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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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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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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八十九章 高三连藏龙卧虎毁誉参半 铁打营盘精英荟萃提干艰难

斯大林说“班长是军中之父”。高三连的“父”,非一班长赵恩才莫属。

他十七岁当大队基干民兵,十九岁担任民兵连,之后入党。在全县民兵射击比赛中,他单手平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一声声响靶子一面面落。在毛主席“人民战争”和“全民皆兵”的光辉思想照耀下,全国涌现出许出多像赵恩才、盐场曲跃后这样军事技术全面过硬的民兵连长。和敦实矮胖、眼睛近视的曲跃后不同,赵恩才身材高大高门大嗓风风火火,漆黑的脸上一片紫疙瘩,如同石棚上生了一层海荞麦。他二十岁入伍,半年后当班长,班里都是比他兵龄长的老兵。

连队年年施工打坑道,开凿导洞、纵深掘进、放炮排险等危险工作,他带领一班首当其冲。转岛训练,他经常代替连长指挥全连装船卸船、抢占阵地。一班是高炮营的尖子班,在打掉拖靶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三年前,一排长转业,赵恩才代理排长至今。

拿破伦说“班长是军中之母”,高三连的“母”,罗未来当仁不让。

他来自浙江,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三好学生,中学毕业后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投身到艰苦的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当了一名农垦战士。他在兵团入党后,当了指导员,处处起到党员模范带头作用。上级提出“小镰刀战胜机械化”。他第一个跳下拖拉机,拿起镰刀收割麦子。深秋,熟透的大豆爆荚。

他和农工们“大猫腰、拉平刀,抓小把迈小步”,起早贪黑在地里收割。晚上,他在油灯下带领全连学“毛选”,顾不上自己满手豆刺,在灯下一针针为同志们挑刺。“小镰刀”最终未能战胜“机械化”,他报名参军来到黄海前哨。

入伍后,罗未来刻苦学习政治理论,是守备区的理论骨干,到各连队辅导。他荣获旅大警备区“学雷锋积极分子”称号,是“雷锋事迹宣讲团”的成员,到各部队巡回宣讲。连队政治学习,指导员只敲开场锣,都由罗未来主讲。

罗未来和赵恩才都是连队党支部成员,是穿两个兜的“干部”。

连长和指导员都由衷地说:“如果让赵恩才和罗未来取代我们当连长、指导员,高三连肯定会取代守六连,成为守备区的‘硬骨头式’连队。”

他们如同小西山的“地富子弟”,空有一副唐寅之才潘安之貌。天妒良才让他们落在高三连,天生我才没有用。如果今年再提不起来,他们就得解甲归田复员回家。赵恩才和罗未来两个人无怨无悔,当一天兵就尽一天义务。

两个人不但是高三连的骨干,还是高三连官兵的主心骨。

部队是所大学校,五班是所小学校,班长罗未来是良师益友。他当了四年班长,带过几十个兵,每个兵都有不同的提高。落后的战士转变后入了党,文盲战士学文化,成了连队的文化教员。开始,赵恩才想让我到他的一班。

罗未来说:“董太锋有文化还当过教师,还是到我们五班合适。”赵恩才说:“董太锋当兵入伍,是走对了大门进错了小门。”罗未来说:“董太锋年龄大,我们尽量为他提干铺路,创造条件。”分到高三连是我命运的不测,遇上赵恩才和罗未来两个班长,是我的造化。我能到五班当战士,更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兵复员之后,饲养员朱大业担任五班副班长。

班里老兵有来自辽西的陈寿高,湖南籍的万不帮,新兵有知青袁顺利,再是董太锋。三排是高射机枪排,住营房西头两间宿舍里,中间隔着一道火墙。

我们五班住在火墙里,六班住在火墙外,一座取暖火炉正对着门口。

外面是水缸,还有清扫工具。在连队所有工作中,打掉拖靶最重要。在所有细小工作中,扫地最重要。有相当一部分干部,靠做“细小工作”提干。扫地挑水帮厨种菜喂猪出公差,都是细小工作,不包括一日养成。三排长雷祥明“雷大炮”来自四川,没有文化,靠一把笤帚起家,一首打油诗如雷贯耳:

和平年代要清醒,

脚下就是上甘岭!

扫低地面等高线,

保证人人能提干!

别小看一把笤帚,有时候比手中武器重要。你枪枪打十环不一定提干,天天扫地很可能提干。如果连队是《封神榜》,那把笤帚肯定是干部科长化身。

下班那天,我们六个新兵没等放下行李,一窝蜂地抢门后面的笤帚。

连队星期天两顿饭,下午那顿饭吃大米饭、一个星期唯一的一顿细粮。有经验的老兵先盛半碗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再盛上尖一大碗细嚼慢咽。新兵没有经验,等把第一碗大米饭吃完,饭盆见底。隔行不隔理,六班新兵王巴蛸在海岛土生土长,家里和连队仅一墙之隔。他深谙此道,第一个把笤帚抢到手,先把五班的地面草草地扫一遍,再回自己班草草地扫一遍,然后一个人慢吞吞地精扫。

我想起到大连搞副业砌大墙途径瓦房店,大伙儿在饭店里买包子。服务员刚把一大盘包子端上来,被一个捡剩饭的女人盯上。她以闪电般速度,在每个包子上咬了一口。大伙儿再仔细再心疼钱,也扔了那盘包子,她一个人细细品尝。

王巴蛸就和那个女人一样,刚下班,就把自己和笤帚绑在了一起。

我没抢到笤帚,灵机一动,跑到炊事班抢到了扁担水桶,挑回了第一担水。这不是“我把太阳第一个迎进祖国”,我刚把水倒进水缸,扁担和水桶就被人从肩上夺走。那天,三排地面被六个新兵反复扫过多遍,水缸里的水刚形成一点吃水线,马上就被挑满。洒在地面上的水,顺门槛淌到门外,形成一道小溪流。

排长雷祥明得意洋洋地站在门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的一口四川话,就像九寨沟打雷,震得耳根子“嗡嗡”响,全是那套“细小工作论”。三排的床角、床头柜和枪柜明显高出地面,不是为了防潮,而是印证了那几句顺口溜:

高炮三连雷祥明,

能把高山来扫平。

幸亏地面勤垫土,

否则扫到岩石层。

几个新兵抢笤帚抢的不可开交,雷排长仍借题发挥:“笑什么笑?笤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小小笤帚有学问,扫不出名堂‘实弹本’!”

