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太锋的头像

董太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31
分享
《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二十章 交通不便坐船“三难” 爱情来临产生误判

在一篇新闻稿里面,只要出现“海岛”两个字,接下来大概率是“交通不便”四个字。大风大雾惊涛骇浪,外面的船进不来,岛上的船出不去。只要人类在短期之内进化不出腮和蹼,只有等到下一次造山运动,才能沧海变桑田,我们这代人就别想了。《大连日报》刊登记者专访:去蓝海县坐船“三难”何时解决……岛上军民一直盼望解决也一直没解决,说换船也没换,还是老牛船“辽民三”。

那次上岛,大晴天掉雨点儿,风不大但是涌大。迫击炮连炊事班长于振贵,带着张广洲的家属和孩子,守备三连排长刘延宝带着战士康国家的父母,我带一位老乡怀孕的妻子,拖拖拽拽扶老携幼,背着扛着大包小裹,同舟共济。

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坚强不堪一击,尊严也变的一文不值。秽物糊了满脸用手一抹,从来不晕船的人也吐得一塌糊涂。老乡的妻子吐出金黄色的胆汁,一遍遍地向我求救:“什么时候能到广鹿?”我勉强自救,只好一遍遍地说:“快了快了。”一个女人递给我一粒“晕海宁”:“快给你老婆吃上。”我说:“谢谢,我老婆怀孕了。”一个军人大声呕吐,一个小伙子戏谑:“不怕把目标暴露给敌人……”

话没说完,自己吐的像狼嚎。一个姑娘伏在船舷上,奄奄一息脸色蜡黄。打上甲板的海水,把秽物冲到姑娘脚下。她眼睛倏然一亮,顿时停止呕吐,弯腰拣起一页纸币,甩了甩手。瘫在甲板上的小伙子仍不忘管闲事:“眼睛没晕……”

十二点过后,船到广鹿。我背着老乡的妻子,小心翼翼地下了船。

那一回,乘客们到“黑嘴子”码头坐登陆艇上岛,艇长不让上,说船上装着炸药。有人打电话请示要塞区首长,首长指示:“只可上十二个乘客。”前舱板刚放下,近百人人冒死冲关,全涌到登陆艇上,坐在火药桶上安全上岛。

我和一大群人困在大连一个星期,天天痛骂老天爷和“老牛船”。那天一早招待所喇叭通知:“‘海大’有登陆艇上岛!”如同突发地震,整座楼里面的人蜂拥而下。大家顾不上吃饭,到登记处开完乘船证,饿着肚子在门外等车。

第一车送要塞区机关干部,我带的东西多,让梁干事帮我带一只提包。大客车仿佛涉水过海,把机关干部安全送到要塞区之后,很长时间才返回来。剩下的人们塞满了大客车,明明在陆地上坏了也叫抛锚,半路上停下来修车。两个多小时之后,大客车才到码头,登陆艇早已经驶向了蔚蓝色的大海。大家以为中了登陆艇和司机设下的圈套,吓的司机不敢下来。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望洋兴叹,有人打电话找首长。一对上岛看望儿子的老夫妇,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誓与码头共存亡。家在大连的干部们喜出望外,一身轻松如同下岛休假,拎着提包优哉游哉地返回,到部队招待所给岛上打电话说明情况,回家高枕无忧再等下趟船。“海大”临时增派一艘炮艇上岛,只载了那对喜极而泣的老夫妇。

我自己的东西、给萧股长孩子捎的食品都在包里,还得给梁干事打电话,麻烦他下趟船托人捎到广鹿。我去海港排队买票,排到我这儿刚好卖罄。第二天我起大早排队买了下下趟船票,还得在大连呆一个星期,届时不知道天气如何。

尽管我经常坐船,走船的头天晚上仍不敢睡实,隔一会儿起身看看表,生怕睡过钟点误了航班。我紧跑慢来到码头,交通船刚刚起锚,我捶胸顿足望洋兴叹……窗外照进一缕阳光,天已经大亮,船早就开了!天亮前我沉沉地睡过去,客人们退房收拾东西,都没把我弄醒。我没吃饭赶紧坐车到码头,排了半上午队,买了下一趟船票。组织科祁干事回大连休完假,也下趟船归队,让我到他家,说他妻子“小华”给我物色了几个姑娘,弄不好王八瞅绿豆看对眼,哪个就成了。

