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茬茬变老,只有“青年节”永远年轻。
东方红的信中全是好事,准备到县武装部工作,县长准备接见,准备加入 “县文协”,准备到“辽宁大学”创作班学习,准备参加“星海笔会”,有新的诗作准备发表……“好事”都在准备阶段,悬而又悬。我写信告戒她冷静谨慎,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往前走,将“准备”变成现实,靠优秀作品推动自己持之以恒。
招待所大院外,方华推着童车,和几个携儿带女的家属展示“杰作”。她扶着孩子走路,抬头朝我微笑,我也报以微笑。大嫂说:“董干事,你看芳华都抱孩子了,你着不着急?”我说:“着急。”另一位大嫂说:“你哪儿着急?”我说:“哪儿都着急。”“你眼光别太高,往上看也要往平看。”“我还往下看。”
我不自贬也不自恋,每当钦佩自己,都对着镜子深鞠一躬。晚上又看一遍电视剧《霍元甲》,看几遍激动几遍。宿舍走廊里灯泡不亮,平日里,我闭上眼睛也能摸进来。此时,我不抽烟,口袋里却有一盒火柴。此刻,我偏偏要划根火柴照亮。门旁边,偏偏放了一桶汽油。火柴照亮了汽油桶,我立刻将火柴熄灭。
我这才想起来,我向抽烟的王干事要了盒火柴,准备触烧落在墙上的蚊子。
汽油是我给邓师傅要的,我没在宿里,放映员小张放在宿舍门口。许多猝不及防的惨剧,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生。上一秒是你自己,下一秒不是你自己。
“光棍楼”的弟兄们,为李副主任摆酒告别。他一遍遍地重复:“我不喝,喝了怕受不了。”瞅人不注意把酒干了,又把酒杯倒满,大家都装作没看见。
他动情地说:“我当兵二十年,一是没去想自己什么时候转业,现在已经来到眼前了。我二是没去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死,好像一块儿来了……”使了好大劲才没哭出来,又重复,“我不喝,喝了怕受不了……”偷偷干杯,偷偷倒满。
和往常一样,喝完酒,大家把他送进宿舍,然后站在走廊两边,等他开门出来,在走廊里扶着两面墙,一边来回走一边“嘿嘿”笑。这一回,他没出来。
第二天起床号响,李副主任照样出操,回来倒硫酸,把小便池打扫得干干净净。上午,大家到码头为他送行。摘下领章帽徽的他竟如此矮小,含泪和大家握手告别。他站在登陆艇船甲板上招手,直到一抹草绿色消失在老铁山背后。
铁副主任转业,离开海岛那天中午,一个人坐在在办公室里等车。我走得晚,见他就着开水吃饼干。我进去敬礼,他起身郑重还礼。我跑回食堂,端来自己的那份饭菜:“副主任,您吃饭。”他眼睛湿润,一句话没说,和我紧紧握手。
我到处帮忙,可惜部队没“帮忙”这一编制,否则我早被调到大机关,职务直线上升。我除了做好本职工作、报道和宣传,哪里缺人手到哪里帮忙补缺。
为了提高部队干部文化水平、抓文凭,转业后尽快适应地方工作,团里奉上级指示,在“东水口”守备连简编后闲置的营区内,举办文化补习班。两个月之后,警备区文化处和要塞区文化科前来考试。文化干事休假,去当教员影响升迁,很让李主任为难。如果补习数学课,就没我什么事了。补习语文课,我可以大显身手。李主任想让我去,再一想也不能什么都让董太锋干,无法开口。
一想到几十个弟兄的前途命运,我主动请缨当教员,李主任非常满意。
