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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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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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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故地重游不见昔日南碱沟 天堂跌落惟有亲情依旧

我躺在火车卧铺上,心已飞向北方,落在大草甸子上。我四岁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我将怀着深深的感情,去瞻仰出生之地张老万屯,寻找儿时记忆。火车到达哈尔滨火车站,军区联络部申干事和梁干事接站,住在省军分区招待所。我比大陆部队的与会者提前报到三天,一个人去街上走一走。

夏日的哈尔滨,浪漫清凉,细腻粗犷。汽水瓶子和啤酒瓶子一样大,一根粗大的冰棒比大连的三支还大。哈尔滨啤酒有着八十多年历史,人们在饭店里坐凳子排半上午队,才能买二十罐头瓶散啤酒。一盘黄瓜丝,上面撒一捏银针鱼,卖两元钱。大街上,双电源“大辫子电车”开始运行,不用电可跑一个来回。

随处可见的殴式建筑,提醒人们不能忘记这座城市的历史。关贵敏演唱的《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把我引上著名的中央大街。当年,父亲曾这里走过,他“咔咔”的脚步声,等了我很久。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发现了父亲!

他还是那样英姿勃勃,衣着时髦气质优雅。他油黑的小分头梳的一丝不苟,下巴刮的干干净净。他脚上的捷克皮鞋油光铮亮,一身哔叽衣裤熨帖的有棱有角。

他腕上戴着瑞士手表,鼻梁上架着水晶石养目眼镜。他口袋里装着自来火高级烟盒,手提浅灰色帆布公文包。他怀揣勃郎宁手枪,一双眼睛犀利地扫视四周。他沉稳大气,嘴角漾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他风流倜傥把玩一把折扇,“咔咔”地从我眼前走过。时光穿越三十年,父亲的风采,半点不比眼前的时髦青年逊色。

父亲的历史与我的灵魂重叠,我成了父亲的化身。我循着防洪纪念塔,来到松花江边著名的斯大林公园。刚下过雨,江水浑浊。树阴下,花坛边,到处都是游人。江岸的石阶很高,露出水面的每一阶层都坐满了人。江里游艇往来穿梭,接送游客往返太阳岛。我从海岛走来,没觉出太阳岛是个岛,充其量是隔着南洪子的南岛子,广鹿岛对岸的登沙河。说是一条江,不过是一道小海叉子罢了。

游泳的人更少,也不过是在浅水里扑腾几下,没看见有人游往太阳岛。

我买了条游泳裤,在更衣室里换上。我把军装叠好,委托一位卖冰棒、汽水的大娘保管。大娘爽快地答应,也告诫我:“不会水千万别下水,每年夏天都淹死上百人。”我让大娘放心,下了台阶扑入江中,没换几口气游上彼岸太阳岛。

我仿佛站在一座大舞台上,欣赏郑绪岚演唱的《太阳岛上》。

我游回来换上军装,谢过大娘,只见对面围着一大群人。一位溺水者刚被打捞上来,遗体膨胀变形,有人拖过一领苇席苫盖。哥哥悲痛欲绝情绪失控,用手里的帽子发疯般扑打围观的人们。人们惊叫着四外逃散。我站在远处,却被死者的哥哥死死地盯住。突然,他像提着菜刀一样提着手里的帽子,朝我怒吼着猛冲过来。他眼睛红红的像疯牛,似乎认定我是把他兄弟推进江里淹死的凶手。

我曲里拐弯地逃跑,接连跃过几座高高的障碍物,才逃脱死者哥哥的“追杀”。

死者的遗体拉走之后,我像一只好奇的狍子,返回原处探究,仍莫名其妙。

我问那位大娘:“大娘,刚才死者的哥哥为什么只追我?”大娘说:“他看解放军水性那么好,为什么见死不救。”我问:“他弟弟是哪天被淹死的?”大娘说:“都半个月了,他心里有气,一时糊涂,除了解放军,他还敢赖谁?”