“小华”是某医院护士,值完夜班正在睡觉。他们住集体宿舍,老祁让我在门外稍等。这个“稍”成了圆周率小数点,变成无限长,老祁进去不出来了。

我在走廊里等了好久,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他自己的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该让我和他一起回来,站在门外备受煎熬。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人们都好奇、充满警惕地看着我,有的关切地问我找谁,让我倍感难堪。

门终于开了,我被允许进去。可怜“小华”挺着巨大的肚子,像一棵小树结了枚硕大的果子。我眼前顿时浮现老祁得知上不了岛时的亢奋,一定是刚才这段时间,万恶老祁做下的罪恶。“小华”的肚子有多大,我对她的怜悯就有多大。

“小华”笨拙地为我们做饭,更让我于心不忍。

吃完饭,我和老祁去驻军医院,看望一氧化碳中毒的常回家。常回家的病床换了陌生病号,他早已被家人接回了老家。老祁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地安排我和若干个姑娘见面,一个都没成。虽然姑娘们各各不同,我分别请她们看同一部电影《乡情》。看电影只是托词,我看的是姑娘不是看电影,看了若干场也没了解剧情。直到我和最后一个姑娘吃完馄饨,把她送走,腾出时间自己看了一场。电影中的剧情和人物的结局,让人啼笑皆非不知所踪,正符合我此时的心境。

我回到渤海饭店,房间里住进一位客人。他是原复县县委书记厉世琪的侄子,向我介绍了他叔叔的许多往事。在国家权力机构上,县政府属于基层仅高于乡镇一级的最高政府。对于老百姓来说,县政府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旧时称县衙门和县太爷。和县委书记的侄子住一个房间,并且平等对话,仍让我受宠若惊。

我每次出岛都带足钱,回岛时只剩下几角钱,像率领大队人马出征回来,只领回几个残兵败将。别人耽误了船正常,放在我身上就是找对象。平心而论,我也确实在找对象。每次回岛之后,我都赎罪般地工作,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和人一样,大陆上有的海岛也有,什么都不少。

仇科长派我到迫击炮连了解政治学习情况,曲指导员讲得入木三分:“战争年代我们研究如何打败敌人,和平年代我们还要研究:如何不被自己打败。”

晚上采访古副司令,他退休不离开海岛,和老伴两地生活,自己做家务,虽然清苦却很乐观。他非常热情,洗苹果拿枣、拿烟拿瓜子。他五十二岁,参加过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多次负伤功勋卓著,正在撰写军事论文。他浑身伤病,戏说自己是“被牛蹄子踩过的癞蛤蟆,浑身都是伤”,活一天就得奋斗一天。

为迎接要塞区检查团,司政后机关打扫卫生,不分老少不分职务高低,好像迎接军委主席。仇科长拿了铁锨,像掩盖罪证一样掩盖东墙根下面一片尿酸盐。

那天来船,逢我值班。我没去值班室,一直在宿舍里写新闻稿。

我写完稿子托人带走,刚进值班室,接到要塞区检查团的电话,结果被通报表扬:“广鹿守备区值班干部董太锋坚守岗位。”差点儿把我乐死在岗位上!

检查团没上岛,星期日也正常工作。中午,检查团终于来了。他们在机关和连队到处窜,戴着雪白的手套触摸旮旯角落,吹毛求疵鸡蛋里面挑骨头,引起官兵们的极大反感。晚上只给部队放映电影《楚天风云》,机关干部作风散漫,被要求呆在宿舍里不准出门。电影场上,部队的纪律非常好,被检查团评了高分。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今天来船,接到七位姑娘来信,让我想起当年老叔的风流往事,也有七个姑娘为了成为老叔的续弦,住进小西山我家里不走。

七个姑娘有的字写得好,有的语汇丰富,有的感情真挚,有的讽刺有力,有的错字连篇,有的差点完成五千行长诗。还有一个姑娘,要上岛找我算账。天下何其大海岛何其小,男女比例失调,男人比精子还多,为什么非要飘洋过海来缠我。检查团滚蛋,一切恢复正常。仇科长忍了好几天没喝茶,检查团一走,一天喝茶消耗掉好几壶开水,到东墙根下一撒为快。晚上,机关干部补看电影。

守备区在大操场会操,部队一动不动地站立两个小时。好几个干部战士站的晕了过去,被就近送到医院。有一列绿色方队,一动不动如同钢浇铁铸,这是我的“母亲连”高三连,桀骜不驯唯我独大的精气神永远不变,处处体现“老圈精神”“赵恩才、罗未来之魂”。我在队伍中,仿佛看见了连长“老圈”、指导员“小嘴”、老排长“雷大炮”、一班长赵恩才、老班长罗未来、同班战友陈寿高……

