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上午九点钟,我坐上回瓦房店的火车。“母狗子叔叔”曾经告诉过我,这趟火车虽然不晚点,但是常年人多,靠近餐车旁边的车厢里有空座。
我身边坐着一个大胖子,始终呼呼大睡,仿佛一下生就没睁开过眼睛。他硕大的秃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放了一樽大肉葫芦,顺额头不住淌汗,就像滴油,把我的军装油腻腻地渗透了一大片。他还流口水,把自己前胸也弄湿了一大片。他的脸胖得膨胀,皮肤被撑得半透明,毛细血管似埋设的一根根红线头。他一边睡还一边往外挤,我快被他挤到地上,只好坐到对面的空座位上。
列车快到海城站,胖子终于醒了过来,不如说是复活。
他一睁开眼睛,就滔滔不绝地演说,整个车厢里回荡着他的高亢的细门大嗓。他猛烈抨击自己肥胖的罪恶,仿佛已被人暗算。他还诅咒自己不会长寿,恨不能早死。他努力把话说得幽默,并没引发半点儿笑声,很让他失望。
此站上来个细瘦的女人,坐在胖子身边。她比胖子还好讲,仿佛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事先约好,在这一站会面。细瘦女人把所有的人当成密友,大谈自己的家事、私事和秘事,只坐一站就和众人告别,匆匆下车,也许闷了,坐一站车和人说说话。胖子自己嘴浅,还妄论她人:“她这种人,当不了保密员。”
下午两点钟,火车到达瓦房店。我买完汽车票,等车回家。有特殊情况的老兵,也可以自带档案提前复员。人群中,一个摘了领章帽徽的复员兵,蔫蔫的像被拔掉牙齿的老虎。他回家之后,人们见了他也会问:“你复员了?”
从此后,他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曾经受到的崇拜、仰视、敬畏、尊重彻底土崩瓦解。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用大头针缀上了领章,戴上了帽徽。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车上下来一个俊美的大姑娘,乌黑的大辫子刚要“长鞭那个一呀甩——”,见了小伙子,眼睛“刷”一下亮了,暴露了未婚妻角色。
她跑过来,一把拉住复员兵的手,惊喜地问:“你留队了?”小伙子无奈地摇头。两人上了汽车,坐在我前面。姑娘对小伙子有说不完的话,半点不掩饰亲昵。她还不时回头扫我一眼,很可能做给我看,毕竟我还戴着领章帽徽。
小伙子说:“我昨晚没睡好。”姑娘说:“你现在就睡。”揽过小伙子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小伙子抬起头,恋恋不舍地说了句什么。姑娘摘下小伙子的领章帽徽,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好在捂在手里。快到家了,姑娘指点车窗外的屯落,不断介绍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小伙子一直没抬头,仿佛做了一件亏心事。
半个月之后,我也将复制眼前的情境。只是没有未婚妻来接我、安慰我。我在永宁街上下车,战友于长明和夜晚一样阴沉着脸。他的本家叔叔于殿成拉苞米,过沟时翻车,被砸在下面。等大伙儿卸了苞米捆把车正过来,人已经不行了。他等他老婆的自行车,要载我回家,等了半天老婆没上来,和我一起往盐场走。
到了陈屯西边子,后面响起一阵“突突”声,老叔骑了辆旧摩托车赶上来。
旧摩托车就是老病包子赖上了名医,动辄就犯病,老叔就得修理。
我告别于长明,坐上老叔的摩托车。摩托车声嘶力竭地爬坡,没到坡顶就掉了链子断了气。老叔在路边铺了一块塑料布,“稀里哗啦”摊开一堆工具,就地修理。黄贵良老师和赵忠元老师从后面上来,下了自行车和我握手,相互问候。
我仍记得当年黄老师鼓励我的话:“你将来不知道干什么呢!”现在,我仍是个前程未卜的大头兵,面对老师深感惭愧。老叔修好了摩托车,我也解脱了,和两位老师匆匆告别。破摩托车早已经病入膏肓,老叔坚信能让它起死回生。
他在院子里搭的既是修理棚也是灵棚,工作台既是手术台也是灵床。摩托车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时不时被老叔大卸八块。不知什么时候,棚子里突然传出“嘎嘣嘣嘣 ”一串爆响,一恍惚,我以为是黎树下操纵十四点五高射机关枪,瞄准靶机开火了呢。原来是那堆破铜烂铁诈了尸,大声咆哮着冲出灵棚。
随即,老叔骑摩托车的身影,从街门口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地东头老李大河,是老叔的时光终点,“突突”声一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不一会儿时光倒流,老叔沮丧地推着摩托车,满头大汗地回来。他如同被破摩托车“农转非”,在搞一项革命性创新,别说干活儿,家庭联产承包搞了这么长时间,他连地里都没去过。老叔确实善于突发奇想,并且手艺精湛,如果让他进行某项科学技术攻关,早已和爱迪生、比尔兄弟、茅以升、王崇伦这些大发明家比肩齐名了。
可惜他窝在小西山,千里马深陷猪圈里无法腾跃,功不成名不就。
要是为他评职称,就是货真价实的“一级样样通样样松”。
房子外墙,猪圈墙、院墙只要有石头的地方,都被我磨锉留下一道道凹槽。
伤痕累累的石头斥责我,“你把我们糟蹋成这样,就这样回来,能对得起谁?你只有成功和胜利,没有失败和退缩,否则有什么脸回来面见我们?”
