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太锋的头像

董太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22
分享
《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惊涛骇浪终究成一枕黄粱 绝望变希望终于实现愿望

那天早上七点出发,我和梁干事、赵明,坐“海大”登陆艇去海洋岛。

海面风大浪高,奇冷。我坐过各种各样的船,经历过无处次惊涛骇浪,头一次没敢站到甲板上,否则不被大风刮进海里,也得被冻僵。军民们挤在狭小的船舱内,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如同声声蛙鸣。脚下,到处是晕船的呕吐物。士兵们晾在舱里绳上的衣服,冻成了一张张风干板结的牛皮。舱两边翘板上坐满了人,我们坐在椅子上,堪称几把“交椅”。一位戴皮帽子身穿军大衣的中年人,我看了非常面熟。在舱口,他握住我的手说:“你是广鹿高三连文书董太锋吧?”

他是原广鹿守备区韩副参谋长,他来高三连检查工作,竟记住一个战士的名字。他非常随和,深受官兵们的爱戴。他已经转业,回岛上给女儿办理户口。

我连忙敬礼让座,把自己的一袋点心送给他。

因为风浪太大,登陆艇停泊在大长山码头,明天风停后再去海洋岛。

宣传处的杜干事带吉普车来码头,把我们接到要塞区。招待所东楼接待室那个女兵还没复员,我仍没敢奢望能住进东楼。一次内急我跑进东楼,正要进行,被她追进厕所里面赶出来。她也认出了我,否则不会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她见通行证上面盖着警备区政治部的印章,马上安排我们住到楼上。关副政委来要塞区开会,汇报“四句话”的落实情况,住在隔壁。我敲门进去向他敬礼,汇报学习情况。我说了不到四句话,他拿牙具出去洗漱,我讨了个没趣。

第二天没等起床号吹响,我早已经起床,到外面锻炼身体。

满天繁星,四外一片寂静。风停了,锅炉房的烟囱直线上升,这天气在海岛冬季里非常少见。哨兵在机关门口站岗,两个老头不紧不慢地扫院子,就像诸葛亮上演“空城计”。宣传处杜干事陪我们吃完早饭,要车把我们送到码头。

乘客们都挤在登陆艇狭窄的甲板上,欣赏海天一色的美景。艇长在扩音器里喊了半天,让大家回舱,仍有人站在甲板上。直到艇长大发脾气,有一个人不回舱就不开船,人们这才回到舱底。登陆艇“轰隆隆”地离开码头。

两个小时之后,登陆艇停靠在獐子岛码头。站在甲板上望去,码头上车来车往,港湾内停泊着一艘艘渔船,炊烟袅袅的村落,就像老家“三道礓”显灵。

一九五八年,獐子岛、大耗岛、小耗岛、褡裢岛四个岛屿成立獐子人民公社。渔民们以“大寨”为榜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打破常规,开展冬季钓鱼、拉贝生产。干部和渔民们多积累少分配,一点点积攒,截至七十年代,獐子公社创造出单船捕捞和总捕捞量的全国纪录,第一次登上了《人民日报》,被称为“海上大寨”。獐子公社涌现出多位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劳模,受到国务院嘉奖。

登陆艇离开了獐子岛,前方海域再没出现过岛礁。我被外面的景色诱惑,爬出舱口,避开艇长视线,站到后面船舷上。我写稿子,都以“最近,黄海深处某部”为开头。实际上风浪再大船再慢,不超过五个小时就能到达“某部”。

这一次我才真正体会到,多远才是远在天边,多深才算黄海深处。

无际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浩淼的大海一望无际没有尽头。

被登陆艇远远抛在后面的岛屿、礁、砣,既像沙盘上的小小地标,也像渐行渐远的几粒漂浮物。登陆艇仿佛不是驶向海洋岛,而是驶向遥远的太平洋。

一艘海军猎潜艇劈波斩浪,高速超越登陆艇,驶向前方。

直到半下晌,海洋岛才隐隐约约地在海平线上露出头,如同几只嬉戏的斑海豹,也像老家小西山东北海退潮,刚刚露出海面的“三道礓”和“老石礁”。

海洋岛露头了也有了盼头,仍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才能到达。

我想起“不到海洋岛,就不算到海岛”这句话,理解了海洋岛新闻干事杨连荣带我到大连港采访,必须要有结果的缘故,除了使命感和责任心等使然,不便的交通,也逼得人孤注一掷。我还没踏上海洋岛,就领略了它的不同之处。

