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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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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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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知音知己梦中佳丽就是你 难以舍弃终究舍弃李绒花

又在瓦房店下火车,又坐公共汽车去永宁。一对男女坐在后面座位上亲昵,已经看不出谁是乡下人谁是城里人了。女的戴着一副眼镜,像是有点儿文化。汽车对号入座,他们坐了别人的座位,非说后上来的人“先来后到”。他们的行为遭到了全车乘客的谴责,只好乖乖地让出座位,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汽车到了永宁东大桥车站,几个乘客怕到终点没有座位,提前在这里坐回头车。

上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姑娘,座位坐不下,只能低着头弯腰站着,应该是专业

运动员。她说:“董老师,我是范恩华,你教过我。”我恍然大悟,她是范华举的小女儿,上学时坐在后排,不愿意说话。她高大强健,在中学时被选送到省女子排球队,经常参加国内外比赛。她对我很崇拜,又不善于表达。我勉励她好好训练,争取打出好成绩。我在永宁大集提前下车,见到了老叔和老婶。大表妹桂云的对象王守安今天回盖县老家,他们都来送行。公共汽车来了,王守安又不见了踪影,老婶老叔急得团团转。老婶看见大妹夫成军,为我俩介绍。成军果然一表人才,不但像朱时茂而且胜过朱时茂。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骑自行车载我回家。

我问他:“你在结婚之前怎么没了音信?”他含糊其词地说:“我摆地摊和公安打架伤了人,赔偿三百元钱才出来。”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我没再多问。

仲夏的家乡,让我想起毛主席的诗: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光是一条平坦笔直的乡路,两边绿油油的白杨树,足矣。此时此刻,我真想高歌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我们进到院子里,妈妈在屋里看见,高兴地迎出来:“犊子回来了!”我问爷爷和奶奶哪儿去了,妈妈说爷爷在西北边子拾草,奶奶赶海没回来。我照样没进屋,先去沙岗后把爷爷的草挑回来,再去北海接奶奶。

我在集上买了肉和菜,晚上请太有大哥和他北京的表弟喝酒。太有大哥发了大财酒量大增,一边喝酒一边“腾腾”排汗。据说他喝下的酒全变成汗,是百喝不醉的“酒漏子”。老叔一边喝酒一边搬弄手指头看手相,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只大手,标上符号,为太有大哥扫兴解酒,都是“破财、丧门、有重孝戴”等凶兆。他的这套法术,是我一个同学教给他的游戏,被他当成预测凶吉的法宝。

我脱下军装,换上父亲的一身破衣服,起早贪黑下地干活。我见了人先问候,遇上老人挑东西,帮助挑回家。遇见头发长的人,掏出理发推子就地理发。我不想让人背后议论,说穷小子翻身鸡毛腚二两。我每天晚饭都陪父亲喝酒,听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车轱辘话。地里得庄稼长得好,老人身体和精神都好,大妹妹已经结婚,鸡鸭鹅狗六畜兴旺,园子里的菜也不错,就差我还没有对象。一想起李绒花,我心里就有了底。家里的大蒜没长好,姐姐在县城买了一辫大蒜拿回家。

小外甥女很可爱,倔强任性,父亲用小车推着满街走。二堂妹荣子的孩子也在这里,小家伙好生闷气。家里并非因为我提干一好百好,老人们一天天变老、兄弟姐妹一天天长大,问题越来越多。大妹妹是小学民办教师,两口子没有房子,住在家里。弟弟不想在干农活,又没有出路,处境水深火热。人在此时最经不住讽刺、挖苦、训斥,需要安慰和鼓励。我和弟弟谈了一下午,他很受启发。

妈妈的病好了,繁重的家务活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白天做饭喂猪照顾菜园子,晚上又得哄外甥女睡觉。除此之外,还要应对周围一群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小学校方向传来熟悉的鼓号声。尽管不堪回首,我仍深深怀念童年和少年时代。三个堂弟早已辍学,也穿了新衣服带了午饭,欢天喜地去永宁过儿童节。老婶怕让学校老师看见丢人,让他们晚点儿走,他们非跟在队伍后面。出了盐场之后,学生们随意走路,只有他们仍庄严地齐步走。