会操结束,同年兵肖立文来机关找我。他代理一排长,也是该提没提的老苗子。他说二班长何明亮在警备区教导队学习结束之前,被人诬陷偷手表撤消提干命令,连队没能力管,让我帮忙想办法。我说部队不管,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晚上我回老连队,指导员和连长没在连部,肖立文值班。他找来何明亮,叙述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我认为高三连的战士,决不会在关键时刻如此委琐愚蠢。我当即帮他字斟句酌,给警备区司令员写信,第二天让探家战士捎到大连。

司令员接信之后亲自过问,责成有关部门调查清楚,何明亮终于提干。

要塞区通知仇科长去开会,他和某处长有芥蒂,说:“我拿多少钱那么积极?不去!”我劝他别意气用事,他说你别管。第二天某处长亲自打电话,让仇科长明天必须按时到会。仇科长这才慌了,赶紧找车去码头,船已经开了。

他急得如同热锅煮螃蟹,我为他联系小盐场一艘顺水渔船,救他一驾。

警备区报道组长尹干事给政治部来电话,《解放军报》军事处编辑阚士英和他约稿,总题目是:我们的哨所像花园。关于哨所的“路”和“水”的内容都有了,只缺“海”,可用卵石、贝壳等装饰一下哨所周围环境,突出海岛特色。

我给刚上任的所长赵大江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他幽默地说:“山上除了没有阳光,什么都有。”我攀上老铁山,所长正和战士们倒腾白菜。山上掊土如金,都是历代干部战士们一包包从家乡从山下背上来,种菜如同栽花。历任所长,必须要对白菜负责,一片白菜帮都不能烂掉。大概因为哨所责任重大,先后两位所长是北京籍。据说赵所长不吃长眼睛的东西,他带的兵绝不是盲兵,在哨位上几次发现敌情。他陪我到哨所周围转了一圈,这里栽了许多花草树木。

他说:“要不要再栽一些花草?”我说:“不用了,花草已经栽进军报的‘花园’栏目里面了。”志愿兵蒋宝才在哨所服役十年,是个地地道道的“山大王”。他是军区守岛爱岛先进典型,如同惯犯有着丰富的反侦察经验一样,有着丰富的被采访经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怎么说。他的原话,就是一篇篇精彩的报告文学。他的脸、肩膀和身体比普通人宽厚,就像背着一架宽银幕。

我刚要下山被拦住,听他滔滔不绝地重复老故事,如何在“通天路”上背水,如何经过“老虎口”,将几百斤重的器材扛上山,仿佛一直压在肩膀上。他谈起山上的雾儿风儿雨儿虫儿草儿如何生长、飘荡,仿佛一块块石头随即悬浮起来。他向我介绍情况,也像面对上千人作报告,震的我耳根子“嗡嗡”响。他还像一位老报道一样辅导我,只有抓住“艰苦”两个字,才能写好这篇稿子。岂不知山上苦山下亦苦,山上不苦山下亦苦。不艰苦还守什么海岛?老铁山是他的福山,否则就没有他现在的蒋宝才。老铁山抬举他成全了他,否则就得回家种地,也如同高三连成全了我。许多农村兵和我们一样,永远感恩部队,没有部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害怕被“山大王”点天灯一样,趁他接电话之机,夺门而逃。

我异想天开,出了门没逃出多远,就被他从后面追上来,又把我捉了回去。这回他不谈先进事迹也不谈新闻写作,和我谈小说和散文创作。他说:“我早就想写一篇老铁山的小说儿,又觉得写散文儿合适。”他把小说的“说”和散文的“文”,都用上了儿化音。一时间,我也要随脚下的万仞老铁山,化做两“儿”飘走。直到我说写小说儿可行,他才放行,坚持把我送到山下再返回山上。

我写完稿子托人带走,还想捎带一句话新闻:海岛通信不畅用上了“开赛露”。组织科长到哨所了解情况,欣慰地说:“这个典型,交给张所长才放心。”