我不明白雷排长说的“实弹本”是什么意思,以为和实弹射击一样重要,又不敢多问。我事后问班长:“雷排长说的‘实弹本’是什么意思?”班长笑着说:“雷排长文化低,为了押韵,把‘是笨蛋’颠倒成了‘是蛋笨’”。

雷排长用擒拿动作下掉袁顺利手里的笤帚,示范扫地就像清剿,专门消灭死角。天上不过一只鸟,海上不过一根草,笤帚下面也不过一粒微尘。被扫过多遍的地面上,竟被雷排长扫出了一堆纸屑、烟蒂和火柴棍,像奶奶在收过多遍的地瓜地,又刨出一筐傻地瓜。更为神奇的是,老兵万不帮的假牙丢了半年,全班挖地三尺都没找到,竟被雷排长排雷一样扫了出来,让他下岛镶牙的美梦破灭。

我看过电影《雷锋》《董存瑞》《列兵邓志高》,都有连队为新兵举行隆重授枪仪式的场面,让人振奋和向往。我盼望的隆重授枪仪式,连里没举行班排也没举行。老兵复员命令一下,全连枪枝弹药,被文书放进弹药库里统一保管。

大概在雷排长眼里,笤帚远比手中武器重要,倒是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授笤帚仪式。他即将转业,天天赶海摸海参,算好了潮汐,开完会正好去赶海。

排里开完会之后,去弹药库领枪。几十个新兵在门外排队,从文书手里接过手中武器。油腻腻沉甸甸的子弹袋里,装着两个备用弹匣和七十五发携行弹。

让我欲哭无泪的是,我的手中武器,竟是在新兵连用过的那枝“六三式自动步枪”,枪号尾数是“55126314”。它鬼使神差地回到我的手中,成为我的第二生命。枪托上的累累伤痕和护木上的嵌茬,似向我悲壮地暗示:我和你有着相同的命运。常年“压床板”的老兵陈寿高告诉我:“这枝破枪打不准还走火,六个主人都没入党,其中一个病故。”是福夺不走是祸躲不过,我别无选择。

我的人生注定是一场噩梦之旅,无路可走必须往前走,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当官不当司务长,当兵不站二班岗。”

司务长一天到晚婆婆妈妈琐事缠身,一年到头不得清闲,提升还慢。

司务长贾幸福比毛驴还辛苦,每天起大早抱着磨棍推豆浆。士兵站二班岗从晚上十点半站到半夜十二点,刚睡着就被叫醒上岗。尤其是冬天,冰凉的被窝刚刚捂热,就得起来上岗。要么就躺着不睡,苦熬到上岗时间。当站完一班岗从山上阵地下岗回来,脱了衣服钻进冰凉的被窝刚刚捂热,又到了起床时间。

我第一次站岗就摊上了二班岗。那是个雷雨之夜,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朦朦胧胧中,班长罗未来扎好了子弹袋,背上冲锋枪披上雨衣。他怕我不适应这种天气,自己上阵地接岗,让我代班站营房岗。我非要上山站阵地岗,他没再坚持,叮嘱我带上手电筒。我说:“夜里打手电筒容易暴露自己,我入伍之前就养成了习惯。”我扎上子弹袋提着枪,披上雨衣出门,一头钻进瓢泼大雨中。

我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走夜路更是轻车熟路,借闪电光亮出了营区。我脚下一跐一滑磕磕绊绊,路过那棵曾经挂着哨兵头颅的大槐树下。我赤手空拳都不害怕,更何况手里有枪。到了山上炮阵地,万不帮和我互换口令,下山去了。

当阵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才感到紧张。我头皮发乍,总觉得身后有个黑影,回身搜索什么都没有。我违反条令拉开枪栓,“哗啦”一声,子弹上膛。

我到各枪、炮坑巡视一圈之后,进到岗楼里。石头砌成的岗楼一人多高,里面的烟味、汗味、脚臭、霉味直冲鼻子。地上放置一樽炮墩,上面铺了一件油渍渍的羊皮军大衣,哨兵冬天披在身上取暖,平日坐在上面休息。我端着枪一动不动地站在旮旯里,分辨外面的声音。一个人影一闪,我以为是干部查岗,大声问:“口令!”黑影说:“我是老百姓,上山找牛,进岗楼里避避雨。”

他确实是海岛口音,我履行哨兵职责,命令:“请你马上离开!”

他磨磨蹭蹭不走,我拉了一下枪栓,先上膛的子弹不知弹到何处。那人说:“你是个新兵,子弹已经弹出去了。你不敢开枪,让我进去吧。”我用枪刺挡住他,把他一步步地逼出炮阵地。他骂骂叽叽地回过身,消失在坟地旁边。

雨渐渐小了,闪电不时将远方的海面照亮,雷声朝着西北大陆方向移去。不知道家里那边下没下雨,房子漏没漏。父亲上房堵漏,上梯子千万小心……

“刷”地一声,在那个人消失的坟地里,腾起一发黄色信号弹。远远近近的松树林、萝卜墩、阵地上的炮衣,被映照得亮闪闪,一片晶莹苍黄。

信号弹一定和那个人有关,我后悔没听班长的话带手电筒,没看清他的面孔,没对他进行搜身。他半夜三更闯进炮阵地,我完全有理由将他扣押,等三班岗上来把他带回连队审问,肯定能解开信号弹之迷。我终于相信,敌特就在身边。

六班新兵李东明接岗,我用他的手电筒,到坟地里搜查,全身被草丛中的雨水湿透,没发现信号弹发射装置等蛛丝马迹。我回来用手电筒在岗楼内外寻找,也没找到那发弹出去的子弹。李东明吓的浑身发抖,我陪他站完了第三班岗,和他一起下山。我心怀鬼胎没向班长报告,不知道如何补上那发子弹。