我光着膀子,一大早扶犁杖在地里趟豆子。父亲怕我失身份,让我穿上军装。我在家里什么样现在仍什么样,装腔作势才丢人。校长董太元退休了好几年,老态龙钟像个老寿星,棱角已被岁月磨平。我们已经七年没见面,谈了些往事。

大妹妹婆家小叔小姑多,两口子回去,只能住在承包前的生产队仓库里。

我和弟弟骑自行车到她家,关门上锁。他们在责任田里耪苞米,地头放着水杯,饭盒里放着炒黄豆和水萝卜。他们肩并肩一边耪地一边亲密地谈着什么,大妹妹已经怀孕。她们见了我非常惊喜,马上回家。大妹夫带我参观菜园、果树,讲述他的宏伟规划,还得经过风雨洗礼,一棵棵果树才能结出红彤彤的果实。

屋子里面太暗,像进入坑道,除了没人要的破犁杖等农具,没有任何家具。

墙角堆放着一堆烂葱,就像病入膏肓的病人一样无声呻吟。宽敞外屋地中间放着一盘集体时期的大磨,我围着磨盘一连翻了一圈跟头,倒是个练武的好场地。

妹夫尽最大努力,做了几个简单的菜。吃过饭,我带了礼物,去后趟街看望大妹妹的公婆。公婆已病得起不了炕,一大群孩子倒是有模有样。

公公是煤矿工人,上了两年班养了一辈子矽肺病,把肺养成了蜂窝煤和蜂鸣器。他先狂喘几口攒足气,向外艰难地输出三个字:“你、哥、呀……”

接着,他艰难地喘息,如同管弦乐队演奏,又像做拔丝地瓜拔丝。

婆婆也病病殃殃,家里的日子如同世界末日。

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年轻人,一边发泄不满,一边说些庸俗的笑话取乐。

我除了帮家里干农活,还要去山上海上,这里是我的第二个家。

沙岗后、南海底,西山砬子、青石线、三块石、石门沟等,是我不会说话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是我不会说话的发小们。我每次回家,山上的大树都减少,也得知某个叔叔大爷身子大娘去世的消息。

我每天一早起来,必去西沙岗子。那熟悉的景物,亲切得像见到郝文章太全丫蛋和小恩子。儿时的朋友大的大了老的老了。儿时的乐园、美好记忆,被大风刮得不见了踪影。仅存的几掊黄沙和几棵小老树,难以承载小西山的历史。

“初一十五正晌干”,那天是晌午潮,我和大妹夫、弟弟来到北海,潮退一半。“三块石”像三个小西山少女,羞羞答答聚在一起,拉一把一筋筋。

我在浅水湾捉了几条小鱼做诱饵,趟水来到“三块石”上面,甩钩垂钓。鱼钩一拽,我一抖鱼竿往上一甩,一条沉重的黑刺挠鱼被钓上来。有的鱼刚要吞钩被我甩上水面,又“扑通”一声掉进海中。钓上鱼的时刻无比惬意,鱼脱钩掉进水里,让人失落惋惜。有的鱼被鱼钩死死钩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我摘下一条鱼挂上诱饵,刚把鱼竿放在“三块石”上,被鱼拖进海里,越来越远。我下海游泳抓住鱼竿,和水里的大黑刺挠鱼进行拉力赛,可惜刚上来就脱钩了。我要是和李绒花成了,一定带她到大流里拣海螺,到“三块石”钓鱼。

我钓了半筐黑刺挠鱼回去,妈妈炖了一锅茄子。我就着金黄的苞米饼子,吃得肚子滚圆。王振加家三婶说:“董云平刚从部队复员回家,说吃饼子拉嗓子,他爹到集上卖苞米给他买细粮,就你会说话。”我说的都是真话,没人相信。

海秧菜爆海。大流两侧,海秧菜绊腿绊脚。有墨绿色的大叶菜,绿绸子一样的窄叶菜,扯丝挂缕的“海丝挠子”。我和大妹夫、弟弟下到没膝深的海水里,用海秧菜刀只拽几下,就装满一大筐。我们把一筐筐海秧菜堆在石炕上,堆成一座小山。涨潮,我们把控干水的海秧菜运到岸上,晒满了山坡和长长的海滩。

