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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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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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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帮忙帮忙越帮越忙 年好过日子不好过

我苦口婆心,劝导弟弟努力上进改变命运。我说完就后悔了,这种家境和个人处境,光靠努力和上进就能改变吗?弟弟不想改变吗?谁不想改变呢?但是自己不去改变,更没有出路。父亲果然不高兴:“幸亏你不在家,否则我还得给你们俩断官司。”他对我的严苛无所不用其极,对弟弟妹妹们却任其自然。

妈妈也说:“他们和你不一样。”我不知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我并非让弟弟妹妹像我一样磨锉励志,上天入地赴汤蹈火,无所不能。

我只想为他们指出一条属于个人的人生道路,锲而不舍地奋斗,都能改变命运,否则没人能帮得了他们。他们误解了,以为我凭好日子不过没事找事。

弟弟羡慕地对我说:“我要像你现在这样,每天穿着新军装到大队、学校、商店走几圈,好好显示显示。”我叹了口气说:“所以你也成不了我。”

大妹妹很瘦,话不多愁人事不少。她房子怎么解决?有了孩子怎么办?

爷爷只要有草搂有菜园子种有园障子夹有儿子可骂,天塌地陷不管。

我去沙岗后,接过爷爷的筢子搂草。没人驱赶我搂草,搂多搂少没人监督也没人责骂,还把搂草当成享受。我六岁开始搂草,搂到二十三岁,已经六年没搂草了。我手掌上磨出六个水泡,又回到了六岁。穷山恶水响叮当,家乡穷得连个响都没有。唉!家……托尔斯泰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还是那句: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部大白胡子触得我后脖颈发痒。

如果他们不自强自立,人生必然充满艰辛磕磕绊绊,再以一种相同的方式落幕。大妹夫成军来了,把老叔也叫过来,加上爷爷奶奶,全家提前过元旦。

在农村,过年也不过如此。农村人不叫元旦叫“阳历年”,可过可不过。

临到年根,屯东头变压器下面电表小屋木门,被人偷走。姓穆的电工要木头做门,屯中没人管事。电工威胁,如果做不上门,阳历年之前给小西山断电。

公元一九八三年的最后一个夜晚,穆电工怒拉电闸,把小西山拉回到洪荒时代,家家户户重新点燃了火油灯。穆电工能给小西山断电,但是不能给小西山人断气,还得活着。月亮不用电照样发光,穆电工管不到天上。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来,把小西山照的格外明亮。没想到天上也有“穆电工”,又断了月亮的“电”。月亮刚刚升起来,就一点点让“天狗”吃了,原来逢上月食,还是月全食。

不仅仅是小西山,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姐夫开车,把妈妈和小妹妹送回来。晚上守着豆粒大的火油灯,和妈妈说起我十二岁步行到大连串联的往事。那当时谁能想到,我现在决定在大连安家。在家里听电影《九九艳阳天》等爱情歌曲,只要父亲在场,就觉得格外别扭。父亲可不是岛上的周麻子,听《洪湖水浪打浪》如醉如痴。小时候他怕我们学坏,不许看课外书籍,不许听爱情歌曲,禁止接触异性。尽管家境如此,我最盼望的事情还是回家,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从家里归队。我不带媳妇回来,就得带回烦恼。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成军骑辆破自行车送我,满头大汗到了永宁。在车站等车,遇见中学语文老师。他满头白发,仍矜持稳重不卑不亢。他讲语法出名,经常在午饭后为学生辅导,只是把“词”读成方言“迟”,也有的学生叫他“迟老师”。我们都有共同感慨,单干以后外出的人多了,交通成了问题。他抱怨县里和公社总是说了不做,含糊其迟(词),解决交通问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语文老师的这个“迟”让我心里一沉,交通问题怕是解决不了了。

车只有一辆。我不顾军人身份,在汹涌的人堆中奋不顾身挤上去。车里,于淑凤和黄孝堂夫妇安然地坐在坐位上,和她谈了些去过去在学校教书的往事。董德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瓦房店燃料厂,很客气地给我让座。我的另两个学生,见了我无动于衷。车到瓦房店,大家如同被蜘蛛分娩,下了车瞬间不见了踪影。