第二天上午例行验枪我发现,那发子弹倒卡在机匣边缘凹槽内,枪机照样前后滑动。我用板手撬出子弹压进备用弹匣,不知道别的枪是不是也一样。

洪子东岛加强连解散,原毛驴车使役员陈寿高,分到了高三连。他把加强连当成亲妈,吧高三连当做后娘,好也是不好、不好更是不好。他压床板闹复员,拒绝打针吃药去医院。排长雷祥明在小盐场请来一位老中医,给他针灸。

老中医的钢针锥梃子粗细半尺多长,吓得他灵魂出窍,光着脚逃到外面的雪地里。他说脚崴了,一瘸一拐地走了两年,已经不习惯正常走路。连队决定他复员,他非要办完“残疾证”再走。从此后,“压床板”吃疙瘩汤在营区里闲逛,成了他的“一日养成”。他每天披大衣手持半导体收音机,在营区里面一瘸一地拐地溜达、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三句话必骂一声“高三连”。

他没什么可骂,站在猪圈墙外骂猪,殃及旁白棚子里的毛驴:“你们活个什么劲?养肥了被人杀了吃肉,傻逼一个!还有你个驴操的,吃点草料被鞭打棍捶,挺美是不是?知不知道,说驴吉普是忽悠你,发给你军装和津贴了吗?”

我和陈寿高睡上下床,为了将“压床板”合理化,不受干扰,他主提出睡上床。他说:“你有文化,争取到连部当文书。文书是连勤班长,管理给养员、通讯员、卫生员。给养员是七一年老兵,党员、干部苗子。卫生员是七三年兵,通讯员是七五年兵。老话说‘宁到守六连喂猪,不在高三连当文书’。在守六连当文书,干两年都能入党提干,最快一年。在咱们高三连,赵恩才和罗未来都没提干,文书想都别想。要想入党,必须在‘两打’中创造出好成绩:一是施工打坑道,二是转岛训练打拖靶。当文书不用施工不用站岗,也不是谁都能当上。连长老圈有则谜语,谁能猜出来,肯定能当文书,多少茬新兵都没猜出来。”

我顿时精神振奋,迫不及待地问:“那则谜语的谜面是什么?”

陈寿高想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想起来。我把那句谜语,当成了救命稻草。

陈寿高虽然“残疾”,据说摔跤非常厉害,全连没人敢比试,没事就抱着门前的槐树摔。他十八岁参军,比我小三岁,压了两年床板,要是匀给我一年,我上不了天也能离地三尺三。我俩上、下床,说话方便,很快拉近了距离。

谁知道没过三天,陈寿高就想要我的命。

星期天,五班和六班打扑克,新兵们站在后面观看。陈寿高输了,以为六班的李东明使眼色,回手就是一拳。没等他打出第二拳,手腕被我攥住。他用另一只拳头打我,又被我另一只手攥住。他挣扎半天动弹不得,丢了面子。

我放开他的手,他没敢摔我,但是摔了扑克。他对大家说:“你们看着,今天午饭之前,我们班这个新兵没命了。”一个落后战士说了一句狠话,全连竟如临大敌。文书称守备区军械科检查装备,把班排所有武器弹药收回,锁进弹药库。

全连点验,检查私藏弹药。连队干部全副武装,赵恩才和罗未来都佩带手枪。

只有我没把陈寿高当回事儿,也没感到他对我有什么威胁。

中午吃饭,陈寿高在饭桌上自我解嘲:“新兵也不容易,让他活着吧,我多吃了几年高粱米,得保持老兵风度。”我把盘子里的一块肉,夹到他碗里。

晚上自由活动,陈寿高约我来到海边,要和我比试摔跤。

我站着不动,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摔倒。他恼羞成怒地打了我一拳,如同打在铁块子上。我只好和他摔了三跤,故意让他赢了两跤。

他借坡下驴,还装模作样地教了我两招。

五班只有我和袁顺利两个新兵,我从农村入伍,他从知青点入伍。许多知青把参军当做回城的捷径和跳板,即使提不了干也得入党,复员回城后,被安排个好工作。入不了党复员回城,当工人挣“二鼻子”,也比在农村修理地球强。

袁顺利才是人世间请来的客人,一下生就一顺百顺处处顺利。

他妈妈是市农委处长,一个条子就能批到紧缺的化肥。他父亲是市食品公司革委会主任,打个电话就能买到一麻袋肥猪肉。他姑父是海港客运站主任,过年过节一票难求,买船票如同探囊取物。他叔叔在民政局负责复员兵安置工作,即使现在复员,也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上山下乡是出于好奇,如同以后的城里孩子到农村旅游,吃农家菜。他一下乡就到公社武装部帮忙,连知青点都没去过。

他参军入伍,比上山下乡还简单容易。他的入伍登记表、政审意见等,全由自己填写盖章。他上小学时,暑假期间和同学们来海岛游玩,到海岛当兵就是故地重游。别人入伍带了一提包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他带了一提包优越条件。

他不苟言笑居高临下,既看不起哪来哪去的农村兵,也看不起和他一样的知青。班长找他谈话,他自始至终面露轻蔑的微笑,连陈寿高都得让他三分。

湖南籍老兵万不帮,小个子大裤裆。他的邋遢全营出名。他的绰号叫“喇叭匠”,因为一边用报纸卷抽“喇叭筒”烟,一边双管齐下喋喋不休地吹牛皮。

连队一日三餐除了高粱米饭,再是“二米饭”。星期天两顿饭,下午是纯大米饭。“五一”国庆节那天,连队会餐。每个班餐桌上,还有半盆香喷喷的炖小鸡。万不帮在饭桌上大吹牛皮,故意做出万般无奈的样子:“我从小到大一直吃大米饭,都吃出了脚气病。幸亏我到部队吃了几年高粱米饭,把脚气吃没了。我见了大米饭脚丫子就发痒,炊事班非得做大米饭。我在家里吃鸡肉都吃出了鸡粪味儿,炊事班还非得炖鸡肉。这顿饭让我吃什么?不是和我过不去吗?”