我能不能被录取、复员后怎么办,只要回家,哪有时间去想这些事。
爷爷永远在山上搂草,奶奶永远赶海。我没进家门,先把他们接回来。
苞米仍是人的主食、猪的副食,地瓜仍是猪的主食、人的副食,三百年来,形成了小西山的食物链。据说很早以前,辽南这边的船到南方运货,船工把地瓜蔓当成绳子捆在腰里,带回北方复活、扎根、栽植、收获,一直延续到现在。
土豆的老祖宗在西伯利亚高山冷凉地带,到了温带就退化。
地瓜的老祖宗在南方,虽然不能退化,但是不能刨坏受伤,还怕冻。要轻拿轻放不能碰破皮,否则感染了黑斑病,就得腐烂。为了让地瓜安全过冬,家家户户腾出里屋半铺炕,砌成半人高的窖子储存,上面还要覆盖被褥避寒。
家家户户在霜冻到来之前,必须将地瓜全部收获回家。
家里最大的一块地瓜地,在董云宝家房后、董万全家门前“坎子”旁边。吃完午饭没休息,我扛了镢头去地瓜地。怕军装粘上地瓜浆洗不掉,我换上了一身父亲的破衣服。我穿了军装,人们都说我的兵是假的。我穿一身破衣服,大伙儿反而钦佩地说:“太锋真是好样的,当了几年兵没变,还和在家时一样。”
王振江大叔见了我,说:“太锋还是对海有感情。”我笑着说:“大叔,我去除地瓜 。”他揭穿:“因为秋收忙,你才没工夫上海。”我会意地笑了,问:“大叔,沙岗后的土地为什么没分?”他说:“我得做为机动田储备,假如你回来、还有出生的孩子,都有土地。但是,大叔希望你一直留在部队。”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天才放开。
我先拔掉了十垅地瓜蔓,手掌粘了一层黏糊糊的地瓜浆。打茬子、脱坯、除猪圈粪和除地瓜,是农家最累的几样活,最能干的庄稼汉也打怵。这几年,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我一刻不歇,赎罪般地干活。
父亲说我不在家时,他和弟弟妹妹们三天还除不上一半地瓜。我一下午除完了大半块地瓜地,到了傍晚,只剩下五个半截垅。明天再干半上午,就能将地瓜彻底除完。沙路变成坚实的土路,家家都有一挂轻便的铁架小车,和部队的毛驴车差不多。有毛驴更好,没有毛驴可用人拉。用车载得再少,也比人挑的多。
过去除完地瓜,从下半晌一直挑到黑灯瞎火。我嫌家里的老牛车太慢,换上老叔家的毛驴车。我嫌毛驴偷懒,自己拉车。我把地瓜装进一个个花支笼子里,在车上摞成了小山。我躬起身子在前面拉车,弟弟妹妹们在后面推。
我拉车下了“坎子”,借惯力冲过一段沙窝子,一阵狂跑就到家了。“坎子”冷峻地告诉我:“小西山世世代代没人活着从我身上 走出去,你也同样。”难道复员回家种责任田、盖房子娶媳妇过日子,才是我的唯一选择?