四十五亿年前太古界岩系发育,地史上大规模海侵、平原峰岭几度下沉,最终成为长山群岛。东晋十六国时,群雄割据内战频繁,元兴三年,长山列岛为高句丽所占据。现在的海洋岛、大长山岛和广鹿岛,都有高丽庄、高丽城门、高丽城等地名。公元614年,隋朝大军四征高丽三次经过长山列岛。唐高宗李治勤于政事,史称“永徽之治”,先后灭西突厥、百济、高句丽。他任用薛仁贵、李勣率大军三伐高句丽,于公元668年收回长山列岛。海洋岛交通阻塞粮源断绝,岛上居民先后逃往大陆。明末清初,齐鲁大地常年遭灾战乱不息。长山群岛草木葳蕤、獐鹿成群、海产丰富、天高皇帝远,吸引登州一带居民,来岛上安家落户。

海洋岛是我国最东边的海岛,距离公海仅有十二海里。“海洋岛渔场”是我国的四大渔场之一,有“天然渔仓”的美誉。当晚霞映红了海面,“老石礁”和“三道礓”扩大成巍峨险峻的群山。最高的那座山峰,是长山群岛的第一高峰。

相传很久以前,一个山东孤儿为给母亲治病,乘船到关东深山老林挖到人参之后,返回途中遇到风浪隔在海洋岛。他和母亲隔海相望,母亲不治身亡。

他每天登山眺望家乡,在山顶上哭娘,死后,峰顶被称做“哭娘顶”。

放眼望去,挂在半山腰的渔村成了高山“悬村”。松林中座落着一盔盔坟茔,其中不少空坟,是出海未归渔民的“衣冠冢”,家人日夜盼望魂兮归来。

著名的“渔村第九户——张家楼哨所”、“三八女炮班”,郭兴堂“全家兵”等典型,都让海洋岛名扬中外。登陆艇驶进群山环抱的天然良港“马蹄湾”,像一个人长途跋涉终于跨进家的门槛,脱鞋坐到炕头上。海洋岛位于“黄海前哨”最前端,近距离接触敌情是家常便饭。海面上,不时伸出不明国籍的潜望镜。

那艘猎潜艇和两艘护卫艇刚刚进港,更增加了短兵相接的实战气氛。据说我海军猎潜艇刚一接近,对方已逃之夭夭,艇上深水炸弹和鱼雷也不是吃素的。

政治部杨副主任和王干事站在码头上,热情地向我们招手。

我们下了面包车,来到招待所。为抢在兄弟部队前面发稿,还有两个月就要过春节,尹干事为我们拟定了采访范围,写一组反映军民关系的新闻集纳。张家楼哨所是全国全军著名的拥军爱民模范单位,“渔村第九户”更是老幼皆知,是我们的重点采访对象。晚饭后,我们不顾海上颠簸一天的疲劳,浏览了守备区的先进事迹材料。半夜十二点才睡觉。我贴紧墙壁,仿佛一回身就能掉进海里。

凌晨四时,下了一阵沸沸扬扬的大雪,整座海洋岛白茫茫一片。海洋岛山路崎岖凶险,路况不好再加上下雪,我们决定徒步爬山去哨所。

早饭后我们刚出门,吉普车已经停在门口。守备区政委李光祥,为了打消我们的顾虑,亲自陪我们坐车上山。李政委是入伍近三十年的老海岛,全军爱岛爱兵模范,我经常在报纸、电视、广播电台看到听到他的先进事迹。他十八年没回大连家里过春节,和战士们一起包饺子过年。他每次下基层都为连队带去方便,带报纸、家信,为炊事班带油盐酱醋等调料。他是守备区政委,也把自己当成“大指导员”。他在连队住宿都住在班排,睡在门口,给战士们挡风。

见到李政委本人,比新闻报道中更加真实亲切。他看我们仍有疑虑,笑着说:“你们尽管放心,我们的司机都能在悬崖上开车,这点雪算不了什么。”

雪下高山霜打洼,海岛也一样。盘山道九曲八弯高低不平,积雪未化加上新雪,可谓雪上加雪。吉普车一跐一滑地颠簸,就像在悬崖间跳摇摆舞。我们坐在车上前俯后仰,提心吊胆。司机稳如泰山驾轻就熟,坐在前面的李政委谈笑风生,为我们介绍岛上的风土人情和地理概貌。越往上路面越窄越凶险,吉普车外轮紧贴着路基边缘,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人坐在车上,如同悬空坐在吊篮里。

别说雪后开车,就是平日里徒手攀爬,也得小心翼翼。

由于准备充分,我们的采访非常顺利,挖掘到比“放心钥匙”更感人的素材。“渔村第九户”扩大成十几户,驻地群众对子弟兵的感情和信任有增无减。

哨所的同志非常热情,非要留我们吃饭。我们搭乘海军猎潜艇回大连,和战友们依依惜别。下山更危险,司机驾车也是滑车,像身负重荷的人,侧过身子用脚一点点地往下跐。吉普车的车轮不时悬空,终于有惊无险地滑到山下

