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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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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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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一十章 破镜难圆峰回路转梅开二度 拨乱反正殚精竭虑积重难返

海面风平浪静。傍晚,登陆艇靠上了黑嘴子码头。我来到要塞区招待所,床位已满,好说歹说只住一夜。晚上,我到站前商店买了糖和糕点等,第二天早上四点起来,提了提包出去。大门上锁,师傅非要等半小时再开门。我来到后院,解下腰间枪纲栓了提包,爬上一个半人高的墙头。我俯下身子把提包吊到墙头上,再顺到墙外,随后跳了下去。我扛着提包跑到火车站,早班车已经剪完票。

售票员刚要关闭剪票口,我侧身挤了进去。我一阵猛跑冲上站台,刚跳上火车,列车员关门上车,火车随即启动。八点半钟,火车准时到达瓦房店。

“十一”前夕,汽车站人山人海,买票的人像一窝鱼。我不顾军人身份一阵猛挤,到前面买了票,也帮老同学黄桂华夫妇买了两张票。否则就得坐下午那帮车,天黑才能到家。车窗外面,阳光照耀大地,哈大道两旁,片片葵花向太阳。向日葵变成如醉如痴的儿童,朝着太阳齐声歌唱:毛主席呀!您是灿烂的阳光,我们是葵花,在您的哺育下茁壮成长!苹果丰收,道路两边一处处果摊。

虽然我和曹小花已经彻底了结,离家乡越近一步,我的心情也紧张一分。我在永宁城东门外下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董云全三叔赶集,说董云福大爷的马车在联合厂打气,让我登他的车。我回家心切,没吃早饭和午饭,饿着肚子提着沉重的提包,恨不能一步迈进院子里。节气快到秋分,一派萧条景象。

家乡如同一个中年大婶般亲切,看出年轻时的风韵。一路上我遇到盐场人,都停下和我搭讪。我戴着领章帽徽,他们非要问:“你这是复员了吗?”我做贼心虚般回答:“没有。”他们又问:“没复员你怎么回家了?”我无言以对。

曹家在大队部道北,玻璃窗就是曹老太太的观察镜,对过往行人一目了然。

我加快了脚步,像越过一道封锁线线。到了地东头,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

过了坎子来到街上,院子里我和妈妈栽的枣树上,挂满一树红灯笼。父亲看见我从街上进来,从炕上跳下地,光着脚走到院子里。他额头挤了道道红印子,说话有气无力。奶奶也病了,躺在东屋炕上。爷爷头几天挑水浇菜,摔断了两根肋骨。四个老人三个躺在炕上,只有妈妈这个老病号,在地上忙里忙外。

妹妹天天写作到深夜,连电影都不看。弟弟每天早上跑步,也想当兵。我在永宁集市上买了肉和芹菜,妈妈和面、剁饺馅包饺子。把老叔找来吃饭,他很高兴。我的同桌、大西山董太水闻讯赶来,带了一提包苹果。他一只眼睛打石子被崩失明,另一只眼睛也被危及,需要一万元钱做摘除手术。他说了很多理由,劝我与曹小花和好。他和我说起海岛经常打信号弹时,一个高跳起来,用手捂住耳朵:“别说!别说!这是军事机密,我什么都没听见!”转身就往外走。

来看望我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子们,都说曹小花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劝我恢复。半下晌,曹小花真的骑自行车来了,全家人如临大敌。她进来大大方方地坐在炕沿上,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妈妈给她倒水,洗苹果,让她脱鞋往里面坐。

我客客气气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她微笑着问我:“你在部队提干了,就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在家里给你丢人了?”我唯唯诺诺,不敢面对她的眼睛。

我说:“为你出主意替你写信的那些人,他们才愿意看到现在的结果。”曹小花低下头,说:“你明白,信不是我写的。”我说:“部队已经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了。”她闭口不谈准备到砖厂和我结婚,被“定向爆破”搅黄了的事。如果一切顺利,我转为志愿兵,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仿佛不说就没有这回事。

我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不相信我还活着?”她低下头,说:“事到如今,我不是想和你恢复关系,你也不能恢复,当面和你说几句话。”

我俩又没什么话可说。我从没仔细地看看她,现在面对面地看个明白。她的确长的不错,人品不坏,还通情达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不是来找我算帐,也不是来忏悔。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大概只想让我后悔。

果然,她幸灾乐祸地说:“我以为你当了大军官,领回了官太太了呢。你嫌弃我,不该说我没有文化,拿我当预备。你放长线钓大鱼,骗的我好苦,耽误了四年青春。我给过你一对洋枕头,给你家买的鲅鱼,把钱还给我。”

我把口袋里的钱全掏给他,她看都不看:“我就值这几个钱吗?”我们无话可说,她知趣地出来,顺手把地上的笤帚拣起来挂好。我打趣地说:“地还没扫呢。”我把她送到街上,太友大哥来送鱼,故意说:“小花怎么不吃饭就走?”

我半开玩笑:“她再吃饭就得交钱了。”他看我们谈笑风生的样子,以为我们已经恢复了关系。地东头的老李大河是银河,我只能把她送到这里。她说:“你到我家去一趟,我妈有几句话要和你说。”除非重归于好,否则就是自取其辱。

我说:“我回家了。”转身就走。她在后面说:“我自行车坏了,你帮我修一修。”我仍没理睬。后面的啜泣声扯住我的腿,我停住转过身。

她哭着对我说:“我们真的不能恢复了吗?”我摇了摇头。

晚上喝酒,太友大哥、父母都劝我回心转意,老叔坚决反对:“你要是和她恢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要口志气,宁肯一辈子打光棍!”