守备三连副连长王宝贝,入伍前在学校跳芭蕾舞,那天我俩谈了半上午。他劝我不是非得在大连找对象不可,转业之后进不去也麻烦。他在守备区医院找了个女卫生员,正在狂恋阶段。我动心了,找个女战士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五月是“拥军爱民月”,守备区成立了“服务附属小岛群众小分队”,到瓜皮岛、格仙岛等小岛慰问。部队为小岛群众送医送药,由医院刚主任带队,还有男军医于医生、女军医景医生、女卫生员小何。乡政府助理老丛随行。我代表政治部为几所小学赠送图书,跟踪报道。部队上岛快三十年了,小岛群众从来没看过部队的“大机器”放映电影。乡政府事先征求小岛群众意见,只能在部队的医疗队和放映队之间选一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群众选择放映队,连危重病人也宁肯放弃治疗。部队决定,放映队也随小分队去小岛放电影,小岛群众翘首盼望。

那天早上八点整,乡政府在码头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乡长和书记分别讲话。在锣鼓声中,乡政府唯一一艘交通船,载着我们缓缓地离开了码头。

在海岛,坐船逢上好天气,就是逢上了好运气。海面风平浪静,交通船如同泊在原处不动,身后的大岛渐渐远去。船绕过洪子东,瓜皮岛影影绰绰,一点点放大临近。我在海岛服役六年,和隋辉去过洪子东岛买鱼,和袁顺利游上葫芦岛,再没去过其他小岛。小岛看似很近实则挺远,到了瓜皮岛,已是中午时分。

瓜皮岛因貌似西瓜皮形状而得名,是广鹿公社下属的一个大队。岛上绿树成荫,海边怪石林立,海水清澈海产丰富,只有十几户人家,更像与世隔绝。

船离岛上还有很远距离,我们就听见了锣鼓声,高音喇叭播放《军队和老百姓》,黑压压的人群早早等候在海边。船刚靠岸人们就围上来,为放映队搬机器。部队医疗队也一同来岛上,许多人流下了眼泪,争着拉我们到家里吃饭。

大队书记中等身材,是小岛上的最高领导。他身穿一套深蓝色中山服,头戴蓝呢单帽,皮鞋擦得锃亮,显然经过一翻精心打扮。船刚靠岸,他竟穿着皮鞋走进海里,和我们一一握手,亲自扶我们下船,对我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小岛上别有洞天,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也和大岛上有所不同。

海边三间小房是大队部,正中一间是大队办公室,玻璃完好。左边一间是文化室,窗户没有玻璃,钉着木板。门楣上钉着一块白漆木牌,“文化室”三个红字褪成了粉白色,上面标注着拼音字母,“室”字按方言标上“XI”。

大队部里面阳光充足,打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放着几条板凳。

墙上贴着几年前的电影广告《决裂》,人物龙国正被顽皮孩子涂成大花脸,疑似京剧人物,怒目圆睁站在“共大”讲台上。《车轮滚滚》中的耿东山也遭了厄运,被人剜除双眼,仍推着小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进一步升华了人物性格。另一面墙上被漏雨浸润过的奖状,模模糊糊,无法辨认年代和获奖原因。

我和卫生员小何坐在靠墙的板凳上,一块墙皮差点儿掉进我的脖子里。小何推了推我,往身后指了指,抹过一层泥的墙面正在脱皮,泥片在墙根下面落下一层。我俩起身,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她对我莞尔一笑,我也还她一笑。

书记身后,一根竹签穿过《智取威虎山》年画坐山雕的胸口,钉在墙上。

地面高低不平,书记等我们一一坐好坐稳,才“吱嘎”一声坐在椅子上。

刚主任说:“我们这次来小岛,主要为群众看病治病,解决燃眉之急。”

书记说:“小岛交通不便,缺医少药,许多危重病人只能在家等死。部队送医送药就是救命。如果部队只来医疗队放映队没来,连我都想不开。当然,也不会让你们坐冷板凳。小岛居民没见过世面,以前用小放映机放映战斗片,孩子们蜂拥到银幕下面抢子弹壳。有的病人没等电影放完,已经死在电影场上。”

小广场上,孩子们开始占地方。有的端坐在凳子上,仿佛电影马上开映。

大队长坐在角落里,一张黑灿灿的椭圆形小脸四周,生了一圈白茸茸的胡子,像一块黑面包生了一圈霉菌。他拿出居民户口本,具体安排看病时间。

临行前,刚主任提醒大家:“小岛正流行乙型肝炎,要严格注意饮食卫生。”