他国潜艇的潜望镜又在别的海域出现,猎潜艇继续执行新的任务,我们只得坐明天的“老牛船”回大连。我们每个人写一个小故事,很快完成初稿。

第二天,交通船和登陆艇同时开往大连,像月亮和太阳同时升起在东方。

天还没亮,星星在黑魆魆的“哭娘顶”上闪闪烁烁,那是儿子的泪光。

吃完早饭,李光祥政委已经等候在门口,送我们到码头。和其他海岛不同,乘客们上了小驳船又登上“老牛船”,都在黑暗中进行。交通穿航行一个多小时,东方海平线才一点点发白,直到露出一抹橙红色。站在船尾看日出,我还是头一次。太阳涂胭抹粉般打扮了一番,羞答答地露出海平线,把一片海水染红。

阳光暖洋洋的,一恍惚,我还以为是春天呢。在冬天的早晨逆方向坐船,我

竟转了向,以为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海面风平浪静,一道波纹一丝涟漪都没有。

尽管马达声“轰鸣”,“老牛船”仿佛泊在原处没动。而是渐渐远去的海洋岛,在不断拉开两者间的距离。当海洋岛变成沉进海平线的“三块石”,眼前一阵阵发暗。碧蓝的海面瞬间变黑,泾渭分明的海平线由毛茸茸变成犬牙交错。

一排排浪涌翻腾着咆哮着,杀气腾腾滚滚而来。大海翻脸不认人了。浪涌一波一波地追上来,瞬间将“老牛船”裹挟在中间。“老牛船”成了葫芦瓢,被轻飘飘地抛上浪尖,又倏然跌下浪谷。我被浪涌从甲板上赶进舱内,躺在床铺上一动不敢动。当船体浮上浪谷,人的一颗心也紧紧地贴在腔壁上。当船体下落,一颗心又悬在无限的空间之中。人被抽去了精髓,六神无主,任凭风浪摆布。

我胃里面也翻江倒海,在喉咙处紧紧地关上舱门。上下左右床铺上的人,都随船体起伏、颠簸、翻滚。呕吐声不绝于耳,在狭小的空间里,一道道抛物线纵情喷射。下铺的人得天独厚,直接吐进塑料桶里。上铺的人起不了身,随意狂喷。

酸味、臭味、馊味弥漫饱和,船舱成了大泔水缸。如果我这次不晕船,再大的风浪也奈我不得。我身边的赵明终于忍不住,俯身剧烈呕吐,直到吐出金黄色的胆汁。上铺的梁干事一直在殊死抵抗,他不时鼓起腮帮,硬往回憋。

下铺一个小伙子哀求:“你千万别吐,否则居高临下,我就成泔水了。”

梁干事不敢吱声,憋的满头大汗一动不动,他的坚忍实在让人钦佩。

我再呆在舱内,非窒息不可,坐起来等待时机。我趁一个浪谷刚过的瞬间,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舱门,站到甲板上。海面上白浪滔天,一座座高高的浪涌,山一样向“老牛船”移来。“哗哗”的水声震耳欲聋,是翻斗车卸下一堆堆石块。

一团团大水球从空中砸到甲板上船舷上,是重磅炸弹爆炸迸溅。

舱口,一个小伙子“哇”地一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大米。几个战士面前,还是一片红高粱。兵甲大发感慨:“各行各业的人都吐大米,当兵的还吐高粱米。”

甲兵又问:“早上吃什么?”兵乙自豪地说:“大米。”兵甲怂恿:“吐,给咱当兵的长长脸。”兵乙:“头几年还行,现在习惯了,多大风浪也不晕,吐不出来了。”我突然感到困乏,坐在舱门边的门台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本该中途停航,因为船员们家住大连,风浪再大也得往回开。

船到大连,已经是华灯初上的夜晚。以前,岛上军民都埋怨“老牛船”慢、破、笨,早该换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船心”。我乘它经历了最远的航程和最大的风浪,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满满的感激和感恩。它每趟航班两头不见太阳,往返于大连与海洋岛之间,任劳任怨尽职尽责。风再大涌再高浪再猛,它决不倾覆,像一块会航行的陆地一样坚实可靠。逢年过节满员超载,它从来不扔下一个。它没有邮轮那般雍容与豪华,也没有舰艇的威武和速度,更没有万吨巨轮的伟岸和气势。每当它千辛万苦地返回大连港,都因排不上泊位而孤零零地停在远处等候,受尽了埋怨和羞辱。它忍受狂风恶浪的鞭挞和侵蚀,默默无闻如牛负重。它十几年如一日搭载军民们上岛下岛,堪称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

下船后,我们回到“210医院”,仍住在赵明宿舍里。第二天上午我们去警备区,向尹干事汇报采访情况。他说:“你们别着急汇报。上级下发紧急通知,全军干部无限期冻结,‘一刀切’,并且再次强调,不准从战士中直接提拔干部。你们参加新闻培训班已打印命令的十个骨干,被全部取消了提干资格。”