“柳条”和“东水口”只隔一道山坡,气候“一岛两制”。“柳条”槐树开花,“东水口”刚打苞。“柳条”槐花谢了,“东水口”刚刚绽放。“柳条”的人们穿半袖衫,“东水口”的人们穿长袖衫。“柳条”树叶落了,“东水口”仍绿树成荫。“柳条”下雪,“东水口”雨夹雪。“柳条”晚上刮风下雪,气温下降十几度。“东水口”晚上下雪,白天小雨,不是“一夜连双岁”而是“一夜连双季”。
每个单位都有一个核心人物,如同张老万屯的张老万。北小圈”的核心人物是高三连连长“老圈”,老铁山是所长是王东,码头管理所是所长王传跃……
在“东水口”,虽然见不到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却能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在岛上上去走不丢毛驴,人却可以天各一方。和我同年入伍的赵义兴,自从新兵连解散之后,我以为他已经转业、他以为我复员,没想到在这里见面。
他在大连市内长大,上山下乡到复县永宁公社,从知青点入伍。他早已褪掉城市胎记,如同把一块陆地上的石头扔进海里,生满了海红、海菜和牡蛎。他很少提起父母,却念念不忘农村的房东大爷大娘,总想找机会回去看望。
栾江华是修理所枪械技师,离开了武器一言不发。他到政治处帮忙,其实是免职。他平日里不朝面,每到星期六从宿舍里出来,找到我:“小董,给我点儿信封和信纸。”我给他几只信封和两本稿纸,他拿回宿舍一呆一个星期,仿佛靠信封和稿纸充饥。他只在周末和节假日喝了酒,才启动行走和语言机制。他站在机关大院中间水泥台上,颤颤地喊一声:“广鹿哎——”转身离开回宿舍。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栾江华,以为他已经转业,他已经到东水口一年多了。
“东水口”是干部储存库,营房随便住,只要不长眠,可以睡懒觉,不出操也不会被首长堵在被窝里。和姑娘幽会只要不说,养了孩子都没人知道。
薛妃婷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是上过战场听见炮响的军人。没人把他当作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薛妃婷,而是个滑稽可笑的薛妃婷。他是南方兵,吐词不清行为怪异,许多行为让人无法理喻。在岛上服役的军人,除了下岛休假,再是盼望家信。每当来船,收发室门外挤满了各营、连前来取信人。不管先拿后拿都会把信拿到手,先拿到信的人只为提前享受片刻的优越。人们迫不及待打开信,眼睛沾在信纸上,就像瘾君子吸食鸦片。没收到家信的人无比失落,仿佛成了被遗弃的孤儿。薛妃庭当收发时,收发室里门窗紧闭,团长想进去都没门。
有段时间家里不来信,我快急疯了,天天盼望来信。老薛告诉我:“有你好几封信,让我放在‘无主信箱’里。”我急了:“你怎么不放在政治处信格里?”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你那么盼望来信,怕弄丢了。” 我赶紧来到大门外查找,“无主信箱”空空,信早已不翼而飞。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团里换了收发。
薛妃庭随即人间蒸发,大家都以为他转业或者调走了。在东水口,我也见到了薛妃庭。他结婚归队后,和新婚妻子住在家属房里。老薛买了只母鸡,晚上请我和“金厅长(司务长)”喝酒。我俩如约来到家属房门外,屋里传出“咚咚”声。天黑了,屋里没开灯。听声音不像剁小鸡,像剁人。我喊了一声:“老薛!”“咚咚”声戛然而止。我们推门进去,里面黑咕隆咚。我喊:“老薛!”仍没有人答应。我俩刚要出去,黑暗中“嘎嘎”一声怪笑:“哈哈!你们来啦?”