总政联络部孙处长作报告,介绍当前的国际形势和台海形势。他是正师级,坐在旁边记录的干事是位老红军,据说军级。福建前线广播电台的王政委,介绍了对台宣传的有关事项。介绍优秀通讯员事迹时,孙处长问:“外长山要塞区的董太锋同志到了没有?”一恍惚,我以为关副政委让我站起来亮相,汗都出来了。

我站起来大声回答:“到!”孙处长说:“你们海岛题材的稿件很有特色,让人耳目一新,赢得了台湾和东南亚听众的一致好评,你上来介绍一下。”

我没有任何准备,硬着头皮上台,介绍海岛独特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各种奇闻异事,敌情和海外关系等,讲了一个多小时,赢得了全场的热烈掌声。

我把短篇小说《小岛上来的鲁宾孙》复写完,委托女招待员交给邮递员。

她看了稿件地址,说:“我哥哥和你在一个海岛当兵。”我问:“你哥哥在哪个岛?”她说:“大鹿岛。”我说:“大鹿岛在丹东,广鹿岛在长海县,都有个“鹿”字。”她说:“招待所也有《解放军文艺》杂志,我等着看你的小说。”

会议结束,军区安排与会人员游览太阳岛。我已经上过太阳岛,来到火车站,坐到加格达奇的火车去林甸。即使林甸在地球上消失掉,我也要去把童年的美好记忆追回来!福建前线广播电台的王政委找我,又错过一次调离海岛的机会。

车上人很挤,幸亏会议组提前买票。车窗外是茫茫无际的大草甸子,间或一座座水泡子。一处处屯落像绿色大海中的漂浮物,都是泥土堆砌的草房。白色的羊群,像海里的鱼群,没出现一条狼一只狍子和一只黄羊。偶尔飞起一群丹顶鹤,很快被火车甩在后面。对面座是齐齐哈尔某工厂工程师,我们唠起了北大荒和辽南的不同风俗。工程师戴着厚厚的眼镜谈吐文雅,把一只脚从鞋里拿到座位上,用手指头抠脚丫子。每当他抠完脚丫子,都把手指头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

妈妈曾经说过:你老舅用手抠完了脚丫子,放在鼻子下面闻,你姥姥怎么管都没用。我把此人当成了老舅,顿时拉近了距离。我问“老舅”:“为什么没看见野兽?”“老舅”说:“人越来越多,挤占了野兽的家园,因此越来越少。”

我努力辨认先辈们留下的足迹,感受他们的气息。时光是一座桥梁,四十三年就是四十三座桥墩,承载一部沉重的历史。以前在地图上见到的地名:大庆、肇东、安达等车站,现在尽收眼底,列车仿佛在一比一百万倍的地图上隆隆驶过。车窗外掠过的每一座干打垒、每一棵树每一根羊草,似曾相识。车厢里的人们那么亲切,都是我家亲戚,“老酒糟”、左金堂、代春田等张老万屯人的后代。

四个小时之后,火车到达泰康火车站。“泰康”是蒙古族自治县,翻译成蒙文叫“杜尔伯特”。我查过历史沿革,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游牧民族后裔。当年爷爷带领一家人,从这里九死一生去往张老万屯,在大草甸子上和群狼决一死战。

泰康是我的傻五姥爷,赶着马车若即若离地在梦中萦绕。我三岁时,妈妈犯了头疼病。傻五姥爷赶着马车,拉妈妈到泰康看病。马见到狼受惊了,拉着大车狂奔。傻五姥爷被大车颠在地上,妈妈紧紧地抱着我,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车帮。傻五老爷在后面追赶两里多地,才追上大车。泰康还是一间大房子,悬挂一串串菱形牌子,一层层木匣子摞起很高。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泰康唯一一家药店。

几间小平房是泰康汽车站,还有几棵杨树,到还要坐一个多小时汽车。

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我恍惚若梦。先辈们曾经在荒漠的大草甸子上,为子孙后代创作了讲不完的故事。一群群凶残的恶狼呢?杀人如麻的土匪呢?席卷大草甸子的火龙卷呢?妈妈每当受苦受累受难之时,念念不忘林甸。自小,我们把林甸当成人间天堂。爷爷奶奶把子孙后代的命运从一脚踩出油的黑土地,拖进了辽南的沙窝子里。只有奶奶不说林甸和林甸人一句好话,不是人住的地方,人的脸色灰呛呛,没有血色和死人一样。尤其下雨天,在地上一踩一脚烂泥。