陈寿高高调声明:“大家听着,万不帮说了,不吃大米饭也不吃鸡肉。”他赶紧到炊事班,给万不帮盛了一碗剩高粱米饭,还有一盘咸菜。

万不帮快被大米饭和炖小鸡馋死了,话已出口,只得假戏真做。

他把高粱米饭就咸菜吃在嘴里,如同哑巴吃黄连。他实在馋的受不住,从陈寿高碗里抢了点大米饭,往碗里倒了点儿鸡汤。万不帮多次吹牛皮吃大亏,班长多次对他批评教育,他屡教不改。班长只得陪着笑脸,让炊事班长给予照顾。

炊事员端来一盘鸡肉和一盘大米饭,万不帮风卷残云地吃了个精光。

陈寿高忿忿不平:“你个喇叭匠吹牛皮还有理了,该立三等功了。”

一次夜里,万不帮站岗路上跌倒了,磕掉了两颗门牙。守备区医院的牙科医生外出学习,连里批准他下岛,到大连驻军医院镶了假牙。从此后每当换季换装,他的假牙就掉一次,再到换装时,还能失而复得。

那次换完夏装,申亮说:“我觉的就像鸟儿被拔光了羽毛。”

雷排长讲了个笑话:“一只老鹰叼小鸡,结果被一群鸡拔光了羽毛,飞不起来,好不容易逃了回去。其他老鹰问:你身上怎么光秃秃的?老鹰还嘴硬吹牛:我要仨它给我俩,我脱了衣裳和它们打!”战士们笑的前仰后合。

陈寿高讲了个类似的笑话:“一头老牛正在排粪,一只乌鸦照粪门狠啄一口,老牛吓了一跳,一激灵把乌鸦脑袋缩进去。乌鸦拼命地挣扎出来,狼狈地逃回去,在其他乌鸦面前充好汉:我要肝,它给我肺,我要死要活往外坠!”

万不帮笑掉了假牙,全排人找翻了天也没找到。

到了换冬装穿大头鞋,万不帮发现,假牙卡在自己的大头鞋棱槽内。那天到守备区看完电影回来,万不帮的假牙又掉了,不知道掉在哪里。换完夏装,有人发现,他的假牙被路边的青草顶了出来。又换冬装了,万不帮和陈寿高打手板。他被打疼“哎哟”叫了一声,假牙又掉了。换完夏装新兵下班,雷排长示范做细小工作,又把他的假牙扫了出来。只有陈寿高怀疑,他故弄玄虚借机会下岛。

别看万不帮邋遢大裤裆,却从来不拖班里的后腿。一次连队夜间紧急集合,他穿倒了裤子没系鞋带,没跑几步背包散了。他背着枪扎着子弹袋,提着裤子,披着被子趿拉着鞋,跑在最前面。他家住湘西大山里,爬山越岭如履平地。

那天,连队上山割刺槐,万不帮手上一根刺没扎,一个人完成几个人个份。他用一截树根打个活结,脚蹬手拽抻拉几下,瞬间将一捆刺槐捆紧。

我买了一本《运筹学优选法》,有的地方似懂非懂,他给我讲“田忌赛马”等典故,说出生活中许多相关实例。他训练刻苦,计算航路捷径张口就来。

连队转岛训练实弹射击,观察员在观察镜里还没发现目标,已被万不帮牢牢地锁定在瞄准镜里。每次高射机枪实弹射击,他都在拖靶上留下弹洞。假如他像兄弟连队高射机枪打提前量截钢丝绳,保证枪响靶落。在高三连,上级给个优秀成绩就该受宠若惊了。别看他叫万不帮,谁有困难都热心帮忙。

陈寿高骗他:“‘小辣椒’的裤腰带解不开了,让你赶紧去帮忙。”万不帮真的去了,结果挨了一顿骂狼狈地跑回来,还因为私自离开营房挨了批评。

老兵们可以取笑万不帮,他也喜欢逗乐,但是新兵却不行。袁顺利以为高人一等不自量力,也叫万不帮“喇叭匠”。万不帮虽然不高兴,还笑一笑保持老兵风度。那天打扑克,袁顺利又叫他“喇叭匠”,叫到第三次他跳起来,一拳捣在袁顺利嘴巴上,捣得新兵口鼻流血。从此后袁顺利长了记性,再不敢叫了。

副班长朱大业是全连唯一一个文盲,没念过书不识字。

朱大业当兵前在生产队喂猪,入伍后在连队喂猪,弟兄们都叫他“猪大爷”。他起早贪黑到海边捞海菜、拣海带拌猪饲料烀猪食,划拉小鱼小虾做虾酱,给猪当“小咸菜”。两年工夫,高三连达到一人一猪,每个星期杀一头猪。每年转岛训练,高三连随登陆艇带去一群肥猪,人“嗷嗷”叫猪也“嗷嗷”叫。

守备区在连队召开养猪现场会,副司令、后勤部长、各营副营长、各连队司务长参加。朱大业无知者无畏,愿意说话还敢说话,什么场合都不打怵。

指导员李永远怕他胡说八道,让文书为他写了讲话稿,教他背诵。朱大业一上台全忘了,信口开河:“在眼皮底下的大好节气下,感谢各位首长和脚掌同志们在不忙之中,到我们高三连召开全体肥猪大会。我代表高三连全体肥猪,向各位首长和脚掌同志表示热烈欢迎!我看你们挺高兴,但是我圈里的猪不高兴,不但耽误吃食睡觉长肉,还得牺牲一头猪。人牺牲了还能评烈士,猪牺牲了被扒皮吃肉,人人解馋,应该算公伤才合理。我是个没有文化的大流氓,不会说人话但是会说猪话。我说的猪话肯定没有人话好听,请各位首长和脚掌同志们愿听不听,多多见笑为盼。猪大爷我就讲这么多,此致敬礼见字如面。年月日”