我俩毛骨悚然。他妻子没在,只有他一个人,难道他把妻子剁了?我点燃蜡烛,只见地上、床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东西。锅台上放了一条没剖的鱼,连只碗都没有,不知道夫妻俩怎么做饭吃饭。原来,老薛摸黑在里屋案板上剁小鸡。我问:“你妻子呢?”他说:“她早上坐登陆艇到大连,回十万大山去了。”
我睡的大宿舍曾经住过一个班,现在十床九空,像阵亡了九位战友。夜里,我总觉得另九张床上都睡着人,鼾声此起彼伏。流传在岛上“长发缠颈”的凄美故事,就发生在窗外通往海边的柳树丛中。夜深人静,战士们上岗下岗经过柳树丛,似听见姑娘的啜泣,回到营房发现脖颈上,被一根女人的长发缠绕。
十几年前,一位美丽的姑娘暗恋副连长,岂不知副连长已经有了心上人。副连长离开海岛回家结婚的那天晚上,痴情的姑娘在柳树下自缢殉情。这个故事传遍了整个要塞区,让多少代官兵动容。我每天晚上下海游泳,都从柳树丛中来回经过,没听见姑娘的啜泣,也没被长发缠颈。如同发丝般柔软的柳丝,轻轻地拂在我的脸上和脖颈上,仿佛与姑娘耳鬓厮磨如影随形,伴我一同走回营房。我进到宿舍里,姑娘也跟进来,在冥冥中深情地注视,让人只想痛哭一场。
那天晚上我游泳回来,躺在床上刚要睡过去,看见那姑娘站在床前。我从床上爬起来,吓出一身冷汗。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脖颈上真的缠了根长发。
司务长于忠凯酷似电视剧《上海滩》里面的“金厅长”,躺倒就睡,鼾声如雷。我把内务搬到他房间,和“反面人物”同居一室。我实在受不了“金厅长”的鼾声,把长了草的小仓库收拾干净,搬进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木床。
五月的东水口早晨,静的出奇。公鸡单调地啼鸣,像初学小号的新手练号。
对于我来说,说“备课”还不如叫“贝壳”贴切。一个真正的老师,除了讲授课本知识,更要将知识延伸到课本之外。有创新有发展,才能提高学生的兴趣和想像力,竖立更高的奋斗目标和追求。我把学习班命名为“东水口大学”,自任校长和教授,学员们感到非常自豪。第一天我讲的第一堂棵,学员们就被吸引。
我风趣幽默的语言,让沉寂的东水口不断爆发出笑声。我帮“金厅长”列出表格,制定食谱,安排学员们轮流出公差做饭。我把重要课程安排在上午,中午休息时间延长一个小时。下午提前放学,让家属随军的干部们早早回家。
营区周边没有老百姓,除了涨潮退潮,再是海浪的喧嚣和海鸥鸣叫。每天清晨,海鸥的聒噪就是起床号。军旅诗人胡世宗写过著名诗句:
在祖国边防最东端的角落,
耸立着我们小小的哨所。
每天当星星月亮悄悄地隐没,
那是我第一个把太阳迎进祖国……
这里是世外桃源,仙山琼阁,人间天堂。我每天早早起床,把海平线上的第一缕阳光迎进广鹿岛,让太阳最先把我照亮。我顺着海滩跑到唐洼,再跑回来。每天退潮,我带领学员们拣海红、海螺,钓黄鱼、黑鱼,戴水镜潜水碰海参改善伙食。我们还收拾了菜园,种了芸豆、黄瓜、茄子、辣椒、大葱等。每当老百姓的渔船在岸边停靠,我都让他们到营区内休息。我们送给他们蔬菜,他们送给我们海鲜。那天风大,“金厅长”没买到海物,说:“老董,帮我想想办法。”
我和栾江华沿着海滩,一直往南走。在山背后窝风处,一艘老百姓的渔船靠在岸边,我和一位渔民攀谈起来。他说:“我二姨父住在北小圈,一次半夜三更孩子发烧抽了,高三连文书去给打针,救了一命。”我说出他二姨父家里的具体情况,说:“文书就是我。”那个渔民二话不说,把一大筐鱼白送给我们。
每当新事物出现,我马上学习接受,跟上时代的脚步。第六套广播体操颁布,我马上对着报纸练习。我每天十点打开收音机,教学员们做广播体操。中午,我教学员们游泳。星期六上午,学员队会餐,弟兄们尽情享用海鲜和啤酒。
寂寞时我来到海边,掏出手枪朝海里射击。尖锐的枪声在空旷的海空之间回荡,具有压倒一切的气势。附近的群众奔走相告,说:“老连队又回来了!”