今天是我参军六周年纪念日。六年里,我呕心沥血地奋斗,持之以恒地坚持,卧薪尝胆等待,忍受炼狱般的煎熬,珍惜生命的分分秒秒,彻底改变了人生。

我早上没吃饭去码头,七点半钟开船,坐三等舱。和我同铺位的姑娘“呼呼”大睡,一翻身,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侧身紧紧地靠在自己这边,像鲍鱼吸附在礁石上。海岛才是我的“大陆”,倍受颠沛流离的我,又被整编的浪头打回广鹿。

惠达来了,屋子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他到办公室。他绝不会没有酒,军事科学院一定为他装酒方便,才设计了如此肥阔的裤口袋。我们就着香肠和苹果喝酒,介绍各自的情况。我没留在要塞区,惠达的党员预备期,也被延长了半年。

人们没问我为什么又从要塞区回来了,都跟我打听部队缩编的事。

我和伍干事到高三连检查文化学习情况。这里是我军旅生涯的“小西山”,熟悉得能和每棵树每块石头说说心里话。它们要是会说话,都得问:“老大你怎么又回来了?”教导员和副教导员早来了,正在连部里“审讯”副连长,因为他没和连队一起去码头卸水泥。老兵李玉平任炊事班长,中午在这里吃饭。

北方冬天的首场雪,如同男孩子第一次遗精,不下雪不算男子汉。岛上的春天比冬天还冷,冷风直接灌进衣服里面。海岛的春天还是个不肯初潮的傻闺女,一张大紫脸一直不开面,到了“黄牛满地走”的时令,土地仍在冰冻之中。

早上出完操,我来到李振厚结束生命的雨裂沟里。地上落了一层雪,谁用脚踩成一个巨大的“星”字。晨星寥若,不知道踩字人的真正用意。难道李振厚的灵魂来过这里、用“星”字向我转达什么?它已经变成无际星汉中的一颗?

大家到主任家包饺子,菜丰盛,还有“猴头”。伍干事掏出小本子,“猴头”属于八珍之一。我在酒桌上妙语连珠,为大家助兴。部队即将缩编,防止将公用物品挥霍或私藏。机关干部分工到各连队清理,我和王建国负责清理图书。

我三岁时照了第一张照片,第二张照片是十六岁。如果用照片记录我的人生,中间这十三年是一大段空白,不知道自己曾经长的什么样,如何长大成人。

这个星球上的任何生命,除了人类,靠大自然的生存条件足够生存一生。

人不但是自然人还是社会人,还需要许多附加条件,才能为人一世。

李玉平和于显明找我,让我给他们开通行证。在高三连的弟兄们眼里,守备区有个“董老大”,就像“咱朝廷里面有人”。当然,我义不容辞地帮他们办理。

今年冬天全球变暖,莫斯科连柳树都发芽了。难怪莫斯科人惊呼:“冬天跑到哪儿去了?”这个气候也和眼下八十年代的人一样,反复无常不可琢磨。

“三九不冷四九寒”。“四九”第一天,气候突然翻脸,冷得出奇。我像以前那样充好汉,不放帽耳,出去冻的受不住。又到春节,家在大连地区的机关干部,全部放假回家过年。我将过春节的东西准备齐全,坐登陆艇到大连,再坐火车去瓦房店。车厢里大多数旅客是农民,他们到城里贩卖农产品,置办年货回家。

有的旅客也和我一样,在城里和外地工作、服役,回家过年。

互不相识的农民们激烈争论,互不相让,话题都是土地承包给农村带来的好处或不足。有的说现在能吃饱饭了,有的说自由了,有的说搞破鞋都不犯法了。

一个磕巴终于抢上话:“你、你半夜说话……澄、澄硬啊?过去才三大差、差别,现、现在不知道多少差差差、别了,分、一百来鸡等!澄、澄硬……”

一个半土半洋的女人,大谈某领导者夫人:“哎,×××那个人哪,真不像个首长。那次她到我们单位,我们列队欢迎,在门前等了一个多小时。可是她下了车,对我们带搭不理,唉……”她抬高自己,一边说一边向四外扫视。

但是,一直没人询问她是什么单位,她是干什么的。火车到站,一批乘客下车,又一批乘客上车。她又打开话匣子:“唉,×××这个人哪,真……”