我们认为奶奶在欺骗我们,为了回老家赶海推脱责任。大雨过后的林甸县城,果然泥泞不堪。姥爷季霖庭卖唱的“十字街”上,被车轱辘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县城民居大多是土房,自制的电视天线形同网织。瓦房弥足珍贵,楼房更是凤毛麟角。几乎家家户户都养奶牛,大街上污水横流。人们在起伏不平的街上骑自行车,就像鄂伦春人在大森林里骑马。太阳出来不一会儿,泥泞的路面上尘土飞扬。几十年来,林甸人都自嘲“洋(扬)灰水泥”路。“十字街”的路基铺设了几年,因为资金问题一直没灌沥青。街道两边的人们,戴着风镜打扑克。

我不知道姑姑家地址,到邮电局给在糖酒公司工作的老舅打电话。星期天没人接电话,只得大海捞针。我打听地第一个人就大功告成,他叫冷治国,和姑父是同事,领我去姑父家。到处烂泥,腥臭味儿扑鼻,和奶奶的描绘有过之无不及。

假如不是父亲辞去公职、我们沦落成农民后代,只冲雨后这一街烂泥,奶奶“回里城吃果木”“在海滩上骑自行车”的诱惑和选择,简直是英明无比。

姑姑家几乎就在我身后,仿佛我随意进到某家某户,都是姑姑家。我谢过冷治国,进到院子里。烂泥中卧着一头老母猪,十几头小猪崽挤在一起吃奶。表妹小五、小七迎出来,她们根据照片认出我。又黑又瘦的姑姑佝偻腰,跑出来惊讶地喊:“大侄啊,这老街头子你是怎么找来的呀?走丢了可咋整!”她把这里当成国际大都市了。大热天,姑父换上体面的呢子服从里屋出来,笑着和我寒暄,握手。他是脸谱化的那种人,好与坏都写在脸上,打眼一看就是个好人形象。

姑姑家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刚买的收音机,上面覆盖一块崭新的枕巾,正播送新闻:今年夏季,在松花江流域淹死的人数,争取减少到300人……

姑父已经退休,对我们很有感情。这里的人朴实憨厚,相处不费心思。

中午在姑姑家吃饭,芸豆土豆家常便饭。姑父姑姑九个孩子,生活一直困难,现在好了些。我带了六瓶风城老窖白酒,六盒高级糕点,还有六盒糖果。姑父善解人意,说:“这里不是你们辽南那边,只有王耕利一家亲戚。这里亲戚多,你除了老姨、老舅,三姨奶还健在,把礼物拿给他们。”我这才知道,拿十份礼物也不够。我也是刚刚发现,糖果的产地就是林甸,糖果厂也离姑父家不远。

下午,三妹妹和老姨的女儿来了。三妹妹面容憔悴,头发又枯又黄。她哭了,我也忍不住一阵伤心。晚上住在姑姑家,睡的不好,想了很多很多。

我早早起来,出了街门往北走,一不小心走进了向日葵地里。

姑姑家和老姨家有矛盾,都因为三妹妹而引起。姑姑让三妹妹给女儿看孩子,老姨不让。两家人都不管她,她写信向父亲求助,父亲又把信寄给我。两家人因此断绝了来往,姑父仍送我到老姨家。姑父患有严重的风湿病,炎热的夏天还得穿棉裤。我提着沉重的礼物,和姑父走了一段烂泥路,中途绕过一座大水坑。

我见到的奶牛比见到的人还多,街上全是污水。我走每一步都要感谢奶奶,要不是当初她要死要活地把全家领回去,得一直生活在烂泥里,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县城。住在海边遭罪,也比生活在这里强上百倍。她才配称“猎人海力布”。

绕来绕去,原来老姨家就在姑姑家的后街。老姨家的地基较高,四间红砖瓦房,在县城里非常少见。院子宽敞红砖铺地,一座小花园里百花争艳,其中还盛开着月季花。要不是旁边的牛栏里也养了头奶牛,我还以为身在大连呢。

老姨迎出来,我们没有话,只相互看着。我离开林甸才四岁,现在快三十岁。姑父满面笑容主动和老姨说话,老姨骂了句“黄皮子”,姑父仍满面笑容。

姑父忍辱负重,陪我坐在屋里,没话找话。老姨哭了,一哭更像妈妈,走、坐各种姿态都像。她感慨地说:“我以为你当了军官,不怎么咋咋呼呼的呢。”

姑父告辞走了,我赶紧出去送。中午,又黑又胖、戴着墨镜的老舅来了。他不知道我来,一见面愣住了,问:“这是谁?”我给他敬礼,说:“老舅,我是您外甥。”他一把抱住我,一遍遍地说:“哎呀,怎么不提前告诉一声呢?”