我晚上躺在炕上,腰酸腿疼,满手地瓜浆洗不掉,磨了好几个水泡。夜里刮大风,我和在家时一样,半夜三更出去溜海,拣回一担板虾和海耗子等。我忙里偷闲去北海“三块石”,钓黑刺挠鱼。土地承包之后,爷爷把周边的大树小树赶尽杀绝,连根树条子都难找。我只好用锄头钩子做钓鱼杆,只钓上两条小鱼。
下午,我到南山头继续除地瓜。那一年正月十五,五婶诅咒我被煤烟熏死,还诬陷妈妈偷了老婶家的大米。她挑了一担地瓜走过来,看见我赶忙放下担子,转身去了白菜地。我喊她,她装做没听见,我挑起地瓜送到她家,装进地瓜窖子。
五叔的坟墓就在南山头,他的在天之灵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知道该哭该笑。
霜冻即将来临,漫山遍野都是除地瓜的人们。董云照四叔从复州湾黏土矿退休回来,和四婶除地瓜。我从他家地里路过,帮他除完了一垅地瓜。我因此贪了大黑,晚上才把南山头几垅地瓜除完。我在这边除地瓜,那边被命运“金榜除名”,一片树叶落在脑袋上也心惊肉跳。十天期限转眼间过去九天,我必须归队了。
妈妈托桂云去集上买肉,中午包饺子,吃完后我立刻启程。
这几天,我和父亲闭口不谈有关考试的事,似乎一提起这个话题,就注定没有好结果。大忙季节,我不让任何人送我,一个人提着空提包去永宁。
我到了盐场才回头,父亲仍站在房顶上眺望,仿佛从正月一直站到现在。
我在东大道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坐上直达大连的汽车。汽车在“哈大公路”上疾驰,我眼前全是白花花的坦克靶标,轰鸣着火箭弹爆炸的“嗵嗵”声。
到了大连,我的心狂跳。我小时候让李大先生那一针扎怕了,一打针如同大难临头。我仿佛去找尹干事打针,强做镇定,坐上十五路公共汽车。
我在警备区门岗登完记,硬着头皮敲开宣传部报道组的门。
尹干事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考试被录取了,二十一号到军区报到。警备区只有你和210医院的赵明两个人被录取。”我一时愣住,似梦非梦。
我给赵明打电话,他已替我买完了火车票,后天早上在火车站见面。我悬着心落下来,告别尹干事,懵懵懂懂地走出警备区大门。我见前后左右没人,得意地笑了。我的笑一定很吓人,在脸上凝固了很长时间,像被描了鬼脸一样去不掉。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漫无边际地往前走。我不知不觉来到沙河口火车站,又不知不觉回到警备区白山路招待所。我还有许多无法逾越的关口,离提干虽然没有从地球到火星那样遥远的距离,也是高不可攀。随即,我的狂热心情,如同浇了冷水般冷静下来。登记处的女服务员认识我,把我安排在北楼“114”房间。
房间号提醒我,赶紧给伍干事打电话,总机怎么也接不通。我理直气壮地去南楼,没受到阻拦。我抓过电话立马接通 ,仿佛南楼开通了广鹿专线。
更称奇的是,接电话的是伍干事,如同在那边日夜值守。遥远的海空,瞬间被他的咆哮声拉近。他不是对着话筒,而是对着我的耳一通孔吼。我耳朵被震聋听不清,赶紧将话筒拿开一段距离。他先是对我劈头盖脑一顿训斥,然后哭诉般声讨我考完试不回岛、赵主任如何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已给小西山发电报,让我“见电速归”,没表明因何事而归。我再不归队,他就启程到小西山找我。
我离离开沈阳之前,他让我千万别回岛,考不上还能躲过今年复员。胜利者不受审判,我半句都不去辩解,让他淋漓尽致地把愤懑发泄干净。
父亲接到电报,会以为部队让我赶紧回去复员。我怕父亲担心,赶紧给他拍了封加急电报,“我被录取放心”。我已经来不及回岛了,卢参谋后天到大连送复员老兵,给我带来棉衣和各种手续。晚上没事,我去“210医院”政治处找赵明。我轻车熟路地来到当年搞副业砌成的大墙内,找到政治处。值班室的战士告诉我,勤务班宿舍在三楼。我上了三楼,一个战士说:“赵明回家收拾东西,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出来之后,我沿着大墙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回忆当年砌大墙时的情景。政治处的位置,正好是我们当年睡觉的大仓库。当年我们吃饭的所谓食堂——一座苍蝇纷飞的大棚,是一座四层楼住院部。我挖地基被一群女兵羞辱的位置,是太平间。我不是今非昔比故地重游,也没有资格大发沧海桑田之感慨。我更不敢心存侥幸,厄运只不过又一次与我擦边而过而已。学习班结束之后,我仍要以五十个人中的排尾,和前面四十九个人进行角逐。那四十九个人手执利器全身披挂,只有我一个人赤手空拳赤膊上阵。我能否进入前十名提干,仍是没有把的镢头和没有底的水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在部队还能赖上一年。