火车又到站乘客又下完,她这才想起下车,没等跑过去车门关上了。幸亏她没下车,放在行李架上的东西还没拿。那磕巴趁火打劫:“你别、别回家了,跟我、我走吧,我还没、没有老婆……”那女人一脸的沮丧,从货架上面费劲地取下两个大提包,拖拖拽拽地挤到另一节车厢里,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到家。

一个农民喝醉了酒,躺在过道上呼呼大睡,像躺在自己家的炕头上。他的脑袋正对着厕所,人们在他身上跨来跨去,他浑然不知。一个全副武装的乘警分拨人群挤过来,踢醒醉鬼:“起来!”醉鬼不服:“我花钱买没有座……在地上躺一下还不行……”乘警斩钉截铁地说:“你有意见,去找铁道部长反映!”

醉鬼费劲地坐起来,等乘警走进另一节车厢里,又躺倒“呼呼”大睡。

一个姑娘浑身盐渍,扛了一麻袋沉甸甸的海蛎头上车。她的脸又胖又紫又紧巴,像用高粱面加了面引子发起来的馒头。她朴实而又结实,从她警惕地向四周扫视的眼神上看,不一定老实。她的思想特征,都纠结、凝聚在眉宇之间,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她对座位上的小家碧玉客气地说:“请起来一下,我把东西放在下面。”小家碧玉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给她让地方。

“高粱面子脸”以闪电般速度,把麻袋塞到坐席下,优雅而客气地对小家碧玉说:“您请坐。”打眼一看,就是个坐惯了火车逃惯税的“老高粱面子”。

一个穿制服的高大铁路肥婆,趾高气扬地走过来,眼睛敏锐地向座席下扫视了一下,对“高粱面子脸”厉声说:“是你的麻袋吧?拖出来,上税!”

“高粱面子脸”百般抵赖:“不是我的麻袋,我第一次坐火车。”

铁路肥婆神气地说:“我前天没罚过你吗?少给我装糊涂!”

小家碧玉再一次起身,“高粱面子脸”乖乖地从座席下面拖出麻袋。

高大铁路肥婆环顾四周,得意地说:“只要你坐过我一次火车,就别想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过去……”用笔在厚厚的一沓小本条上“嚓嚓”画几下,撕了一下没撕动,用手指头沾了点口水,“嚓”地撕下那一页,递过去,“一块二。”

“高粱面子脸”用皲裂的手伸进口袋,乖乖地掏出一元二角钱。

高大铁路肥婆离开之后,“高粱面子脸”痛心疾首:“操她妈,又叫她崩去了一块二,”环顾四周进行揭露,“她罚的越多,自己得的奖金就越多!”

一个老头紧迫地说:“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找他们的领导!”

我对面一直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倚在座椅边上一动不动。她的一双小眼睛稍微裂开两道细缝,仿佛因为金属疲劳而折成,超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她翘起的下巴肯定也非金属莫属,看得出内心世界是如何地坚定。她从一上车开始,就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我也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她到站了,挪到车门口下车之前,仍坚持回了一下头,看了我最后一眼。当然,我也看了她最后一眼。

火车八点到达瓦房店站,人山人海,让我想起前些年的“哈尔套大集”。

好不容易买到第二次加车车票,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

我足足等了六个小时,就像站第一班岗被别人误岗,一直被误到天亮。

幸亏冬天,要是夏天,我麻木得成了木头一样的双腿腿,不扎根也得生出一圈蘑菇。我上届同学张凤鸣,在海军某部当兵提干,携夫人大菊花回家过年。他在二十五中学宣传队扮演《沙家浜》中刁德一,现在是海军军官,穿一身海军呢军装,风度翩翩。大菊花父亲是“五七战士”,在小西山插队,我们是邻居。

她正给孩子喂奶,不好意思抬头。我和张凤鸣阔别十多年,简单介绍了各自情况,互留地址。乘务员让张凤鸣夫妇先上车,让我把东西先放到车上,然后下车。人们蜂拥而上,我最后上车,否则我扛着上百斤重的东西,肯定上不去。

到永宁街里下车,很少看见人。我正在寻找家乡人,遇见一个盐场人。他见了我像见到仇敌,愤怒地骂了句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曹小花的亲戚。