小时候每当蚊子咬,奶奶就让我们念叨“七月十五去一半,八月十五不见面。”到了七月十五,蚊子仍不见少。到了八月十五,蚊子虽然少了,但是叮一口肿一片,越挠越痒直至感染发炎。现在不受人的欺负了,晚上照样受蚊子欺负。

我们的这个老对手,还在吸食全家人血液。父亲点了破布条熏,蚊子照咬不误,咬得更狠,人被熏得不敢喘气。父亲的气管炎更重了,将塑料袋套在脚上……

除了蚊子,屋子里各种小动物,都在欺负无可奈何的人类:扑面而来的蚊虫,长腿的蜘蛛,紫红色的蟑螂,还有从窗外飞进来的金龟子,多腿的蜈蚣……

蚊帐三十六元钱一顶,全屯没人买得起。只有节气不用花钱,念叨几天就到了。天亮时我睡着了,做梦买了一顶尼龙蚊帐。妈妈一直在为我赶蚊子。

这几天除了秋收,我还和郝文章、太全到西南海拉鱼,到庙山后重温当年的一幕。在习北海岸边,我撇光了脚下的石片,一切不悦,也“噌噌”地飞到海里沉下水底。我在“青石线”水湾里拣了一个锅盖大的海蛰,分两次挑回家。

父亲和妈妈劝我,让我到曹家“认错”,我一笑了之。人们风传我和曹小花恢复了关系,这几天结婚。父亲和妈妈背着我,让太友大哥到曹家当说客。曹老太太把我好一顿夸奖,说:“小太锋的肚量,好比上大肚弥勒佛了。”只有曹小花把我彻底看透,坚决不相信董太锋和她恢复关系,挨了老太太一顿暴打。

我对父亲说:“我决心已下,你们别费事了。”父亲万分悔恨:“我当年吃了你爷爷奶奶的亏,你又吃了我们的亏……”我成了假大空,安慰父亲:“历史不断重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不断重复前人的错误,所以才活到老学到老。”我还说了一句流行话:“有不寻常的开头,就会有不寻常的结尾”。

父亲一眼看穿吉庆江是骗子,上次他要把桂春和小荣子偷偷领走,被早有提防的父亲拦住。吉庆祝凶相毕露拔刀威胁,被父亲一拳打懵,腿差点被踹断。

老叔抡起铁锨拼命,被父亲一把推出去老远,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爷爷和奶奶故伎重演寻死觅活,这一回,父亲视而不见。他有了自己的主见,也老了。

老叔装了一车农产品,把吉庆江送到永宁,回大连再没敢来。

妈妈对父亲说:“你早这样,你好了,全家都好了。”

每当学校考试那天晚上,各班级老师,都到大队广播室公布学生成绩。老叔和老婶的孩子学习都不好,每次考试,几个堂弟都是班级最后一名。老叔端着老洋炮,把大堂弟追得漫山遍奔逃,对着儿子头顶开火,把儿子吓瘫在地。

以后每逢学校考试,天一落黑,大堂弟就带领两个小堂弟,扛着梯子带了钳子,像游击队割鬼子的电话线,去地东头架梯子爬电线杆,掐断广播线。

老叔后悔没和盐场的李萍结婚。他和李萍念书时是班级的学习尖子,都连跳两级。他们要是结婚有了孩子,学习肯定是尖子。老叔在边外的最爱是陈萍,在这边的最爱是李萍。他日夜思念李萍,动辄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场,谁都劝不好。

老叔带大堂弟去大连,求吉庆祝给找个工作。吉说不但给安排工作,再找个大连媳妇成家立业。他说能买到永久牌自行车,在小西山骗了一车地瓜、花生,几百元钱。大堂弟已经十七岁,辍学在家。我这代人也和父辈一样,按年龄排行大小。我是老大,大堂弟排行老二,依次往下排。我这辈人凡“太”字,这茬人太多抢不上名。我深受老叔赏识,取名字都随我,后面都是“锋”字的谐音。

大堂弟叫董秋风,弟弟排行老三,叫董雪峰,五叔的大儿子叫董春风。

老叔仍把吉庆祝当成救星,怕父亲挡横,私下里和我说,到大连务必去找他。那天晚上,我和父母、老叔唠了半夜,说的都是董家这些年这些人这些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叔骑自行车送我。怕曹家拦路报复,父亲一直把我送到盐场东道上。人们都站在道边,说:“看董太锋复员回家怎么办。”

老叔和看苹果的人熟悉,进果园给我摘了一书包苹果。我骑自行车载着老叔,他把我送到永宁,上了公共汽车才回去。我在瓦房店下公共汽车,一个人大喊我的小名:“小子!小子!”穿一身新衣服的“尿罐子”,提着一提包苹果。

我问他到哪儿,他说:“我刚从得利寺坐火车到瓦房店,坐汽车回小西山。”他二话不说,先从提包里拿出两张奖状给我看。在我参军头一年,“尿罐子”入赘到得利寺公社。女方严重残疾,只能蹲行。她非常要强,自学初中课程,靠剪裁做缝纫活儿,赡养一对瘫痪父母。小西山人窝在家里都是虫,出了小西山都是龙。勤劳善良的“尿罐子”来到这个家庭之后,起早贪黑侍弄果园,无微不至地照顾妻子和岳父岳母,第二年盖起五间大瓦房。他自学针灸,给全家人治病。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妻子和岳父岳母,竟神奇地站立起来。