眼下这一步已经来之不易,我一丝一毫不敢懈怠,秣兵历马迎接挑战。
连续几天大风不通船,把复员老兵困在岛上。
我明天出发,只好给伍干事打电话,让他把手续和棉衣寄到沈阳。
早上,我坐十五路汽车到站前“海味馆”,要了一盘鱼和四两米饭为自己壮行。冻鱼没有鱼味儿糙米没有饭味儿,冷若冰霜的女服务员没有女人味儿。
吃完饭出去,天下起了零星小雨。我在火车站二楼外面等了半个小时,赵明才从一辆三轮摩托车上下来。他仿佛不是去沈阳而去北极,穿一身厚厚的鼓鼓囊囊的棉装。他还带了绒衣、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和棉大头鞋等一柳条包衣服。
我也仿佛不是去沈阳而是去南方,轻装简行,仍穿一身单薄的夏装。
赵明这样的兵,才是真正的城市兵。他们不用经受魔鬼般的训练,不用冒着死亡危险施工打坑道,不用忍受寂寞和单调枯燥生活的煎熬,不受乘船之苦,不担心刮风下大雾买不到船票。他见我没带棉衣,慷慨解囊为我拿出绒衣和大衣。我说:“大连还不冷,等到了沈阳再说。”我们上了火车,雨越下越大,车窗外面一片模糊。下午四点钟,火车到达沈阳火车站。这里飘风扬雪天寒地冻,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冬天了,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皮帽子和棉手套。
候车室僻静的角落里,赵明打开行囊,我穿上他的绒衣,披了棉大衣。
炮兵招待所位于塔湾区,坐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下车还得走半个小时。下了塔湾车站,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身边。报社通联科袁科长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到了炮兵招待所,学员们都去办公室报到。大家出具本部队政治机关开具的介绍信,交了《体检表》、《学员登记表》和伙食关系等。我除了一张已经过期的通行证,再没有东西证明身份。文齐武不齐锣齐鼓不齐,是我的人生常态。
我向袁科长汇报了情况,他非常体谅海岛官兵的苦衷,让我给岛上打电话,一个星期之内把各种手续寄来。我和赵明编在一个班,一共十二名学员,住在楼上201房间。他习惯了“210医院”这个数字,一恍惚还以为数字颠倒了。
省城沈阳已经开始供暖,招待所的暖气形同虚设,两扇朝北的窗户“嗖嗖”透风,房间不朝阳,还不如外面暖和。我虽然抗冻,晚上盖两床被子还冷。
三天之后,我的介绍信体检表学员登记表和伙食关系等,全部寄到。
而我的冬装,仍和春天一样遥远,不好意思再给伍干事打电话催问。
沈阳军区首次举办这种规模的新闻培训班,由军报、新华社、前进报等著名编辑、记者授课,机会难得。除了我们五十名学员,各部队都派新闻骨干前来旁听,一共三百多人。每个军级单位派专门新闻干事带队,负责学员管理。
警备区派梁干事,为我和赵明带队。培训班管理和连队一样严格,指定了连长、指导员和排长、班长,早上出操晚上点名,外出必须请假,回来销假。
上午上课下午讨论,晚上写心得,看书写作到小会议室,看电视到电视室。每天一元四角钱伙食标准,战士只交基本伙食费,其余部分由军区补贴。
袁科长讲授“新闻的写作和作用”,马处长讲授“消息的写作”,让我耳目一新。解放军报记者站记者杨学泉讲授新闻写作,精彩生动醍醐灌顶。龚科长讲授“新闻的特性”,幽默有趣通俗易懂,不时爆发一阵阵笑声。大家最期盼的,是新华社主任李月柱授课。那天,会议室济济一堂坐满了人,许多地方记者慕名而来。主持人谦虚地说“敲个开场锣”,结果手持“锣锤”不放,一讲几个小时,把李主任要讲的内容面面俱到说了一遍,就像把刚出锅的饺子挨个咬了一口。
龚科长不住地示意,接班人仍紧握锣锤不放,再敲就到了终场。还剩下最后一个饺子没咬,主持人还在讲。龚科长科长忍无可忍夺下“锣锤”:“再敲锣就破了。”李主任讲授“新闻通讯写作过程中的主题提炼”,只讲了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开饭时间。但是入木三分令人茅塞顿开,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毛主席在《艰苦奋斗是我们的政治本色》一文中写道:
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西战役的时候,正是伏天,老百姓家里很多苹果,我们的战士一个都不去拿,我看了那个消息很感动。在这个问题上,战士们自觉地认为:不吃是很高尚的,而吃了是很卑鄙的,因为这是人民的苹果。我们的这个纪律就是建筑在这个自觉性上边,这是我们党的领导和教育的结果。