我借鉴田忌赛马减少冗赘,不拘泥于教材,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在教学方法上,我突出重点因人施教,对花岗岩脑袋施用重锤。我让优等生带差等生,让中等生齐头并进,后进向前进,先进更先进,再不断增加难度。我把考试形成制度,课堂上临时考,出其不意随时考,每天一小考两天一中考一个星期一大考。学员们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星期天不回家,晚上学习到三更半夜。
我尽量脱离教材,培养学员们的自觉叙述和描写能力,开了演讲课,人人都有绝活。学员们回头再看教材,恍然大悟:教材这么简单,课外教材如此丰富。
两个月过去,师里任干事陪警备区刘干事一行,到“东水口”检查考核。我介绍完学习情况,检查组对学员进行考试,一半达到优秀成绩。刘干事和任干事很满意,称我是“广鹿东水口大学”校长兼教授,一雪在旅顺的“数学之耻”。
回到团里,李主任放我一个月假,时间由个人支配。和以往一样,《小岛上来的鲁滨孙》多次被编辑退稿。我认真解读《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小说,不再急功近利。我读了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等著作,看完一篇小说,就能丝丝入扣进行分析,写出评论文章。我被那些理性的东西套住,再下笔时无所适从。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评论家。但是,我要做一只下蛋的母鸡,而不是孵小鸡的鸡妈妈。我索性停笔,等待灵感的洪水决堤溃坝。
胡世宗是军区政治部文化部文艺处处长,每年举办一次文学创作笔会。师政治部宣传科长郝中夙曾经对我说:“军区胡处长分管业余作者,你能不能进创作室,就他一句话。”但是得有前提:必须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小说。
王建国开玩笑:“胡世宗和高玉宝一起来找你,你进军区创作室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说完撒腿就跑。我恼羞成怒,一直把他追到西海边,把他按在海滩上好一顿搓弄。直到他说,“你肯定能进军区创作室,”我才把他放了。
晚上看电影《高山下的花环》,眼泪不住地流。前方将士牺牲流血,他的家属衣不遮体,食宿艰难。电影没演完,我中途回宿舍,心还留在银幕上。
王凤艳用八二迫击炮弹尾翼给我做了个蜡台,以后晚上看书写作,再也不为烛油淌满桌子而闹心。我欣赏这件艺术品,足足超过古人所说的半个时辰。
李孤光说他弟弟单位有个姑娘挺好,姑娘的表姐也不错,造船厂还有个美女。全国适合我的姑娘不知道更有多少,我只需要一个。我看过的对象装不满一轮船,装满一节火车车厢绰绰有余。我找对象不是选美,胜又似选美。我每到大连都有不同的姑娘陪伴,压马路看电影逛公园。大家都说,董太锋这男人当值了。
有一次看对象,我不是看重影而是看重了人。又有一次,我不是记错了姑娘的姓名而是重名。每次到大连,我都是一位资深调度,与多位姑娘周旋。我根据姑娘与我的距离远近、公共汽车线路、能否开出诊断书,确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姑娘们的身高长相性格文化职业家庭条件等各各不同,我一直没遇见那位梦中佳丽。我找对象仿佛不是为了成家立业终生厮守,只为说一声“再见”。
这成了常态,我倒不着急了。我频繁地和姑娘们接触,绝不越轨。父亲当年回了趟家有了小哥哥,发生了一场“证孩子”的闹剧和悲剧,不但让父亲付出了一系列的惨痛代价,导致小哥哥的夭折,也连累全家人受苦受难至今。