落日之前,海秧菜晒得焦干,用手一搓成了粉末。父亲赶来牛车,停在山上。我们把干海秧菜装满一条条麻袋,装车拉回家,赶两潮就够猪吃一年。

人被时间拖着跑,鱼竿被鱼拖着跑,抢在前面才能抓住机遇。

小西山人和岛上的人都拭目以待,看我能找个什么样的媳妇。窗外的枣子一树青绿,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品味童年的青涩。小时候,爷爷刨掉一棵枣树苗扔在街上,被我拣回来,和妈妈一起栽在窗外,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枣树,覆盖半座厢房。过了八月十五,一树又脆又甜的红枣,沉甸甸地压弯枝头。坐在里屋窗台上,伸手能摘下一把枣子。伸到西院老叔家鸡窝上的枣树枝,只剩下叶子。董千溪闺女嫁到盛产苹果的李沟,无比优越。他家老太太说:“躺在闺女家炕头上,伸手就能摘下苹果。”当时我一边咽口水一边担心,睡觉时千万别让苹果掉下来,砸了脑袋。一恍惚我和梦中佳丽坐在窗台上,伸手摘下红彤彤的果实。

老叔街上一排高大的杨树,是我和父亲所栽。猪圈墙外两棵大枣树,是我亲手所栽,分家后成为老叔家的财产。生活如同一泓静水,平稳如镜。谁家偶尔产生一点小风波,很快就会平息。小西山人的祖祖辈辈,春种秋收薪火相传。

家里再穷我也不愿意离开。即使我有了自己的家,这种感觉也不会改变。妈妈本想让我在家里多呆几天,又怕我晒黑了姑娘看不上,让我明天就走。父亲一遍遍地说:“不小啦,个人的事好定啦。”我更着急,恨不得立刻见到李绒花。

回家时大包小裹拿不动,回去时两手空空一身轻松。

到了姐姐家,晚上和姐夫吃螃蟹喝啤酒,推心置腹进行长谈。人有三个家庭,一个是社会的大家庭,一个是个人的小家庭,一个是自己的心灵家园。在社会上我们别无二致,在小家庭中尽职尽责,个性上彼此包容。我谈了李绒花的情况,

姐姐说:“大连外语学院毕业那个姑娘在大连宾馆工作,爱好文学。”“爱好文学”如同高山流水,以此觅到知音。除了李绒花,任何姑娘我都不看。

在火车站,一个人手持介绍信要钱。一个孕妇要生产,满头大汗坐在椅子上,丈夫急得手足无措。值班主任过来,一边说笑一边慢悠悠地打电话要救护车。

在火车上遇见董云平,他去普兰店接孩子。没有座,我们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不知不觉火车到了普兰店。十点四十分火车到达大连,我跑出火车站。

我在站前旅社接待站,拨通了电话,狂跳的心,如同话筒里面的忙音。身后一位老头催促我,仿佛正在热恋。我跑到部队招待所,拿起电话一拨就通。

一个男的接电话,我叫他找李绒花。她接电话:“喂?哪里?”

她的声音很轻,像遥远山谷中的回音,高深莫测。我说:“我姓董,刚下火车。”她平静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有事。”

她笑了一下说:“好吧,晚上六点半钟,我们在动物园门口见面。”

徐林莽到招待所找我,请我看电影《祸起萧墙》。他老乡已为他发了调令,到后勤部任新闻干事,我以“麻木”的名义,向他表示衷心的祝贺。

在电影场遇见“大粪情”,他通过关系调到大陆,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低头不住看表,电影没演完回到招待所。我在家里天天干活,很疲惫,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招待所和动物园只隔一条马路,我提前十分钟来到门口。

我用眼角余光观察,背着挎包的李绒花,款款地走来。她身材适中稳重大方,不庸俗不华贵,高雅的气质涵盖一切。我装作在看铁栏杆上的科普宣传画,她在我身后轻轻地喊了声:“小董”。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说:“你晒黑了。”