老姨夫叫张宝林,任县商业局局长,兼任百货公司书记。我没见过他,他的名字在我们家,如同枣树上的干枣,即使到了冬天,也在树梢上顽固地存在。

街上进来个人,裤腿上沾着烂泥,我还以为是小西山的瞎保良子呢。

老姨夫骑一辆破自行车上下班,不上锁没有车梯子,随便往街上一扔。他没有架子,像在墙根下戴风镜打完扑克回来。他和老姨没有孩子,收养了三舅的两个孩子,加上三妹妹一共三个。不但亲属,左邻右舍都沾光,通过他买到了紧俏商品。他先领我到仓库,满屋子好酒让我挑选。出来,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

他说:“头几年县里搞《林甸往事》,广播和报纸天天宣传你爹。你爹当年破获了许多案子,出生入死无所畏惧,对他的结局深感惋惜。我和你姑父给你爹去过多封信,让他赶快来林甸,抓住机会恢复公职,可惜你爹一直没来。”

我说:“我知道我爹叫‘一根绳’,破获一起复杂的扎马案。”

老姨夫说:“那点事算啥?他的传奇故事多了。那一年省电影厂来了几个人,要把你父亲的经历拍成故事片,最后不了了之。你爹因啥不来?”

在一九七十年代末和一九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媒体上,“平反”是一个频繁出现的关键词。中共中央在一九七八年四月五日发布十一号文件,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平反冤假错案运动,在一九八二年底进入尾声。历时五年多的平反冤假错案运动,是“文革”后“拨乱反正”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告诉老姨夫:“文革初期,我爹就关注政治动向,为自己的平反做准备。他一是把握不准政治气候,再是凑不齐路费,三是家里脱离不开,未能成行。一直到您和姑父反复来信催促,他还犹豫不决,错过了恢复公职的机会。”

老姨夫说:“以前的有关文件中的‘三条’依据,你爹全部符合,现在还没过期。如果他还有这个愿望,大家一起努力,再来林甸碰碰运气。”

我说:“我回去之后,再做做他的工作,路费等不是问题。”

老姨夫告诉我:“我正在办你三妹妹的户口,一个星期之后就有结果。工作已经安排好,在县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如果她同意,在这里找对象成家。趁我现在还在职,把能办的事都办利索了。”我听了很感动,连声表示感谢。

老舅亲自炒菜,喝林甸特酿家乡酒。我和老舅拥抱,都落泪了。

晚上还是喝酒。电视屏幕上,换了新军装的仪仗队让我无比激动。

我八〇年回家,三妹妹去海上给我买鱼,一晃六年没见了。她在这里只算是一个佣人,早早起来做好全家饭菜。表弟表妹躺在被窝里,这个叫她拿衣服那个让她拿袜子。她一边答应一边掀开柜子,给这个拿给那个拿,然后坐在外屋地发呆。她撇下父母和兄弟姐妹来到这里,寻求这样的幸福?农转非又如何?

老舅家三个孩子来看我,七岁的小表弟看我没带枪,失望地哭了。

老舅是县糖酒公司经理,带我去他单位。泥泞的大街上,他威风凛凛地迈着鹅步,趾气高扬地和人们打招呼。阴暗潮湿的小砖房是他的办公室,几张桌子几把椅子,还不如小西山生产队会计室。我提出要去看望舅妈,老舅没吱声。

晚上到三姨奶家,她女婿尹凤林是县医院医生,和我握手,说:“长的和大哥一模一样。”二姑叫宋桂兰,曾和老叔爱得要死要活,这些名字耳熟能详。

三姨奶中风,把我拉到眼前仔细端详,断断续续:“你三岁时……你爷爷奶奶领你来……你走时……从门缝里面偷着往屋里看……一晃这么大了……”

老舅大为伤感,姥爷、姥姥、二舅、三舅活到今天,看到今天的场面多好。他喝的大醉,我半背着他,老姨夫在后面扶着,在没膝深的车辙中磕磕绊绊。

我说:“二舅和三舅都喝死了,你别这么喝酒了。”他很生气。

老舅家破破烂烂,舅妈到省城看病,今天回来。她光着膀子,惊慌失措地从炕上爬起来,怎么也找不到衣裳遮体。炕角,堆着一堆破棉衣。昏暗的灯光下,唯一的家具是地上一口破柜,用砖头垫腿。这是当年“土改”,农会没收财主邝守仁的财产,分给姥爷家的。天知道老舅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盖什么。