朱大业讲完立正敬礼,走下讲台,首长和“脚掌”同志们笑翻了天。

北京军区某连队饲养员叶洪海,和朱大业一样,刻苦钻研养猪专业技术。他制成的省粮、易做的“中曲”发酵“糖化”饲料,在军内外推广,被中央军委授予“模范饲养员”荣誉称号。他还写了一本书叫《中曲发酵饲料》,十一次被毛主席接见,从战士提拔为助理,直至提升为副司令员。

朱大业不知道叶洪海是谁,也在饲料“发酵”上下了更大的工夫。他充分利用海岛的特殊资源,在饲养室里砌了座发酵的大水泥窖子,将小鱼小虾海带海菜等发酵后喂猪,虽然令人作呕,但是猪吃上了瘾,长膘。没有文化,介绍经验驴唇不对马嘴,更别说写书。他的最大体会是:猪知道好赖,对它好就长肉对它不好就见瘦,怎么对待人就应该怎么对待猪。他用干部战士的名字为每头猪命名,和它们唠嗑。有的猪不吃食、跳圈,他耐心地做思想工作。他每天都到文书那里拿来电唱机,放歌给猪听。他只养猪不吃肉,杀猪就像杀他。

现场会开完,连队杀猪,中午招待首长和脚掌同志们。

朱大业嘴上又没把住门:“尊敬的各位首长和脚掌同志们,我还得说几句猪话。高三连打了这么多年坑道,年年半训打下拖靶,人露不了脸猪倒露了脸。难道人还不如猪吗?干脆养猪别养兵了!给猪入党提干,打坑道打拖靶……”

首长很生气,拂袖而去,午餐不欢而散。老兵复员后,朱大业下到五班当副班长。新兵刘有堂入伍前也养过猪,经常帮他喂猪,两个人有共同语言。

在朱大业的推荐下,刘有堂接替他当了饲养员。

班排不是猪圈,兵也不是猪,可以信口开河地说“猪话”。朱大业当副班长没几天,闹出许多笑话。 他把“几个人”说成“几头人”,把“吃饭了”说成“吃食了”。在训练中,他把高射机枪“卡笋”和“阻铁”,说成“小奶儿小揪儿”。他把“拨弹板”,说成“瓦溜子上几道弯弯曲溜的流水槽儿”。他把子弹袋系带说成“小猪尾巴”,把棉帽听洞护盖说成“小猪耳朵”。

班长交给我一个任务,帮助朱大业学文化,复员前能看书、写信。

朱大业为自己拔苗助长,说:“小董,我现在就想给小白写信。”

他自小喜欢邻村的美丽姑娘小白,就像我喜欢盐场的蓝小兰。他没有文化感到自卑,当兵之前,没敢和小白说过一句话。他本想参军后摘掉文盲帽子,给小白写封信,表达爱慕之情。结果他喂了几年猪,仍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朱大业念念不忘小白,让我想起了念念不忘的蓝小兰,内心充满了感动。

我说:“副班长放心,我保证在半年之后,让你给小白写信。”他一听更着急了:“不知道小白找没找婆家,你替我写得了。”我说:“万一让小白知道了,弄巧成拙。”他自信地说:“你的字写的好看,一个个笑呵呵的,我现在就照你的字练习。等你帮我谈成了,我也会写信,咱俩字体一样,露不了馅。”

得到班长同意之后,我正式替他写信,和小白“谈恋爱”。很快,小白给“朱大业”回信,对他的进步感到高兴。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中学毕业后当小学老师,还没找婆家。我故意写的错别字和语句不通的句子,她认真修改之后,随信寄回来。朱大业天赋高进步快,我写完信,他都认真抄写一遍,背诵下来。

“朱大业”在信中介绍海岛的风情和部队生活,小白回信介绍家乡的变化和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经过书来信往,“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信是诱饵,小白是上钩的小白鱼。小白来信,要在暑假期间来部队探望。朱大业盼小白又怕小白,一半喜来一半忧。小白几趟船没回信,朱大业以为没戏了。小白在大连打电话,说有船就上岛。朱大业心怀鬼胎如坐针毡,怕露馅惹恼小白鸡飞蛋打。小白识破后不认可朱大业怎么办?小白非要见代笔人怎么办?小白爱上了代笔人又怎么办?守备区举办理论学习班,班长和指导员说好,让我去。

那天来船,朱大业赶毛驴车到码头,把小白接到连队。

聪明美丽的小白一眼发现,三排黑板报上的字体和朱大业的字体虽然相同,但是有鸭鹅之别,马上断定是别人代笔写信,非要见代笔人不可。

朱大业支支吾吾无法自圆其说,小白不理朱大业,不吃不喝收拾好东西,要步行去码头,明天离开海岛。朱大业知道瞒不过,只得狼狈地说出事情原委。

几十封信,朱大业能从头到尾背诵,还能默写,字体足以乱真。小白非常感动,态度虽然有所缓和,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见到代笔人绝不离开海岛。幸亏班长事先制定了应对措施,否则事情将变得麻烦加乱麻。

小白油盐不进不吃不喝,非要和代笔人谈恋爱不可。

高三连有四句话:问题严重,快找老宋。老宋出面,云开雾散。

去年,连队的猪跳圈拱了菜地,被老宋打掉了腰子。朱大业把老宋追到海边,差点儿把他的腰子打掉。为此,两个人都挨了连队处分,半年不说话。

那天,朱大业硬着头皮到菜地,头不抬眼不睁:“哎,帮个忙。”老宋正和王明义浇菜,头不抬眼不睁:“放。”朱大业说:“小白不搭理我咋办?”