角落里放一只水桶,里面盛满凉水,上面搪块木板,木板上放一只公用大碗,谁渴了都可以用来喝水。大队长肝炎严重,不时揉着肝区,等把我们送走,就去大岛住院。我们碗里的水,都是大队长用这只碗从桶里面舀出。为了表达军民鱼水情深,刚主任不顾丛助理的暗示,带头喝了一碗水,大家都喝了一碗水。

我是政工干部,更得起表率作用,拿过大队长的喝水碗,一口喝光。

在老丛的陪同下,我们先去小学校赠书。小岛上没有电话,没有自行车,最远的路程不到二百米。老百姓和外岛的联系,除了写信,再是靠渔船带口信。

赤脚医生老宁幽默地说:“人身上都有八大系统,我还多出一大系统,就是医疗系统。因为小岛上的医疗制度、医院、救护车、卫生宣传、防疫、所有的人畜疑难杂症等等,都由我一个人制定、处置。遇到大风大浪不能出船,即使老天爷病入膏肓,也得听病由命。我决不是开玩笑,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小学校坐落在山坡上,只有六间校舍和六个老师,几十名学生。

狭小的操场上,一位体育老师正在上体育课,用小木棍在地上划道横杠,每一个同学跳完,老师用步量一下记录成绩。校长和老师们非常热情,把我们迎进简陋的办公室里面,介绍学校的情况。我们离开时,全体师生出来欢送。

小岛上居民大多来自一个家族,有的夫妻一个姓氏。小岛上的姑娘嫁不到大岛,大岛的小伙子也不来小岛入赘,近亲婚姻非常普遍,残疾人和弱智者常见。这是近亲结婚造成的后果。许多人毕生没去过大岛,去县城如同去北京城,只能眺望向往。孩子们的游戏,除了在地上弹玻璃球,再是到海滩上追逐奔跑。

小岛上只有一户人家有收音机,主人也是传播员,每天为大家传播新闻。

那些日子人心惶惶,收音机里说“天降陨石雨”。家家户户做好了逃生准备,人们不时往天空张望,害怕“陨石”落到两平方公里的小岛上、自己头上。

招待所东屋是男炕,西屋是女炕,宿费每天两元钱,伙食费每人每天两角钱,当然不收我们的钱。午餐是大米饭,一大盆菜一大盆炸鱼,既丰盛又实在。

吃完午饭,前来看病的群众扶老携幼,朝大队部汇集。除了常见病,乙型肝炎居多。我想起喝水的碗,感觉肝区隐隐作痛,绝不是精神作用,是真疼。

交通不便和医疗资源有限,病人将小病拖成大病,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一是死里逃生再是死亡。小岛上人不多,山坡上的坟墓不少,看上去比大岛还多。

文化室是临时诊室,看病的人几乎和“看电影”的人一样多,让刚主任、于医生和景医生接应不暇,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不相信医生的听诊器,只相信号脉,死活不肯脱衣服接受检查。没人懂中医,为了不让老太太失望,刚主任为她号脉。他凭着丰富的经验,准确诊断出老太太患了肺气肿。宁医生逢上难得的学习机会,刚主任和于、景两位医生一边处置患者,一边为他讲解病理知识。

小何入伍四年二十二岁,是个含蓄爱笑的姑娘,因为种种原因失去报考护校机会。小岛上牙病患者仅次于肝炎,小何学的是牙科,身穿白大褂独挡一面。她为患者医牙,同时还负责注射、引流、司药等,比两个医生发挥的作用都大。

几位老人,坐在室内闲置的凳子上抽烟,看医生们为病人诊断,孩子们站在门外观看。有个胆大的孩子跃跃欲试想进屋,一个老人一瞪眼,赶紧出去。

部队医疗队上岛,仿佛有恃无恐,什么事故都在这期间发生。有人满头大汗地跑来,急三火四叫我们赶紧去救人,有人从房顶上掉下来摔伤了。我陪同于医生前去处置刚回来,又有几个人捂着一个人的手跑来,手被机器绞了……

我插不上手,没有地方坐,到外面伏在墙上记素材。孩子们围着我看神奇,问:“你往本字上画的是什么字?”我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听得聚精会神。

刚主任三个医生再加上卫生员小何,一共处置了八十多例病人。

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奶奶患肝癌晚期,腹胀如鼓,顶多还有半年生存时间。刚主任为她检查,除了安慰,给她一瓶止疼药,叮嘱她一天三次,一次一片。老奶奶把大军医生当成“神医”,把药当成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一天只吃一片。她的腹胀逐渐平复,家人把她送到部队医院,活了两年,成为医疗奇迹。