我说:“我掉进了阳光浴池。”我俩边走边谈各自的兴趣和爱好,见花谈花见草说草观星赏月,谈时事政治理想抱负人生哲理,虽然相见恨晚但是一见钟情越谈越投机。她大方诚挚,有思想有见解。她喜欢倒背手走路,像女中豪杰。

我们来到火车站前小花园凉亭里,在紫藤下,我谈了个人经历。在我见过的所有姑娘当中,她哽住了,半天才说:“你能走到今天,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形容苍白,说上天恩赐也高抬了老天爷。你不是用石头磨锉,是用骨头磨练心志……”我心里一阵阵发烫,忍不住说:“真是知我者乃李绒花也。”

有的男人为了赢得女人芳心,夸大苦难经历,被讽刺为“痛说革命家史”。我此地无银三百两,说:“我可不是痛说革命家史。”她一针见血:“你既虚伪虚荣,也真实真诚。”起风了,扬尘迷了她的眼睛。她打趣说:“这风是你带来的。”

我说:“我是个不祥之物。”她说:“无风不起浪。”我说:“有风浪头百丈高。”我说高玉宝,她说崔八娃。我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她说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我说沉舟侧畔千帆过,她说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在学校教学时,看《参考消息》时,记住几句话:你想变得健康吗?那就跑步吧;你想变得聪明吗?那就跑步吧;你想变得美丽吗?那就跑步吧!此时不卖弄更待何时?她问:“出自哪里?”我说:“不知道。”她说:“这段话刻在奥林匹克运动的故乡,希腊山岩石上。”

我们谈论什么话题都能说到一块儿,相互补充,进入到新的境界。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我俩更觉得相见恨晚。我曾经在北京街见过一位姑娘,她仿佛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试探:“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也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想听我说什么,顺着她的话题说:“去一趟伟大的首都北京。”

她掩饰兴奋和满足,说:“已经到了,这是北京街,我家住在小巷里。”

一个老中医,为一个二十三岁的女青年接骨产生爷孙恋,婚后被市民围观指责,玻璃被砸,住在她家旁边。她说:“这属于个人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我们约好明天的见面时间和地点,她要送我倒公共汽车站,因为社会治安不好,被我坚决谢绝。我们恋恋不舍地分别,我没有公共汽车,走回招待所。

夜深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仍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我苦苦寻觅的姑娘。这个在“马路边拣来的姑娘”,盗走了我的睡眠。此时此刻,她一定和我一样。

第二天,广鹿几个人对我说:“她挺好,你别再朝三暮四了。”昨天,我和李绒花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跟。大家都说她好,我感到很得意很踏实。

天要下雨,我给她打电话:“下雨在公园商店见面,不下雨在老地方。”她说:

“我和领导请假,下午历史课可以不去,我们可以呆一整天。”天马上放晴了,一定是受到了我们心情的影响。她迟到五分钟,我比在海港内等了徐林莽五个小时还难熬。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我委托在在市图书馆工作的同学,搜集你发表的文学作品,好几篇我都看过。”她谈起“高三连”、“北小圈”、“八月十五吃月饼”等如数家珍。我说:“我只有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小说,才算小说。”

公园里正在举行牡丹花展,也举办“恋人展”。一对对恋人汇入花的海洋,是一丛丛移动的牡丹。我情不自禁吟诵:闲花眼底千千种,此种人间擅最奇。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国色天香人咏尽,丹心独抱更谁知?我半开玩笑地说:“我。”李绒花开心地笑了。那个宾馆姑娘我不看了,所有的姑娘都不看了。

中午在渤海饭店,我要了三个菜四杯啤酒。她喝了半杯啤酒,成了人面桃花,试探:“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用食指的诗回答: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她感慨地说:“坎坷和挫折没磨平你的棱角,非我莫属,愈锉愈坚。”

我惊奇地说:“这八个字是我的座右铭,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在你的人生经历中解读出来,可以断定,你此生注定不凡。”

时间真的不是个好东西,早该遇到的人不是失之交臂,就是姗姗来迟。快到灯干油尽之时,它才随意把你们往一块儿捏合完事。失去的,只能算你倒霉。

在人生接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刻,我如同蛰伏在淤泥中的胖头鱼,终于盼来了涨潮的时刻,“哗哗”的潮水让我亢奋儿自信。我给卫科长打电话,汇报和李绒花的情况。他说:“只要姑娘认可,你要速战速决,归队时把她带到岛上。”