毛主席文中提到的这则消息,由现任《前进报》社长李之曦当年随军采写。他的讲课座无虚席,一开场,就严厉批评了新闻报道工作中的一系列怪现象。
我在报纸上频频见到李建羽、袁占先、毛文戎、李坤、赵险峰、林少先、董志新、杨民清等名字,仿佛他们在报纸上安家,消息、通讯、报告文学、新闻特写、新闻集纳等,是他们的办公室和住宅楼。现在,他们还原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的是新华社领导,有的是军报、前进报编辑、记者,有的是军区文化部的领导,都来授课。我们每天坐在台下,面对面地听他们侃侃而谈。
著名“军事摄影记者”王明芳,给我们上摄影课。
我没以为是上了一次短期培训班,而上了一次地地道道的新闻大学。
当辽南还沉醉在“十月小阳春”的回暖之中,沈阳已经进入到严酷的冬季,三天两头下雪,气温下降到零下十几度。当辽南还在按部就班地“大雪封冻小雪撵船”,这里已经冰冻三尺。全国各行各业分片包干,老天爷也分片包干。我的冬泳经历和抗寒能力,只被辽南的气候所承包,在这里变得不堪一击。
学员们早上出操雷打不动,又冻手又冻耳朵。队伍中,一片大头鞋榔头般“邦啷邦啷 ”威武整齐地砸在冻土地上。只有我一个人身着夏装,仿佛来自南方。我穿着胶鞋的双脚落地,如同猫爪般柔软。我不穿大头鞋,是一匹没挂掌的马。
电视台天天发布降温预告,似持续对我进行恐吓,更让我不寒而栗。“冻死苍蝇未足奇”,我还得装成“悄也不争春”的孤傲。我早上披着赵明的棉大衣,中午穿着的确良单装。我也如同生活在西部地区,“早穿棉午穿纱,守着火炉吃西瓜”。要不是领章和帽徽证明我是个军人,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我恨不能生了翅膀,晚上飞回广鹿高三连,换上棉装,明天早上飞回来。
龚科长宣布培训班结束,学员们回本部队采访,必须在《前进报》上稿。
我的脚开始犯第一茬冻疮,到了采访阶段也到了溃烂阶段。我害怕脚被冻烂耽误采访,中午请假去附近商店,买了一双棉鞋。梁干事说:“你没穿棉衣,买一双棉鞋干什么?”我无奈地说:“先保住一样是一样吧。”我也同样,只知道某个人,并不知道他的冷暖。我不向寒冷屈服,也是不向命运屈服的组成部分。
在永宁二十五中学上学时我赤着脚,怕同学看见,盼望值日,下课和课间操可以呆在教室里。这情境又卷土重来,我盼望值日,不用穿一身夏装出操。
再寒冷穿的再少,肯定冻不死我。要是在体检中查出毛病,就是中途夭折,活活要了我的命。本部队的体检,只证明可以参加培训。提干这一关,必须经过军区统一体检。大家都忐忑不安,怕查出毛病前功尽弃。我虽然穿上棉鞋保住了双脚,却没有办法保住心脏。一做心电图,我的“心脏病”就彻底露馅了。
我越小心越出事,第二天感冒了,鼻子不通气,扁桃腺发炎。
下午,全体学员乘一辆大客车,到政治部卫生所检查身体,分肝功、胸透、内科、血压,心电图。谢天谢地,我的“心脏”完好,其他几项轻松过关。
我的心脏闯过了死亡区间,第二天,我的一篇体会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头几天,龚科长召开带队干部会议,给学员布置作业写体会,“谈某篇新闻失败的原因”。他特别强调:“体会写的好与不好,决定能否提干。”
大家岂敢等闲视之?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中国女排崭露头角,已引起国人关注。和苏联女排决定胜负的那一场比赛,牵动着亿万观众的心。晚上,没有一个学员去电视室观看比赛,都坐在寒冷的小会议室里写体会。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家伙,被吓得不轻,一遍遍地修改体会。他先用钢笔画框再交叉涂抹,把删除的汉字全部关进笼子,再从笼子一角,生出一根弯成两圈的“葡萄藤”,直到那页稿纸变成生满了葡萄藤的葡萄园,。为防止那些被删掉的内容起死回生,老家伙用毛笔蘸了墨水,把框内涂抹成一根根朽木,在狭小的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像朽木生了一簇簇小蘑菇。他一恍惚良莠不分大开杀戒,把那些精心提炼的珍稀文字一同斩草除根。老家伙熬了几天几夜的心血付之东流,口吐白沫当场休克,被紧急送进医院,虽然抢救过来,却被取消了学员资格,退回原部队。
我瑟缩在小会议室里,虽然穿了赵明的绒衣绒裤还有大衣,再加上棉鞋,仍冻得浑身哆嗦。我熬了两个寒冷的晚上,字斟句酌,终于写完“体会”。
去年,伍干事带我采写通讯《家事》,主人公是地炮营指导员卫国发。
他接到家里电报“妻病重速归”,营里批准立刻休假。连队正盖营房,他拒绝休假继续添砖加瓦。家里又来电报“妻病危速归”,他仍坚持“不归”。
