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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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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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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学数学被野鸡兔子围困 寻觅梦中佳丽铤而走险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个人问题,我破釜沉舟,又在大连滞留了半个月。招待所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如同浑浊的鱼缸子里面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疯狂鸣笛,是一群群疯牛嘶叫。对面动物园里搭起一座大棚,里面循环表演《金蛇狂舞》。一个南方女人手持话筒,从早到晚喋喋不休地招徕观众。

刺耳的音乐,驱赶着眼镜蛇群潮水般越过马路,顺墙爬到楼上窗口。

我真正高三连曾经成功地导演了一台“浑水摸鱼”的好戏,将坑里的鱼捉得一干二净。我在大连的“人海”中浑水摸鱼,连片鱼鳞都没刮掉,倒沾了满手腥。这让我轻易想起任何一件倒霉的事情,把任何美好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

再熬下去,我不变成一条疯牛,也得变成一条眼镜蛇。

在我的经历中,没有比当兵、提干更难的事情。在茫茫人海之中寻觅那位梦中佳丽,就像大海捞针,难上加难。我又一次被逼上了梁山,不进行一次革命性的行动,很难成功。此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继续撰写那篇所谓“关于女人的文章”。既然是革命行动,就得为大多数人谋幸福,就得制定纲领:

我既为自己找对象,也为一辈子没动过女人的“母狗子叔叔”找对象;为上溯到三百年小西山建屯以来,所有靠“拉帮套”的光棍前辈们找对象。

我要把这篇文章写到底写精彩,在标准和立意上,拔高再拔高。媒人介绍无法达到我的理想和愿望,我必须亲自跨马出征,做自己的红娘和月老为自己牵线搭桥。我要铤而走险,在大街小巷寻觅,确定目标之后再跟踪盯梢,前去探访、搭讪、试探。我说干就干,在大街上猎艳选美。美丽的姑娘太多,我看花了眼。我冷静下来,感到自己昏了头,一旦实施,定会被当成流氓犯罪万劫不复。

卫科长来电话:“警备区在一师举办第一期文化学习班,每个单位去一个干部和一个战士,由你带队。特务连战士小赵到大连,你俩一起去旅顺报到。”

卫科长还说:“那天刘政委到宣传科,谈你的个人问题长达一个半小时。刘政委谈全守备区的问题,也没超过一个小时,可见你的个人问题何等严重。”

这次干部职务调整,我也有惊无险。文件规定,七八年以前入伍、八一年以前提干的干部都在线内。我是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的提干命令,只剩下三天。命运总让我在关键时刻倒吸一口冷气,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滚到了悬崖边上。

我即将弹尽粮绝,打电话给小赵,让他把我这个月工资捎下来。

夜里下了一场雨,早上起来吃过早饭,我一个人去爬莲花山。我回忆起当年搞副业时的种种经历,浮想联翩百感交集。当初所修的大墙,已经拆除大半,依山盖起了一片片楼房。那座石凹积满了水。当年我被学生们打的屁滚尿流逃到山上,在这里洗过脸。今非昔比,我对目前的境遇,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我确确实实走出了小西山,既不开心也不幸福。说我仍继续奋斗拼搏,不如说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知道最终目标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让自己舒心满意。

举国上下学习张海迪。招待所服务员大姐,给我介绍一位三十六岁腿有残疾的姑娘。姑娘来了,滔滔不绝愤世嫉俗,历数当今社会上各种不正之风和陈规陋习,把自己比作精忠报国的杨家将穆桂英,满腔与我共同赴汤蹈火的豪气。