我劝老舅少喝酒,要顾家。他说:“不让你来你偏来,回去别跟你妈说。”

第二天,三舅家大表哥和表嫂、众表弟表妹等来看望我。我们小时候在一起

玩耍,现在都是成年人了。大表哥身材高大,憨厚,典型北方大汉,货车司机。

外号叫“大眼镜”的三舅,文雅善良睿智,已经去世几年了。

下午,我和老姨一起去看望三舅妈。她家地基深陷,我一进来,吓的院子里的猪顺窗台跑到炕上,越打越不出来。三舅只留下一大群孩子,家里更是一贫如洗。三舅妈才四十九岁,牙已经掉光了,像个六十多岁的瘪嘴老太太。

她倚在门框上纹丝不动,手指间夹着未燃尽的烟蒂,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漠然和沉稳,看着我慢声细语不紧不慢,说:“还和小时候一样。”她问了父母的情况,再用指甲捏着,坚持把烟蒂抽成灰烬。

她患了严重的肺气肿,似乎只为了抽烟才活着,老姨为她们操尽了心。

晚上,老姨家大摆酒宴,为我接风。老姨夫让人拿了五十元钱到买菜,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姑父没来,老姨家也没请。以往这种场合,姑父都是座上客。

三姨奶的大女婿老柏大姑父是裁缝,白白嫩嫩的小老头,耳朵透明。每当妈妈想林甸老家了,就念叨这些人的名字,我都耳熟能详,都是在往事中活生生地走出来。老姨说“老柏”像个“小佛”,在我的眼里,就就是个面人和玻璃人。

我小时候只缠他,他很喜欢我。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一句话不说。我只敬了他一杯啤酒,他很快醉得不醒人事,被女婿背了回去。老姨夫的一个部下海量,陪我喝酒。他上厕所,拉开我身后的立柜门往里面进,被我一把拉出来。

一位女经理一边抽“大中华”烟,一边和我连续干杯,她才是真正的海量。她对三妹妹的工作安排帮助很大,让我叫她“姐”。“姐”听说我没对象,马上托老舅介绍她十八岁的女儿。我说:“姐,我准备结婚。”她酸酸地:“你是计划生育好榜样”。老舅和尹凤林是发小,从一开始就斗酒斗嘴,相互揭短取乐。

二舅家大表姐住在张老万屯,来老姨家送大黄米。她见了我极其亲热,非让我到她家住几天。小时候有一次我回不去家,她把我送回去,我和姐姐叫她“小姐”。她很胖,走路不灵活,掉了一颗牙,一笑眼睛眯缝,看得出生活很苦。

我说:“我去看看就行了。”不到我出生的张老万屯,算不上回林甸。大表哥说:“我明天送你大姐回家,我们一起去张老万屯,到南碱沟割羊草。”

我很激动,迫不及待地对小表弟说:“给我找把大钐刀。”小表弟说:“现在羊草又稀又少,大钐刀早都用不上了。”我说:“用什么打羊草?”他说:“用镰刀。”县城家家户户养奶牛,都到南碱沟割羊草,都有几把镰刀。

小表弟拿来三把镰刀,我试了试,刀刃都很钝。我磨了一晚上,将三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老姨钦佩地说:“你和你爷爷一样,割羊草先磨刀。”

第二天午,我给二舅妈买了礼物。大表哥开车,我和两个表弟还有大表姐,去我的出生地张老万屯。大表姐夫以为大姐犯了迷糊病没回来,骑自行车前来接应。他是复员兵,见到我先敬礼。张老万屯越来越近,我也回到四岁之前。

姥爷家杀猪,我拿着用猪尿泡吹成的气球满炕跑。每当我调皮,姥爷就伸出被狼咬掉半截的秃脚掌,吓得我老老实实。邢头坐在两间房子长的大通炕上,用镩子镩苞米穗子。我们藏猫猫,他家的几个孩子藏进空空荡荡的大柜子里。