我顿时蒙了,仿佛被大浪抽进海里。赵明忍不住流泪,我欲哭无泪。

几年来坎坷曲折含辛茹苦,还是付诸东流一枕黄粱。

我们刚要告辞离开,尹干事又接到一个电话,喊我们等一下。

他放下电话吞吞吐吐,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在大连搞副业,曹家驹对我说“你爹病重等着见你一面”,就是这种表情。军区在总政文件下达之前半个小时打印命令,我们仅被“一刀切”的锋刃削掉了一绺头发。只是在十个提干名额中又减掉了一个,这一个非我莫属。赵明提干,我仍没闯过最后的关口。

我一下生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军旅生涯更是不堪回首,尝遍酸甜苦辣。我又想起了“父故速归”那封电报,但是,提干命令上绝不会打错名字。

此时最好给我注射一支麻醉剂再送到船上,睁开眼睛就是广鹿岛。万幸的是,我没写信告诉父亲已经提干,否则对他来说,不啻灭顶之灾。

告别了尹干事,梁干事回自己部队,赵明回家安排请客庆贺。

我没住部队招待所,住在渤海饭店,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走到码头。我一没回忆当年被码头派出所当成小偷被抓的情景,二没想回岛怎么办。反正天不能塌地不能陷,该死该活屌朝上。不提干我也得活下去,小西山也不是人间地狱。

上船的人很多,足有几百人排队买票。我站在长蛇般的队伍里,位置在最容易加塞的“七寸”上。“排头兵”是个背着小红包的瘦小老太太,抱着一床被子,在水泥台上冻了一夜。为防止加塞,两个高大的执勤人员一边一个把持住小老太太,引领长长的队伍,沿着曲里拐弯的黄色虚线,不断地变换着长蛇阵队形。

售票窗口打开,开始售票,长蛇阵变成点燃的火药捻,在售票窗口处一点点消融。我买到最后一张三等舱船票,恰巧是昨天返回时乘坐的那张铺位。

我经历了太多的巧合,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剪票上船进舱,我头枕瘪瘪的空提包躺在铺位上,顷刻间入睡。“老牛船”什么时候离开大连港,海面有无风浪我一概不知,仿佛真被注射了麻醉剂。当我被“哗啦啦”的放锚声惊醒,“老牛船”已经停泊在广鹿岛柳条湾。人们扶老携幼,提着大包小裹挤满船舷。

和去海洋岛相比,这几个小时的航程如同打个盹,闭眼睁眼就到了。

出了舱口我低着头,下了小驳船登上码头我仍低着头,谁都不看只看自己的脚面,跟着前面的人走。所剩无几的老兵全部复员,我已经见不到熟人。

我肚子瘪瘪的,提着瘪瘪的空提包,像大、小两个布口袋向前飘移。刚出码头管理所栅栏口,后面有人一把将我拽住,是仇科长和伍干事。我急忙转身敬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伍干事说:“你回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尹干事说你已经上岛了。”看我一脸茫然,仇科长笑着说:“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你提干的事定下来了,回守备区就宣读命令。你已经是部队干部了,可以放心了。”

我的提干命令,半个小时之前才到广鹿。我的命运,也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内峰回路转。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有了什么转机,眼下我还无法知道。

瘪瘪的我和瘪瘪提包,瞬间充足了氢气,就要腾云驾雾飞起来。

在守备区小会议室,分管干部工作的关副政委宣读我的提干命令,行政二十三级,职务正排职。我上稿率高,文学创作成就斐然,一时间成了稀有人才。

尹干事要把我留在警备区,要塞区不放。乔干事要把我留在报道组,守备区不放。我被任命为广鹿守备区政治部新闻干事,兼宣传工作。

中午,守备区在招待所举行宴会,为我接风洗尘。我懵懵懂懂,对首长们的问话所问非所答。自始至终,关副政委板着脸一言不发。仇科长使个眼色,我起身,双手端杯给他敬酒。他没看我,只象征性地举了举酒杯。几个小时前他还说:“我早就说他提不了,白浪费一个名额。”他淡然一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许他想起了前年,在全守备区军人大会上点我的名,让我站起来亮相;也许想起了预测我已经投海、上吊、跳崖。没想到这个兵不但活到现在,竟然提干。

我最终千辛万苦提干,除了自己的坚忍和锲而不舍、各级首长的关怀和鼓励,更要感谢沈阳军区李德生司令员。当司令员得知为了落实总政治部有关文件,已取消了十个新闻骨干最后一名“董太锋”,当即指示,既然提了九个,就不差半个,立刻恢复该同志的提干命令。当“老牛船”驶过广鹿老铁山,守备区才接到要塞区干部处的命令。司令员不但力主破格提拔我们十个新闻骨干,还想方设法为一批资深专业干部转为技术级,从职务封顶的正团职提升为正师职。