她把我晾在绳上的军装拿下来叠好,坐在身下不断地晃动身子。我顿时憋闷的喘不过气来,觉得被她坐在身下不断挤压,只剩下一套熨熨帖帖的军装。

革命导师说过:有的时候,几十年什么都没发生;有的时候,几个星期顶几年。我尽量避免的事情、唯恐发生的事情,仿佛都要在这个星期之内发生。

光棍是一棵大树,情感是树冠。把情感挥霍殆尽,即使找个女人结婚成立家庭,也是个情感上的光棍。这让我想起库柏的小说,《最后的莫西干人》。

我已经成为小西山的最后一个光棍,只是个穿军装的“母狗子叔叔”。

我只有娶妻生子在城里安家落户,才算真正走出了小西山。我心里没有底,不由自主地朝家乡小西山方向眺望。南海底的那座孤坟,已经依稀可见了。

房间里的人们,不是下岛就是上岛。下岛的人刚住上,赶紧去买火车票,回来把东西摊满床铺包装组合。每天拂晓或者晚上,都有人扛着大包小裹赶火车。

上岛的人,天不亮就扛着大包小裹去码头,排队买船票、上船。急于上岛的人不住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去岛上的登陆艇和炮艇。头一次上岛的人,头天晚上激动得睡不着,住一会儿就起来看手表。他们不到早上四点钟就开灯起来,收拾东西、“乒乓乓乓”地洗脸刷牙,我没睡过一宿囫囵觉。这好比遇上吃大蒜的人,要想不被熏着,自己也吃几瓣。每当这时我也跟着起来,帮那些手忙脚乱的人们送站、送船。在这里呆常了,我成了一部精准的雷达,凭感觉就知道有船没船。

惠达探家回来陪我喝啤酒,我也过上了几天舒适日子。他已超假,回广鹿的决心比我留在大连的决心还坚决。人们说黑嘴子码头有登陆艇上岛,“呼呼隆隆”往楼下跑,退房。我安抚住惠达,把脑袋伸出窗外,朝黑嘴子方向扫描片刻,用鼻子闻了闻,肯定地说:“没船,喝啤酒去。”惠达说:“再等一等。”

人们将包裹提的提扛的扛,像难民一样涌向黑嘴子。惠达要退房,被我死死拉住,说:“你放心,你等在门口,看他们如何垂头丧气地回来。”

不大一会儿,人们满头大汗气急败坏地回来了,排队重新登记房间。

惠达手一挥:“老兄,到渤海饭店,喝啤酒!”第二天人们还在睡觉,我把惠达轰起来退房。大家埋怨,说船上雷达三天才能修好,一大早瞎折腾什么!

我把惠达送到码头,他独自一人坐登陆艇回岛了。

这下惹了乱子,不管我上楼下楼,人们身前身后围追堵截,和我打听船。除了我,广鹿还有一位能人,是地炮营副教导员汪同举。他身材魁梧一表人才,一颦一笑颇具领袖风范,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笑着一解释,没买着船票可以进剪票口,直接登船。他不用介绍信和证件,进出海港大门如入无人之境。我懊悔不迭,当时我困在港内要是他在场,早已活是联络部的人死是联络部的鬼了。

小赵下岛,给我带来下个月的工资。他细高个,数学尖子,是个标准的哈尔滨小伙子。他今年入伍,文质彬彬含蓄内敛,各方面表现优秀。第二天早饭后,我俩带着行李,去秋林公司旁边公共汽车站等车。我鼻子不透气,去痰盂处用力擤。生石灰在气流冲击下暴扬,我成了一张大白脸迷了眼睛,脸皮被生石灰烧得火辣辣。我想起九年前砌大墙装卸水泥、脸被生石灰烧脱几层皮的情景。“砌大墙”成了我的情绪综合剂,不管失意还是得意,一想起来马上释然了。

我俩带着行李,在蜂拥的人群里面,好不容易挤上去旅顺的长途汽车。我替别人拿了个大烟盒,没有空间搁放,只好举在头顶,仿佛去旅顺抽大烟。

两个小时之后,汽车到达旅顺。汉代时期,旅顺属沓氏县,东晋时期名曰“马石津”,隋唐时期谓“都里镇”,元代时期称“狮子口 ”。明朝洪武四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马云、叶旺二将率军从山东蓬莱乘船跨海,在此登陆收复辽东,因海上旅途一帆风顺,遂将狮子口改名旅顺口。一八八零年,清政府李鸿章在此经营多年,建成北洋水师舰队的主要基地。在一八九四年到一八九五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日军攻占旅顺,并于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旅顺进行大规模屠杀,惨无人道血洗全城。一八九八年三月二十七日,沙俄迫使清政府与之签订了《旅大租地条约》,规定沙俄租借军港旅顺口、商港大连湾二十五年。五月七日,再次迫使清政府与之签订《旅大租地续约》。一九零四年二月八日,日军偷袭旅顺口,日俄战争爆发。经过惨烈的战役,日军夺取旅顺口军港。至此之后,旅大地区相继沦为日本殖民地,日本侵略者在旅顺设立了“关东洲厅”。