“尿罐子”开了一家诊所,经常免费为人治病,是有口皆碑的大好人。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扔了拐杖和正常人一样。他们夫唱妇随,日子越过越富裕。他家被公社评为“五好家庭”,“尿罐子”被评为“五好丈夫”。他说:“我这次回小西山,把我爹接到我家养老。”我由衷为他高兴,也是一篇好的新闻素材。他非要给我苹果,说是他家产的。我说:“我已经有了一书包苹果。”他拉开我的提包,又塞满了苹果。我摘下自己的钢笔,别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我下午两点半到大连,住在要塞区招待所,明天到警备区司令部报到。

我坐电车来到了海湾广场灯光街,左拐右拐进到一个小胡同里,敲开一扇小木门。屋内站着一个身材瘦长,留着长头发、小胡子,穿喇叭裤的青年。

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哼着《美酒加咖啡》,扭着屁股跳舞。他像见到了老熟人一样,响亮地喊我的名字:“太锋,快坐!”热情地把我让到椅子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的人凶恶狰狞,却是个难得的好人。有的人和颜悦色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男盗女娼。有的人看似满腹经纶,实际上一肚子稻草。

有的人顶天立地,却是个气壮山河的大草包。

吉庆祝贼眉鼠眼东张西望,就像扮演骗子的特型演员。我以为,生活中除了那种脸谱化的电影,不一定存在表里如一的骗子。父亲看人入木三分,还说五七战士老叶是特务。吉庆江说:“我了解你的情况,不利条件并不是年龄大,而是没入党。我认识许多军区、警备区、要塞区司令员、政委、主任、参谋长,最近通过他们提拔了一批干部。你不用着急,我对你的安排已经有谱了了。”

一个高个男子从门外进来,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

他说:“这个人就是我哥哥,现任公安部副部长,特意进来考察你。从他眼神和表情看,你已经初选过关。但是,他要在大连驻军中十万里挑一,最后能不能选中你,还得我说了算。我快到三十岁了,才发现自己是个天才。”

我问:“你是哪方面的天才?”他说:“在与人交往和帮人办事上。”我说:“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他说:“尽快入党,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入党,我就可以直接提升你为正团级。”我问:“我要是今天入党呢?”他转移话题:“我爷爷是理工大学著名教授,你去当教授也行。”他家老少七口人挤在两间小房里,根本不像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他说:“李参谋长从我家刚走,征求我对冬季征兵工作的意见。我个人问题还没处理,对你妹妹桂春印象不错。我和你妹妹结了婚,你爹就管不了了。你爹虽然是真人不露相,但是耽误了子女的前途。你老叔心眼实在,我已经给他大儿子安排了工作,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元钱。”我说:“你的交际可真广。”他说:“不都是为了追求理想嘛。”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他转移话题:“我想弄一套过去的黄呢子军装,花钱买也行。”

我又请教吉庆祝几个问题,他把收音机音量开大,欣赏电影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他拿出一张照片,说:“这个人来自农村,复员后被我安排到区里当武装部长。我去要塞区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你下星期六务必带两套新军装来找我。”他下了逐客令:“让我弟弟送送你,顺便到秋风的工作单位看一看。”

我和他弟弟走出去。我对他弟弟笑了笑,他弟弟无奈地对我笑了笑。

吉弟弟告诫我:“我二哥是个骗子,你千万别和他来往。他曾被判刑两年,出狱后仍恶习不改。他没有职业,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进去。我父亲在大学锅炉房烧锅炉,根本不是教授。我大哥更不是什么副部长,是在校大学生。”

吉弟弟把我送到白云街,告别回去。我来到某军医学校,从两座正在冒烟的高大烟囱下面,找到地下锅炉房。大堂弟和一个来自新金县的男孩正在卸煤,带我去他宿舍。宿舍由车库改成,四面透风比外面都冷,又脏又乱到处都是垃圾。他两个月挣了六十元钱,都被吉庆祝要去,每个月只给他六元钱吃饭。吉还骗说:“已经当兵入伍了,每个月发六元钱津贴费,是不穿军装的特殊兵种。”

我找到锅炉房负责人,他向我介绍了大堂弟的情况。当他知道大堂弟被人控制工资,承诺以后再发工资,由他保管。我看了老叔给大堂弟写信:“我在外面倒木材处处受骗,一分钱没挣还赔钱。”大堂弟说:“咱老董家的人太实在了。”昨晚我和老叔唠嗑,他也发出同样感叹,现在又出自儿子之口,可悲可叹。

我嘱咐大堂弟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结交好人,有事及时告诉师傅。

回去之后,我给父亲和老叔写信,介绍了吉庆祝的骗子行径。老叔接到我的信,不听父亲和妈妈的劝阻,和老婶带荣子堂妹来大连,找吉庆祝“当女兵”。她们到了吉家,吉庆祝已经去北方搞“冬季征兵”了。老叔老婶回来,天天埋怨我和父亲坏了他们的好事,又动了断绝的念头。爷爷奶奶天天骂父亲和妈妈。