用一句俗语概括我眼下的境遇:紧活粥,慢火油,不紧不慢烀猪头。文字是“紧火粥”,我靠它提干走出小西山,即使转业也吃商品粮。我的个人问题是“慢火油”,光着急不行,还得慢慢寻觅。只要没把大男大女拖成老男老女没过更年期,天塌地陷不怕。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小说,更得像烀猪头那样水到渠成。
着急不行不着急也不行,我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人生似乎早已经有了谜底,掌控在某个先知先觉手里,只是不让你知道而已,用不着像瞎驴一样乱跑乱撞。正如赵主任当初所说:按照命运为你规定的路往前走就是了。
张股长为我介绍某医院护士曹秀芳,像完成工作任务一丝不苟,专门开会研究对策。涂干事让我主动去相亲,王干事认为不可。因为某海岛尽管更偏僻,是女方的老巢。她是土著,会居高临下。张股长让我到大连见面,惠达说,曹家住大连,更会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万全之策是在大长山见面,双方产生依赖心理,才有成功的可能。我不是婚姻骗子,也不是倒卖爱情的小商贩,最后还得我表态。我说:“我多次提干被人冒名顶替,有一个顶替者不是海军也不是陆军,在登陆艇上宣读命令,我也在船上见面。”惠达仍坚持说:“还是在大长山好。”
女方要照片,伍干事为我赶拍。他拍的照片和他的字一样,永远是小学生水平。以后的人形容某某学习不好,赖体育老师教的。他的字写的不好,应该赖左手写的。照片拍完洗印出来,仿佛来自读图时代,底版花花搭搭像麻袋片。
瑕不掩瑜,伍干事选了一张最好的,晚上和我一起送到张股长家。
张股长家属随军,作训参谋“万山大哥”转业之后,住他家腾出的房子。老主人不再回来,与他共同生活的昆虫仍在屋子里坚守,对新主人倍加“热情”。我们一进屋,张股长说身上有东西,脱了毛裤捉虫子。他说一关灯,蟑螂成群结队地钻出来,起码有一个团编制。大米虫搞虫海战术,爬满墙壁。小甲虫如同小坦克,在床沿往来巡逻。只有霉虫是怕死鬼,一触碰就把身体缩成一团。
大嫂说:“先别给女方照片,好像我们被动。”我说:“如果不成,给她留作纪念,我也保留别的姑娘照片。我看对象都烦了,介绍对象的人不厌其烦。”
张股长说:“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就没人为你忙乎了。”第二天,我和杜副主任到老铁山了解情况。放映队长小江和张股长步行到柳条,为我把照片寄走。
为我个人的事,他们就像完成任务,也像做自己的事。我对他们也同样。
师宣传科郝科长给李主任打电话,《海燕》编辑部在大长山举办文学创作笔会,务必让我参加。张股长安排好,三天后在交通船上,和曹秀芳见面。
机关干部的手枪集中保管,只有保卫干事佩枪。大陆犯罪分子潜入海岛,伺机盗窃部队弹药库武器,上级要求严加防范。我代理保卫干事,经常下连队检查,手枪时刻插在腰间快枪套里。这要是郭敬父多好,不用死皮赖脸和文书讨枪了。
我和侯干事一起坐船去大长山,在码头上遇见军旅诗人徐晓鹏,说小妹妹也来了。我下了班车,一眼发现小妹妹,正站在军人服务社门前。兄妹在大长山岛相遇,当然喜出望外。我和《海燕》编辑王传珍通过信,一直以为是个女编辑。
见面才知道,他是个谈吐文雅,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我以为郝科长是个白面书生,原来是个黑大汉,落草为寇就是山大王。他是短篇小说《有这样一个小女兵》的作者,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小妹妹介绍家里的情况,我放心了,我离开家里还不到半年。獐子杜干事参加笔会,只有我们两个军人作者。
和铁副主任一样,老杜的底稿老婆生火用不完,也是邻居帮着用。他的短篇小说《山青青哟海蓝蓝》,获得大连市的新人新作奖。老杜买了上百本《海燕》杂志送人,转业后凭着这篇小说,当上了县文化馆馆长。谁发表了小说,就和发了财一样。王编辑看了《李大明和李小明》,说语言老练,受刘兆林《雪国热闹镇》影响,没有完整的故事,提出修改意见。 妹妹带来组诗,还有小说《太阳的故乡》。中午吃饭,她的筷子掉在地上,拣起来还要用。