我们来到旅顺老市区。大街两侧都是苏式建筑,让人以为来到了异国他乡。

当年日军屠杀我旅顺军民、占领我国国土,日、俄两个没有主权的国家在第三国打仗的耻辱,已经成为了历史。一想起九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惨绝人寰大屠杀,我真想一把揪起白玉山上的那座白玉塔,一使劲扔回东洋三岛。

坐市区内公共汽车来到高炮营,热得一身大汗。一阵清凉的海风吹来,像喝了冰镇啤酒般痛快。新市区人迹寥寥,当兵的多老百姓少,海军多陆军少。宽敞的街道两旁,栽着梧桐树和火焰松。新城区的建立,给旅顺的未来和发展带来新的希望。营区久未住人,一片狼藉,如同刚经历过一场强台风的洗礼。

到办公室报到后,我们来到简陋的宿舍里,在床位上铺好被褥,去会议室参加学习班开班典礼。刘干事传达军区“关于颁发部队中、小学结业证书的通知”的五号文件,全警备区将有一万五千八百八十九名干部、战士进行复习考试。

学习班只学习数学一门课程,学习数学对于我来说,就是盲人学做眼睛保健操。下午进行摸底考试,考数学对于我来说,不如说“严刑拷打”。

尴尬人偏遇尴尬事,考完数学,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白卷先生”。数学是我的克星,我被它全盘否定,学一段考一次,要被它一次次地否定。我是数学的逃犯,终生被它通缉。晚上看电影《第三个被谋杀者》,我被数学谋杀。

有一首陕北民歌叫《赶牲灵》,开饭前,每个桌都出一个公差“赶苍蝇”。饭菜刚端上桌,苍蝇黑压压地落下一片。公差们挥舞双臂,像指挥一个庞大的乐队,演奏一台光有指挥没有乐队的交响乐。晚上,到海军基地俱乐部看电影。场上不时响起笑声,不是赞赏,是对影片中有些荒唐人物、情节和对话的嘲弄。

苍蝇摇身一变,晚上成了蚊子。蚊子变成肢节动物,从蚊帐细小的网眼里钻进来,有的被活活卡死。天快亮了外面下雨,一阵紧似一阵,汛期到了。

星期天照常休息,在大连安家和有对象的干部们,头天下午回大连。我想起了李绒花,假如我俩成了,即使没调到警备区,此时也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柏干事来自海岛,和岳父、岳母、小舅子挤住一室,星期天也留在旅顺。小舅子新近结婚,他下岛那天晚上,和爱人在公园里缠绵被联防抓住,好在带了结婚证得以过关。岳父家和街道沟通,准备为他们借一座小庙暂且栖身。

柏干事说:“在大连找房子比找对象还难,家里有房子的姑娘才是你的梦中佳丽。”我不相信,房子比真爱还难找。和不喜欢的人住别墅,也不是真爱。

我当文书时,各种武器保养得没有半点锈蚀。那天下雨,我的雪白半袖衫蹭上了斑斑铁锈。枪膛里的老锈,打一枪彻底除掉。为衣服除锈如同解数学题,我同样无能为力,用肥皂洗不掉用醋泡不掉。满大街跑汽车,弄点汽油擦一擦,比开发一座油田都难,只差没求纵火犯了。“除锈灵”管用,整个旅顺买不到。

要塞区文化处举办创作学习班时,某守备区放映员陆海军也是学员,现在是副指导员。我俩去博物馆参观“木乃伊”。几具一千多年前的唐人干尸,被陈列在展台上供后人瞻仰,不知道是悲哀还是荣幸。那枯黄的头发,干枯的尸骨,大张的嘴巴,似要对后来的人们说点什么。旅顺是军事管理区,许多景点还没开发或正在修复。旅顺驻军较多,许多文物被划进军事禁区,仍在历史中昏睡。