将军百年之后的每年忌日,一位资深部队摄影家都要以家祭方式感恩。

这一次终于尘埃落定,我再也不用为能否提干焦虑上火,颠沛流离了。

机关干部宿舍楼内,干部住上层,放映员和保管员等战士住下层。科长住阳面,参谋、干事和助理住北面。组织科季科长家属随军,刚腾出宿舍住进家属大院。仇科长没和管理科打招呼,从季科长手里拿来钥匙,让我占住宿舍。

我不好意思住科长宿舍,要求住楼下。仇科长说:“这事你别讲风格,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让我马上回连队搬东西,今晚上就住进来。

我仍踏上那条只属于我的神秘小路,回连队搬行李,也是告别。

冬季的海岛午后,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看不见一个人影。

蔚蓝色的大海,天际清晰的海平线,近岸的冰排、海中间的葫芦岛、元宝砣子,被阳光点燃半面的雁过山、苍翠的松林、生长刺槐树的雨裂沟依然如故,并没因为我命运的彻底改变而山呼海啸。我本想大哭一场也没哭,本该在地上打个滚也没滚。我更应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仍保持一副“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的心境。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提干不是梦。

从今往后,我可以理直气壮地穿四个兜干部服和皮鞋,挣工资,全家老少都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父亲不再为我的命运而担忧。我的情感工厂全面开工,荷尔蒙车间里面机器轰鸣。我有资格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心仪已久的姑娘了。

我原地起跳,觉得好半天才落回地面。

小白鸡将我驮伏到太阳上,和小哥哥紧紧拥抱,共享这美好的时刻。

走过小路拐弯处,我的人生也发生了重大转折,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连续蹦跳旋转。即使我输了,也要输得无怨无悔,赢了,更要赢得堂堂正正。

我从当年打石子的石坑边走过,踩得碎石“哗啦啦”滚落。我顺羊肠小道下了山坡,来到吴家中学操场上。我不断提醒自己,新的生活刚刚开始,绝不能忘乎所以玩物丧志。从现在开始,我就要正式进入工作状态,春节前在报纸上发表一篇稿子。我既是证明自己的实力,也是提干之后回赠给命运的见面礼。

连队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杀猪会餐庆贺。指导员于春潮的讲话,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十天前,他参加要塞区举办的为期半个月“怎样当好指导员”培训班。他参加培训回来,仿佛上了三年政工学校,思想水平说话做事明显提高。

军队不但是座大熔炉大学校,更是一座神圣的殿堂。她能化腐朽为神奇,化幼稚可笑为聪明睿智,化贪生怕死为大智大勇,化自私自利为大公无私。

只有伟大的、战无不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才拥有这样的专利。

晚饭后,弟兄们送我到大道上,和我深情告别。毛驴车到了公路坡顶上,弟兄们一齐打开手电筒。一圈圈光柱向我不停地摇晃祝福,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回到温暖舒适的小楼宿舍里,无论如何睡不着觉。

我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花墙下面熟悉的公路、小桥、一棵棵大柳树和大杨树,对面的招待所和首长大院,医院和家属住宅区,辨别以往走过的足迹。

我站在全新的角度观察眼前的一切,就像小西山人站海里船上观察小西山。

这里是我理想王国里的神圣殿堂,以前从这里经过,是那样的可望不可即。从小楼宿舍窗口传出的手风琴声和歌声,牵动我的灵魂,让我羡慕得无以名状。我曾经成千上万遍地幻想,如果能提干住进小楼,此生别无所求。现在,我的愿望终于达到了。我虽然居高临下身临其境,这里仍是我心中的圣殿,既不敢以主人自居舍我其谁,也不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放映队播放熄灯号之后,灯泡闪了一下,发电房提醒五分钟之后熄灯。

政治部齐秘书敲门,给我送来一包蜡烛和一盒火柴。暖气关闭,暖气管子热胀冷缩发出铿锵有力的“咔咔”声,是那样的胸有成竹、理直气壮。电灯熄灭之后,我点燃了蜡烛。暖气一点点变凉,燃烧的蜡烛,是一轮火热的太阳。

我一次次提醒自己:“提干了提干了”。我又不断反问:“真的吗真的吗?”

我为命运的彻底改变而万分侥幸,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就让它持续多久好了。

我和到机关帮忙时一样,四点钟起床爬山,下山后正好机关出操。

出操回来,我和在连队一样整理内务,打扫宿舍楼内外卫生。

仇科长说:“你先适应一下环境,休假过年,抓紧时间解决个人问题。”

中国女排的崛起和拼搏精神,全国人民受到极大鼓舞,各行各业都在学习女排精神,海岛也掀起了“排球热”。守备区为每个连队配发排球,连队的操场变成排球场,都有两伙官兵对垒。和跌扑腾跃扣杀吊挑的女排姑娘不一样的是,他们大多一个人发球,其余的人和木头桩子一样站立不动。他们的球技太差,能发过网的球、发到对方界内的球,比立姿射击命中十环还难。能发到对方界内还能被接住的球,只是歪打正着。能把对方的球接住再翻扣,更是凤毛麟角。