老叔和老婶又带堂妹去大连当女兵,才知道吉庆祝已经被判处四年徒刑。

一九五九年十月,为了与苏联驻军级别对等,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兵团改编为旅大警备区,兵团级别,司令员和政委同时兼任军区司令员和政委。警备区司令部和政治部同在一座大院内,后勤部坐落在中山区世纪街。在广鹿高三连时,我曾无比向往守备区机关。到了要塞区机关,我方知广鹿守备区的宵小。来到警备区机关,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里是辽南驻军的最高指挥中心,戒备森严,哨兵荷枪实弹。白天黑夜,机要大楼内“滴滴答答”的收发报声此起彼伏。一条条机密文电从这里被接收,一条条命令和报告再从这里发出去。这里是副兵团级别的军政枢纽,指挥导调辽南地区的军政事物和防务。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坐十五路车公交车,到“同泰街”警备区司令部报到。办公室黄主任热情地接待我,他比父亲大五岁,抗战时期参加八路军。他和蔼可亲对我问长问短,竟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保密室。保密室除了常助理和两个女保密员,还有一师和二师帮助工作的两个保密员。他们可不是“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其中之一,是原警备区司令员兼沈阳军区副司令员的儿子。他个子不高,军装袖子下的油渍,闪出金属般的光亮。他经常早来晚走,对于别人的冷嘲热讽甚至奚落习以为常,一笑满脸皱纹尽在不言之中,一副落难公子形象。八年前在驻军医院砌大墙,我怎能想到,和坐在浅蓝色轿车里的年轻军官平起平坐。他父亲是老红军,参加过平型关战役,亲手杀死了三个日本鬼子。他身经百战,除了任旅大警备区司令员、沈阳军区副司令员,还是市革委会主任、市委第一书记。几年前《人民日报》载,他因为不顾中央三令五申,大搞“渤海饭店”“警备区俱乐部”“碧流河引水工程”等楼堂馆所计划外建筑,被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军籍。报纸、电台天天批判“南霸天”。一年后,中共中央书记处,批准中共中央组织部关于撤消该同志处分的报告,彻底平反。

帮忙的战士只有两个人,除了我,还有来自警备区通信部大和尚山散射站一个女兵,是我自小就崇拜的作家高玉宝的女儿。小高不愧名人之后,随和稳重落落大方,涉猎知识广泛,对哲学心理学文学有着很深的造诣,还自学英语。

保密室废弃的文件,都由我俩用大纸箱装了,抬到墙根下炉子里焚烧。休息时,我们去打乒乓球。她知道我在搞文学创作,劝我学习英语。我说我对英语不感兴趣,想写小说。她父亲是警备区俱乐部主任,正在写长篇小说《我是一个兵》。我老家小西山离她父亲老家很近,在中学时去演过《沙家浜》。当年我被父亲骂跑,在山打上了一夜苞米茬子被几条狼围堵,回来后写了《天亮鸡叫》。

所有人的家都在大连,只我一个人住招待所。常助理给白山路招待所打电话,把我安排在东楼大套间里,十几张床位。他仍不看我一眼,让我到机关食堂买饭票吃饭,明天正式上班。他不停地抽动鼻子,如果在高三连,肯定荣膺年度“三大毛病”病首。警备区的工作也接近尾声,我的字写的好,专门填写目录。

和要塞区相比,这里的办公室更大文件更多要求也更高。谁哪怕写错一个字盖错一个章,常助理的鼻子都和通了电一样抽动。三个保密员临时抽调上来,都有自己的岗位,有事就来没事就走。两个女保密员一个有孕在身,摘去了领章帽徽,一个临产。小高今年复员,很快就要回连队。关于提干当保密员的说法,纯属子虚乌有。我每天从早到晚填写目录,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一动不动。

于桂河打球扭伤了左手腕,由何宾陪同到二一零医院照相。我的同年兵只留下四个,幸亏我到到警备区保密室帮忙,否则,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复员。

晚上,我们一起到警备区俱乐部看电影《三个失踪的人》。如果“失踪”四个人,其中那个人肯定就是我。九点钟散场,我把他们送上十五路汽车。

招待所房间大、床位多,客人你来我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对比砖厂的大通铺,这里堪称天堂。“在家靠娘出门靠墙”,我的床靠西墙。西墙也是人生大讨论的留言板,不同颜色不同字体,记录着不同旅客不同的境遇和感想。

钢笔字:朋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在“死而无冤”下面写道:我现在正是风华正茂,然而我的路却是这样崎岖坎坷,今天,我将怎样看自己的路呢?我已无法回答,我总感觉人生之路对于我们贫农人家这样狭窄,社会是这样的不公平。我中(忠)心希望有志成才的青年们,发奋向上,努力学习,为广大劳动人民争气撑腰,坚决痛疾(击)那些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县官老爷们……《惜别》下面是红油笔字:同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面对现实的确在金光闪闪的招牌下,有一群政治上和事业上的害群之马,同时也理应受到人类的谴责。但是,你切记不应把这个希望寄托在有志成材的青年,而应当把自己首先置于斗争的浪涛之中,做个有利于人民的强者。在此我再赠送你一句名言吧:——任何成功,既要有追求的勇气,也要有等待的忍耐。(王东)。无名诗人题:阿哥和阿妹。感情深又深。若是两情愿,早日结婚配。悲愤出诗人,苦闷出酒!钢笔字:同志:请不要苦恼,振作起精神,前途当无量。

最下面,是几行我不认识的鲜族文字……

过了“霜降”节气,天渐渐凉了下来。一天冷雨,将秋暑赶尽杀绝。泛黄的梧桐树叶不堪雨水重负,纷纷落下来,均匀地贴在深灰色的马路上,像展开一匹匹印染着一片片叶子的花布。天晴时,路面看似很平,雨后,低洼处积满了水,成了一座座小湖泊。走在树下,湿漉漉的树叶落在脸上,让人不由地打寒战。