我们参观海军某单位后勤成果展览,来到几座猪舍前。猪舍建原北洋海军营房所建,一头三百多斤重的肥猪,正在遍布密密麻麻弹孔的水泥墙上蹭痒痒。

小时候有篇课文记叙一批参观者,在雨中踏着泥泞的道路,由一位老人陪同瞻仰“万忠墓”。当时我不知道旅顺在哪里,更别说万忠墓了。我俩走到“万忠墓”,大门正中挂着一块牌匾,镌刻“永矢不忘”四个大字,也是死去的冤魂活着的人们以及后之来者的共同呐喊!墓园正在施工修复,遗留的墓碑只剩下碎块。当年,爷爷被鲁一次郎关在旅顺监狱,九死一生带全家逃到边外大草甸子上。

每天上课,我只看老师的嘴在动,在黑板上演算公式,脑子里胡思乱想。我最大的解脱是提前离开课堂到食堂,一边赶苍蝇一边用筷子练习指挥乐队,没几天就指挥得有模有样。录音机播放交响乐,大家都随我的动作舞动筷子。

提干后因为工作忙、找对象,频繁往来于海岛和大连之间,我一直没写小说。这几天,我构思了短篇小说《一个老兵在海岛》、《岛的故事》、《绿色的人等。在这种环境下,写作不是享受而是折磨。我一想起在高三连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如同在心里搞了一次紧急集合,各种人物从四面八方涌到心头。

培训班请来一位老师,是本地区数学权威。他在推算一则模棱两可的数学公式时,称之为“缺牙漏风”。如果把我的婚姻问题带进这则公式,无解才是名正言顺。前人早已推定好了各种各样的公式,一代代人往里面带进不同的数值。那老师用老太太的嘴巴形容这则公式,着实替我把数学羞辱了一番。他的语文功底差语言贫乏,即使把数学学得再好,在生活中也必定处处“缺牙漏风”。

那天晚饭后,我们沿着大坝来到太阳沟。

一九零三年,列宁的姐姐曾和她的丈夫来过这里。本来是一个有文物价值的地方,却被插上一面“禁止倒垃圾”的牌子,下面的落款开头挺吓人:“大连市公安局——旅顺分局盐场派出所”,头衔越来越小呈“倒金字塔”。

这并没产生震慑力,有人正在倾倒垃圾。我肯定为了这件事上火,一夜没睡好嗓子发炎,到驻军门诊部看嗓子。一个穿白大褂满脸“雨裂沟”的女医生,一直和男军医说话,没拿正眼看我一眼,从一个患者嘴里拿出压舌板,直接伸进我的嘴里。好在“雨裂沟”不是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银环,我也不是那个伪满警察,被她把从患者肛门里面拔出来的肛温计,直接塞进嘴里。“雨裂沟”满脸流淌着不耐烦,开了两小瓶仙丹般无关痛痒的“喉症丸”,又去唠嗑。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按压穴位、朝脖颈后面扳板胳膊、喝几口醋有疗效。我到会议室,看报纸上有没有我的稿子,被一个和中学生一样的女卫生员赶出来。

我的头发长了,到“光荣理发店”排了半下午号,一个屠夫般的老婆子丧丧个脸子问我:“留多长?”我刚说“短一点”,她贴我的头皮“刷”地一推子,像褪了一菜刀猪毛。我幸亏没开玩笑说“留发不留头”,否则脑袋肯定保不住了。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滑稽可笑的娃娃头,仿佛已被去势,失去了做人资格。

我顿时对某部没了好印象。理完发走在马路上,没了头发压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也被女屠夫掏空。直到路灯“刷”地大放光明,我才恢复自信。

回宿舍玩扑克,总是失败,和学数学一样无可救药。吃了“雨裂沟”的喉症丸,喉症反而加重,脑袋开裂般疼痛,鼻孔像“缺牙漏风”一样流鼻涕,交叉感染。天气也发炎,整天雾气沉沉。晚饭后到山上,只见旅顺裹挟在树林中,树林裹挟在云雾中,人又裹挟在现实中,彼此相依相存。俱乐部里,放映波兰电影《夜茫茫》。明天进行第一阶段数学考试,一个无形的东西敲了我脑袋一下,暗示我写遗书。抛弃幻想艰苦奋斗,扎扎实实埋头苦干,除此之外没有捷径可走。