直到守备区要给他处分,他又抬了一早上砖,被战士们劫持到码头,上贼船般上了“老牛船”。家里人快要急疯了,大队天天派拖拉机接站。卫指导员到了大连仍没回家,去几个战士家中走访,帮助解决困难。等他踏上家乡的土地,妻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当他得知大队的拖拉机前来接他,一个高跳了下来,要跑步回家。他态度坚决声音朗朗:“这是公家的车,我不能坐!”他爹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当兵当傻了!”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扇蒙澄了,众人把他抬上拖拉机。
等他到家时,可怜的妻子已经告别人世。
我写的“体会”题目是:《一篇催人泪下的通讯为什么失败了》。一是选材上失于偏颇,二是追求煽情效果不顾情理,二是没赋予人物正常思维……
梁干事开完会回来,对我说:“你的体会写砸了,等着被退回吧,正好你没有棉装。”我在心里说:“只要我的六斤银针鱼没退回,我就不会被退回。”
在全体学员紧急会议上,龚科长虽然没点我的名,但是点了我的这篇通讯,并且全文朗读。他说:“这位学员没从全局出发,不用政治眼光观察问题。让人费解的是,他仍认为是一篇好通讯。如果发表后让台湾当局知道了,会大做文章刊登在头版头条:共军军官毫无人性,对待家人残酷无情……”
他缺了牙齿的嘴巴产生了戏剧效果,把这段戏谑表演得惟妙惟肖。
全场哄堂大笑,交头接耳猜测是谁。只有我埋头苦笑。
我只在“体会”中挖掘失败的原因,没一个字“仍认为是一篇好通讯”。龚科长不是误读,而是故弄玄虚,为学员们敲响警钟:新闻是更大的政治。
我心里顿时有了底,长吁了一口气。我一直把文学创作当做奋斗的焦点,“身在曹营心在汉”,把新闻当成命运的敲门砖。新闻是我文学创作的媒人,文学才是我心仪的美丽姑娘。“鸭绿江杂志”举办创作函授中心,由“凌璞三老师”点评新人新作。我到邮电局寄了十元钱学费和一封短信,报名参加函授学习。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另一方面,我一直做好了被退回的思想准备。一旦我被确定退回,既不解释也不哀求,转完伙食关系立刻离开。在没接到被退回的通知之前,我仍认真“检讨”自己,第一时间修改了“体会”交上去。
龚科长又召开学员紧急大会,对我的“体会”进行点评。
他表扬和肯定了该同志的认真态度,能虚心改正并且有了很大的提高。他直言不讳地说:“本来决定将该同志退回原部队,现在只是暂时保留。”
中国女排战胜苏联女排,晚饭吃饺子庆贺。学员们和前来开会的全国各地“经济学专家”,抢饺子成了一窝蜂。此时没有“兵”和“专家”,只剩下本能。
一个月的学习时间很快过去。小西山说,“罪好遭,福难享”。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招待所对面,矗立着无垢净光舍利塔,建于辽重熙十三年,清崇德五年重修,是沈阳市现存较古老的建筑之一,被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据看塔的老人说,塔上曾经有四块明镜,被国民党逃跑时用枪打碎,现在正在维修阶段。瑟缩的塔身,仍在寒风中承载着历史的沧桑,似有些不堪负重。
我们坐车去太原街,一位爸爸抱儿子上车,没人让座。小孩哭着要坐位,爸爸说:“这辆车太破,等下辆好车再坐。”那位爸爸借故下了车。
天空渐渐阴了下来,在车内什么都看不见。这是工业和居民取暖排放的烟雾。城市的环境和空气,和农村天差地别,都削尖了脑袋往城市里面挤。我有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都去拜谒烈士陵园。我自小就知道“抗美援朝烈士陵园”,这里长眠着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杨连第等志愿军英雄。我们坐了很长时间公共汽车,来到位于郊区的陵园。这里的空气都是肃穆的。任何私心杂念,在这里都没有位置,只有被鄙弃。任何文章和文字,在这里都没有文采,只剩下直白。这里只有庄严和道义,纯净和高尚。任何红男绿女男欢女爱,在这里只是蝼蚁。
我们一座座坟墓瞻仰、拜谒,如同见到了英雄本人。在牺牲的英烈当中,职务最高的是五十军副军长蔡正国。没有名字和墓碑的英雄,更是不计其数。每瞻仰一次烈士墓,我的灵魂都受到一次洗礼。对比无数为国家和人民牺牲了年轻生命的英雄们,我们个人的一点损失、所受的一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一家小剧场里,表演“炮打活人”。一个美女被魔术师装进炮筒,“轰隆”一声,被轰到一座高台上。生活是一座大魔术场,我们都被轰来轰去,被一层层遮挡。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是一个个一刻不停的归去来器,仿佛都去办一件绝顶重要的事情。在每个人光鲜体面的背后,都包藏着这样那样的烦心事和无奈的事、快乐的事和高兴的事,还有欲望、追求和奇思妙想。