我把东西放到公社,到老林家借自行车。林德临满脸皱纹不卑不亢,显然不想帮我。兰子大姐很热情,更让我不舒服,如同一块冰放进一杯开水里。

邻居“干巴小”喝的醉醺醺,骑辆破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回家。我载着东西又载着“干巴小”,自行车摇摇晃晃,遇到上坡和沙窝子,只得下来推着走。

董太锅骑自行车从后面上来,像上来个大救星。他当了八个月兵,被部队遣送回来。他把我的东西从“干巴小”的自行车上卸下来,绑到他的自行车上。他又载上我顶着大北风,如同气垫船高速行驶在海滩上,上坡都不减速。

我问:“你怎么当了八个月兵就回来了?”他信誓旦旦地说:“大哥,咱们是战友我才和你说实话,我当兵的部队,和你当兵的部队不一样。”我说:“除了台湾,中国还有两种军队吗?”他肯定地说:“大哥你别不相信,我当的确实是国民党的兵。在我们连队,当兵的打老百姓,上街抢东西,去饭店吃饭不给钱,要钱就拿腰带抽。”我问:“你为什么被遣送回来?”他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弟弟在前街听说我回来,飞跑回家。这几天他天天去永宁接我,只有今天没去。我回家过年,老人们无比高兴。岂不知,我一个月之前还回家过元旦呢。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不如说是猪给准备的。能杀得起猪,就能过个好年。

大伙儿以为我能领媳妇回家,来看“新媳妇”的孩子们推不出门。

腊月三十一大早,性急的人家到山上祖坟“请神”,燃放“二踢脚”,此起彼伏响个不停,也是向人和神宣告:正式过年了。有的人家没出街门口,在猪圈墙头上放“二踢脚”,近距离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把“神”请回家。虽然少走了几步路,既对祖先不尊重,也把自己家当成坟地,让大伙儿笑话。

除夕的早饭是豆腐炖鱼,喝通化葡萄酒。家家户户挂宗谱,贴对联,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准备饭菜,忙的不亦乐乎。以前除夕这天,只是煮血肠、煮肉。

中午,妈妈做了八个菜,喝我带回来的“卢州老窖”。加上爷爷奶奶六个人,有些冷清。姐姐和大妹妹老大妹妹都在婆婆家,小妹妹到瓦房店给姐姐看家。

大部分人家,都是傍晚请神。我和弟弟到南海底祖坟,请神回家过年。五婶家的几个孩子,也到南海底请神,念叨:“爹,回家过年吧……”

五婶煮饺子,把炕烧得滚烫,放在炕席底下的鞭炮被引燃,“劈劈啪啪”炸得一塌糊涂,满屋子是烟。孩子们刚进屋,以为进来了鬼,拿棍子乱打。

有人为我介绍一位县城姑娘,父亲是某局局长,五婶娘家那头人。五婶一直坚信,那一年正月十五晚上,是父亲往五叔坟上送灯咒她死,特地去瓦房店亲戚家挑拨,说我“五马六混”不干人事。她不知道,我不在县城找对象。那一年五叔去世后,要不是父亲和妹妹送她去大连做乳腺癌手术,她早已随五叔而去了。不能再让五婶恩将仇报了,我带了鞭炮和魔术弹,先到前街五婶家里拜年。

五婶板着脸说:“你要是个人,上炕吃几个饺子。”我脱鞋上炕吃了几个饺子,刚强的五婶哭了。回来吃完饺子,等待“发纸”。半夜十二点之前,是除旧迎新的时刻。家家户户都贴着对联“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有人才不管,不到八点就燃放鞭炮。这下点燃了导火索,各家各户“噼噼啪啪”燃放,一串串五颜六色的魔术弹射向空中,一个个“二踢脚”在高空炸响。各家各户在院子里点燃劈柴,火光映红了天空。这一热闹时刻,把“年”升华到了“白热化”。

我把照明弹药块用铁丝栓在长杆子上,在房顶上点燃,照亮了全屯。家家户户的窗户一闪一闪雪亮,不知道是谁家放什么东西,争先恐后跑出来看。有的说来自天上,有的说来自盐场,争论不休。直到有人说是西北地太锋放的,再没人提出质疑。小时候除夕夜,家家户户守岁,男女老少在炕上围着火盆,一直到天亮。孩子们满屯跑,挨家串。计划生育也把这些规矩计划掉了,鞭炮响过之后,一片寂静。我们到二爷二奶家,小叔家,南头子老爷家拜完年,回家睡觉。