一场球结束,有的人连球都没碰着。有的战士跑回营房穿了皮大衣回来,还没串位。但是,官兵们乐此不疲兴趣盎然,戏称这种比赛叫“站球”。

政治部发现这一情况,及时抽调各连队排球骨干,进行短期培训,回去担任教练,彻底解决了“有球不会打”的问题。我抓住这一线索,及时采写新闻稿《黄海前哨某岛掀起排球热》,稿子发出去,很快被军报采用。仇科长高兴地说:“这篇稿子是你提干后的开门红,提前放了一挂震耳欲聋的鞭炮。”我要求春节期间在政治部值班,赵主任和仇科长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让我马上休假。

我到后勤仓库领出干部服,到财务科领回四百多元钱补发工资,这才给父亲、姐姐写信报告喜讯,春节休假。晚上,我到照相馆照了提干后的第一张照片。

腊月十五那天,我身穿崭新的干部服、皮鞋。放映员到船上接片子,帮我把大米、白面、豆油,还有鱼虾等搬上小驳船,又搬上“老牛船”。父亲接到我的信得知我已经提干,含泪念给妈妈和爷爷奶奶听。他明明知道接不到我,每天都煞有其事地赶了牛车,到永宁汽车站,不到天黑不回去。

那天,他接了我一天没接到,晚上赶车回去。那天,我坐最后一班加车,很晚才到永宁。父亲赶着牛车在前面走,我扛着一百多斤重的东西在后面追。

只要老牛慢走几步,我快走几步,就追上了。我从早到晚上船下船上车下车,除了早饭一碗粥和一个馒头,再没吃一口东西没喝一口水,早已经精疲力竭。

闲了一天的老牛就像备耕往山上送粪,卸完最后一车粪,快步如飞,赶紧回去吃料喝水。我使出浑身解数,在后面拼命追赶。到了盐场东边子,我已经追到了父亲身后。我只要轻轻地呼唤一声“爹,我回来了”,他就听见了。

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老牛拖沓的脚步,我实在不忍心惊扰他们。我把东西放在牛车上,也是放在父亲的身上。老牛不会自责,父亲会捶胸顿足。

父亲到家刚卸完车进屋,我把东西放到街上,足足等了半个钟头,不想让他知道我跟在他身后,我消了汗,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连一砣冻鲅鱼都搬不动了。我仍把东西搬到院子里家门口,这才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从门外进来。

我进到屋里,先给父亲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父亲端端正正地戴好帽子,也郑重地给我还礼。这是我长这么大,我们父子之间相互给予的最高礼节。

妈妈问:“你是怎么回来的?你爹天天去接你,都没接着。”我说:“我搭了战友的方便车回来。”只要我提干穿上四个兜的军装回来,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些年来,父母所承受的,半点都不比我轻松,他们也卸下了千斤重担。

小西山家许多家买了“白天鹅”牌收音机,电池脱销。邻居王振礼三叔到家里借电池,家里没有多余的电池。春节听不上收音机,很让三叔失望。

我到他家一看,“小天鹅”是一台交、直流两用收音机。三叔以为电源线是一截多余的东西,剪断栓了鸡窝门。我把电源线接好缠上胶布,插到插座上,收音机“哇”地响了。三叔全家人兴高采烈,以为奇迹发生,赶紧到别人家告诉这个秘密。我口袋里装着理发推子,谁到我家我到谁家,随时随地都能理发。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郝振东大爷和郝文贵来家里看望我。我们一边唠嗑,我一边给为他们父子俩理发。大爷小尖脸尖下巴,小棘皮脸上仍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和我小时候的印象没有任何改变。他很配合地将脑袋上仰撅起小嘴,惬意而沉醉。理完了脑袋,我再用两根手指轻轻托着他的小下巴,把胡子理干净,他的一张小脸又减少了一半。我当兵之前,都这样给他理完发,顺便理胡子。

他的感谢方式,永远是对我灿然一笑,五官顿时被满脸皱纹淹没。

别小瞧这张小尖脸小尖下巴小嘴,能把高粱面疙瘩汤里的咸盐豆子嚼得“嘎嘣嘎巴”响,能一天去车家河子跑两个来回挑回两担水淋淋的“拉锅沿”虾皮,晚上还浇半宿芸豆,是远近有名的“小铁人”。如果我吃上“商品粮”,符合丫蛋的标准,爷爷和尿罐子做成大媒,我和丫蛋结婚,他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郝文贵痛心疾首地告诉我:“自从董云太不看树了,大队让你家大叔看树,山上的树都快被人偷光了。你家大叔是老好人,不敢得罪人。”

郝振东大爷也说:“这样下去,你爹是要犯罪的。”

父亲仍沉浸在儿子当了军官的兴奋之中,笑眯眯地接受他们谴责。

他们义愤填膺:“再抓住偷树贼,送到大队杀鸡给猴看,蹲笆篱子!”