我们出去玩扔皮球,一伙人在邢家大草房房前,一伙人在房后,只有我扔不过房顶。天快黑了,我怕狼把我叼走不敢回家,“小姐”把我送回家。

父亲一回来,我拖着他的枪满院子跑,谁都要不下来。父亲把枪藏在柜底下,被我拖出来,对着炕檐打光了子弹。老左家大白狗疯了,被我从门缝里伸出小手枪,开枪打伤。大白狗往外跑,被骑马回来的父亲一枪击毙。

几个孩子用绳子拖死狗,雪地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深更半夜马叫,爷爷提了“老洋炮”和歪脖手电筒,出去上了草房。妈妈抱着我,顺窗户上小玻璃镜里往外看。房顶上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到街上,一对对狼眼睛绿莹莹发光。房顶上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那些绿眼睛顿时没了。

老叔把拖拉机开到街门口,把我抱上去,到屯后翻地。

我和姐姐上了老代家鸡窝顶,人群在房后翻地,“插红旗”“拔白旗”。

小猪倌屋里是托儿所,当老师的老姨躺在半截小炕上,把我当枕头。扎着绑腿的三舅把一网兜皮球撒在地上,我们一大群孩子疯抢。我只抢到白的没抢到花的,哭闹不止,老姨让姐姐把她的花皮球给我。

房后有条小路,一个戴礼帽的白胡子老头,拄双拐快速行走。

张傻子见人就傻笑。他老婆也是傻子,关在屋子里,从破窗户格子对着我们笑。她家姑娘坐在梯子上唱歌:车轱辘菜,马驾辕,张家的姑娘好耍钱。长大了,找婆家,找到南面老罗家!公公打,婆婆骂,小姑回来扯(扇)嘴巴……

父亲从区上带回一个小木头车,在地上拣起一匹麻栓上,我拖着往家跑。他带我和姐姐到树林子里用夹子打麻雀,用碳火炉子烧豌豆和麻雀。我和姐姐用锥子把墙扎个窟窿,隔壁代春田坐在地上,用炕席劈儿弹琴……

车进了屯子,满屯人都出来了。我以为爷爷当年得罪人,要拿孙子是问。

白发苍苍的“老酒糟”和左金堂等还健在的老人,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回忆几十年前的往事。奶奶、婶子大娘们,从家里拿来了鸡蛋、鸭蛋和鹅蛋。

叔叔大爷和哥哥,扛来一袋袋大黄米。许多老人去世,当初的发小们都成了拖家带口的成年人。我泪流满面,和每一个人拥抱。屯里这家请那家拽,请我去吃饭。大表哥不住地替我解释,说明天就归队。否则家家户户都把我请一遍,一个月都走不出去。张老万屯是我的生母。小西山屯是我的养母。我的小哥哥站在人群中。大卡车过了张老万坟,人们还站在屯前,我不住地向后面招手。

南碱沟地域广阔,水土流失严重,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大草甸子了。有的地块退化成盐碱地,不但藏不住狼,更托不起“大鲫瓜鱼”的骨殖。仿佛以前的毛骨悚然轰轰烈烈,都变成了耸人听闻以假乱真。水泡子倒是不少,不知道哪是奶奶洗脸的那一座。还有一道道人工挖掘的水渠,如同小西山的台田,人们在上面种植羊草。一座座羊草坑藏不住一只野兔,不知道奶奶遇险的是哪一座。

远远近近唯一的一座榆树墩子,当年,爷爷一定在这上面烤过黄羊。历史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割草是我的拿手好戏,一个人顶一群人。草捆堆和大卡车仅隔一道水沟,每个人拿了一捆草,就像走马灯,绕一大圈放到车上。我让大表哥站在沟那边,我在沟这边把羊草捆扔过去,和玩一样。

以前,我对父亲那些传奇经历半信半疑。他把我们带到临河环海、出门就是沙岗子的小西山。他身上没有半点小分队、少剑波和杨子荣的影子,倒像“小炉匠”。这次回林甸,我丰富了对家史的了解,认证了父亲的种种传奇经历。