在小岛居民眼里,整个世界只由三座海岛组成,一座是自己居住的小岛,二是公社所在地广鹿岛,再是县城大长山岛,此外不值一提。在小岛上,我才感觉在大岛生活是多么方便,小岛的人们多么向往大岛,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半下午,两个放映员架起宽银幕。人们早早吃过晚饭,小广场上人山人海,等待电影放映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天一落黑,开始放映《洪湖赤卫队》,满场响起欢呼声。电影放完,观众都不离开,又加映了故事片《南征北战》。

两个放映员去群众家住宿。景医生和小何住在招待所西屋,我和老丛、刚主任、于医生睡东屋。土炕烧得滚热,像烘烤着四条咸鱼。沉重的大厚被比垫上运动的垫子都厚,石板一样压在身上。刚主任刚躺下就响起刚劲有力的鼾声,表演萨克斯独奏。老丛和于医生随后睡着,各唱各的曲儿各吹各的调,组成没有主旋律的管风琴合奏,压过喧嚣的夜潮。直到天快亮了,我才勉强迷糊了一小觉。

我早早起来,爬到山坡上锻炼身体。小岛雾气腾腾亦幻亦真,堪称世外桃源。我回来扫完院子,刚主任他们才起来。老丛羡慕地说:“小董的睡眠真好,一点声音没有,到底年轻有活力。”我言不由衷地说:“我能吃能睡。”

我刚要去挑水,小何抢先挑着水桶,拿着井绳出了街门。我毕竟解读过风情,知道女孩子们这些小把戏小阴谋。她挑水是假,调虎离山才是真。

我们是官兵关系,还是未婚青年,在这茫茫大海中的偏僻小岛上,想保持距离都不行。异性相引,不接触不发生点什么,也辜负了这迷人的环境和机遇。

水井距离远,还很深。我怕小何找不到水井,再说给她一担水也挑不回来。我心里着急,又不能太主动。刚主任他们帮房东晾海带,让我去看看小何。

我出了街门追上她,说:“把水桶和扁担给我,你回去吧。”她逞能,说:“我能挑,你回去吧。”我说:“你连水井都不知道哪儿,还挑水呢,跳水吧。”

她笑了,这才把扁担给我,拿了井绳跟在后面。到了井台,我把水桶栓在井绳上。水井深不可测,我轻松地拔上两桶水。小何钦佩地说:“你是大作家,还这么有劲。”我挽起袖子,向她炫耀胳膊上肌肉。她使劲捏了捏,惊叹:“和铁块子一样!”我得意地说:“我拔水挑水,比你拔牙挑虫轻松多了。”她开心大笑。

我挑水在前面走,小何连跑带颠跟在后面,像小妹妹跟在哥哥身后。

起早干活的老百姓,都好奇地看着我俩。我把招待所水缸挑满,又把邻居家的水缸挑满。刚主任夸我,说:“董干事没有架子,还能干,好找对象了。”老丛故意说:“岛上好姑娘不少,我给你选一个。”我说:“我也想在岛上安家。”

我发现小何有点异样。景医生悄悄地对她耳边说句什么,她的脸红了,忍不住看了我一眼。大家刚吃完早饭,宁医生满头大汗地跑来,说有个离婚妇女刚喝了农药。大家急忙收拾好器械,我帮他们提着药箱,出了门,跟着宁医生一阵猛跑。大家来到女方家街上,没等进屋,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儿直冲鼻子。

躺在炕上的女人已经昏迷,医生们紧急抢救。宁医生没有导胃管,部队医疗小分队也没带。于医生赶紧为女人按腹催吐,小何为她注射“解磷定”。

这是个贫困的家庭,可怜的女人仍把感情看得比生命重要。她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努力配合,还下意识地往上提了提裤子。假如重新选择,她一定能将绝望变成希望。我在心里祈祷,愿她起死回生。大家奋力抢救了一个多小时,“解磷定”和其他药品全部用完。趁患者胃里残留的农药还没发作,唯一的希望,赶紧用船送往大岛医院。大家把女人抬到船上,从她眼角慢慢淌下一滴眼泪……

宁医生随船护理。我们心情沉重地站在海边,目送渔船开往大岛。我问刚主任病人有没有希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船还没过洪子东,女人停止了呼吸。