一个“前进帽”嗤之以鼻:“都来些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是农村的。”他是这次笔会的招牌,有点名气,一群作者众星捧月,很是自命不凡。我拿过筷子扔进垃圾桶,到窗口拿了一把筷子,“哗”地放在桌子上。一个“老鼠脸”酸溜溜地说:“惹不起呀,人家有枪啊。”“前进帽”不屑一顾:“现在当兵的都是赤手空拳,连根烧火棍都没有。”“老鼠脸”推波助澜:“班长,俺没见过枪,拿出来欣赏欣赏。”他竟掀我的衣襟,触电一样,脸色更灰了:“大哥,对不起……”
我和小妹妹分别,到大连,在交通船上和曹秀芳见面。她没穿军装,由普通一兵变成“普通一般”。我刚要在广鹿码头下船,船已撤回舷梯起锚。我的最大的收获,是把“曹秀芳”加进了作品,让他和李大明恋爱,和李小明结婚。晚上,王建国和妹妹联系好,带我去见某打字员,同样打出了一页空白。我想回家帮老人干几天活,身上带枪不想显摆。带枪不能走火,带女人更不能走火,走火同样致命。我时刻告诫自己,宁肯出家也不出轨,出轨之日就是身败名裂之时。
小妹妹在岛上怎么样了。有人瞧不起农村孩子,能不能受欺负。我把灵魂和思想泡在啤酒杯里,既麻痹自己也放松自己。我天天演习回岛,天天大雾不开船,真想把浩然请来拨云见日。作家浩然果真来大连讲学,果真艳阳高照。
船员们家在大连,“老牛船”能走也说“大雾未散”。“老牛船”也是生产队里的老牛,从牛圈里出来慢腾腾地不肯挪步,卸完最后一车粪一路往回狂奔。船从岛上返航,雾再浓风再大浪再猛,也无法阻拦,九级大风照样返回。
槐花盛开的季节,号称“槐花城”的大连的大街上,香气扑鼻。这也是个看对象的好季节,我又开始频频地看对象,找对象先找感觉,没有感觉看了也是白看。我整日不停地走,活活把脚上的皮鞋走掉了半截鞋帮,买了双新皮鞋。
邓师傅打电话,说原副司令员的小女儿上岛,让我赶紧回岛见面。我又为自己频频看对象找借口,权当为小西山世世代代的光棍们找对象了,他们地下有知,也庆幸董氏家族出了好后人。随即,我为自己的狭隘和自私感到脸红。
广播里播放歌曲《涛声依旧》,诠释我此时的心境和感叹: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
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
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副司令二十一岁的小女儿等了我两趟船,今天回大连。我们失之交臂。我是个光棍,刘政委和我谈的,都是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他说:“你不要被心里的那个标准束缚住了,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委托某首长给我介绍以为机要员车前子,二十五岁。我没有新军装,穿林伟的裤子,张股长的上衣,李超来的新帽子,武干事的皮鞋。我想起小时候董云孔结婚,一大早来借父亲的衣服和皮鞋。我又想起鲁迅谈作品人物塑造,把不同地区人的特点加在一个人身上。老班长赵恩才以为提干板上钉钉,穿干部服探家订婚,还是复员了。我也不是董云孔。我没有了新军装,很快就会发新的,但是必须保留一套新军装,以备急需。
今天星期日,我被小鸟的啼啾声吵醒。我拉开窗帘,树叶间隙被湛蓝的天空涂满,像水彩画底色。面对阳光的一面树叶,闪烁着一片金色。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今天去见女机要员,更躺不住了。我穿好军装出去,沿着河边小路往前走。露滴在树叶叶面上面滚动,青蛙在河沟里欢快地喧闹,心情好什么都好。