到了大年初一,“年”就等于结束。天气暖和像春天。早上我穿着绒衣,到我的第二个家——西沙岗子和西山砬子跑了一大圈。土地承包之后,农民放心地在家里赌博,到山上砍树,干自己想干的事。人们三三两两出去串门,连有仇、平日见面不说话的人,也趁拜年的机会和解。别看在一个屯住着,有的人一辈子没去过别人家,也借机会跨一跨门槛。董太生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带着孪生儿子来串门。我给他点烟,怎么也点不着,原来,他把过滤嘴拿倒了。

老一辈人老了,新的一代找不到出路,袖着手缩着脖子,满街溜达。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农村仍缺少生气,过年还长了一岁,长来长去就老了。只有像西北地小小子当军官,才算有出息。大伙儿教育后代都以我为榜样,只字不提我过去的种种“劣迹”。不可能人人都当军官、上大学、当干部、农转非走出小西山。假如知道我这些年的艰辛和现在的处境,杀了他们也不往外走。小西山的出路还在小西山。只有小西山走出了小西山,才算真正走出了小西山。

小时候冬天大长夜,我们聚集在前街,听董云举大爷讲书。他儿子董太运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张口就是一套套顺口溜。他堪称小西山的板话“李有才”,快嘴“李秀莲”,数来宝“鲁庆堂”。据说春节前,父子俩为编对联争执起来。

父亲说:“要发家,栽地瓜。”儿子刚说出:“要想富,栽果树……”挨了父亲一耳刮子。父亲栽了多少年苹果树,也把自己栽了进去,一棵都没长成。

“三九不冷四九寒”,昨夜南风,带来一场大雪。

早上起来,顺着南风踏着大雪来到北海边,做完广播体操。回来时大顶风,雪粒儿打在脸上麻酥酥的。“瑞雪兆丰年”,今年是个好兆头。正月初三是我的农历生日,奶奶和妈妈都为我煮鸡蛋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专利,也是生日蜡烛和蛋糕。

妈妈和奶奶争论我在哪个时辰出生,回忆我的许多童年趣事。

转眼间我来到人世间快三十载,仍是光身一人,如同一棵光杆树没有树杈。

不知道王媛媛为我介绍的对象如何,部队整编之后我何去何从。我消耗的脑细胞,比构思小说、搞报道、写材料、下部队采访、调研、看对象还多。

院子里的雪一边下我一边扫,刚扫完又下了厚厚一层。如同家里的闹心事,这一件事还没结束,另一件事又开始发生。以前大年初一,四爷从盐场和儿子骑着大马,威风凛凛地来小西山给太奶磕头拜年。现在大年初三,北营子老赵家大哥开着拖拉机,载着姐姐一家回来。再以后,该开着轿车相互串门拜年了。

小时候我和父亲关系紧张,留下了许多后遗症。父亲像拔苗助长一样望子成龙,既对我寄予希望又看不上我。我除了战胜人生道路上的坎坷,还要战胜他带给我的自卑。他的谬误是我的一面镜子,只有与他南辕北辙,才能免遭一败涂地。

最让我不能释怀的,给兄弟姐妹写的信都算白写。我们家族因为走错了路,才导致万劫不复。现在有人探出了路,为什么还要走回头路?姐姐再稍作努力,就升任卫生局的领导,但是自从结婚之后,不求上进得过且过,情绪灰色。骨子里,她恨死了毁了她的那个人,想离开又犹豫不决没有勇气。她仍是兄弟姐妹的楷模,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大妹妹再努力一下,班级上去一分,就可以转正。姐姐经常给小妹妹泼冷水,始终让她放弃创作。弟弟也想当兵,但是怕吃苦。以前我因为没提干而没有说服力,现在因为我没领回媳妇也没有说服力。父亲和妈妈就差没像当年太爷和太奶护着几个儿子、不让出去“当兵吃粮”,太爷说“好铁不碾钉,好男不当兵”,太奶说“咱不去,没事到西山砬子看龙去”。我如何让他们相信我的话、起码“农转非”改变命运?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将无力回天悔不该当初。我就是民间故事中懂鸟语的猎人“海力布”,从鸟的对话中得知爆发大洪水。她们仍我行我素,等到大洪水真正到来的时刻,一切都来不及了。