他又告诫我:“凭我的直觉,姑娘的素质和年龄不成正比,你尽快弄清她的真实年龄,免得被动。如果她的年龄比你大三到四岁,也是不二选择。”

那天中午吃饭,李绒花要了三杯啤酒,两元钱的菜,一盘包子。她说:“我为什么点这几个菜?”我解读:“三杯啤酒是三碗不过岗,你想把我留住。两个菜,是让我别再三心二意。一盘包子,是鼓励我不蒸包子争口气。”

她说:“你太聪明了,你的心水晶般玲珑剔透,思想和大海一样深邃。”我狡黠地说:“我还是个老油条,你千万别上当。”她说:“我求之不得。”

火车站里静悄悄,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她说:“我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起,找我的老师划字,他划完字之后说我俩很对脾气,一生幸福。”

我说:“你太认真了。”她说:“我一直在苦苦寻觅那个属于自己的人。”我说:“你找到了吗?”她没正面回答:“我见识一个靠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人。”

我揣摩她年龄绝不会比我大,卫科长纯粹杞人忧天。在她家门前小巷里,我们告别前都往前倾了倾,差点儿拥抱。她小声说:“只要我们确定了关系,怎么都行,否则怎么都不行。”回到招待所,我细细咀嚼她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每个表情和动作,刚要睡个踏实的好觉,有人敲门。我出去一看,李绒花站在门外。

快过端午节了,她给我送粽子和鸡蛋,还有她小外甥女送的杏子,说“送给解放军舅舅的”。我感动的无所适从,送她去汽车站,把她送到家门口。

分别时她说:“粽子是糯米,粘人,不是大黄米,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你怕咱俩的事黄了。”她深情地说:“遇上你真是天意。”

第二天还在火车站,我们仍坐在坐过的长椅上。

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问:“你怎么不说话?”她说:“我喜欢的人一是有志气,二是有志向,三是军人。”我说:“热烈祝贺你全遇到了。”

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美得你,你的标准呢?”

我想起卫科长的话,戏说:“只要你不比我大,百分之百满意。”她平静地说:“我三十一岁了。”姑娘考验意中人时,都正话反说。我说:“你八十一岁我也愿意。”她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真的?”我点了点头。

她从挎包里拿出工作证,我认真看了一眼,她确实比我大两岁……

我不认识一样愣愣地看着她,完全忘记自己刚才的承诺,一段爱情佳话变成神话。她顿时变得可怜巴巴结结巴巴:“我骗取了你的感情,对不起……”

我俩走出火车站,谁都不说话。我对卫科长钦佩得五体投地,他和仇主任一样,对问题的判断就像拿破仑判断敌情,一眼能看透山背后的敌人在干什么。

李绒花脚步拖沓,没了半点风姿。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劳动公园,坐在僻静处的长椅上。她的一缕头发,在我的肩上抚来抚去。我下意识地往外挪了一下位置,原来是一缕垂柳。我打破寂寞,刚说了句“客观存在……”她放声大哭。

此时她不需要任何安慰和怜悯,要么离开要么接纳。我在两者间徘徊,实难抉择。天黑了,我俩来到斯大林广场。火焰松下,爱情之火熊熊燃烧,恋人们忘情地拥抱,亲吻。我俩形同路人,默默地坐在长椅上吃冰棍,我的心凉到底。

还是她家门口小巷里,我们默默地站着。她仿佛自言自语:“我只比你大一年零三个月三天。”我想起卫科长的话,心里一动,差点儿把她拥在怀里。

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渴望。这一岁零三天,变成里我俩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我拥抱她的念头,也变成远处快速掠过的汽车灯光,在心里一闪而过。

她站在那里没动,我也没挪步。与其说等待我答复,不如说“判决”。

她喃喃地说:“小刘让我隐瞒年龄,我妈比我爸大三岁,根本看不出来。领导特地给了我三天假,我想明天给你一个惊喜,唉,现在变成了嘲弄。”