“太阳是晴天的老朋友,酒是胃的老朋友!”幸福似乎已经降临。
海面没有浪但是有涌。“涌”是大海中涌动的山峦,从远方滚滚而来,一次次把船推上山巅,再落下深渊。这样不断地升高和跌落,不晕船也得晕。
乘警把我带到警务室,说有乘客举报我偷钱。他问:“你认不识认识我?”我说:“面熟。”他说:“我曾经在岛上当兵。”我笑了:“你是副司令的儿子。”
通讯股长鲍良辰调到师通信科,我和营房股长到他家吃饭。晚上七点半,我急急忙忙地洗了一把脸,仿佛从来没洗过脸。那首长来招待所找我,亲切得像小西山的郝振升二大爷,说:“刘政委介绍了你的情况,是个好小伙子。车前子人品好,能干。你俩先谈一谈,如果合适继续相处。不合适,也别因为我是介绍人勉强凑合。”他家属在大连,他带我来到他的宿舍,给我倒茶,拿糖果。
他说:“如果你们成了,我把你调到师直工科,现在几个干事太老了。”女机要员敲门进来,那首长给我俩相互做了介绍。她善良,腼腆,爱笑,我俩出去走了一会儿,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岁干事来电话,让我明天务必、务必坐船到大陆,参加军区对台宣传表彰大会,地点在军区第四招待所。两个“无必”拧成两股绳,一头拴着地球一另根头着我。我今天去不成军区,绳子必断无疑。
早上大雾弥漫,不开船。我从码头回来,给车前子打电话。她说值副班,下班后到招待所找我。杜副主任要我和他到姜干事家喝酒,我写了张纸条贴在门上,告诉她晚上七点半回来。我回来一看,字条没了。我给车前子打电话,她由副班转为正班。她的“班”在升级,我的热情却在下降。我站在房间里,望着二楼“机要科”窗口亮着的灯光,想起了一篇小说:《如果那夜亮起一盏灯》。
某参谋对我说:总的来看,车前子还可以,但是看你追求什么。她对你的事业帮助不会很大。她人很朴实,像个农村姑娘,作风没有问题,找对象比较晚。其实,首长也不太了解她。以前她扎着两个小辫,最近才烫的头发……
班车前子来招待所找我,说:“你明天走,我送你。”我说:“不用了。”我吃完早饭退宿,在车场等班车。她走过来,问我:“你还有事吗?”我如果答应,这事也许成了。我说:“没什么事。”她低头小声说:“到大连再说吧。”她要到码头送我,被我婉拒。我苦苦寻觅的,仍是那位梦中佳丽,不是一套女军装。
我到军区第四招待所报到,参加对台宣传表彰大会。这里只招待师以上首长,我想起入伍九年当了七年“牛倌”的优秀士兵包庆玉,年年为所在部队提供大量牛肉,十几年没出过大草原,几乎被人遗忘。他当了模范,到军区参加表彰大会也住在这里。他第一次住高级宾馆,平生第一次洗澡,灰垢堵塞了下水道。
我写的录音通讯《机车隆隆遍九州》,获得军区对台宣传好稿一等奖。我有荣立三等功一次,奖励一台袖珍录音机,两支金笔。会议结束,我上街给小外甥买衣服。偌大的省城什么都有仿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存在什么都不存在。
我给奶奶买药,给爷爷买高级葡萄酒,给父亲、老叔各买了“金曲”。
我坐“九十一次特快”列车,中途只停三站,六个小时到达瓦房店。这是大连到沈阳往返最快的一次专列,坐慢车得十几个小时。我坐火车,不是看书就是思考问题,困倦了就欣赏窗外的景色。沿途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村庄城镇,山川树木,忙碌的人群。在广袤的土地上,农民们饱蘸阳光和春风,在描绘丰收美景。“民以食为天”,天下之人谁不以食为天?“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农忙季节没有闲人。家乡追肥叫“喂苞米”。人想吃饱饭得先喂饱庄稼。小西山最差的男人董太怂,也娶了媳妇,我是小西山的最后一个光棍。在地东头,我被一个披头散发、鼻青眼肿的标致女人拦住。她声泪俱下地向我控诉:“大哥,我是董太怂媳妇,早上三点钟起来做饭,到地里干了一上午活,无缘无故挨了他一顿暴打……你是小西山有头有脸的人,告诉我,这日子可怎么过……”