当年爷爷从旅顺监狱逃出来,带全家闯到北大荒边外大草甸子。他在狼窝虎穴里杀出一条血路,九死一生来到张老万屯落户。一把大钐刀打光了南碱沟的羊草,一把大火将几百条恶狼烧成灰烬。他和奶奶凭着精明算计、勤劳和智慧,在黑土地上稳稳地扎下脚跟。辽南人的精明勤劳和狡黠,和朴实憨厚单纯的边外让形成强烈反差。十四岁的父亲执着叛逆,逃离重重樊篱,到大营子秘密抗日学校学习。他嫉恶如仇,和狡猾的花脸狼斗智斗勇为民除害,为保护红颜知己黄草叶和王青山分道扬镳,决心以杀敌报国的实际行动,向先生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他初出茅庐出手不凡,处死仇人、大汉奸鲁义朗。他杀日本鬼子绝不心慈手软,受到“军长”贾振天的赏识,临危授命被委任为“四十三军军长”。他恪守承诺、追杀叛徒刘小脑袋之后参加抗联。他出生入死辗转到苏联,经过惨绝人寰般的脱胎换骨。他成了抗联特别旅的一名特种兵,并在异国他乡获得了爱情。

他在空降丹城战役中立下了功勋,将累累血债的麻生太郎大卸八块。他担任丹城卫戍副司令员,在锄奸防特、恢复社会秩序做出了卓越贡献。他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在协调与苏军的关系过程中,获得了大量的日军遗留武器。

他蒙受不白冤,受到不公正对待,多次面临生死考验,始终对党忠心耿耿。他被迫打入匪巢做了一位无名英雄,想方设法为我军送出情报,对消灭顽匪谢文东起到关键作用。部队转隶南下,档案丢失,他的军籍和党籍得不到承认。

在恢复身份和名誉过程中,他与死神多次擦肩而过。他是省公安干校第一批学员,凭借扎实的专业知识和战争年代积累的经验,展示了超常的刑侦才能。

他学成后任编外特派员,连破大案要案,都因“历史不清”没能东山再起。就在他大展宏图之时,陷进家庭的泥淖,成了现在一个灰头土脸的农民。

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从未马失前蹄的父亲,竟被爷爷一洋炮轰下马。爷爷对他骂一声“妈拉个巴子”,他就像执行首长命令,坚决执行。爷朝他扔块土坷垃,比手榴弹都有杀伤力。叔叔姑姑感情上的事,竟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姥爷梦中欠钱弄假成真,“老酒糟”乱点鸳鸯谱父亲和妈妈成亲。妈妈十四岁嫁到董家做受气媳妇,为什么不离开。每到关键时刻,都是妈妈给父亲指出正确的道路。

我离开林甸那天,老姨、老姑、三姨奶家几十个人到公共汽车站送我。

老舅带着小表弟,坐火车亲自送我到哈尔滨。在省城,我们来到一家饭店,我要了四个菜。我怕老舅喝醉,照顾不了七岁的小表弟,没要白酒。买不到哈尔滨啤酒,我要了六瓶肇东啤酒。老舅出去,买回一瓶白酒和一包卤肉。

没等我要只盘子,老舅已经把纸包在桌子上摊开。我发现切的大一块小一块的肉块上,残留着不少猪毛。老舅对别的菜一口不动,只吃卤肉喝白酒。

老舅觉得不够劲,又要了一盘小尖椒炒肉。八月的哈尔滨早晚很凉,中午闷热。小饭店被肉炒小尖椒的油烟弥漫,呛得客人们睁不开眼睛,不住咳嗽,有的往外跑,还有的进行谴责。老舅脸一板:“我花钱买得意,你们能咋的?”开始我也忍着,服务员端上小尖椒炒肉,也跑到外面咳嗽。老舅喝了一瓶白酒,我喝了六瓶啤酒。我小学二年级,学过课文《一个粗瓷大碗》,讲的是抗联英雄赵一曼的故事。我们带小表弟来到东北烈士纪念馆参观,遗憾的是今天闭馆。

老舅慢吞吞地低头走路,偶尔抬眼看一眼过往行人,始终一言不发。

我问:“老舅,你想什么?”他说:“没想啥。”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他问:“说啥?”我说:“你在老姨家怎么那么多话?”他说:“我想你姥爷和姥姥。”自从姥爷和姥姥去世之后,老舅天天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哭。

我们到火车站买票,已经没有座位,买了张站票。晚上十点钟发车,还有近九个小时。我让老舅回林甸,他非要把我送上火车。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我们走了几家旅店,全是“客满”,只在一家旅店的走廊里,住上一张加床。