早上浑身难受,发烧喀黄色脓痰,上呼吸道感染。这里不是缺医少药,而是缺少人性,真想去填平道道“雨裂沟”。有病硬抗,我只能靠体力支撑了。

下午数学考试,我一道题答不上来,豁上脸,像牲口偷吃庄稼一样照抄,惹得监考干事不时发出警告。考完试,大家轻松了不少,连我都如释重负。要塞区由宣传处任干事带队,他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化学专业。在他眼里,别人都是待化验的文盲。我连文盲都没排上,他找我谈话却先宣布化验结果:“你是数学白丁,拉了我们要塞区的后腿,刘干事找我谈话,考虑将你退回广鹿。”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烧一下子退了,表示一定好好学习,提高分数。

我一出门,又碰到刘干事,他说:“你是数学空白,拉了警备区后腿,已无法适应部队需要。我已经和任干事打了招呼,这几天把你退回要塞区。”

任干事把我的病吓跑了,刘干事把我的人吓跑了,和陆海军去“友谊塔”寻找“友谊”,到“胜利塔”寻找胜利。我们顺环绕塔内的阶梯攀到塔顶,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旅顺尽收眼底。据说此塔建成之后,彭德怀元帅和宋庆龄副主一同前来剪彩。我们没穿军装,被纠察队捉住,成了“胜利塔”下的失败者,被押上汽车来到师部,和几十个被捉的其他部队官兵,接受军务科长和参谋长训话。他们说塔下面经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引军人,让我们如实说明情况,等候处理。

某师出过这种事,派出纠察队搞突然袭击,抓兄弟部队的人充当替死鬼。大家七嘴八舌不服气,我们没去勾引女人也没被女人所勾引,凭什么处理我们?

我俩站在后排,乘人不备悄悄地溜走,被外面的哨兵捉回来,成了重点怀疑对象。他们把其他人放了,把我俩留下审问。我俩据理力争出言不逊,让军务科长和参谋长下不来台,既生气又无奈,还无权处理我们,打电话让刘干事前来领人。刘干事和任干事坐车来了,双方进行交接,把我俩领回去。学习班马上召集全体学员开会,强调遵守纪律。这件事成了新闻,说要塞区两个干部学员和女人挂钩被纠察。此时此刻,我写的警备区举办“学习班”新闻稿,发表在《前进报》上,刘干事和任干事榜上有名,这件事情的负面影响,才被抵消得干干净净。

第二阶段考试,刘干事亲自监堂盯着我,不给我半点抄袭机会。

我自上小学考算术就偷看,尽管旁边一个老东西抬着胳膊遮挡,我早把眼神练就了隔山打牛的神功,没交白卷还“考”了前十名,受到刘干事的表扬!

上午,我们去攀登鸡冠山。大家没去老市区坐车,抄近路爬山。在山下,我们看见山顶上竖立一块巨石,上刻“望台炮台”四个大字。大家一口气爬上山顶,累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石碑下面蹲伏着两樽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东方。

眼前绿树成荫,下面是茵茵的草地和庄稼,远处是一片片苹果树。当年日俄战争期间,双方为了争夺这块高地,死伤一万多人。这里曾经到处是横躺竖卧的尸体、弹坑、一汪汪鲜血和七零八落的碎尸。在冥冥中,我听见了一个世纪前那“隆隆”的炮声,刺鼻的硝烟,双方日语和着俄语的惨叫声和喊杀声。

第三次考试,刘干事又安排我和老家伙坐一起。老家伙身负神圣使命,右手答卷左手捂住卷子,没有半点可乘之机。小赵哪能见死不救,替我答卷过关。

今日立秋,不见金风送爽只见大汗淋漓。我们刚来时,地里弱黄的高粱还像病恹恹的孩子,现在长得又高又大,已经秀穗,如同遍地青春勃发的青年男女。草木尚有此情,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海边游泳的红男绿女,让我跃跃欲试。