董太怂是董百雨的孙子。我真想告诉她:有女不嫁小西山。
父母也在地里“喂苞米”,我来到他们身边都不知道。除了老人一天天地老去,家境没有任何改变。我越想早日把他们接到城里,这个愿望越是悬浮在空中不肯降临。贫穷是我们的宿敌,还是我们的老朋友,要想活命还得靠它恩赐。
屯后面盖了房子,往沙湾底那边延伸。盖房三年穷,不盖房辈辈穷。要饭也得有个立棍的地方。没有房子,连根棍子都立不住。家里的房子太破了,一根根檩子不堪重负地耷拉着腰,靠打立柱支撑,就像一群老人拄着棍子。外面的墙也向内凹陷下去,还得在屋内砌了偏墙支撑,就像一群孩子用力往外推。
窝里斗越斗越穷,老叔一直和我家过不去。他屡屡受骗,前些日子又来了两个采购员,大吃二喝几天后扬长而去。一天下雨,我的心田变成了地瓜地,蓬蓬勃勃长草。弟弟赶着老牛车,在蒙蒙细雨丝中去北海。蛤蟆叫老牛也叫,小外甥女唱“大海就和妈妈一样”,说:“大海是洗衣机,上面的浪是洗衣粉”。
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去,好一幅美轮美奂、有声有色的水墨画画《雨中》。这种醇美的意境,靠酒精的力量无法达到,我的心先醉了。海里的鱼还用躲雨吗?一条都不上钩。我们来到海滩上,我给小外甥女画了一幅幅巨幅图画。
我们坐着老牛车,到“沙弯底”割牛草,又回到少年的“割驴草”时代。那时候是没有希望的忧愁,现在是有希望的烦恼。忧愁和烦恼,任何时候都不是好东西。我用心灵拥抱雨中的草地,葱茏的树木,习习的清风,落日后的晚霞。
弟弟去潘家沟接回成军、大妹妹和小外甥。妈妈炒菜父亲买啤酒,一醉方休。我几次想拿出手枪显摆一番,都克制住了,连父亲都不知道我带枪回来。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刚想把腰间枪掏出来,父亲说:“藏着吧,别没事找事。”
每当回到小西山,我感到和哪个姑娘都应该成。如果把车前子领回家,不知道造成怎样的轰动。我和父母说好,一定将机要小姐领回家。一到大连我就改变初衷,被梦中佳丽死死魇住。我联系车前子,两个人和恋人一样,逛公园,到她家吃饭。端午节,她到招待所给我送粽子和鸡蛋,一恍惚我以为是李绒花。
只要有时间我就和她在一起,只等一锤定音。我挑剔她头发上卡子太多,幸亏不是雷雨天,否则非引来雷电。我考她,“味泽岳史”出现在哪本小说里,对眼前的情境如何叙述和描写。我的这一套拙劣的把戏,只有李绒花喜欢。在处理个人问题上,我虽然比过去更加成熟冷静,更执着更有耐心,也更加固执,甚至达到冥顽不化的程度。回到广鹿,大家见我一个人回来,非常遗憾。
那天晚上,张股长喝多了,深更半夜来我的宿舍外面敲门。他大声质问:“你的标准为什么定得这么高?为什么在个人事情上不着急?据我了解,都因为你出言不逊,让姑娘不敢和你对话直到讨厌你,你能不能谦虚点儿?”
我胡搅蛮缠:“我要经得起自己对自己的考验。”张股长气极,挥着拳头:“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作训股长张仁生问我:“你的百年大计怎么样了?”我随口说:“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他没想出合适的话,默默地走了。我知道他是个认真的人,一定会和我叫真。中午吃饭,他对我说:“你说的所谓质量第一,地球上没有。”我说:“火星上肯定有。”王建国无奈地说:“你找个寡妇吧。”
人们说我变态,妄想狂,恋爱观不正确,思想意识有问题。我不为所动,意志更加坚定。我坚信那位梦中佳丽,一定在某一天某一时刻来到我的面前。我的目的一定能达到,就像“英特耐雄纳尔一定要实现”。但是,她确实已经向我走来了!我已经在春风中窥见了她的倩影,在秒针的率动中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