老宋说:“好办,”放下铁锨,“住哪儿?”朱大业说:“老庄太太家。”

老宋和王明义交代几句活,转身就走。朱大业心里没底,追上去:“你上哪儿?”老宋头都没回,说:“第三者插足,去找小白谈谈。”

朱大业顿时后悔了,真让老宋撬了行,就白忙乎了。他刚要喊老宋回来,老宋已经进了老庄太太家院子。他正站在街上心焦火燎,小白乐颠颠地跟着老宋出来了。她看都没看朱大业一眼,挽着老宋的胳膊去了海边。

老宋眉飞色舞勾勾个腰,一边走一边对小白讲些什么。他不时逗得小白“哈哈”大笑,亲热得就像一对恋人。朱大业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想赌气回去又不甘心。他跟在他俩后面,看老宋耍什么把戏,几次想冲上去把小白夺回来。

到了海边,老宋朝小码头方向抡了几下胳膊,顷刻,几艘小船摇了过来。老宋有反着摇了几下胳膊,其他小船调转船头返回,只有一艘小船摇过来。

小船靠岸,老宋对摇船想小伙子说:“借你的船用用。”小伙子殷勤地把橹让给老宋,说:“我一天不用船,你用吧”。老宋没说话,这才看了朱大业一眼,上船:“把你媳妇抱上来!”小白顺从地让朱大业搂着腰托着腿,抱到船上。

老宋摇了半个小时橹,小船靠上了“元宝砣子”。

老宋使个眼色,朱大业过去。

老宋对他耳朵悄悄说:“你是个王八蛋对不对?”

朱大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呀!你怎么不早说呢?”

老宋对小白说:“这里是个好地方,风景好,海物多,主要是清静,没人打扰,你和朱大业好好赶海。我回去和连长说一声,明天下午来接你们。”

小白羞涩地说:“大哥,我想和你一块儿回去。”

老宋说:“朱大业是位好同志,进步很快,我没少帮助他,也没少批评他,你要和他好好相处。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在处理上绝不心慈手软。”

小白顺从地说:“大哥,我知道。”

老宋说:“快下船吧,连里还有个乱摊子,我要回去处理。”

小白撒娇:“老宋大哥,我让你抱。”

老宋谦让:“你是奔着他来的,给他个机会,还是让他抱吧。”

朱大业赶紧脱了鞋袜扔到海滩上,挽起裤腿跳到海水里。小白还不下船,老宋用橹在水里轻轻一摆。小白没站稳,跌向海里。朱大业趁机将小白紧紧抱在怀里。小白还在朱大业怀里挣扎,老宋已经把小船摇出去老远。

小白恋恋不舍地对着小船喊:“老宋大哥对我最好!我心里想着你!”

元宝砣子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离大岛七、八里地,像海里长出个大元宝,上面有一片松树,有草地有花有鸟还有块小菜园,里面种着蔬菜,堪称仙山琼阁世外桃源。砣子上有座小房子,里面备有粮食、锅灶、渔具等一应俱全,专门为躲避风浪的船只和赶海人应急所用。这一天一夜,元宝砣子上面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第二天下午,老宋准时摇着小船前来接人。两个人站在海滩上等候。

老宋对小白说:“我给你们找的地方不错吧?”小白的脸红了,羞涩地看了老宋一眼:“大哥……”老宋打了朱大业一拳:“你个坏东西!”朱大业也回了老宋一拳:“我不是跟你学的吗?”两个人和好如初,“哈哈”大笑。

小白幸福地坐在船头,笑成了一朵花。她在连队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再没提代笔人。我从守备区回连队,朱大业开了证明休假探家,和小白回去结婚。

连长“老圈”姓盖,叫盖房子。据说他的父母是老师,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陈寿高对我说:“连长该考新兵谜语了,你要有个准备。”那天晚点名之后,连长果然来到五班,考新兵谜语:

远看青山一片田,

耕了十年又十年。

要问收获有多少,

九两五钱又五钱。

连长说:“哪个战士要是能猜出谜底,我就没白当一回连长。”

片刻,我回答:“报告连长,是崭新的繁体字‘嶄’字。‘山’是字头,‘車’是‘车’的繁体字,‘田’字上、下是两个十年。‘五钱又五钱’是一两,再加上‘九两’是一斤,合在一起就是个嶄字。”连长使劲和我握了下手。

我觉得这则谜语很平常,比瞎董万空考我的谜语难多了。六班战士们闻讯过来,像瞻仰神仙一样地看着我。连长说:“这个谜语,是我老家一个著名的秀才用来考学生的。”连长又出了几个谜语,我张口就能说出谜底。

连长拿过一本《字典》,随便考我,我一一说出准确的词义。他既钦佩又有点儿失落:“你这样的兵太有水平,我这样的连长带不了你。我们这些人没有文化,早晚得被淘汰,以后,部队就靠你们了。”说完,转身出去。

我如同成功破译了敌特电台密码,被全连人刮目相看。新兵老兵都对我敬而远之,连长和指导员也对我高看一眼。三排墙上的黑板报,我出的比文书还好。

我所谓的文化,对排长雷祥明的“笤帚论”是个极大的挑战。

他惋惜地说:“董太锋如果在守六连,年龄大八岁都能提干。分在我们高三连,就是卧槽的马豁牙的刀,发霉的馒头断把勺,还不如一把笤帚管用。”

陈寿高问了我许多可笑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朝代谁是皇帝?天为什么黑、海为什么蓝?月亮为什么没有太阳亮?枪为什么没有炮打得远?”

我一一为他解答。他又问:“你有知识我为什么没有?”

