”,“归山”和“大雁山”,一座在滇东南鲜为人知的山,竟蕴藏着这历史弥久,让人荡气回肠史诗般的英雄传奇故事。那些传奇的人群,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土著撒尼人,又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一个个生活卑微,历尽苦难却又宁折不弯,不屈不挠地生活在这片乱石嶙峋贫瘠的土地上。为了脚下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他们失去了那么多的东西,可留下来的,他们所拥有的,是什么呢?值得吗?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公堂之上的那一幕。那一双双澄澈明亮,没有哀怨,没有凄苦的眼神,还有那双皴糙有力,肮脏垢厚的光脚板和挺直的腰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却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堂······堂尊······!”李敦彝喊了一声,满脸胀红。
“李先生,有什么话就尽管直说。你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在路南治理上,敝人还要多向几位先生请教。”冯祖绳听到李敦彝的喊声,回过神来。看李敦彝支支吾吾,就笑着对李敦彝说道。
“堂尊,今晚我和徐兄是来和金老先生谈······谈论您的。堂尊上午升堂之事,老夫是小人之心,这里向堂尊谢罪了。”李敦彝说完站了起来,向冯祖绳抱拳深深地一鞠。
金家父子不解地望着李敦彝,又看了看徐士达。徐士达在一旁含愧说道:“金老先生,堂尊,事情是这样的:听说前月陆良州一下就杀了十多个流匪暴民,冯堂尊新来乍到,对咱路南不熟悉。上午堂尊升堂,子员兄怕堂尊拿圭山撒尼人开刀,就邀约了我们几个书院先生教授,准备要去公堂上为那些撒尼人喊冤叫屈。等我们出门的时候,就听说堂尊当堂释放了一众撒尼人,还给钱给物。是我们多心了,让堂尊笑话了。还望堂尊海涵!”
“李先生,徐先生,惭愧!惭愧!如果敝人一到路南就向几位先生请教,你们就不会担心了。”冯祖绳抱拳回道。
“子员担心的是有道理。堂尊,路南不能再出状况了!这两百多年来,路南夷、汉对立,现在又逢乱世,重典律法,只能让那些夷人撒尼人更加仇视汉人。哎·······”金老先生这一声长叹,深深地感染了在座的一众人,大家都默然不语。
第二天一早,冯祖绳就把聂家兄弟,赵发叫到签押房。嘱咐他们三个在以后这些天里,多留意城里街上从山里进城来采买购物的人。如果有圭山海邑戚家人,尽快通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