吃过午饭,我们就要乘船去格仙岛。和来的时候一样,大队干部和男女老少,都到海边送行。我们要离开了,他们才明白,看病远比电影更重要。

瓜皮岛变得模模糊糊,送行的人们,仍站在岸边,向大海深处招手。

格仙岛古名叫呵仙岛,《辽东志·山川》称葛藤岛,“呵”与“哈”对称演变为“格”。全县大小海岛礁砣,都源于各种神话传说。格仙岛比瓜皮岛大,东西长六、七里,宽不到一里,人口多流动性强,也是广鹿公社的一个附属大队。

岛上居民从事渔业生产,除鱼、虾、海参、牡蛎,还有特产银针鱼。站在格仙岛海边上,县城大长山岛清晰可见,坐船只需一个小时即可到达。岛上有去县城的交通船,民风时尚开化,说是一座袖珍县城也不为过。小伙子蓄着长发留着小胡子,有的还提着盒式录音机,一边走一边播放《请到天涯海角来》《少林少林》,有的哼着日本电视连续剧《血凝》中的插曲。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红大绿大喇叭裤,非常时髦现代。她们性格开朗谈笑风声,眼睛火辣辣地看人,没有半点羞涩。一恍惚我还以为来到了大西山呢。这一切,只因靠近县城,近水楼台先得月。和瓜皮岛一样,大队干部和群众非常热情。

大队部宽敞整洁,和大岛没什么两样。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人民公社是支花,农业备耕更重要。横批是:万象更新。大队准备了丰盛的午饭,我们说已经在瓜皮岛吃过了,书记说这不行。盛情难却,我们只得客随主便。

为了抓紧时间多处置病人,我一个人喝酒为众人代劳。饭后,大家分成两组分头行动。赤脚医生和于医生、景医生和小何,在医疗室里为群众看病。

老丛带我和刚主任,去格仙岛小学赠书。学校依山而建,整洁的校舍掩映在松林之间,石墙灰瓦,操场宽阔。刚主任说:“这里就像河南诸葛亮住的‘卧龙岗’。”我羡慕刚主任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连北京都没去过。别说我,连要塞区政治部主任都没去过北京。办公室里,两个教师因为转正问题发生争执。正在劝解的一个教师,肯定转正。学校为这些事情斤斤计较,才有竞争有发展。

校长和老师们非常感谢子弟兵赠书,对我们热情有加。校长带我们参观学校,教室正规,教具齐全。学校也是有六位老师,一百二十个学生。虽然超生一个孩子罚七千元钱,岛上居民宁肯罚款也要生。学苗不断增加,学校仍需扩建。

岛上居民普遍患有地方病,医疗条件和瓜皮岛大不一样,有病都去县城。

我晚上照样睡不好,失眠成了降低我生活质量的帮凶。好在我和于医生住在一户人家里,他也失眠,我俩可谓同病相怜。我请教:“你是医生,是不是失眠者都有无法解决的难题?”于医生说:“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说:“你失眠的原因,肯定与医学医疗方面有关。”他意味深长地说:“有些病,医学无能为力。”

格仙岛的早晨,别有一番景致。每一座海岛的景致,都各有不同。这里的海面也是风平浪静,也是没有一丝风,仿但是给人感觉,踏着海面就能行走。

早上起来,我锻炼完身体,把房东家的水缸挑满水,然后扫院子。

饭后,刚主任一行在赤脚医生的带领下,为行动不便的居民看病。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在医院打吊瓶时,关节感染化脓。她非常乐观,有着美好的憧憬,说病好之后先到大陆去看看。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面临截肢,人生的道路注定坎坷不平。即使她能去得成大陆,也得装上假肢之后,或者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

我们走在半路上,一群妇女在地里打坷拉。有个秀丽端庄的少妇,像极了电影演员宋春丽。此处距离村子很远,在松树丛中,景医生为她诊疗妇科病。

小何一直任劳任怨为病人看牙,连吃饭的时候都有人找她。

景医生对我说:“小何朴实能干,大方还没有脾气。她早该上护校提干,年龄小把机会让给了别人,把自己耽误了。你不嫌她是战士,我可以牵线搭桥。她爸爸也是军人,转业回到老家合肥。”我说:“谢谢景医生,我再想一想。”

小何见了我不好意思,吃饭、休息、工作,避免和我接近。

我总能感到她的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心里在想着我、琢磨我。下午,小何处置完患者,说:“景医生,我们赶海去吧。”景医生说:“我累了,让董干事和你一起去。”我说:“岛西有一个经历特殊的老人,老丛要带我去采访。”