房间里住进某部一个排长,向我倾诉他在爱情上遭受的挫折。在我看来,他的所谓挫折都是山花浪漫,一湖温水上的涟漪。他却和我谈起自杀的话题,想实施又无比胆怯。他说最好上前线杀敌立功,死了也值。再是哪个小孩掉进冰窟窿,为救小孩献身,成为罗盛教那样的烈士。他大惑不解:人人都知道早晚得死,都想方设法不肯早早离去。他表情严峻地说:“自从我的心上人被情敌夺走,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记下来,做为遗言替我寄回家。”我笑了笑,说:“这句话出自洪应明的《菜根潭》,意思是:做人要善良,不能想着害别人,但善良是有底线的,不能盲目地相信别人。”排长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读书很多,你如何理解生命和死亡?”我说:“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痛苦和快乐,先苦后甜。”他不满:“你根本不理解生命和死亡,你的愚昧又加重了我的悲伤。”我说:“你要么早死早利索,要么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是干部,我还得尊重他,又说:“你看看先贤们是如何对待生命的。”

雨果说,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斯当达尔说,伟大的热情能战胜一切。因此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只要坚持不懈地追求,他就能达到目的。做一个杰出的人,光有一个合乎逻辑的头脑还不够,还要有一种强烈的气质。贝多芬说,你们这些具有无限精神的有限的人,就是为了痛苦和欢乐而生的。几乎可以这样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痛苦才能得到欢乐……

我见他低头不语,以为他不屑一顾,原来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

排长刚出去,女服务员一边唱一边喊人接电话:“我心中的玫瑰……郭耀华,接电话!但愿你天长地久……郭耀华,接电话!永远永远把我跟随……”在房间里听就像两个人,一个喊一个唱。排长匆匆地从厕所里出来:“来了来了!”

他随即遭到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你耳朵聋啦喊半天也不出来?”

排长什么都顾不上,赶紧去接电话。我这才知道,排长叫郭耀华。他柔情蜜意地接了半个小时电话,容光焕发地进来:“老猫钻进咸鱼仓库里,好事来啦,”悄声“我女朋友来电话,和我破镜重圆啦!”排长爱上医院一个女卫生员,卫生员移情别恋之后又迷途知返。排长说:“是你的名言,坚定了我的人生信念,也带来了好运气。”我说:“那不是我的名言,是名人们的名言。”

排长果断作出决定:“我不探家了,准备归队,我请你喝酒,走。”干部请战士喝酒天经地义,我和排长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到渤海饭店里一醉方休。

为了消除混乱局面,恢复正常秩序,拨乱反正,上访人员集中住在三楼。房间里的客人们成宿半夜写上诉材料,相互交流上访经验,研究对策。我晚上睡不好觉,工作期间还不能打瞌睡,就和在人面上放屁,努力将一个个哈欠化解。

我只是一个兵,还在服役,访客们都对我必恭必敬。他们有时候把我当成知己倾诉,有时候把我当法官为他们裁判。我对一位访客说了句公道话,他竟激动地嚎啕大哭。三分之二的床面被两个女访客磐石般的巨臀挤占,我只能贴墙侧躺,那面墙和我的心脏一起跳动。她们一坐到后半夜,听一个老牌访客授课。

那“老牌”净出歪牌、坏牌、臭牌、废牌、盲牌,不是搞“车轮战术”,就是和领导一起上下班,最好在办公室就地便溺,不怕领导和稀泥不处理。

“老牌”几年之前开始上访,自己也没出过一次好牌,屡访屡败。不知道两位巨臀是否受益匪浅上访成功,只把我折磨成了一滩稀泥。那天谢天谢地,服务员终于把我调到四个人房间里。晚上刚想睡个安稳觉,住进三个上访老头。

他们求我,撰写被错误处理甚至打成反革命的经过。其中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干部,曾任某后勤部政委,要求调回大连。们的年龄比父亲大比爷爷小,战功累累也伤痕累累,都称我小兄弟。他们一边陈述一边豪壮地喝酒,我一边记录一边百倍警惕,举起另一只手,拼命抵挡他们追肥般送到我嘴边粪块一样的臭豆腐。不知道哪个朝代什么人,把好好的豆腐块沤成比大粪还臭的东西,还让这些人抽鸦片一样地吃上瘾。一个老头告诉我:“这东西出在清朝……”找顿知道了清朝为什么是清朝。终于把三个老头熬走,又住进某军区一个曾处长,也来上访。

东楼就这点好,面对太阳升起的东方,无遮无挡能看到希望。当天晚上,直到曾处长把东方说出鱼肚白,我才听明白,他不姓曾,而是“曾经”的某部门处长。他一九四六年入伍,以为没服从调动,被开除党籍。我张飞般睁大眼睛、溺婴般狠心地扼死鼾声,假装始终在洗耳恭听。处长一口尖锐的南方口音锋芒毕露,就像掉进陷阱里的一头愤怒的豪猪。一直到晨曦从东窗透进来,我仍无睡意。

“豪猪”早收回一身芒刺,在“陷阱”里鼾声如雷。

再这样下去不等帮完忙,我就得发疯发狂被活活地折磨死。

黄主任亲自出面好大面子,把我调到北楼。北楼住家属,有临时来队的有常住的,孩子哭老婆叫,锅碗瓢盆叮当响。走廊里并排放着几十个做饭的煤油炉子,就像几十年前大炼钢铁,一天到晚油烟笼罩,呛的耗子蒙头转向楼上楼下傻跑。墙上,烛油般地流淌着油滴。隔壁的妈妈,天天在走廊里逼问孩子:“你还拉不拉了?你还拉不拉了?”我患了强迫症,每当吃饭耳边就萦绕“你还拉不拉了”的逼问。常助理难得过问伙食情况,我所问非所答:“你还拉不拉了……”