吃过晚饭,暮色降临,整座哈尔滨市灯火辉煌。临上火车之前,老舅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全部数完只有十三元钱。他说:“把这点钱给你妈。”我坚决不要,他也没再坚持。火车开动,我突然有了预感,此生再也见不到老舅了。

火车上的乘客特别多,坐位下、过道上、厕所里、行李架上都是人。

地面上尿液横流,从行李架上淅淅沥沥地淋着尿雨。我一只手抓住挂衣钩一只手抓住行李架,一条腿金鸡独立一条腿悬空。我以优美的姿势挂到沈阳。天已经亮了,乘客下去大半。我刚在座位上挂个角,就被一樽无情的大腚挤下擂台。

火车到鞍山我刚有个座位,上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我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我索性来到车门处,站到瓦房店下车,已经上午九点多钟。

姐姐在单位请假,骑自行车接我。在两洞桥下,我遇见乡文教助理、我的老师李绍兴。他告诉我:“王振加家的三姑娘考上了,你小妹妹高考落榜。”

她的《农家屋檐下的鸽子》等两首诗发表,被“没有围墙的大学”录取。我和姐姐、大妹妹是林甸张老万屯生人。我的另两个妹妹和弟弟是小西山生人,在地域文化上算同父异母。头几天,老叔骑自行车到瓦房店,买完摩托车零件。

老叔怕登不回去,把自行车放在姐姐家,坐汽车回家。他的自行车全用废部件组合,既轻灵还不出故障。我把老姨夫带给父亲的六瓶“林甸特酿”、姑姑给爷爷奶奶买的绿豆糕绑在自行车上,三个小时骑回小西山。我向父亲介绍了林甸的情况,他知道三妹妹落下户口并安排工作,如释重负:“我放心了。”

提起恢复公职的事,父亲不以为然,说:“你这次去林甸,知道我的历史不是伪造,就是为我彻底平反。我的预备党员已经履行转正手续,就是恢复了公职。有你这个儿子,我这辈子值了。我已经二次入党,还去黑龙江干什么?”

我和父亲赶着老牛车,到北边子整地种冬小麦。老牛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田野。原生产队场院上,董云照大叔在晒高粱。与我家毗邻的董云富家责任田里,冬小麦已经出苗。上午整完地,下午播种。父亲赶犁,我滤粪、踩格子,爷爷捻种,不到傍晚种完了冬小麦。王家三姑娘考上中专,高兴了不到半天,以讹传讹没被录取。三婶带女儿去县招生办查询,也没有结果。

我把收音机挂在后院榆树上,一边听歌曲一边扒苞米。爷爷那么大岁数,整天起早贪黑,我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活干完。老叔前几天和奶奶在街上吵架,招得全屯人看热闹。大堂弟准备当兵,年龄大没让体检。他在家里什么活不干,见面就和老叔吵架。他一气之下到大连当临时工,回来后趾气高扬。人们都说,幸亏他出去了。在家里也是害群之马。奶奶过生日,老叔拿一元钱买东西,还说拿多了。我去永宁买肉回来包饺子,给奶奶过生日,把老叔请过来喝酒。

在饭桌上,老叔骂爷爷奶奶,遭到我的斥责。他说:“我儿子骂我动手打我,他对我这样,我对我爹我妈也这样,一辈传一辈……”我厉声说:“你为什么不把好东西往下传?”他讪笑两声,拂袖而去。爷爷耳聋没听见,奶奶哭了。

三姑娘整日不见人,突然得到消息,又被县师范录取,高兴得手舞足蹈。

家里的活有了眉目,和弟弟去成军家帮助秋收。他家树上全是苹果,还偷别人家苹果,口碑很不好。外甥又白又胖,像在炕上放个大白面馒头。他爸爸对他说:“快点长大,长得高高大大,打他们些逼养的!”我一句话没说。成军与其说叫我来帮助除地瓜,不如说拉着我炫耀。他领着我到菜园、果园到处转。

男女老幼都望着我,我不愿意做他的幌子。我和弟弟帮他除完地瓜,乘着月色回家。家还是这个家,我们长大了,老人们老了。我想起以前那些窘迫的生活,躺在炕上感慨万分。家将往何处去?一个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我已心力交瘁。

弟弟妹妹们闭着眼睛朦朦胧胧,找不准人生方向。

我手拿精准的“前程定位仪”,和笨驴掉进井里一样黔驴技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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