看了朝鲜电影《婚事风波》,“感情基础”如同牛蹄筋,被幸福和不幸福的人们咀嚼得没滋没味。王忠清感慨地说:“小董找对象标准不变,真有耐性。”小郑说:“等你找对象结了婚,才知道女人都不过如此。”一位哲学家也说:谁也不能具有青春,同时又具有青春的知识。看了电影《孔雀公主》,不知道我那位公主身在何方。她从梦幻中款款走来,又款款地走进梦幻。她在海浪的喧嚣中漂游,在时光的寂寞里歌唱;在风的翅膀上小憩,在春天的柳絮上飞舞徜徉。

惠达来信透露,建军节期间,方华已经和李高手在岛上举行了婚礼。我抗打击能力再强,这消息仍给了我一闷棍。小张来电话,说有我一封信,地址是旅顺海军某通信连。我心里一动,又是海军!我让他打开,他说里面是空的。

我给海军通信连打电话,一个女兵接电话:“我们连没人和岛上有联系。”李建设来电话,说:“海军导弹营光技师,要给你介绍对象,你赶紧请假回来一趟。”我身前身后都是男男女女的海军,哪有我的对象?再说我根本请不下假。

解脱失落的最好办法,就是到海里游泳,所有郁闷全被融化分解。学习班严格规定,学员私自野浴先给予处分,通知所在部队之后开除。

班长林干事说:“你再坚持几天,学习班结束我陪你游个痛快。”我说:“我这几天心情不好,想到海里一游为快。”林干事不好意思拒绝我,再三强调:“临秋末晚,千万不能出事。”晚饭后,我俩装做散步,坐车去了老市区游泳场。

旅顺军港始建于清代,早在明代就设有水师营。为加强海上防务,从一八八〇年至一八九〇年十年间,北洋大臣李鸿章在这里筹建北洋水师,经营旅顺港,扩大航道、疏浚港湾、填海、筑炮台、建港池,使旅顺口成为当时世界闻名的军事要塞,为五大军港之一。至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清政府只在旅顺经营了十六年,随后几十年由日俄分别侵占。一九五五年四月十五日,中苏举行旅顺军港交接仪式,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掌管防务,做为北海舰队的一处训练基地。

游泳场对面是出海口“狮子口”,宽近三百米,由两山对峙而成,一条狭窄的航道,只能通过一艘大型军舰,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战略上易守难攻。对岸一道弯曲的干滩像老虎尾巴,叫“老虎尾”。男男女女只在岸边戏水,没人敢游到对岸。林干事给我看衣服,说:“你在浅水处游一圈上来,千万别靠近中间军事禁区。”我换上游泳裤扑进海里,成了一条被放生的鱼,早把承诺忘在脑后,越过警戒线进入禁区,一口气游到南岸,再调头返回。过中间激流,一艘经过的潜艇向我鸣笛示警。我刚上岸,林干事拿着我的衣服,拉着我离开。

上午,刘干事回警备区开会,我索性在座位上睡觉。人类因为进化产生了数学,从此后永远离不开数学,让我绝望。我是一只可怜的羊,被“数学”的狼群包围。数学也是身上的阑尾,只能增添麻烦。要想达到理想,必须远离数学。

我后悔莫及,当初逞一时之快和岳教授斗嘴,白得个文凭少遭多少罪。

临时凑起来的一班人,大家相处得非常团结。尽管人多力量大,仍未消除我对数学考试的恐惧,和害怕打针一样。苍蝇已被养肥,一只占两只的面积,满桌子饭菜被覆盖,让人难以下咽。每顿饭前,每张桌增派两个公差赶苍蝇。炊事班顿顿发大蒜,进行消毒。仿佛这里没有活人,而是行尸走肉,把天下苍蝇全招来了,高原上的秃鹫也该到了。学习班授课阶段结束,进入复习考试阶段。

考试及格的学员颁发单科结业证书,装档案。毕业考试之前,刘干事宣读考场纪律,其中一条肯定针对我而制定:如果发现哪个战士替干部代考,同时取消两个人的考试成绩。我被两条腿的兔子和四条腿的野鸡围困。提着大针管子的李大先生,虎视眈眈地站在我身后。我和小赵早有约定:只要考试,他都替我多答一份卷子。我屡试不爽,刘干事的监考越来越严,从未发现。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终考时,小赵得了八十六分,我得了九十二分!在