我犹豫半天,答应她明天早上八点钟,还在动物园门口见面。

她悲哀地说:“有不寻常的开头,就有不寻常的结尾。你说我是你在马路边拣来的姑娘,果然,你又把我送回到马路边上。老天爷呀,但愿你能……”

梦中佳丽……知音难觅……老处女……月季花……青春洋溢……

电视里,播放模范共青团员张海迪的感人事迹,让我惭愧。人家心灵美,我为什么在个人问题上如此挑剔?假如我找一个残疾人做妻子……人因为简单才复杂。看了电影《没有字的信》。我的个人问题,也是一封没有字的信。

这一夜,暖锋和寒潮在我脑海中激烈碰撞,快到天亮也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我没出去锻炼,吃完早饭,默默地站在窗前。对面动物园里,传来老虎狮子的晨啸和鸟儿们的聒噪。她肯定不能来了,即使来了我也不出去。

但是,她和第一次约会一样,提前五分钟来了。她等了四十分钟没等到我,终于走了。我刚要打电话联系别的姑娘,她义无返顾地穿过马路,走进了招待所。

我出了房间跑到顶层,顺窗户往下看。李绒花一无所获地走出招待所,仍回到动物园门口。她把痛苦和失落藏在心底,如同一樽坚贞的雕像,锲而不舍的精神让我深深敬畏。我大概真的是她千辛万苦才寻觅到的那个人,不到最后绝不放弃。一种力量牵动我的脚步,迟迟疑疑地走出招待所,来到她的身边。

她不卑不亢地说:“我没有奢求,只为说一声再见。”转身走了。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见马路对面有人指指点点,只好跟上她往前走。我们来到劳动公园,坐在长椅上。我们刚说了几句话,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年龄大了一点点,就是你放弃的理由吗?等你后悔了,想找我也晚了……”

我一遍遍地说:“你给我点时间,我再考虑考虑。”

她平静下来之后,我们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无话可说。她已经变得陌生,连扑在我脸上姑娘特有的气息,也难以冲动。年龄是一道鸿沟,现在,又多了怜悯和同情两座天堑。我们又回到动物园,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当年我十二岁到大连远足,第一次到动物园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热带鱼的展厅位置是一座大笼子,猴子们在里面上蹿下跳。两丛日本青竹变成几棵干树杈,上面也蹲着几只猴子。我们走到孔雀笼子前,李绒花说:“我在大连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孔雀开屏。”我说:“你笑一笑,孔雀肯定开屏。”她勉强地笑了一下,一只孔雀开屏了,抖动翅膀尽情示美。我说:“这是个好兆头。”她说:“但愿如此。”另一只孔雀也开屏了,她笑成了一朵鲜花:“我太荣幸了!”

我们又开始谈天说地,但是,那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再未出现。她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我也被感染,也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她说:“我不来找你,你不出来见我,我走了,那该多好。我自讨苦吃,自己不得安宁也浪费你的时间。”

她偷看我、我偷看她,都不好意思笑了。她感叹:“还是男人心宽。”

我仔细端量,一夜间她的脸变尖了,眼睛显得更大。她问:“你为什么又出来见我?”我怕她激动地放声大哭,小声你太让我失望,我冷静下来了。”

我无地自容,终于低下高傲的头。

她叹了口气:“你应该叫董泰峰,泰山的泰高峰的峰,有主见。”

她忍不住又哭了:“你别以为我的感情廉价,实际上你离我的希望相差很远。真是没趣,我为什么在你面前这么软弱?真是丢尽了人,恨死自己了。”

我愧疚地说:“我想挽回。”她说:“在你面前我是个弱者。你走吧,我还有工作。”我和她约好:“明天早上,我们八点钟在老地方见面。”她说:“从七点钟一直到晚上八点钟,我们家里没人,到我家去吧。”我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到动物园去吧。”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快进化成动物了,我听你的。”