房间里住进一位盲人老谭,他的老婆带孩子住在旁边的房间里。

他在某部当战士,训练时伤了眼睛,复员后失明,生活困难来找部队。他一遍遍重复:“都说花好看,花是什么样子?都说楼高,高到什么程度?”他分不清白天黑夜,心情烦躁就抡起棍子乱打,经常在半夜三更把我打跑,锁到门外。

我找服务员商量换房间,服务员只好让老谭老婆带孩子和我同住。老谭倒是不打人了,心一闷就干那事,不顾房间里面有外人,和老婆滚到一块儿。

我更呆不下去了,只好溜房檐打游击,哪个房间里面有空床就去做填房。

那天实在没有空床,服务员把我塞进几个告状的中年女人房间里。别说裸睡,我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裳,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喘。几个女人都当过兵,知道招待所和我都有难处,并没觉得住在一个房间里有什么不妥,把我当成小兄弟关照。她们的烟瘾太大,再住下去非被活活呛死不可。一天晚上,一个女人上完厕所回来上错了床,钻进我的被窝。我没醒她也没离开,紧紧地搂着我睡到天亮。

一个年青小伙子和几个中年女人同居一室,毕竟不是回事儿。果然来事了,几个女人不知道想丈夫还是想孩子,排好了顺序,都要搂着我睡觉。

幸亏老谭的老婆带孩子回家去了,我赶紧回来和他同住。头半宿我不但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好梦,脱光了衣服和一群姑娘下海裸泳。我的鼾声激怒了老谭,他愤怒地悄悄摸下床。他炮兵出身,朝着鼾声认真定位,举起盲棍狠狠地砸了下来!铁疙瘩棍头打破了枕头,再稍微一偏,我将魂归小西山梦回南海底。

我下了床开门逃进走廊,老谭循着声音摸过去,“咔嚓”一声将门反锁。

走廊里,雪亮的电灯就像照妖镜,我顿时显了原形,竟一丝不挂!我有裸睡习惯还做梦裸浴,那天晚上不幸赶到一块儿了。我将身子缩成一团,不管怎么敲门如何央求,老谭就是不开门。他只想折腾服务员,让她起来为他服务。

其它房间里的客人都被惊动,不住地敲墙和暖气管子抗议。旁边楼梯下服务室的门开了,服务员上楼的脚步声紧锣密鼓。我赤条条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在实施流氓犯罪。董云走二大爷的外甥女章荣荣在招待所里当服务员,我还给她捎过地瓜。让她知道了传到小西山,我没脸活了,全家人都没脸见人。

一瞬间如同到了世界末日,我突然想跳楼寻死,让关副政委的预言成真。情急之下,我猛地朝门撞去,一头扑空跌进房间里面水泥地上,差点儿摔死!

不知何时,该死的老谭悄悄扭开了门锁。我赶紧钻进被窝里,从枕头下面掏出裤头套上。女服务员脚跟脚进到房间里,打开电灯,老谭装作睡着了。

办公室负责发放电影票,我天天晚上到招待所旁边的俱乐部看电影。电影也随当时人们的心情,题材大多表现悲情。电影《琴童》的坎坷经历,让我联想到自己和“翻子”。我没和共鸣箱产生共鸣,倒和主人公产生了共鸣。

《第十个弹孔》主人公的童年,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天晚上,我到要塞区招待所去找李东明,见到了扮演鲁小帆的年轻演员宝峋。他住的房间大敞四开,床边和墙上,挂满了这部电影的宣传画。那天中午十二点,我到俱乐部看快传片《元帅之死》。将军接雨水被造反派打翻、回忆自己战争年代挑水给小孩喝时,全场一片啜泣声。刚强无比的我,眼泪不断涌出。元帅喊出“什么中国?纯粹是封建!”当“九大”胜利闭幕、礼花在夜空中开放,元帅昏死在牢狱中。

我看完电影回来,我夜不能寐,内心里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静。我情绪低沉打不起精神,耳边总回响着海明威那句话:我不想再斗了,我实在不想再斗下去了……解放军报上面报道,某河南籍复员兵,服役期间阅读大量哲学、历史、地理等书籍,回地方靠自学成为作家,出版了长篇小说《南疆擒谍》。

收音机里说,年轻人应该做强者,做强者才能取得胜利。杂志上也有一堆“粉耗子”般的语丝:思想走多远人才能走多远。跌了跟头别怪石头。阳光不到的地方医生常去。到过麦加的驴子也是驴子。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我的思想工作又被做通,不换石头没换锉,继续“磨”下去。

和保密员一起工作,就和哑巴在一起一样,打不起精神。我每天一上班就一分一秒地熬,象骆驼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一步步跋涉。下午没休息,后勤部朱保密员点燃煤气烤炉,炒花生米。常助理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说起自己刚当保密员时,有个老兵在街上拣到一份机密文件,交给首长。首长准备把他调离保密室,下到基层。首长一看文件不对劲,上面不但有鸡屎,还有他小外甥写的字。原来首长的老妈不识字,用文件垫鸡窝,才不了了之,常助理这才躲过一劫。

那天,肖立文和李庆到大连修理电视机,给我带来一封《解放军文艺》社的来信。我一捏薄薄的,肯定不是退稿。我定了定神打开信封,是编辑的信:

董太锋同志:散文《八月十五吃月饼》收到。整个构思是可取的,尤其是儿时的情节写的较幽默,亲切。但大团圆的破裂写的太粗,太空,贫乏,感情浓度不够,使通篇的思想性大大减弱。如有生活积累,可做些充实,再寄来一阅。以前曾发过《书架》清样,遗憾没用上。望坚持下去,期望创作丰收。

致礼。散文组(章)