上百名学员当中,许多人是各部队的数学尖子,我竟名列头三名。

门口小卖店里的“除锈灵”快要生锈,才被售货员发现。我买了一小瓶,迫不及待地往衣服上一抹,锈斑立刻被除净,也为我洗刷数学带来的耻辱。

除掉了锈渍,我顿时一身轻松。我和林干事、“海大”某大队技术员雷凯,走到一个叫“大坎”的屯落,让我想起小西山董万全家街上的“坎子”。

林干事说:“我上星期回家,我们街道有个五十岁的大妈,给她二十六岁的小姨介绍对象。你要有所准备,女方家里不但有房子,脸上还有雀斑。”

我半开玩笑说:“大妈的小姨家有多少间房子,能装下满脸雀斑?”

大家乘卡车去东鸡冠山,站在苏军工事上合影留念。游人络绎不绝,全国各地都有。路边停靠的车辆,有大客车和小轿车,游客不但有单位还有地位。

由于清政府腐败无能,中国成了强盗嘴上争夺的肥肉。一八四零年,日寇占领旅大,后又租给苏俄,后又反悔赎不回来,从庄河的花园口登陆,向占领旅顺的老毛子进攻,准备用四天时间攻下鸡冠山。老毛子工事坚固,结果日寇打了四个月,自己战死八千多人。日寇靠挖地道,才占领山头。老毛子死伤一万多人,总指挥某“琴科”也死于炮火。日寇为了炫耀战果,在工事上立一石碑“××琴科战死之所”。工事内、外墙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弹痕,仿佛来自昨天。

当年被日寇尸体填满的山沟里,生长着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仿佛这里只有今天没有昨天。远处雾气升腾一片蒙胧,不知道是不是仍萦绕着侵略者的阴魂。

下午,摄影干事在门前为学员们合影留念。照片很快洗印出来,效果让人大跌眼镜。经过四十天的文化培训,一大群文化精华都被虚成了“睁眼瞎”。

小赵帮我度过了数学难关,我必须有所表示,他说只想回趟家。随便放战士回家,要担很大风险,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到了大连,我把他送到火车站,嘱咐他一定在一个星期之后回来。卫科长知道小赵被我放回家,像放跑了一个杀人犯,让我务必追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说小赵已经行程过半。

小赵是晚上车,此时,他正站在我身旁。我去警备区找占干事,他说部里又举办一次“学习班”,打电话找不到你。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打电话给连长,说小赵让我放回家了,我承担一切责任。这下捅了马蜂窝,那连长劈头盖脸训我一顿,马上找仇主任要人。董太锋放走了特务连战士,在岛上传得沸沸扬扬。

那一年我被关禁闭被打还手,那连长仍耿耿于怀。今天终于撞到他手里,还有后勤处长为他撑腰。仇主任打电话让我立刻回岛,最好带回一个姑娘分散一下注意力。我把“沙老太奶”带说贼船吧,她整写毕业论文,准备上岛采风。

我去找“沙老太奶”,她回家了。我去找几个热心的介绍人,他们都说: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想起小西山两句老话:常穿袍子还遇不上亲家?自己动手什么都有。我被逼上梁山,“为自己猎艳选美”的荒唐想法,顿时死灰复燃。

我像个穿了军装的骗子,在大街上跟在姑娘身后,寻觅选择。

天津街、长春路、南山、站前、火车站、各大商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美女如云目不暇接。我胆敢上前搭讪,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那天午后,我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山广场长椅上。花坛里,盛开这一簇簇娇艳欲滴的月季花,芬芳扑鼻沁人心肺。一块木牌上是四个字对我发出严厉警告,“严禁采摘”。

眼前的美丽姑娘一溜两行,如同流动的月季花,我不敢多看一眼。

明天,“海大”登陆艇去广鹿送被服,我也回岛。我彻底泄劲了,从此后只要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挖到筐里就是菜。我只要不把性别搞错,随便找一个女人,马上登记结婚。一对情侣坐在我身边,我知趣地起身离开。夕阳西下,天空和我的心情一样,越来越暗。明天一大早,我将一无所获地回去受审。我越想越不甘心,索性孤注一掷。我循着一个美艳的倩影,离开广场过了马路。