把他们父子送走之后,我说:“爹,晚上我和你到山上抓偷树贼。”他为难地说:“你别以为那么好抓,要是好抓我早抓了。”我说:“你当年抓了那么多坏人破获那么多案件。”父亲也感慨地说:“大队几十年栽了那么多树,都伐光了。”我说:“这几天我一定要抓住偷树的,给郝振东大爷父子俩看看。”父亲说:“你要是能抓到偷树的,这个兵就没白当,干也没白提。”

晚上我做好准备,到山上去抓偷树贼。我分析,晚上七点钟之后出月亮,偷树贼会在月亮升起之前行动,踩点不会太远。屯后大树林子,是偷树贼的首选。弟弟和独特的自告奋勇,要和我一起行动。我赤手空拳,他俩带了棒子和砍刀。

我带他俩在黑暗中出了家门,拐到房后直插屯北大树林子。

没走多远,前面传来“咚咚”声和“咔咔”的断裂声。偷树贼已经把树锯倒,正用斧子剁树头。两个弟弟吓得浑身哆嗦:“大哥,把他们吓跑吧……”

我让他们站在原地别动,一个人迅速向前摸去。两个偷树贼已经将树头卸掉,一头一个费劲地扛起树身。他们刚要起步,我已经来到身后。我轻轻拍了拍后面那个人的肩膀,悄声说:“你是谁啊?”两个贼吓得丧魂落魄,“啊”地一声嚎叫,扔下树就跑。前面的人跌跌撞撞绊了几个跟头,成功逃脱。我根本没追。

后面那个人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站着。这个人是谁呢?我说:“我是太锋,回来休假,既然树被锯倒长不上了,你俩扛走吧,别绊倒了。”

那人仍一动不动,也不吱声。我掏出钢笔手电筒,照了照那个人的脸。天哪!那张小尖脸小下巴,布满密匝匝胡茬的小棘皮脸,白天被我理的干干净净,正对我笑得灿然,不是郝振东大爷又是谁?逃跑的人,不是郝文贵还是谁?

我悄声说:“大爷,你喊大哥回来,把树扛回去吧,照着道。”我把钢笔手电筒塞到他手里,转身回去。我走出树趟子,叫上两个弟弟回家。他们战战兢兢地问:“大哥,抓没抓到?”我说:“没抓到,跑了。”我告诉父亲,抓到了郝振东大爷和郝文贵。父亲说:“谁偷树还能偷过你爷爷?抓贼容易放贼难。”

我去赶集,在永宁街上遇见了郝振东大爷。他一偏腿下了自行车,支住自行车,小跑着过来和我热烈地握手。没等我说话,他惊喜地问:“太锋,回来过年了?听说留队了?”我说:“大爷,我回来好几天了,留队了。”

他家大娘送来三十个鸡蛋,还有那支钢笔手电筒。

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敢名正言顺地开过老叔的“老洋炮”。我提干回家,如同“高级炮校”毕业,这才有资格动一下他的武器。我拿起这杆曾经杀害无数小鸟小兽的古老前膛枪,比第一次摸到六三式自动步枪还激动。老叔给我拿来药葫芦和枪砂,亲自为我装枪,去西山砬子打鸽子。我掰开机头压好“炮子”,“轰隆”一声,朝天上放了响空枪。除夕那天,我和弟弟、妹妹在在院子里放小鞭,唤起了童年的记忆。人生百年只是一瞬间,我们又减少了一个“之一”。

父亲预感今年能有事,特意做了黄酒。大年三十的中午,他把留给我的十斤头淋好酒拿出来,说:“黄酒比白酒有后劲,你只能只喝二两。”

我早把酒量练出来了,一顿把十斤黄酒全喝了,还没醉。

除夕夜吃完饺子,全家坐在炕头上守夜,等待“发纸”。

不到八点,突然,东南方向电光闪烁,董云太家提前点燃鞭炮“发纸”。

如同一场战役提前打响了第一枪,紧接着,全屯子各个方向电光闪烁,“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束束魔术弹是一把把彩色扫帚和火箭炮,射向漆黑的夜空。到了白热化,分不清谁家燃放鞭炮,整个小西山响成了一锅粥。

我家时间由我掌控,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点燃鞭炮辞旧,鞭炮响过十二点迎新,零点的钟声才是辞旧迎新。如今我成了“人物”,在家里说话一言九鼎。