有修改价值,就有发表可能。尤其编辑知道有个作者叫董太锋,还记得没发表的散文《书架》,如同在暗夜的云缝里露出一丝星光。我给编辑回信,表示一定要好好修改,期待“月亮”从东方升起。招待所没有条件写作,警备区不是要塞区,保密室不能随便进出。我想利用午饭后休息时间,在保密室里面改稿,又怕常助理说我一心二用。那天晚上,我坐在马路边路灯下面修改稿子,誊写完已到凌晨时分。大门叫不开,我和猫钻猫洞子一样,从大门底下硬把自己塞进去。

也和我的命运一样,我能打开第一道门,很难打开第二道门。我坐在院子里的水泥花坛上,望着斗转星移,熬到天亮。我第一时间把稿子寄给编辑部,很快发表在最近一期《解放军文艺》上。靠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一篇作品改变命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用小西山的话说,就是:等咱烧香佛掉腚。

过了“腊八节”,还有二十二天过春节。《八月十五吃月饼》已是秦时明月,扔进水里的乒乓球,没有任何反响。我已经做到了最大努力,部队也仁至义尽,一身轻松复员回家。上午,我去斯大林路某文具店,买装订文件的线绳。

一个穿一身蓝西服的姑娘喝的大醉,沙哑着嗓子唱《美酒加咖啡》。不知不觉,生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我不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坐什么车,身边总有抱小孩的妇女和颤颤巍巍的老人,频频让座。有座位我也提心吊胆,就像坐火车没有座号坐在空位上,害怕来人对号入座。再以后有座位我也不坐,省得心里不安,刚坐下就起来让座。快到渤海饭店那一站,司机一个急刹车,车内的人翻的翻滚的滚。我双手抓住吊杆,巨大的惯力使我身体打横,身体贴到棚顶上。

买完线绳天已到中午,赶不上回去吃饭。我一横心来到站前“惠宾饭店”,买了四个“狗不理”包子。吃完包子我掏手绢擦嘴,触到口袋里父亲的来信。

信中有信,到黑龙江的妹妹和父亲要四十元钱,父亲把信寄给我。我把三十元钱稿费刚寄回家,下个月发津贴才能凑够十元钱。四个“狗不理包子”变成四只狂犬,在我肚子里撕咬狂吠。我狂阅《小说月报》,仿佛这样才能解除困境。

腊月十五晚饭后,在明亮路灯的映照下,天上的月亮黯淡无光,似乎城市不再需要月亮。我想起家乡的月亮,不是“月是故乡明”,而是“人是故乡亲”。

写完所有文件目录,已经无事可做。常助理说:“你们回去吧,星期一再来。”

我像被关久了的小鸟,笼门打开仍不敢出去,作出不情愿离开岗位的样子。

二一零医院离警备区机关不远,我围着当年搞副业砌成的围墙转了整整一圈,仿佛又听见老甘头鬼嚎般的叱骂。我的后背上,仍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汗碱。我来到我挖地基的墙边,想起一群小女兵对我肆意羞辱。如果说万喜良把尸骨砌进了万里长城,我也把曾经的屈辱砌进了大墙之内。我来到被打得抱头鼠窜的体育场,被派出所拘留的码头,被地质学家李四光命名的莲花山。下午,我坐车来到十二岁串联时住过的“金三小学”。物是人非,我身上只不过多了套军装、年龄增长了十五岁而已。我脚下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改变的东西更多。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爬星海公园北面大山。半山腰坐落着排排坟墓,是另一个世界里面的村落。坟墓有大有小,有的立碑有的什么没有。埋葬的每一具枯骨,都曾经在阳光灿烂的世界里生存过,都有丰富的感情和喜怒哀乐,爱过恨过。

我躺在山坡上柔软的草地上,困乏地睡了过去。当我的灵魂一步步走进阴冷的地下宫殿,被猎人的一声枪响惊醒。我一个高跳起来,继续翻越眼前的大山。

山那边是繁华的城市,山这边是偏僻农村,只有山脚下几处民居。这里早早就没了阳光,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嘎吱”响,“嗖嗖”的冷风吹的我直打寒战。一座大牛栏里圈着几十头奶牛,几个满头草叶的老百姓,往山上推草。

我去军医学校锅炉房,大堂弟一直在烧锅炉。师傅为大堂弟调了宿舍,他发了工资扣除吃饭钱和零花钱,全寄回家里。我请他吃包子,他说:“你又不是军官,才挣几个钱,我请你吃饭。”春节期间锅炉昼夜不停,他初四才能回家。他歪打正着有了份工作,除了养活自己也为家里减少负担,收入可观令人欣慰。

星期一上班,保密室的工作全部干完。黄主任开会去了,常助理找我谈话。

他高度评价我两个多月以来的优秀表现,奖励我一个印着“旅大警备区司令部”的文件包。这件高级纪念品让人望而生畏,普通战士很难获得。

表面上,常助理冷漠不近人情,实际上既热心也耐心。他没到要塞区之前,已经从魏保密员那里了解了我的情况。自从我来到警备区那天起,他一直在关注我。我的工作态度、文字能力以及各方面表现,让他十分满意。