雪停了天晴了,寒冷的北风跟来了,“嗖嗖”地往脖领子里面灌。

我和弟弟到野外去撵兔子,在沙岗后掉进雪窟窿,手脚并用爬出来。

父亲为自己的人生失误、为这个家、为了我们为了我,负出了惨痛代价。我深深理解父亲对我的期望,更得做出成就。我和姐姐话不投机,一说话就顶嘴,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说:“我不提干,不知道现在干什么。”她冷漠地说:“干什么不活一辈子,种地就不活了。”她知道战友要来:“你不知道家里没东西做吗?等你成了家随便请。”她的话,比外面的寒风还寒冷。我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那人吃饱喝足,正躺在炕头上酣睡,如同一只无所事事的老猫。他们心安理得回家过年,让十七岁的小妹妹看家。小妹妹没有任何生活经验,生炉子起火怎么办?煤气中毒怎么办?进去坏人怎么办?不会做饭吃什么?还不知道他们留没留吃的东西,更别说过年了。全家没有一个人为小妹妹担心,提都不提,仿佛没有这个人。我刚问小妹妹吃什么,姐姐骂了一句粗话,收拾东西要走。

那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起身哼了一声,倒头又睡。

仿佛时间倒流,他们怎么对我都行,怠慢了姐姐绝对不行。父亲和妈妈当着全家人的面埋怨我,说:“你一回家就有事,以后过年别回来了。”

我一刻不想呆在家里,吃完晚饭,踏着没膝深的大雪去永宁。除了树干显示出些许本色,任何物体都被裹了一层雪白。我没遇到一个行人,连个活物都没有。我走雪地上,像一只孤独的狐狸。我把雪光当月光,和走在月亮地里一样。

永宁大街上除了皑皑白雪,一个人都没有。邮筒埋在一人多深的雪里,我像狐狸钻洞,好不容易把雪扒开。我摸到邮筒,把给王媛媛的信、稿件和着雪一块儿塞进去。邮电所哪天上班,邮递员什么时候开箱,信什么时候寄到,我说了不算。王媛媛是刚调到广鹿的女医生,住在邓师傅家。我和她说好,春节后去干休所采访她父亲。她父亲是老红军,曾经担任要塞区政委,党的“九大”代表,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只有资产阶级的思想,没有资产阶级的军队。当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时,他背着背包下连当兵。他在前面走,小轿车寸步不离跟在身后。

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想跑到瓦房店,把小妹妹接回家。即使我有这个体能跋涉二百里地的雪窟窿,也得明天傍晚之前到达。家里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也得弄得满城风雨找翻了天。我望着东南方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家路上,我像除雪一样,深深地解剖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心胸狭窄。

如今我已经功成名就,该歇口气、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

我不能光为自己活,还得让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过上好生活。我无能为力,弟弟妹妹们都不具备改变命运的能力。我此生注定不会轻松。

我踏着自己来时踩的雪窟窿返回,自责自怜自相矛盾。

过了杨树房快到陈屯,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过来。我知道是他,他也知道是我,他偏要问:“是太锋吗?”家里这么多人,只有他不放心,怕我出现意外。我被他深深地感动,说:“爹,你怎么知道我去永宁?”

父亲说:“我码你的脚印。”我幸亏我没去瓦房店,否则他一定码着我的脚印,找到瓦房店。我感动地说:“爹,我这么大的人,什么地方不敢去?”父亲说:“唉,当爹嘛。”我真想紧紧地拥抱他,但是没拥抱,后悔了一辈子。

等将来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相逢,我一定紧紧地拥抱他,大喊一声爹。

我早已发誓,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一定做孩子最最知心的朋友,绝不把自己的错误转嫁到孩子身上。让孩子稚嫩的肩膀为父辈扛着沉重,多么不公平!我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父亲,让孩子成为世界上最快乐幸福的孩,否则宁肯不要。孩子来到人世不是来遭罪的。实际上我就是为了父亲,才锲而不舍地奋斗。