岛上许多干部战士没到过警备区机关,我轻车熟路,他们有事都由我代办。

后勤处张处长在大连发生车祸,我到警备区去拿《革命军人病故证明书》。

十五路公共汽车人太多,排了很长时间队,到了警备区已经下班了。一群干部走过来,其中一个说:“他叫董太锋,才华横溢”。幸亏我事先打了电话,那干事在等我。我拿了《证明书》,翻看《前进报》,上面有我一篇稿子。那干事正在打电话,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还不走?”我认真说:“这上面有我一篇稿子,我看一下就走。”他不屑一顾,说:“那张报纸给你了,你撕下来走吧!”我“哗”地撕下那张报纸,冷冷地说:“我就会调来,我们走着瞧。”他装作没听见。

除了我常住招待所,还有处长的遗孀。大嫂在大连没有房子,带女儿长住“403房间”。下岛或上岛的官兵和家属,都把她这里当成落脚之处,没事过来坐一坐。

入住或退房的人们,像从海上爬上楼梯的螃蟹和随潮水退回大海的鱼群。

我成了土著,许多官兵以为我是招待所编制,都叫我“董助理”。

除此之外,我还得统统听着那些不伦不类的谈话。

一个四川籍的干部很健谈,提什么知道什么,从起源到客观存在、表象到本质、发展过程到灭亡,解释得清楚详尽。对面动物园里马戏团正在表演《小孩扛蟒》,海洋守备区的王连长问那位四川干部:“你们四川人吃不吃蟒?”

四川干部打炮震聋了耳朵,把蟒听成马:“你问我们四川人吃不吃马?当然没有青藏高原和内蒙古的马多马好,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养马的目的是骑乘和使驭,因此,他们以羊肉和牛肉为主食。但是我们四川有菜牛、菜羊,没有菜马,哈哈哈哈!我们吃什么马呢?吃那种不能使役的老马病马残马……”

第二天我一边和李绒花谈,一边在说服自己。但是我失败了。她三十一岁的年龄就像三十一道刀刃,我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我犹豫不决,陷入了两难境地,不知道这场戏如何收场。我实在想不出既不伤害她也能保全自己的良策,默默熬到中午,和她到“瑞祥馄饨馆”吃馄饨。我每和一位姑娘分手前,都到这里吃馄饨。我非常沮丧,与其再重复毫无意义的约会,还不如回岛,反正假期已满。

如同面临天塌地陷,李绒花完全成了个弱女子。她眼圈阴影扩大,脸上泪痕残留,更加憔悴不堪。她苗条的身段失去活力,腰肢显得僵硬。她几乎乞求我,让我送她去汽车站,害怕自己腿软上不去车。过马路时我搀着她,她无力地依偎着我。她浑身冰凉,不住地发抖,这是绝对装不出来的。她被我猜得精准的三十六号鞋的小脚,走在马路上总像绊了砖头。她时而茫然地望着天空,时而低垂着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只要看我一眼就哭,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的眼泪。

我痛下决心,把她当做“众里寻他千百度”。一个声音严厉警告:不!我看了这么多对象,最后找个老处女,人们会如何评价?我找对象似乎既为自己,也为别人。也像几年前潘晓表达的人生观: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

等车的这段时间,我如同面临一场记时数学考试,一道题也回答不上来。参加文化学习考试,别人可替我答卷。这道感情试卷,没人替我解答。文化考试交了白卷,人生也能峰回路转。要是婚姻这道题答错,一错再错无法挽回。

一连来了几趟车,有一趟还有空座,李绒花不是提鞋就是找月票,迟迟不肯上车。曾经无比自信刚毅的她,此时将千言万语化作眼泪,让人于心不忍。

我说:“你哭吧。想当年孟姜女哭万喜良哭倒了八百里长城,我们解放军这座钢铁长城,任何人是哭不倒的,含碳量是不会改变的。”她这才破涕为笑。

当她知道我俩的事情已经没有前景,含泪拉我去商店,给我买了两瓶“金曲”。我说过,我的好朋友临走前为我饯行,如果事情成了,回去共同庆贺。

她又给我买了两支金笔:“我再没有什么可送给你,留个纪念。”我说:“我不让你买你偏要买,我坚决不要。”她说:“你不要,我就扔到马路中间。”