小何一说赶海,我马上有了感觉。她说要和景医生去赶海,等于说要和董干事去赶海。我知道景医生不去赶海,她一个人也得去。不到天黑她绝不会回来,肯定有人要去找她,舍我其谁也。没有采访任务,我也不能和小何去赶海。

快到下午五点钟,我和老丛采访回来。天色渐晚,太阳偏西,小何果然赶海未归。刚主任故意问:“小何哪去了?”景医生说:“赶海去了。”刚主任故意说:“董干事才回来,我去找她吧。”我说:“你让我去找就直说。”大家都笑了。

我站在屋后翘首望去,远处礁石丛中,有一个小绿点。我踏着礁石走过去,小何假装没看见,在欣赏海上落日。我在她身后说:“小何,回去吃饭。”

她回过头,羞涩地问:“是别人让你来的还是你主动来的?”我说:“我非得听别人的吗?自己主动来不行吗?”她毫不掩饰高兴,笑成了一朵花:“我就知道你能来找我,心想你怎么还不来。”我说:“我们走吧,已经涨潮了。”

她娇嗔地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我说:“为什么?我又不是龙王爷。”

她说:“我军光荣传统,干部爱护战士。”她脚下一绊一个趔趄,我伸手扶住。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专挑无法落脚的地方走,几次跌到我的怀里,到了岸边还不松手。小何是个聪明而多情的姑娘,知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

她说:“前天,景医生和我说,有个人和你一块儿去,你知道是谁吗?”我故意说:“知道,是公社老丛。”她不高兴:“你故意说老丛。”我说:“老丛怎么了?他不是也来了吗?”她失口:“我能和老丛谈对象、过一辈子吗?”

我俩都愣了。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董干事,我说错了,你别介意。”我转移话题:“天边是绿颜色。”她扭过头:“我不看。”我又说:“你快看,海面跳出来一条大鱼。”她快步往前走,连头都没回:“你去找那条大鱼吧。”

小何在军营出生、长大,在海岛上学、当兵,海岛是故乡,军营也是家。她失去了提干机会,今年复员。她与其说对我有好感,不如说对部队有感情。再说都在海岛当兵有共同语言,真的可以考虑。她父母远在南方,她一个人在岛上,让我大动恻隐之心。我真想和她呆一会儿,路太短,顷刻间就到了房东家。

小何悄悄对我说:“我不想看电影了。”我违心地说:“我得陪大队领导。”我代表政治部,更要注意影响。海岛越小越是高倍放大镜,一件小事会被放大许多倍。我和大家一起看电影,小何坐在身后。我装作没看见,电影散场一起回来。

我的睡眠全被刚主任的鼾声夺走,躺着遭罪不如起来到海边散步。我顺窗户玻璃看见院子里有个人影,小何站在那里。我悄悄回来,又悄悄上炕,在自己的位置上悄悄躺下。过了很久,小何才从外面悄悄回屋。我两眼睁到天亮。

我一早起来扫完院子,故意把水桶弄得“叮当”响,引诱小何一起挑水,她一直没出来。我把水缸挑满后她才出来,有些疲倦和憔悴,给几个群众看牙。

午饭后,群众自发把放映器材装上船。大队书记亲自驾船,送我们到广鹿。学校校长和全体师生们在海边列送行,和我们依依惜别,许多人哭了。这是一所有希望的学校,我答应校长,会继续捎书上岛,让孩子们多走出去几个。

开始没风没浪。船到了海里南风骤起,顶风逆行。景医生晕船,吐得一塌糊涂。小何晕得更厉害,把胆汁都吐了出来。风浪越来越大,船上下颠簸。

我起身坐在小何身边,让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但是,她躲开了。

大连市驻军多,囊括陆海空三军,一直是拥军模范城市,地方政府克服各种困难,安置部队转业干部。担心转业干部进不了大连,纯粹是杞人忧天。

在大连安家的海岛部队干部,一下船就回到温暖的家里。那个女卫生兵复员回到外省,和副连长王宝贝举行了婚礼。王宝贝探家,下了船赶紧到火车站买票,坐一天一夜火车才能和妻子团聚。他转业后被安置到家乡县城,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把妻子调到身边。既要追求浪漫也要面对现实,王宝贝是我的前车之鉴。

我和小何走碰头,打招呼,她装做没看见没听见。小何考上培训班,一年之后结业提干,找的对象是位大学生。我为自己的误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