在太原街新华书店,我买了一套《东周列国志》,新版《唐诗三百首》。
在电影院,我们看了农村题材故事片《冤家路宽》,不时发出会意的笑声,故事仿佛发生在小西山。从街上回来,天已落黑。月亮被雾霾笼罩,像一只烂眼边子的眼睛。“宝光”塔无宝无光,将塔身藏进夜色的黑暗之中。
沈阳的初冬和辽南的初冬不同,没有寒暄和虚伪,一露头就动真张。凛冽的寒风刮皮刺骨,毫不因为我即将离开而手下留情。这黄昏、雾霾、塔影,勾起我无尽的思绪。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品评我所走过的道路、经历的一切。
我坎坷多于顺利,悲哀多于欢乐,贫困多于宽裕,缺少爱情慰藉;生活主旋律被一道无情、冷酷的藩篱所禁锢。我时而跌进深坑,时而被卷进旋涡,时而身陷泥淖,时而掉下悬崖。我始终怀着美好的憧憬,脚踏实地不屈不挠,置于死地而后生。我不是电影《农奴》中的强巴,被命运栓在马后,而一路高歌猛进。
父亲来信,自从土地承包后,山上树木被大量盗伐,村委会让他看护海防林。妈妈和大妹妹去瓦房店,给姐姐的女儿“拜寿”。我好比陆文夫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新的问题又出现在眼前,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培训班接近尾声,旁听的新闻骨干们陆续离开,招待所里冷清了许多。军区政治部首长、炮兵首长同全体学员合影留念。说是全体,只有十个破格提干名额,其余的人都是虚幻。和我同样来自复县农村的韩山岗,比我早当两年兵小我两岁。
他悄悄对我透露:“提干学员已经内定,不知道有没有你和我。”我说:“你各方面都比我优秀,肯定有你,我是没有希望了。”他说:“你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作品,这一条谁都比不上。”我说:“我们参加的是新闻培训班,不是文学创作班。”他说:“我们背后议论,要塞区的董太锋肯定被内定。”
我感到被棺材压了一样沉重,说:“等着盖棺论定吧。”
佟龚科长让大家回部队之后,采写两篇新闻稿,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前寄到军区,争取在前进报上发表,然后再做最后决定。回来之后,大家开始打房间扫卫生。我在床下拖出一个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邮包,是岛上给我寄来的棉衣棉帽和大头鞋!我到沈阳第三天就到了。那么大包裹,天知道怎么掉到了床底下。
我赶紧脱下赵明的绒衣,换上棉衣棉裤,戴上棉帽子,穿上大头鞋,顿时热汗蒸腾。满脚冻伤被羊毛大头鞋一捂,痒得恨不能剁掉,我又换上棉鞋。
报社某编辑退回了那袋银针鱼。我一分为二,送给了赵明和梁干事。
回到大连之后,我和赵明一起到警备区政治部,向尹干事汇报学习情况。
他已经为我们联系好,去要塞区海洋守备区采访。他说:“从海洋岛回来之后,我安排你们俩到北京送稿子,如果在军报上发表,更有把握提干。”我分别给赵主任、仇科长、伍干事、指导员打了电话。他们都鼓励我抓住机会,朝最后的目标冲刺。赵明的宿舍里有几张空铺位,我和梁干事住在这里。
他们这些城市兵没吃过高粱米,全是细粮。他们最累的工作是打扫卫生,最危险的工作是站在六楼窗台上擦玻璃。我介绍守岛部队的艰苦生活以及我当兵以来的经历,他们像听传奇故事。当他们知道十年前这里是座大仓库,我搞副业砌大墙住在大通铺上,他们更是惊讶的目瞪口呆。我在这里住了几天,和宿舍里的几个弟兄混熟了。身高一米九四的鸿图看了我的小说稿《老牛根买鞋》,感慨地说:“写的太好了,今天晚上,老牛根肯定钻进我的被窝里面了。”
每当赵明不在,李小强给我打饭,每次打回一小盆,说“不够再去打”。周祥有志气有抱负,向大家隐瞒正在恋爱,经常受到善意的攻击。晚上熄灯后,当我躺在舒适的床上,当年在这里的情景历历在目。恍惚中,鸿图变成陈大友子,轻松地将二百多斤重的大石头举起来,扔到车上。小常是憨厚话少的郝文贵,李小强是直来直去的董太安。而含蓄略带羞涩的赵明,是地地道道的董太举。
三十多岁的老皮,是赵明的“夜大”同学,晚上下课后必来宿舍,滔滔不绝地演讲,说像他这样独身最好,男女恋爱只是合作,全世界的男女都在进行“兽性的结合”。他太像一个人了,不是“母狗子叔叔”董亮还能是谁?