我奋斗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让父亲自豪、高兴,为他争气。

记得我提干后第一个给他写信报喜,开头动情地写道:爹,您的儿子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彻底脱离了世世代代的土地,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后来我知道,当他知道我提干了,先念给妈妈听,再念给爷爷奶奶听。接着,他到老叔家、老奶、二爷、五婶家读信报喜。父亲看了几百遍,直到把信看零碎。我和父亲走在雪地上,感到无比惭愧、深深自责。

太有大哥晚上请客,我心情不好,喝多了。太有大哥把我送到家,很不好意思。妈妈不高兴,太有大哥发誓:“我要是故意把太锋灌醉,让我断子绝孙!”

我仍挂念小妹妹,姐姐一家根本没有回瓦房店的意思。大妹妹怀孕,初三应该回家,初五也没回来。全家人不放心,妈妈和姐姐估计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吃完午饭,和弟弟带了礼物,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到潘家沟。我载着弟弟,在雪路上歪歪扭扭往前骑,恨不能一步到达。到了永宁街上,自行车链子断了,我更有了不祥之兆。我俩推着自行车来到妹妹家里,全永宁都没有如此穷困的家庭!屋子里,肯定比杜甫诗中的草屋更冷,外屋地的水渍已经结冰。

我从来藐视严寒,在他家里还冻得捂耳朵。大妹妹公爹是三级矽肺病,躺在炕梢的羊皮上,脸色如灰说话困难,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羊。他每说一个字,都是从砖缝中抽丝,不知道哪一下拉断。婆婆脸色干黄,说一句话喘好几口,围着破被坐在炕头上。外屋地灶坑不好烧,这么冷的天,窗户还开了道缝。两位老人闻到烟味儿,更喘不上来气。最小小姑才十岁,小脸像春天的喇叭花,漆黑的小脖子像车轴,过年还穿不上一件新衣服,快乐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成军忙着着在地上做菜,他两个妹妹帮忙。成大妹妹十九岁,不知何故,一直板着脸。二妹妹好奇地看着我,谁都不提大妹妹怎么样。一会儿,大妹妹出来了,原来在里屋睡觉。她见我们来了,抓住我的手哭了。几个小姑见了直撇嘴,难道她们吵架了?大概我脸色不好看,老两口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我问成军,他们去他姥姥家串门,被大雪隔住,天冷,大妹妹感冒了。我在心底战栗地喊:“妹妹吃苦了!”这种境遇谁都改变不了,只能说命里注定。

我陪老人喝酒,说着宽心话。老人仿佛枯木回春,喝了半杯酒。他一直想说话,刚费劲地说出“你、哥、呀……”再上不来气,一直没说出第四个字。

大妹妹悄悄对我说:“老头的痰都咳到你碗里面了,你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我说:“你不是住在这儿吗。”成军死活不让走,我和弟弟住在大妹妹屋里。

我想擦擦手,毛巾挂在绳上冻成冰袼褙。烧过的炕潮湿的不能睡觉,我和弟弟盖一床被。他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大妹妹的梦呓,锥子般扎心……

尽管如此,成家人非常和睦,有说有笑,看不出任何忧愁。她们既不争吵不打架不埋怨,有尊有让,真让人感动。老太太坐在炕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指挥几个女儿干这干那。她严格地遵守庄稼院规矩,说“正月初十是庄稼会”,新媳妇在婆婆家过年会有好运气。她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改变穷困的家境。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弟弟回家,成家人倾巢而出送别。

在车站遇见韩广泰,他今天去大连,准备回岛。

路非常不好走,我接上自行车链子,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好不容易到家。父母非常着急,不知道我们能带回什么坏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妹妹没事了,我又惦念小妹妹,准备去瓦房店把她接回来。她饿得受不住,自己坐车回来了。