小叔家也稳如泰山,我们家不动,他家和老叔家都不动。

小叔东院的郝振东和郝振清哥俩住东西屋,一张供桌上供着同一个祖宗。郝文章家处处争先,上供的馒头比郝文贵家大。爷俩白天忙了一下午,把三根竹竿接到一起,创造了全小西山之最,高高地竖在自己家窗户下面。郝文章父子俩将“发纸”权完全垄断,不让对面屋插手。郝振东家父子和几个未嫁的闺女站在一边,成了看客。郝振清父子想让鞭炮在高高的灯笼杆子顶端爆响,与众不同一鸣冲天。郝文章把几挂鞭炮接在一起,点燃刚划到半腰,杆子不承重负弯下来,一大堆鞭也掉了下来,把猪圈炸的天翻地覆,吓得几头克朗猪满圈乱跑乱撞。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人们出来拜年,街上已经有人等候了。我下令“发纸”,否则本家本当没法来家里拜年。院子里燃烧一堆劈柴,大火熊熊。父亲站在猪圈墙边,用竿子挑起一挂鞭炮。我点燃后,跑到家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起来,盖住了四面八方的鞭炮声,鲜红的纸屑在院子里铺满一层。

遥远的天际电光闪烁。小西山、大西山、盐场、沙包子、河南岸的谢屯,远到西杨,东到陈屯、杨树房、永宁、复县、大连、广鹿守备区、大长山要塞区,老姜太太家,赵明家、老尹家,辽宁省、全中国,都在这个时间燃放鞭炮。

整个华夏大地,都铺着一层鲜红的纸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

渐渐,四面八方一片寂静,人们在黑暗中相互拜年、祝福。先是家里的晚辈向长辈磕头拜年,然后再去本家本当家里拜年。我随董云照大四叔、董永华小叔、发子、江子、二富子到本家本当拜年。半路上,我们遇到董云孔、董云平、董云顺,在前街转了几条街,然后回家睡觉。后半夜,屯子里静静地没有半点声音。

农村文化生活太少。过年除了杀猪、蒸年糕、做豆腐、吃饺子,“发纸”,老人们有机会唠嗑,中年人、年轻人聚在一起赌博,只有孩子们尽情玩耍。

大年初一,宫殿皇如约来家里串门。他始终不拿正眼看我,只字不提去年大年三十的约定。他喝了三杯酒,不屑一顾看了我一眼:“枪带回来了吗?”

我说:“带了。”拿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对准他。他脸白了,说:“混了五、六年混个排杈子,还觉得挺美的。等你提到营职家属随军,早老苗子了。”

我说:“我找个当兵的,不用随军。”他一撇嘴:“你领回家了吗?”

我口袋里有张海军女兵照片,叫“刘小丫”,提干之前谁给我介绍的。在我眼里,陆军才是正规军,找媳妇也得找陆军。我把照片掏出来给他。

他拿过照片认真端详之后,这才认真打量我,仿佛刚刚认识:“你小子行啊!别看大叔说话不好听,实际上是用激将法激你,怕你复员回家下不来台,无颜见江东父老啊。你现在提干了,穿四个兜回来,大叔终于放心了,”扭头往漆黑的窗外努力寻找,“大叔顶着太阳说话,你没提干,大叔睡不着觉啊……你这个干提得容易吗?得遭多少罪呀!你爹你妈不心疼,大叔心疼啊……”

他泪流满面哽住,我心里一热。

正月初三那天,姐姐和姐夫带孩子“回门子”。

我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姐夫谦恭地和我喝酒,请教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最高兴的事,是用一套旧罩衣,成功地换走了我身上的新罩衣。父母不高兴,我说:“军装没有新旧,我还像个老干部呢。”我在家里呆不住,挑了帘子筢子到山上搂了几天草,给爷爷奶奶烧炕。那天晚上做梦,小哥哥和我告别:“弟弟,你提干了,哥哥放心了,哥哥走了。”从此后,太阳少了一道耀眼的光线。

每年正月,“母狗子叔叔”都东家走西家串,讲述他当盲流的经历和奇闻异事,今年没出来。爷爷不干活就有病,“母狗子叔叔”不当盲流也闹病。

腊月间,他找奶奶拔火罐子。我带了两瓶酒,去前街看望他。我一进院,闻到一股奇特的焦香味儿。从他家猫洞子里,淌出一条长长的乳白色膏状物质,在院子中间积蓄凝固。我推门不开喊他不答应,顿时有了不祥之兆。

我拨开顶门棍,进去一看,眼前的一幕让我毛骨悚然!“母狗子叔叔”身子只剩下前后两截,中间一截被火盆里的火炭烧成了碳状物。除夕晚上,他一个人守着火盆烤火,就着白菜帮子蘸大酱喝酒。他喝醉之后伏在火盆上,身子中间被火炭熔炼烧焦。他孤身一人,屯中出钱为他买了棺材,出殡入土为安。

我归队那天,身后追随一道乳白膏质物,“母狗子叔叔”絮絮叨叨:小小子你走出了小西山,我什么时候走出小西山?小西山什么时候走出小西山?

(第四部完)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