早已引弓搭箭的丘比特,为什么迟迟不肯一射。我再怠慢她,不但亵渎她的真情,更会引爆她的感情炸药。我对她任何小瞧、错怪和轻蔑,都天理难容。

不知不觉又到了中午,她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我为你饯行。”我只得和她坐反向车,去天津街一家饭店。她买了饺子,又要了三碗啤酒,两个菜。

我自我解嘲:“三碗不过岗,我肯定回不去岛了,你别伤心了。”她说:“那一阵子天都要塌了,现在总算缓过来了……”我说:“这回该我哭了……”

她不顾旁边有人,夹起一个饺子堵住我的嘴,不断喂我吃菜。

吃完饭,我把她送到汽车站。她脸色变灰,乞求般看着我:“我真不争气,就想和你多呆一会儿。你走了,把我的心也活生生地揪走了……”我说:“我回去征求一下朋友意见,再给你来信。”她不解地问:“你自己的事,为什么征求别人意见?”我语无伦次:“我没有主见,才没有主见,更没有主见。”

她遗憾地说:“你因为太有主见了,所以才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不解地问:“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她说:“你找到了自己的路,克服一切困难去实现。你不断有新的目标和追求,不会让喜欢你的人失望。你与世俗格格不入,清高自大拒人于千里之外,会处处碰壁。你撞了南墙不回头,会鼻青眼肿遍体鳞伤。你不断创造新的成就,也不断招来嫉妒、诽谤、中伤;有人会为你设置障碍,让你前功尽弃。你和小人斗智斗勇,永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更为你担心的是,伤害最深的是你最信任的人,你的成果会被他一再剽窃。你会更加坎坷,处境更加艰难。有我为你保驾护航,你将无后顾之忧,会少走许多许多的弯路……”

李绒花同样可怕,我们只接触几天,她已经彻底把我看透。我说:“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她说:“我爸爸和你一样有才华,他到处碰壁受排挤,被活活气死了。爸爸临死前对妈妈说,我不怪别人,我是被自己活活气死的……”

再不离开,我也得和他爸爸一样,被自己活活气死。当断则断,我快刀斩乱麻,果断地和她分手。我掏出本子撕下一页纸,写下我的通信地址。

她接过看了一遍又一遍,欣赏:“字写得又快又好。”看我要走,她想拉住我,我一闪身躲开,说了声:“再见!”整个世界顿时没了声音,也没天塌地陷。

回到招待所,我一头倒在床上。在感情力量的撞击下,我的意志受到重创。

这样两手空空回岛,如何向关心我的人们交代。我即使在马路上走断双腿,能拣到这样那样的“花”,再也拣不到“李绒花”。我去码头买船票,一个人步行回来。

我走到动物园门口,眼前一阵阵发暗。巨大的孤独和悲哀,如同天上滚滚乌云压在心头。在这座城市里,不会有第二个姑娘,像李绒花这样对我如此理解和痴情。她才是我千载难逢的知音和知己。我走进招待所,又出来。

我沿着我们曾经走过的路重走了一遍,就像电影回放。她的音容笑貌,是如此深刻地融进我的记忆。我想起刘政委的告诫:“你的标准太完美,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我思前想后,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梦中佳丽就是她了。

我不上岛了,把船票给了刚下火车的李助理,明天向李绒花深情告白。

第二天吃过早饭,又在那个相同的时间,我迫不及待地来到走廊内,拨通那个熟悉的的电话号码。仍是一个男人接电话,我说:“请找李绒花。”

话筒里一阵脚步声:“喂,你找谁?”她的声音照样轻轻的,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的回声。根据声音判断,她没激动得排山倒海,也没颓然倒地,也不是故作平静。我故意问:“你猜猜我是谁?”她说:“猜不出来,你是谁?”

我说:“你再猜猜。”她说:“你是公安局老孙?派出所李强?杨副总工程师?”我说:“我姓董。”她半天才说:“是你呀!你坐快了艇吗?这么快回岛了?”

我撒谎:“大风警报没开船,我还在大连。”她和第一次打电话时一样,轻声问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倒是我声音颤抖没了底气:“你、你今天有没有时间?”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已经把三天假销了。”我充满真情地说:“晚上五点半钟,我还在动物园门口等你。”她决绝地说:“请你再别来电话了。”

电话被无情地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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