下午,姐姐和那人回县城,我和弟弟送到永宁。孩子一看爸爸妈妈要走,强忍着不哭,在街上看了很久不回家。每次母女分别,孩子都要大病一场。

小妹妹的中学同学薛花是孤儿,住在哥嫂家。她春节期间受到冷遇,投奔到同学家。全家人越同情她越拘束,吃一碗饭就放下筷子,怎么劝都不吃。

老叔在院子里打井,我天天帮忙挖井坑,弄得一身泥水。

老叔藏在里屋不朝面,在么神秘发明。他偶尔出来一趟,到处挑剔,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谁要问他怎么弄,他骂骂叽叽:“什么事都问我!”父亲心疼我,说:“你快归队了,好好在家歇两天吧。”我说:“老叔连面都不朝,没有人帮忙,我哪能看热闹。”我从拖拉机上往下卸石头,不小心砸坏了一块石板。老婶不住骂:“眼睛瞎了,往石板上砸?”我回家里躲一躲,等老婶不骂了再过去干活。老叔过来谴责我:“你个性太强了,你老婶说说你就生气了?我打的这口井,好多人不高兴。”老叔还哭了。我出了力还成了罪人,更得过去干活,将功折罪。

堂妹夫和堂弟整日在井下挖酥石棚,累的筋疲力竭。每当有人到坑边,他们都向上仰望,露出讨好、乞求的目光,希望能下去帮忙,哪怕挖一锨泥也行。

老叔偏偏不求人,自己又不干,像个刻薄歹毒的大地主,欺压两个长工。老叔老婶对我带搭不理,我仍厚着脸皮到西院,跳进枯井里挖泥。挖到酥石棚,我要放炮,老叔说:“你是大军官,崩着了我可赔不起。”老叔亲自装炮、点炮,放一炮瞎一炮,只崩出没有脸盆大的小坑。每当点炮,爷爷肯定要从家里出来,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谁劝他回家他骂谁。老叔放大炮,爷爷又出去,我跑过去,硬把他拖回家。这一炮炸得满天开花,我和爷爷刚才撕扯的位置,砸下一块锅盖大的石头。爷爷不后怕还生气了,我和他说话不理我,仿佛被炸死了才好。

我在部队打坑道放炮、排哑炮,在砖厂放炮崩黏土,是真正的爆破专家。我不能任老叔胡来,不听父亲的劝阻,到西院下到井坑底,指导堂妹夫和堂弟打眼放炮,放一炮响一炮全是闷炮,没有一块石头崩到井外,几炮崩到出水层。

我参军后第一次在家里过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重新悬挂宗谱。

北方叫寒食节,南方叫元宵节。北方人没有吃元宵的习俗,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元宵为何物,到了部队才在正月十五吃元宵。晚上吃完饺子,也是春节期间五顿饺子的最后一顿。我刻了几只萝卜灯,插了灯芯滴满烛油,和董云华去南海底祖坟送灯。父亲不让我去,五婶曾经咒我们全家不得好死,怕我再遭厄运。

我仍坚持去南海底祖坟送灯。我们踏着地上的积雪,来到南海底树林中。十五的月亮朦朦胧胧,各家坟地已经灯火闪烁。我们这支人的坟地座落着六盔坟茔,按辈份排列。想想埋在地下的祖先,回顾活着的人们的艰辛,不觉一阵伤感。我恭恭敬敬地将灯放到每座坟前,和小叔、弟弟烧纸,跪在地上虔诚地磕头。

我放在五叔坟前的那盏灯,火苗忽闪忽闪,似他不住地对我说着什么。我告诉五叔:“那一年我要是一氧化碳中毒而死,我们早已在地下相逢了。”

天气变暖,冰雪融化。我在泥泞的路上蹬着自行车,每天去东大道长途汽车站接惠达,都没接着。每次回家休假,越是假期末尾几天,时间过的越快。

老叔家的工程到了收尾阶段,头几天就应该砌井。他自己不动一锨土一块石头,但是什么时候动土什么时候动石头,都由他的十根手指头关节说了算。

今天帮老叔家砌井,回填。我刚回到家里,弟弟说:“外面进来个军人!”惠达提着东西已经进院。全家人喜不自胜,急忙迎出去。妈妈杀小鸡,做了八个菜,晚上大家喝的尽兴。惠达说:“你能从小西山走出去,真是奇迹。”第二天,我带上妈妈为我赶做的褥子,和惠达一起归队,全家人到街上送别。我抱着外甥女,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不知所措。每当有人离开,她都是这种表情。

我和刚当兵时离开家门一样,放下外甥,转身就走。我忍不住回头,爷爷、奶奶、妈妈仍站在街上。妈妈哭了。父亲正踏着梯子,还没攀到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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