我说:“我当兵之前,每当感冒发烧就看《字典》,你也常年有病。”

他大概听出了弦外之音,天天看书看报纸杂志,很少压床板了。洪子东加强连解散之前,陈寿高赶毛驴车,念念不忘他的大黑驴。大黑驴通人性。他私自到海里游泳上不来,眼看就被淹死了。大黑驴挣脱笼头跳进海里,让他搂住脖子把他救上来。连队解散时,大黑驴死活不走,一头跳下了悬崖。

尽管高三连在守备区不受待见,我在这里,却顺风顺水如鱼得水。

星期天,连队严格控制外出人员。我从来不请假外出,除了让人带买牙膏肥皂,什么东西也不买。我全天到菜地干活,在炊事班帮厨,出板报,看书。

自从新兵下到三排,那把笤帚从没闲过。三排的地面,已经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是从早到晚,新兵们你扫一遍我扫一遍,比美军轰炸上甘岭还频繁。

新兵得了笤帚不撒手,把自己班的地面扫完,再去扫对方的地面。直到两个班的新兵因为藏笤帚产生了矛盾,雷排长才露面调解,大讲自己当年如何巧妙地得到笤帚,因为做细小工作提干。他半个字不提自己当了十五年排长,再没提升一级职务。六班长黎树下,是雷排长“细小工作”的忠实信徒,竟唆使自己班的新兵到炮排去偷笤帚,弄得剑拔弩张,两个排的新兵差点儿动手。五班长罗未来终于说服了雷排长,让两个班的新兵们轮流做细小工作,这才平息了矛盾。

饲养员刘有堂想干出点名堂,大养其猪扩建猪圈,相当增加了一个排的建制。每天午饭后,各排轮流去“北小圈”生产队借大车,到唐洼山上石坑拉石头。

那天轮到三排拉石头,我自告奋勇驾辕,其他同志在后面推车。

大车载着几吨重石头,从石坑出来拐上公路。大车刚下坡就失控了,风驰电掣般地往下冲。扶辕的袁顺利紧紧地拉住车闸,刮得闸瓦“吱吱”尖叫。其他同志用力拽住后厢板,被拽得一溜跟头。“咔嚓”一声,闸链断了,袁顺利倒在大车后面。大车变成了疯牛烈马,雷霆万钧的加速度,拥着我向坡底下猛戳。

我用力抬高车辕,被大车拥着狂奔。如果车辕触地,巨大的惯力使满车石头向前倾覆,我将被成砸成肉泥!我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两条腿弹簧般快速起落。我学辕牛那样向后坐坡,向前平伸双脚,用鞋底摩擦地面减速。

一股刺鼻的胶皮味儿伴随着脚掌一烫,胶皮鞋底冒烟着火。鞋尖被路面凸起的石尖挡了一下,我一个趔趄大车向下一倾。车顶上一块百十斤重的大石头,紧贴我的头皮滑了出去,帽子被蹭掉。车辕触地的一刹那,我用力挺直了腰杆!

小学生们午后返校,熙熙攘攘地在坡底下十字路口汇聚。我一边驾辕狂奔一边大声呼喊:“快闪开!快闪开!”学生们看见大车飞一样冲下来,惊叫着向路两旁躲闪。几个学生慌不择路,惊叫着跳进了路基下面的水塘里。

大车一掠而过,巨大的惯力,把我推上半里地以外的坡顶上。大车后耳板磕地,车辕猛地向上挑起。“轰隆”一声,一车石头率先向后倾泻。大车成了抛石机,将我拽离地面高高地抛了出去,半天才轻飘飘地落进路边的高粱地里。

这次事故,给连队的安全工作敲响了警钟。连党支部召开紧急会议,进行安全整顿。雷排长在军人大会上作检查,班长罗未来差点挨了处分。我非常愧疚,写完检查交给班长,要求承担全部责任。班长撕碎,说:“你没有责任。”

晚饭后,班长罗未来和我谈心。

我俩穿过小盐场,来到海边。月光下的大海、海滩、悬崖,像极了小西山北海的“大流”和“羊鼻子”。一恍惚,我还以为和郝文章夜里溜海呢。

班长只子没提这次事故,忧心忡忡地说:“这些年,部队在党的建设、干部任用、思想教育、训练管理、基层建设等方面,存在着许多问题。尤其在工作指导思想、领导方法、工作作风等方面,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泛滥成灾。”

他例举许多发生在守备区范围内的问题,说这绝非偶然发生,而是问题长期积累的结果。班长是守备区理论骨干,虽然是战士,匹夫有责,提出的问题准确,深刻、全面。以他的理论水平、政治责任感和家国情怀,别说当指导员,当守备区政委也是不二人选。在班长面前,我显得孤陋寡闻而渺小,无言以对。

我想了半天才说:“班长,我个人主义思想严重,想出风头,因此……”

班长打断:“你经历丰富还有文化,要记住古人三句话: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要不断地求取知识,真诚地对待别人,勇敢地去做该做的事。做为一个军人,要永远听党的话履行职责,不怕任何坎坷挫折。部队虽然有许多问题,照样光荣。对高三连再有非议,也在我军序列之中。不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想提干何错之有?对于农村入伍的战士,当兵提干更是条出路,但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背着这个包袱急于求成,会适得其反。始终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才有前途。任何时候,我们都要为高三连争光,不给部队抹黑。”

班长的话让我醍醐灌顶,很受感动。

班长还向我透露:“你刚到新兵连没几天,就受到有关部门的关注。你能写会画,准备让你提前下到守备区放映队。你军事技术过硬,要让你提前下到守六连。你的歌唱的好,还推荐你去要塞区文工团。都因为年龄太大,最后把你分到了高三连。你不能为做细小工作而耽误了正常休息,影响同志之间的团结。你不能为了一个连嘉奖,高烧三十九度还在抬粪,要闯过荣誉关、生死关、爱情关。我要特别提醒你,许多人在个人问题上栽了跟头,甚至身败名裂。”

我讲了和曹小花的事,班长告诫我,这件事既要慎重,更要当机立断。

班长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大学校,许多人在服役期间发挥出自己的才华。你要多看《解放军报》和《前进报》,还有《解放军文艺》。你有文学功底,读书多肯思考,可尝试搞新闻报道和文学创作。当两年兵复员,太可惜了。”

班长送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这是他从兵团入伍时带到部队。

我伏在床上,用郝文章赠给我的笔记本,认真抄写。

时隔不久,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在中央军委座谈会上讲话,指出,当前部队工作要澄清十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即应该不应该坚持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应该不应该坚持无产阶级党性,反对资产阶级派性;应该不应该继承和发扬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应该不应该整顿军队;应该不应该遵守革命纪律和规章制度;应该不应该按照接班人“五项条件”搞老中青三结合;应该不应该强调军队要稳定;应该不应该严格训练、严格要求;应该不应该坚持野战军、地方武装、民兵之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应该不应该准备打仗。