他拿出几份文件给我看,都是《关于提拔要塞区广鹿守备区战士董太锋同志任司令部保密员的报告》,都因为干部冻结而无果。在警备区这种级别的大机关破格提拔个干部,年龄大没入党不是问题。要是以前,我来保密室一个月就能提干。我在各种报刊杂志发表的稿子和作品,常助理都了如指掌。他向我透露:“黄主任非常欣赏你的能力和文才,有意让你做女婿。他小女儿在通信营当报务员,副连职,也是挤在文学小道上的文学青年,在《海燕》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你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散文之后,他小女儿开始关注你,多次在大院里见过你,还和你有过接触。黄主任为你提干,帮了许多忙。”一次在大院里,有个女干部喊我,让我帮她把一只空纸箱子拿到楼上。我心里愤愤不平,认为她把自己当贵族,连只空纸壳箱子都不肯自己拿。我经历过多少次坎坷和挫折,就多少次与幸运擦肩而过,从司空见惯变成习惯。幸运的是,我明年又能在部队干一年。

黄主任给要塞区军务处董处长打电话,为我请假回家过春节,假期半个月,路费由警备区司令部报销。为了让我睡宿好觉,弥补两个多月以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给招待所长打电话,安排我住到南楼团职以上干部房间。

高晓生还没发表短篇小说《陈焕生进城》,我提前做了回“董焕生”。我头一回住这么高级的房间,头一次见到抽水马桶,头一次用澡盆洗澡。军旅诗人叶文福写的长篇叙事诗《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里,还有比这更高级的澡盆呢。

陈焕生还敢坐在沙发上颠了几下,我连坐都不敢坐。我不敢掀开洁白的被子钻进去,和衣躺在床边。天亮了还没来人把我赶走,就壮了壮胆,想用一用抽水马桶。我研究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冲水原理,小心翼翼地坐上去。

我觉得在干一件伤天害理之事,暗中肯定有一双双眼睛在监视。汽车鸣笛、卖豆腐的梆子声,都对我发出警告,一个多小时都没成功。我住在这里纯是遭罪,赶紧出去退房,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去火车站。我在渤海饭店吃了两根油条,喝了碗豆浆。昨天,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八点三十五分“201次”火车票。

我到天津街买了三瓶葡萄酒,一瓶药酒,几包点心,还有一包糖。火车到达瓦房店,漫天大雪一片白茫茫。天奇冷,我仍戴着单帽。汽车站人山人海,车一会儿说开,一会儿又说不开。雪越下越大,一连下了三天,我也滞留了三天。晚上,我蜷缩在候车室里冻冰棍,白天站在外面冻牲口。第四天,车终于开了。

我扛着提包踏雪步行,十几个小时也到家了。姐姐家离火车站不远,今天还有专车送他们回家。公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公共汽车挪一段停一段。晚上八点多钟,汽车才到永宁,沸沸扬扬的大雪又下个不停。我拔着雪窟窿回到温暖的家里,一切疲劳、寒冷和各种不如意,和身上的雪一样顷刻间消融。

大年三十一早,家家户户在街上放“二踢脚”,春节正式拉开序幕。早饭豆腐炖鱼象征年年有余,全家吃团圆饭,我陪爷爷和父亲喝酒。上午贴对联,挂宗谱。我和弟弟拿了老洋炮,到西北海打鸽子。闷雷一样的枪声,满天羽毛雪花一样飘落,一只鸽子都不往下掉。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过一年少一年。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过一年长一岁,光棍们都为找不到媳妇而发愁。

只有孩子们欢天喜地过大年,把春节改为“儿童节”都恰如其分。中午,我在老叔家吃完饭回来,见院子里停放一辆自行车。我进屋一看,宫殿皇带着孩子,醉醺醺地坐在炕上,和父亲说话。他见了我格外亲热,实际上幸灾乐祸,说:“大军官回来了?”我不冷不热地说:“大叔,你今天不该来我家,记错日子了。”他问:“为什么?”我说:“那年我当兵临走之前,你说,你当兵之后我来看你三次:一是大队招待新兵那天晚上,我不是看你而是来膈应你,只为让你不舒服,让你带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入伍。二是你一败涂地复员回来我来看你,还带个棉花包来,让你一头撞死。三是你提干回来,我更得来看你,是来戳穿你。你敢不要曹小花,我给部队写信告你。”他不好意思,说:“你记性真好。我不是来看你,是带孩子慰问老师。”妹妹教他的儿子。父亲圆滑:“你大叔是为你好。”

宫殿皇说:“我那些话都是激你,恨铁不成钢。你当兵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多大年龄了?入党了吗?再有才有什么用?有些事天让你成才能成,天不让你成怎么都成不了。你要是相信大叔,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保证你满意……”

我打断他,信誓旦旦地说:“大叔,你明年大年初一再来,要是能见到我,我就是提干了;要是没见到我,我复员也不回来了,你一定要来。”

他推心置腹地说:“不管你提干还是复员,我都来。你提干了,大叔向你表示祝贺,你复员了,大叔为你解决难题。你是个要强的人,但是别治气。早点复员回家,找个媳妇结婚才是要志气。你想要志气,天大地大还容不下你?只是你爷爷、奶奶、爹、妈都老了,你姐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弟弟妹妹还小,你是长子,不能不管。我是说过,你提干了不要曹小花,我帮她告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叔不是来为自己洗清,谁帮她告你谁清楚。如果你站在曹小花这个角度去想,帮她告你的人也不一定是坏蛋。我大年三十来你家不是打探你,更不是看你笑话,是为你好。大叔知道你想找大连媳妇,这事包在我身上。下放户杨杰的闺女杨宏,漂亮吧?在公社搞宣传,和你年龄也合适。你好多文章她都看过,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我问过她,她满心愿意。她在公社干也行,能调到县里更好,回大连更是锦上添花,再说小孩户口随女方,她去哪儿你随她去哪儿。我再和公社教育组马助理打个招呼,你回学校当老师也行,干两年转正……”

那天晚上,我陪宫殿皇喝酒,两个人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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