倩影深情地对我说:“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我就是你的梦中佳丽。”我说:“千呼万唤始出来,你为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我紧走几步越过那倩影,壮了壮胆子回头一瞥。她身材高挑长发披肩,丰胸坚挺美丽窈窕,青春洋溢时髦现代。

她下身包裹着黑色的短皮裙,上穿红色梦特娇,足蹬“三A”高跟鞋,是一位敢穿会穿的标准大连姑娘。一恍惚,我还以为她是从橱窗里连走出来的模特呢。

有人说:第一个形容女人像花的是聪明人,第二个如此形容的是傻子。此时此刻,世上百花凋零,只剩下这簇娇艳的月季花。她就是我苦苦寻觅的梦中佳丽,如果放弃,如同滴水汇入茫茫大海。我紧走几步,豁上身败名裂:“同志,我是现役军人,想和你交个朋友。”姑娘吓了一跳,刚要跑,我掏出通行证:“这是我的证件。”姑娘停迟疑一下看了我一眼,停顿片刻,说:“你跟我走吧。”

姑娘把我领到派出所门口,一条横幅让我不寒而栗: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将“严打整治”斗争进行到底!我这才意识到,眼下正处在“严打”期间。

进了派出所,姑娘对一个年龄较大的警察说:“这个人在路上拦我。”

一个年轻警察把我关进审讯室,准备上铐,被所长制止。

姑娘接受询问后离开,所长看过我的通行证,我向他如实说明情况。

他向岛上打电话核实后,态度缓和,说:“现在全国治安情况严峻,正处在严打期间。歹徒和流氓分子在公开场合公然劫持强奸妇女、骗子冒充军人行骗,我们正在全力打击。你是现役军人,在大街上和姑娘搭讪,不是往枪口上撞吗?我当了十几年警察,还没遇见你这种傻瓜。幸亏姑娘没大喊大叫,把你领到派出所,否则被群众扭送,性质就变了。也幸亏我亲自处理这件事,因为我也在要塞区当过兵,理解岛上干部战士的难处,否则的话,一是把你移送到警备区保卫部门,再是对你进行拘留,让你们部队来人领你,什么后果你自己去想。”

当时全国正在闹“二王”,一会说藏在桃源街一户老两口家,一会儿说在甘井子现身,警备区还出动警卫连进行围捕。人们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一起,就吓得望风而逃。我不寒而栗,如同李高手在黑夜中爬上老铁山绝壁上。李高手毕竟是高手,采回映山红获得方华的芳心,我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的低能儿。

从派出所里出来,听过路的人们说,这几天公安局“大抓”,更让我一阵后怕。我万分侥幸又沮丧万分。假如李绒花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知道作何感想。

我来到渤海饭店,要了两个拼盘十杯啤酒,一边喝酒压惊一边反躬自省。

宁肯吃尽千般苦,一贯有办法。重感情,把金钱看得薄如白纸,从不想沾别人便宜。吃亏不后悔,因此发不了大财。一心苦读、写作,梦想成为军旅作家。有幻想,好思索,一本书就是一件大事情。不会料理生活,经常顾此失彼;不修边幅,全靠一套军装遮丑。喜欢与有气质、有个性、有胆量、有见解、敢担当的人交朋友。虽然走出了小西山,仍觉得一事无成。最不愿意做的事是洗衣服、挖别人墙角。最崇拜强者,比如泰山石敢当。最痛恨以邻为壑、趋炎附势的小人;尤其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喜欢纯洁、善良、有个性、气质、年轻美艳的姑娘为妻,现在仍春风秋雨不相识,因此,年近而立不知岳父为何物。当爱情到来时,不是误判就是英雄气短,错失良机。精神生活丰富,善于调节气氛。有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幽默,经常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让众人捧腹;乍接触,给人的感觉却是沉默寡言。希望弟弟妹妹有造就,爱他们胜过自己,只要他们好就偷偷高兴,活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他们没有造就,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一贯的逆境生活,造就出敏锐的观察、判断能力。百折不挠,对前途永远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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