“我们是一个有信仰的军队,那就是为人民服务。”班长的一句活,经常在我耳边响起。大讨论结束的那天,连队杀猪会餐,表演节目。

滴酒不沾的班长喝了酒,演唱家乡民歌《腊梅花开》。

赵恩才亮起大嗓门,指挥全连高唱《我是一个兵》。

我接到父亲一封贴了四张邮票的来信,披露一个让我始料不及的消息。一个叫王勇的部队干部,来大队搞外调,到家里走访,核实我的年龄。他对父亲暗示:“小董在部队各方面表现突出,只是年龄大了一点儿。为了留住人才,部队准备对他破格提干。也就是说,太锋应该属羊对不对?”父亲心领神会,没等说话,爷爷抢话:“我大孙子不属羊,属马。”妈妈对奶奶使眼色,奶奶一口咬定:“对,我大孙子是属马,没有假。”王勇说:“破格提拔干部,年龄不是问题。”

王勇了解父亲的历史问题,爷爷抢话:“我大儿子先当胡子后当叛徒,差点被县公安局枪毙,多亏了翻天覆地起蝗虫,才把我们这家人咬出来了。”

爷爷以为,把大孙子的年龄说的越大越好,他当年在王家崴子当把头,要是向东家多说一岁早当一年把头,能多挣好多粮食,每天晚饭有酒有肉。

他以为说出儿子当过土匪胡子,等于主动交代,对大孙子更有利。

王勇笑了,没往本子上记,说:“大叔大婶放心,太锋还属羊。”

父亲和妈妈松了口气。父亲到北海买鱼,到盐场商店买酒。妈妈准备小鸡,老婶过来帮着做菜。王勇不让妈妈杀鸡,死活不吃饭,妈妈死活不让走。王勇诚恳地说:“大婶,海岛不是大陆,天气不好开不了船,会误事的。”

父亲实在没什么东西可送,把我用锉磨的匕首送给了王勇。

王勇非常敬佩和感动,说:“大叔,好好保管留给太锋,部队就需要太锋这样有恒心有毅力有文化的战士,你们二老放心,太锋肯定错不了。”

王勇把水缸挑满,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跑步去永宁。

父亲骑自行车追到盐场,王勇跑到陈屯。父亲追到永宁,王勇坐汽车刚刚离开。父亲追到平家,汽车早开没影了。父亲热泪盈眶感慨万千,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必然战无不胜。盐场人都说,部队已经来人调查了,董太锋留队了提干了不要曹小花。曹小花信以为真,在家里哭了好几天。

开始,老曹太太稳如泰山,后来也沉不住气了,假如董太锋真的提干,就开介绍信和曹小花去部队,让闺女和董太锋结婚。马希阔找父亲兴师问罪:“太锋留队不要曹小花,决没有好下场。”父亲说:“部队来人搞外调,太锋根本没提干。”马希阔拿出一封信:“太锋写给曹小花的信,这就是证据。”

父亲看了一眼:“这是太锋在新兵连写的信,还没下连队,怎么知道能提干?”

马希阔说:“我是媒人,不能坑人家姑娘。这事黄了,曹小花没脸见人,她妈就得去部队告状,不把太锋告回来不算完。你们做父母的好好考虑。”

马希阔老师刚走,曹小花提着几条广鹿来我家,眼睛通红笑容满面。

她说:“太锋是给我来过一封信,没说和我拉倒,只说怕耽误我,让我别等他。我给他回信,说不管你当多少年兵,我都等你。太锋留队了更好,我从心里高兴。他要是觉得我不合适,就拉倒。我文化不高,本来配不上太锋。太锋复员回来,也是好样的,我能做董家媳妇是高攀。家里有大事小情有什么活,我都来,让太锋在部队好好干别分心。太锋在家时不容易,能当上兵更不容易。太锋要是留队了不要我,是我没有这个福气,强扭的瓜不甜,我绝不连累他。大叔大婶你们尽管放心,哪怕有那么一天,我妈要去部队告状,我就死给她看。”

曹小花这番诚心诚意的话,感动的妈妈眼泪直流,父亲羞愧的无地自容。

她挑起水桶浇菜,喂猪做饭,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曹小花的举动人人称赞,说董太锋要是丧良心不要,就得天打五雷轰。

“王勇”就是高三连的一班长赵恩才,为干部科紧急搞外调。

那几天雾大没开船,赵恩才给岛上打电话打不通,到警备区机关打电话,及时汇报了我的情况。为了让我早点提干,他在黑嘴子军港混上要塞区特务艇,一个小时到达广鹿,把我的外调材料及时送到干部科。但是,干部科仍以“董太锋年龄大”为由,把属于我的破格提干名额,给了守六连的新兵连年丰。

千载难逢的提干机会,与我擦肩而过,赵恩才遗憾得捶胸顿足。回到连队,他严守保密制度,没对我多看一眼没披露一个字。我不知道内情,给父亲回信,让他防备骗子。恰逢小西山来了两个外地女人,说每个人的眼睛里面都有“小虫”。只要花五角钱,她们就能用针给挑出来。郝振礼家三婶眼睛不好,挑虫女人第一个拿她做示范。为了让人相信有虫,那女人在三婶面前放了半盆清水。

她们翻开三婶的眼皮,用一根长针往外挑,挑得眼皮鲜血淋漓。

几只“小虫”落到盆子里,在水中不住地蠕动。三婶惊讶地说:“我眼睛一下亮了!”她让人扔一根针在地上,一下子就看见,捡了起来。

郝振清家老姑、老婶和五婶,都挑过“小虫”。“挑小虫”的人从后街穿过大胡同子,排到前街,盐场都来了不少人。原来,“小虫”是洼茅草草芯。

父亲误会了,来信痛斥我真假不分。“王勇”要是骗子,太阳月亮都是假的。

我这次“提干”触动了郝文章,感到丧失了许多机会。他已经二十八岁,有了女儿。年底征兵,他心血来潮咬破指头写血书,三更半夜到公社报名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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