老皮和“母狗子叔叔”不同的是,是没遇上愿意与他合作的女性。新《婚姻法》已经颁布,夫妻感情破裂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婚。遇罗锦正在和工人丈夫闹离婚,这在谈离婚色变的当下,可谓大逆不道。老皮坚定不移地支持遇罗锦,一边动情地朗读《一个冬天的童话》,一边引用恩格斯的话,解读自己的婚姻观:如果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那么只有保持爱情的婚姻才是道德的。
他随即又抨击马克思主义的爱情观,因为得到了大美人燕妮,在爱情上一帆风顺,所以不理解失恋的痛苦,因此才荒谬。老皮说的似乎有些道理,接着又言不由衷,说自己无比渴望真正的爱情,充其量是个“城市母狗子叔叔”。
那天凌晨我似醒非醒朦朦胧胧,发现墙角暗影中放着把锤子。
老甘头正虎视眈眈地坐在床上抽烟,我再也睡不着了。
昨夜一场大雪,整个大连处在银装素裹之中,成为一座耀眼的“卫生城”。上午没事,我去警备区机关看望何处长。他刚提升为干部部副部长,对我热情、关心、感恩,说:“你写的许多稿子丰富了我的业绩,因此被提拔。”
他向我透露:“军区干部部已经打印了‘命令’,你和赵明都被确定破格提干,命令很快就传到警备区,现在还处于保密阶段,你俩别外传。”
我告诉赵明,他说:“这才是权威消息。”他马上给父亲打话,安排庆贺。
没宣读命令没穿上四个兜干部服,即使何部长的话,我也不敢当真。
星期日,赵明到“夜大”上课,让我到俱乐部看电影《大篷车》。我上午九点准时到南楼俱乐部,剪票口没人,门开着。我满腹狐疑地走进去,一个观众没有。我刚要离开,一个漂亮的小女兵微笑着说:“请坐,我马上放电影。”
我问:“怎么没有观众?”她脸红了,温柔地说:“你就是观众。”
几天前看电影《新兵马强》,赵明为我介绍过这个女兵。她是大连本地人,他的同班同学、同桌、同年入伍。我问他:“你怎么不要?”他说:“我另有所爱。她知道你来自条件艰苦的海岛,想专门放一场电影慰问你。”
我现在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只好硬着头皮坐下。电影我看得稀里糊涂,结束时我连声“谢谢”都没说,逃跑般地出了俱乐部。我走出老远才敢回头,女战士一直站在门口目送我,朝我频频挥手。我已近而立之年,该成家了。
我要是按爷爷奶奶的安排和小小王美兰成亲,早已经儿女成群。
我一直围着大墙往前走,也走回逝去的岁月里。大墙成了回音壁,我耳边不住响起“小毛驴休息五分钟”“小毛驴吃把草”的嬉笑。那些女兵并没走远,仍在周围看着我,不相信那个曾经连牲口都不如的人,即将被破格提干,享受一个漂亮小女兵为他放映电影专场。我无比渴望爱情抚慰,况且在这种背景下,还有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小女兵。我马上给自己泼了盆冷水,绝不可做非分之想。
我仍功不成名不就,不知道下一刻等待我的是什么。我被曹小花告过,被“五好”诬陷过,可谓“劣迹斑斑”。我即使想女人想疯也得疯,想死也得死。破格提干八下没一撇,我怎能不“十年被蛇咬,一朝怕井绳”?我绝不敢忘乎所以,让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骆驼。我仍是一把没磨完的锉,仍需要继续打磨。
为了防止意外变故不好收场,我目前的情况,连父亲、姐姐都没告诉。我是一截坚硬的钢丝,每当把控不住时就活生生地撧弯,不回头就是绝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